“我真的很抱歉像这样不请自来,波洛先生。”
卡纳比小姐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提包,身子向前探着,焦急地望着波洛的脸。像往常一样,她气喘吁吁的。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她急切地问道:“您还记得我,对吧?”
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睛,说道:“我记得您是我所遇见过的最成功的罪犯之一![2]”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非得这样说吗?您之前对我真好。埃米莉和我经常谈到您;我们如果在报上见到有关您的消息,就剪下来贴在一个簿子里。至于奥古斯特斯嘛,我们最近又教会了它一个新花样儿。我们对它说,‘为歇洛克·福尔摩斯而死,为福琼先生而死,为亨利·梅里韦尔爵士而死,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而死。’[3]它就会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我们发话它才再动弹!”
“我真是受宠若惊!”波洛说道,“我们亲爱的奥古斯特斯如今怎么样了呢?”
卡纳比小姐双手交握,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她的那条狮子狗来。
“哦,波洛先生,它比以前更聪明了。它什么都知道。您知道吗,那天我正在欣赏一个婴儿车里的小宝宝,突然觉得谁在揪我,原来是奥古斯特斯正在使尽全力咬那条牵狗绳。您说它鬼不鬼?”
波洛眨了眨眼,说道:“看来奥古斯特斯也有咱们刚刚谈到的那种犯罪倾向!”
卡纳比小姐没有笑,她那张温和的胖脸露出忧虑而哀伤的神情。她气喘吁吁地说:“哦,波洛先生,我真担心。”
波洛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您知道吗,波洛先生,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肯定是一名根深蒂固的罪犯,如果我能用这个词形容的话。我总是有些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极其邪门儿的想法!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抢劫邮局的非常可行的计划。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它却突然出现了!还有一个非常巧妙的逃避关税的办法……我觉得有把握——相当有把握,会得逞。”
“很可能会。”波洛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正是您的想法的危险所在。”
“这让我感到不安,波洛先生,十分不安。我是一个有严格的道德底线的人,竟会产生这些违法……邪恶……的想法,真叫我心烦。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太闲了。我已经离开了霍金太太,现在受雇于另一位老太太,每天给她读点书,替她写几封信。那些信很快就写完了,而我刚开始给她朗读,老太太立刻就睡着了,这样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闲得无聊——咱们都知道人闲着会生出什么事来。”
“啧啧。”波洛叹道。
“最近我读了一本书,一本非常现代的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书中对犯罪倾向提出了许多有趣的见解。根据我的理解,人必须让自己的冲动得到升华!这就是我到您这里来的原因。”
“哦?”波洛说道。
“您看,波洛先生,我认为渴望刺激并不算多邪恶。我很不幸,我的人生非常平淡乏味。我有时觉得只有……呃……狮子狗大奖赛的时候,我才真正有点活力。当然了,这种想法该受谴责,可是按那本书所说,人不能总是逃避事实。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因为我希望能够通过行动让我那对刺激的渴望得到升华——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站到天使这边来!”
“啊哈,”波洛说道,“这么说,您今天是以一个同事的身份来找我了?”
卡纳比小姐脸红了。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可您心地那么好……”
她停了下来,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露出一种小狗希望你会带它出去散步时那样的神情。
“这倒是个好主意。”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说道。
“当然我一点也不聪明,”卡纳比小姐解释道,“不过我……很会装样子。必须得这样,否则你就会立刻被人解雇,而失掉陪伴的职位。不过我又发现,如果你装得比自己原本还要笨,偶尔会取得不错的效果。”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说道:“您真令我着迷,小姐。”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真是个好心眼的人。那您觉得我行吗?正巧,我刚得到一笔遗产──很少的一笔,不过够我们姐妹俩省吃俭用生活的了,所以我不必完全依赖我挣的薪水了。”
“我得考虑一下,”波洛说道,“您的才能可以用在什么地方。我想,您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吧?”
“您知道吗,您肯定能看穿别人的想法,波洛先生。我近来一直很为我的一个朋友担心,我原本就打算请教您呢。当然,您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老处女的幻想——纯属想象。人们也许容易夸大事实,只接受那些跟自己的想法一致的说法。”
“我不认为您会夸大事实,卡纳比小姐。告诉我您在想些什么。”
“嗯,我有个朋友,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近些年我不常见到她。她叫埃米琳·克莱格,嫁给了英格兰北部的一个男人。几年前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一笔可以过宽裕日子的遗产。丧夫后她郁郁寡欢,孤独寂寞,而且她恐怕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相当愚蠢又轻信别人的女人。波洛先生,宗教可以成为巨大的帮助和心灵寄托——我指的是正统宗教。”
“您指的是希腊教会吗?”波洛问道。
卡纳比小姐显得大吃一惊。
“哦,当然不是,我说的是英国圣公会。尽管我不赞同罗马天主教,可那至少是公认的教派。还有卫斯理派和公理派,都是著名的正派教派。我说的是那些奇怪的教派。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却有一种感染力,可有时候我十分怀疑背后是否真有宗教感情。”
“您认为您那位朋友正在遭受那种教派的欺骗吗?”
“是的。哦!我是这么想的!他们称自己为‘牧羊人的羊群’[4],总部设在德文郡——海边一处很优美的地段。信徒们到那里去参加一种他们称为隐修的活动,每次为期两周,就是举行各种宗教活动和仪式。每年有三大节日:牧场来临节、牧场繁茂节和牧场收获节。”
“最后一个简直是胡说八道。”波洛说道,“因为没有人收获牧场。”
“整件事都是胡说八道。”卡纳比小姐激动地说道,“整个教派以办这个活动的头目为中心,他被称为‘伟大的牧羊人’,一个自称安德森博士的人。我认为他相貌非常英俊,且很有风度。”
“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对不?”
“恐怕是这样。”卡纳比小姐叹了口气说道,“我父亲当初就是个英俊的男人。有时候在教区里十分尴尬,女人们争着为他绣制祭袍,教会的工作也不好统一……”
她充满回忆地摇了摇头。
“那个‘伟大的羊群’的成员多数是妇女吗?”
“我估计至少四分之三都是。那里的男人多半是怪胎!他们的活动之所以成功主要靠妇女支撑——靠她们提供的基金。”
“哈,”波洛说道,“现在咱们谈到点子上了。坦率地说,您认为这整件事是个骗局,对吧?”
“坦率地说,波洛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我听说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对这个神教着了迷,最近立下遗嘱,要把全部财产留给那个组织。”
波洛立刻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建议她这样做的?”
“公平地说,没有。这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那位‘伟大的牧羊人’向她指明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样在她死了以后,她所有的一切就全都为那个‘伟大的事业’效力了。最让我不安的是……”
“嗯……继续。”
“那群奉献者中有一些很有钱的女人,可去年一年里,她们当中至少已经死了三位了。”
“她们的钱都留给了那个教派吗?”
“是的。”
“她们的亲属没有抗议吗?我得说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诉讼啊。”
“您看,波洛先生,参加这个组织的一般都是些孤独的女人,没有什么近亲或朋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卡纳比小姐匆匆说下去。
“当然,我无权暗示什么。据我所能了解到的情况,那几个人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其中一例,我相信是流感后患上肺炎死的,另一例是死于胃溃疡。完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迹象,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她们也不是死在‘青山圣殿’,而是死在自己家里。我当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嗯,不希望埃米琳出事。”
她紧握双手,乞求地望着波洛。
波洛沉默片刻,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沉重而严肃。
他说道:“您能不能给我或者帮我去查一下那个教派里最近死去的那几名教徒的姓名和地址?”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
波洛缓缓说道:“小姐,我认为您是一位非常勇敢而坚定的女人,又有出色的表演才能。您愿不愿意接受一项可能会有很大危险的工作?”
“我太想干了。”爱好冒险的卡纳比小姐说道。
波洛警告道:“如果真有危险的话,可能是非常严重的那种。您明白……这事要么只是个骗局,要么就危险得多。要弄清它到底是哪一种,您本人必须得成为那个‘伟大的羊群’中的一员。我建议您夸大自己最近继承到的遗产数额。您目前是一位富有而又没有生活目标的女人,您跟您的朋友埃米琳争论她已经皈依的那个教派,告诉她那都是胡说八道。她竭力说服您改变信仰,您被说服到‘青山圣殿’去。在那里,您被安德森博士的说服力和魅力迷住。我相信您能成功扮演这个角色。”
卡纳比小姐谦虚地微笑着,小声说道:“我想我能把这事办好。”
“好啦,老朋友,你给我查到了什么情况?”
贾普总警督若有所思地望着提出问题的小个子,恼火地说道:“没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波洛。那些长头发的宗教骗子跟毒药一样可恨,给女人们灌输些迷信的玩意儿。不过这家伙倒一直很小心,你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他那一套听起来有点反常,却无害。”
“你了解这个安德森博士的情况吗?”
“我调查过他过去的经历。他本来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后来被某所德国大学踢了出来。他母亲好像是犹太人。他一直爱好东方神话和宗教,业余时间全都用在这上面了,还写了不少有关这一主题的文章——其中有些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话。”
“所以,有可能他只是个单纯的宗教狂热分子?”
“我得说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给你的那些姓名和地址调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问题。埃弗里特女士死于溃疡性结肠炎,医生相当肯定没有什么花样。劳埃德太太死于支气管肺炎。韦斯顿女士死于肺结核,她患这病好多年了,遇到那帮人之前就得了。李小姐死于伤寒,是由于在英国北部吃了点沙拉引起的。其中三个是在自己家里死去的,劳埃德太太则死在法国南部的一家旅馆里。就这些死亡事件而言,跟那个‘伟大的羊群’或者安德森在德文郡的那个地方无关。看起来都是巧合。全都没有问题,准确无误。”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亲爱的,我觉得这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十项任务,而这位安德森博士就是那个革律翁怪物,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消灭掉。”
贾普不安地望着他。
“听我说,波洛,你最近没有一直在读什么奇怪的文学作品吧?”
波洛庄严地说道:“我的观点还和以往一样,准确、可靠并且切中要害。”
“你自己也可以创办一个新宗教了,”贾普说道,“信条就是:‘没有人和赫尔克里·波洛一样聪明,阿门。重复。随意重复念!’”
“这里的宁静让我觉得舒服极了。”卡纳比小姐一边说,一边心醉神迷地深呼吸着。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艾米。”埃米琳·克莱格说道。
两个好朋友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一片美丽的蔚蓝大海。草长得碧绿,土地和峭壁是鲜艳的深红色。这片被称作“青山圣殿”的地产在一个面积六英亩左右的岬角上,只有窄窄的一条土路与大陆相连,所以几乎算得上是个小岛。
克莱格太太深情地喃喃道:“这片红色的土地……充满喜悦和前途的土地……神迹将在这里显现。”
卡纳比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昨天晚上大师布道时把一切都讲得非常美好。”
“等着吧,”她的朋友说道,“今晚的‘牧场繁茂节’庆典更好呢!”
“我盼着参加呢!”卡纳比小姐说道。
“你会享受一次精神上的美妙体验。”她的朋友向她保证道。
卡纳比小姐一周前来到了“青山圣殿”。初到这里时她的态度是:“这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啊?真的,埃米琳,像你这样一个有理智的女人居然……等等,等等。”
初次跟安德森博士见面时,她就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希望在这里感受到任何虚情假意,安德森博士。我父亲是英国圣公会的一名牧师,我的信仰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我不接受异端教义。”
那个高大的金发男人冲她微笑着——一种非常贴心、充满理解的笑容。他宽容地望着这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充满挑衅意味的胖女人。
“亲爱的卡纳比小姐,”他说道,“您是克莱格太太的朋友,我们欢迎您。请相信我,我们的教义并非异端邪说。在这里,一切宗教都受欢迎,都同样受到尊重。”
“这样做是不对的。”已故的托马斯·卡纳比牧师这位坚定的女儿说道。
大师往椅背上一靠,用圆润的嗓音低语道:“在天父的国度里有许许多多大厦……请记住这点,卡纳比小姐。”
她们离开之后,卡纳比小姐小声对她的朋友说:“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子。”
“是的,”埃米琳·克莱格说,“还那么神奇地充满灵性。”
卡纳比小姐同意这话,真的,她也感觉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质。一种灵性的光环……
她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她到这里来可不是要成为那个“伟大的牧羊人”的魅力、灵性或者什么的牺牲品的。她在心里召唤出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影,可他的形象变得非常遥远而且庸俗……
艾米·卡纳比小姐在心里嘱咐自己,千万控制住自己。别忘了你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自己轻松屈服于“青山圣殿”的魅力了。安宁、简朴、简单而可口的伙食;颂扬爱和崇敬的宗教仪式之美;大师简单动人的话语,一切都是人性中最美好而最高尚的东西——在这里,世上的一切争斗和丑恶都被拒之门外,只有安宁和爱……
今晚是那伟大的夏季庆典——“牧场繁茂节”。在这场庆典上,她,艾米·卡纳比将会被接纳,成为“羊群”的一员。
庆典在那座壮丽的白色混凝土大楼举行,那里被发起人称作“神圣的羊栏”。信徒们在日落前聚集在那里。他们身披羊皮斗篷,脚穿凉鞋,双臂裸露。“羊栏”正中的一座高台上站着安德森博士。那个高大的男人,金发碧眼,留着金色的胡须,那英俊的身影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敬仰。他身穿一件绿色长袍,手握一根金色的牧羊人手杖。
他高高举起手杖,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我的羊群在哪里?”
人群齐声答道:“牧羊人啊,我们在这里!”
“让你们的心中充满欢乐和感恩吧。这是欢乐的盛宴!”
“欢乐的盛宴,我们都很快乐。”
“你们不会再有悲伤,不会再有痛苦。只有欢乐!”
“只有欢乐……”
“牧羊人有几个头?”
“三个,一个金头,一个银头,一个喧响之头。”
“羊有几个身躯?”
“三个,一个血肉之躯,一个腐化之躯,一个光明之躯。”
“你们将如何被封存在羊群里?”
“通过血的圣礼。”
“你们准备好领受圣礼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人群顺从地用事先拿到的绿披肩把眼睛蒙住。卡纳比小姐也像其他人那样,把右臂伸向前方。
“伟大的牧羊人”沿着行列在他的“羊群”中穿行,偶尔有几声叫喊,那是疼痛或狂喜的呻吟。
卡纳比小姐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道:这一切简直是亵渎神明!这种宗教性的歇斯底里真叫人哀叹。我绝对要保持冷静,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我不会昏了头——我不会……
“伟大的牧羊人”已经来到她面前。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抬起、握住、然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像被针刺了一下。“牧羊人”的声音低语道:“血的圣礼带来欢乐……”
他走了过去。
没多久传来了一声命令。
“除去蒙蔽,享受精神的欢愉吧!”
太阳正在下沉。卡纳比小姐朝四周望了一下,跟别人一样慢慢走出那“羊栏”。她突然感到飘飘然,快乐极了。她在一片柔软的青草地上坐了下来。她过去为什么认为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没有人要的中年妇女呢?生活多美妙——她自己也很美妙!她有思考的能力——有梦想的能力。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一股强烈的兴奋感涌遍全身。她看了看她周围的信徒──他们好像猛然间高大了起来。
像行走的树木[5]……卡纳比小姐心中虔诚地想道。
她抬起一只手。这是一种有目的的手势,用这个手势,她就能指挥全世界!恺撒、拿破仑、希特勒,那些可怜的、悲惨的小人物啊!他们根本不知道她——艾米·卡纳比能办到什么!明天她就会安排好世界和平,让各个国家结为同盟。不再有战争、不再有贫困、不再有疾病。她,艾米·卡纳比,将会设计出一个新世界!
但是不必着急,时间是无限的……一分钟接着一分钟,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卡纳比小姐感觉四肢沉重,头脑却欣喜般地自由。她的头脑可以任意遨游整个宇宙。她睡着了——可即使睡着了,她还在做梦……广袤的空间……高大的楼宇……一个崭新而美妙的世界……
渐渐地,那个世界缩小、逝去,卡纳比小姐打个了呵欠。她动了动自己僵硬的四肢。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她梦到……
月亮出来了。卡纳比小姐借助月光勉强可以看清手表上的时间。她昏昏沉沉地发现表针指着九点四十五分。她记得太阳下山是在八点十分。仅仅过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不可能。然而──
真了不起!卡纳比小姐暗自想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必须非常小心地遵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哦,是的,波洛先生。您可以相信我。”
“您已经提到捐助那个邪教组织的打算了吗?”
“是的,波洛先生。我亲口对大师——哦,请原谅,对安德森博士说的。我十分激动地告诉他,这整个事业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启示啊——我如何原本想来此嘲弄一番结果却相信而留下来了。我——说真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相当自然。您知道,安德森博士有一种迷人的吸引力。”
“我看出来了。”赫尔克里·波洛不动声色地说道。
“他的举止非常有说服力,你会真的感觉他根本不在乎钱。‘尽力而为吧,’他用他那讨人喜欢的派头微笑着说,‘即便你什么也给不了也没关系。你照样是羊群中的一员。’‘哦,安德森博士,’我说,‘我还不是一个那么差劲的人。我刚从一位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遗产,尽管在所有手续办完之前我还不能动用它,不过有一件事我想立刻就做。’然后我解释说我正在立遗嘱,要把我的一切财产都留给那个组织。我又解释说自己没有任何近亲。”
“他是不是优雅地接受了这项遗赠?”
“他完全不为所动。说我还会活很多年的,他看得出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痛苦、精神空虚。他讲得真的很动人。”
“想必是的。”波洛完全不动声色,他接着说道,“您提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了吗?”
“提了,波洛先生。我告诉他我一直有肺的毛病,犯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几年前我在一家疗养院里治疗过,我希望这病算是治好了。”
“好极了!”
“其实我的肺十分健全,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说我得过肺病。”
“相信我这是必需的。您提到您那位朋友了吗?”
“提了,我告诉他——我是十分机密地讲的——亲爱的埃米琳除了从她丈夫那儿继承的那笔遗产以外,不久后还会从一位宠爱她的姑妈那里继承一笔更大的财产。”
“好的,这样就可以让克莱格太太暂时平安无事啦。”
“哦,波洛先生,您真认为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这正是我想要努力查清的。您在‘圣殿’里见过一位柯尔先生吗?”
“我上次去那儿的时候见到过一位柯尔先生。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穿草绿色的短裤,只吃甘蓝菜。他是一个非常狂热的信徒。”
“好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要表扬您所做的工作,现在全都为那个秋季的庆典准备好了!”
“卡纳比小姐,请等一下。”
柯尔先生一把抓住卡纳比小姐,两眼兴奋得发亮。
“我看到了一个幻象,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幻象——我非得告诉您不可。”
卡纳比小姐叹了口气。她相当害怕柯尔先生和他的那些幻象,有些时候她确信柯尔先生是个疯子。
而且她发觉柯尔先生的那些幻象有时令人十分难堪,它让她想起了她来德文郡之前读过的那本谈论潜意识的德文书中的一些露骨的章节。
柯尔先生两眼闪闪发亮,嘴唇抖动着,开始激动地说道:“我刚刚一直在闭目沉思——思考着充实的生活,和谐的至高无上的快乐……然后,您知道,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
卡纳比小姐强打精神,并且希望柯尔先生这次见到的不是他上次见到的景象——那次分明是古代苏美尔的两位男女神祇举行婚礼的宗教仪式。
“我看见,”柯尔先生朝她探出身子,大口喘着气,眼神真的非常疯狂,“先知伊利亚[6]乘着他那辆火红的战车从天堂下来。”
卡纳比小姐松了一口气,伊利亚好多了。她倒不太在乎伊利亚。
“下面,”柯尔先生接着说,“是巴尔[7]的祭坛,成百上千个祭坛。一个声音向我喊道,‘看啊,写吧,见证你将要看到的一切吧……’”
他停了下来。卡纳比小姐礼貌地小声说道:“哦?”
“祭坛上摆放着祭品,捆绑在那里,绝望地等待着被宰杀。全都是处女——上百名处女,年轻漂亮的、一丝不挂的处女……”
柯尔先生咂了咂嘴,卡纳比小姐脸红了。
“接着飞来了一大群乌鸦,奥丁[8]的乌鸦从北方飞来了。它们跟伊利亚的乌鸦相遇,一起在空中盘旋,然后它们向下猛扑,啄食那些祭品的眼睛。一片哀号和咬牙声,那个声音喊道:‘看这献祭吧,因为从今天起耶和华与奥丁签订了血盟!’然后那些祭司便扑向他们的祭品,举起尖刀,屠杀那些处女……”
卡纳比小姐挣扎着甩开了这个折磨她的人,后者嘴边淌着涎水,正陶醉在性虐的激情中。
“打扰一下!”
她急忙向李普斯康搭话,他是“青山圣殿”的看门人,正巧路过这里。
“请问,”她说道,“您有没有见到我丢失的一枚胸针?我肯定把它掉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了。”
李普斯康显然没被“青山圣殿”的静谧和光明所感化,只简单地吼着说他没见到什么胸针,而且四处寻找东西也不是他的职责。他想摆脱卡纳比小姐的纠缠,可她缠着他不放,不停地唠叨那枚胸针,直到她离狂热的柯尔先生有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正在这时,大师本人从那“伟大的羊栏”里走了出来,受到他那慈祥的微笑的鼓励,卡纳比小姐壮起胆子向他说出了心里话。
他是否认为柯尔先生相当——相当——
大师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您应当摆脱恐惧,”他说道,“至善的爱可以驱除恐惧……”
“可我认为柯尔先生确实疯了。他看到的那些幻象——”
“暂且,”大师说道,“透过他那充满肉欲的双眼,他所见的还不尽如人意……不过,总有一天他会学会透过心灵去看——就会见到神灵。”
卡纳比小姐感到局促不安。当然,要那么说的话……她又提出另一点小小的不满。
“另外,说真的,”她说道,“李普斯康一定得那么令人讨厌、那么粗鲁无礼吗?”
大师又祥和地微微一笑。
“李普斯康,”他说道,“是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他是个粗人,一个未经开化的灵魂。不过很忠诚,彻头彻尾的忠诚!”
他向前走去。卡纳比小姐看到他遇到柯尔先生,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肩上。她希望大师的影响会改变那人今后见到的幻象的内容。
反正,还有一个星期就到秋季庆典了。
在将要举行庆典的那天下午,卡纳比小姐在纽顿伍德伯里这个冷清小镇的一家小茶馆里会见了赫尔克里·波洛。卡纳比小姐满脸通红,比往常还要气喘吁吁。她坐在那里呷着茶,用手捏碎一块岩石面包。
波洛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用只言片语简单作答。
接着他问道:“有多少人参加这次庆典?”
“我想大概有一百二十人。埃米琳当然会在场,还有柯尔先生——最近他真的非常怪。他有很多幻觉,他向我描述过一些,真是古怪极了……我希望,我真的希望他别是精神失常了。此外还会有不少新成员,大约二十名。”
“好。您知道您该干些什么吗?”
沉默片刻后,卡纳比小姐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您告诉我该做的事,波洛先生……”
“很好!”
接着,艾米·卡纳比清楚而明确地说道:“不过我不会去做的。”
赫尔克里·波洛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卡纳比小姐站了起来,语速很快,语气歇斯底里。
“您派我到这里来监视安德森博士,您怀疑他在干各种各样的坏事,可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位伟大的导师。我全心全意信任他!我再也不干您说的那种监视工作了,波洛先生!我是牧羊人的羊群中的一员。大师给世界带来了一个新信息,从现在起,我的身心全都属于他所有。对不起,我自己付我的茶钱!”
说完这些微微令人扫兴的话之后,卡纳比小姐“啪”的一声往桌上放下一先令三便士,然后就冲出了茶馆。
“老天爷!老天爷!”赫尔克里·波洛叹道。
女侍者叫了两次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她正拿着账单等他付钱。他瞥见临桌一个样子阴沉的男人正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注视着他,脸一下子红了。他付完钱,匆匆走了出去。
他在努力地思索着。
“羊群”再次聚集在“伟大的羊栏”里。宗教问答也都吟诵过了。
“你们准备好领受圣礼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伟大的牧羊人”身穿绿色长袍,神采奕奕,在等待的人群中走来走去。那个只吃甘蓝菜、经常见到幻象的柯尔先生紧挨在卡纳比小姐身旁,当针头扎进他的皮肉里时,他发出了一声痛楚而狂喜的呼喊。
“伟大的牧羊人”站在卡纳比小姐身旁,双手握着她的手臂……
“不,住手!不许动……”
难以置信的话语,史无前例。接着发生了一阵扭打,响起一声怒吼。蒙在眼睛上的绿纱都被揪了下来,大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那位“伟大的牧羊人”正在披着羊皮的柯尔先生和另一名信徒的牢牢控制中挣扎。
柯尔先生用职业的语气迅速说道:“我有逮捕令。我要警告你,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这时,另有一些身影出现在“羊栏”门口——都是穿着蓝色制服的身影。
有人喊道:“是警察。他们要把大师带走。他们要把大师……”
每一个人都震惊了——吓坏了。对他们来说,那位“伟大的牧羊人”是个殉道者,就像世上所有伟大的导师那样遭到外界无知的迫害而受难……
与此同时,柯尔警督正小心地收拾起从那位“伟大的牧羊人”手中掉落在地上的皮下注射器。
“我勇敢的同事!”
波洛热情地握着卡纳比小姐的手,把她介绍给贾普总警督。
“非常出色,卡纳比小姐,”贾普总警督说道,“没有您的协助,我们完不成这项任务,这是真的。”
“哦,老天!”卡纳比小姐受宠若惊地说道,“您这样说太客气了。您知道,恐怕我还真挺享受这项任务的呢。蛮刺激的,您知道,我扮演的这个角色,有时还真有点失控,真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傻女人当中的一员呢。”
“您的成功就在于这一点,”贾普说道,“您的表演相当投入。只有这样才能骗过那位先生!他是一个相当狡猾的流氓。”
卡纳比小姐转向波洛。
“茶馆里的那一刻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当机立断地采取行动。”
“您真了不起!”波洛热情地说道,“一时间我还以为不是您就是我失去理智了呢。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以为您是那个意思呢。”
“真吓了我一跳,”卡纳比小姐说道,“咱们俩正在密谈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李普斯康,就是那‘圣殿’的看门人,他就坐在我身后的一张桌子旁。我不知道那是偶然的还是他在跟踪我。就像我说的,我只好当机立断尽我所能,同时相信您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波洛微笑着说道:“我确实明白了。那个人坐得离我们足够近,可以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一走出茶馆就安排好人等他出来时跟踪他。他径直回到了‘圣殿’,我就明白完全可以信任您,您不会让我失望——可我的确也在担心,因为这事给您增添了危险。”
“真……真的有危险吗?那支注射器里装的是什么啊?”
贾普说道:“你来解释还是我来?”
波洛严肃地说道:“小姐,这位安德森博士在实施一项剥削和谋杀计划——科学谋杀。他大半生都在从事细菌研究。他用另一个名字在舍菲尔德开了一家化学试验室,在那里培养各种杆菌。每次庆典上,他就往他的信徒身上注射少量但足够有效的印度大麻,也叫大麻酚或者大麻精。那会让人产生宏伟的幻觉和愉悦感。借此把那些信徒牢牢地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许诺的带给他们的灵魂的欢乐。”
“真是非同寻常,”卡纳比小姐说道,“真是一种非凡的感觉。”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惯用的手段——操纵他人的精神,造成集体性歇斯底里,还有就是借助这种药物反应。但他心里还在盘算下一步计划。
“那些感恩戴德的孤独的女人纷纷立下遗嘱,死后把财产赠给这个异端教会。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死去,都死在自己家里,而且看上去显然是自然死亡。我尽量不用太专业的知识来解释一下:通过培养,可以强化某些细菌。譬如说,普通的大肠杆菌就是溃疡性结肠炎的病因,伤寒杆菌也可以被注入体内,肺炎球菌也一样。还有一种叫作旧结核菌素的东西,对健康人无害,却能刺激陈旧的结核灶再次活跃起来。您意识到这个人的聪明之处了吧?这些死亡事件会发生在全国各地,由不同的医生治疗,不会有引起怀疑的危险。我想,他还研制了一种可以延缓却又能加强杆菌活性的物质。”
“如果世上真有魔鬼的话,他就是一个!”贾普总警督说道。
波洛继续说道:“按照我的指示,您告诉他您曾是个结核病患者。柯尔逮捕他的时候,那支注射器里就装着旧结核菌素。由于您是健康人,那玩意儿伤害不了您,这就是我让您强调自己患过结核病的原因。直到现在我都很害怕他会选用别的病菌,可我敬重您的勇气,只好让您冒这个险。”
“哦,那倒没什么关系。”卡纳比小姐愉快地说道,“我不在乎冒险。我只害怕地里的公牛之类的东西。可你们有足够的证据给那个恶棍定罪吗?”
贾普咯咯地笑了起来。
“证据多得很,”他说道,“我们查到了他的那个试验室、他培育的各种细菌和他犯罪的全部计划。”
波洛说道:“我想,很可能他已经犯下了一系列谋杀案。我敢说他也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是犹太人才被德国大学解雇的,那只是他编造出来的一个听起来颇为可信的故事,以便合理地解释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并博得同情。实际上,我猜他是个纯种雅利安人。”
卡纳比小姐叹了口气。
“怎么啦?”波洛问道。
卡纳比小姐说道:“我刚刚想起我第一次参加庆典时所做的那个美妙的梦——我想是大麻造成的。我把整个世界安排得那么美好!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疾病,没有丑恶……”
“那一定是个好梦。”贾普羡慕地说道。
卡纳比小姐忽然跳起来,说道:“我得回家了,埃米莉一直很担心。我听说亲爱的奥古斯特斯一直非常想我。”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它可能在担心,您也许会跟它一样,要为赫尔克里·波洛去死呢!”
[1]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十项任务是带回革律翁的牛群。革律翁是传说中蛇发女妖美杜莎和巨人泰坦的后裔,关于他的外形有多种说法,有说他有三个头的,有说他有六只手、六条腿且有翅膀的,还有说他只有两条腿,但有三个躯体和六只手。无论长相如何,他都被描绘成一位战士,他有一群红色的牛,由一只双头犬看守,由“夜神之女”的儿子放牧。这群牛生活在极乐花园赫斯珀里得斯,位于遥远的西部角落、靠近北非阿特拉斯山脉。赫拉克勒斯先借助赫利俄斯赐予的黄金战车远征来到花园,再用有名的橄榄木棍杀死双头犬和牧牛人,最后用沾有勒拿九头蛇毒血的箭射穿了革律翁的脑袋。但将牛群带回的路途更加艰险,他先后遭遇会吐火的巨人卡库斯和女神赫拉的阻挠,终于将牛群交给了欧律斯透斯,最终这群牛被献祭给了女神赫拉。
[2]参见本书第一章《涅墨亚的狮子》。
[3]这里卡纳比小姐提到了几位著名的侦探: 歇洛克·福尔摩斯毋庸赘言,福琼先生是英国作家H.C. 贝利笔下的一名侦探,亨利·梅里韦尔爵士是美国作家卡特·狄克逊笔下的侦探。
[4]基督教中把基督比作牧羊人,信徒为羔羊,而非信徒则为迷途的羔羊。
[5]出自《马可福音》第八篇第二十四节:“我看见人们,像树木一样,四处行走。”
[6]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的先知。
[7]古代腓尼基人的太阳神。
[8]北欧神话里掌管文化、艺术、战争、死亡的最高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