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
“哈喽,波洛,是你吗?”
赫尔克里·波洛听出是年轻的斯托达医生的声音。他喜欢麦克·斯托达,喜欢他那腼腆、友好的咧嘴一笑,斯托达对犯罪学的幼稚的兴趣也让他觉得有趣,但波洛尊重斯托达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敬业精神。
“我不想打扰你……”年轻医生有点犹豫。
“有什么事让你困扰吗?”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没错。”麦克·斯托达的语气听起来如释重负,“一下子就让你猜中了!”
“那好吧,有什么我能效劳的,我的朋友?”
斯托达似乎依旧有点犹豫,他有些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想十分冒、冒、冒昧地请你大半夜的来一趟……可、可、可我现在有点麻、麻、麻烦。”
“当然可以,到你家吗?”
“不是……实际上我眼下在棚屋区。克宁比棚屋区。门牌是十七号。你真能来吗?真是感激不尽。”
“马上就到。”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一排黑漆漆的棚屋走,一路寻找门牌。这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大多数住户都已进入睡乡,只剩一两个窗口亮着灯光。
他刚到十七号,那扇门就开了,斯托达医生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着。
“您真是个好人!”他说道,“上来吧,好吗?”
一道窄小的梯子似的楼梯通往楼上。楼上右首边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长沙发、毯子,还有些三角形的银色靠垫和一大堆酒瓶及玻璃杯。
乱成一团,烟头到处都是,还有不少碎玻璃杯。
“哈!”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亲爱的华生,我推测,这里刚办过一场派对吧!”
“没错,是刚办过一场。”斯托达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但我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派对!”
“这么说,你没参加吗?”
“没有,我到这里来纯粹是干我的本行。”
“出了什么事?”
斯托达说道:“这里归一个叫佩兴丝·葛雷斯的女人所有——佩兴丝·葛雷斯太太。”
“听上去,”波洛说道,“倒是个迷人的老派名字。”
“葛雷斯太太既不迷人,也不老派。她是那种长得还可以的泼辣女人。她结过好几次婚,现在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她怀疑那个人打算甩了她。他们这次派对是从喝酒开始的,以吸毒——准确地说是可卡因——而告终。可卡因那玩意儿,一开始会让你觉得棒极了,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它让你兴奋,让你觉得自己的能耐增长了一倍。但吸食多了,你就会变得狂躁,产生幻觉,精神错乱。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个讨厌的家伙,叫浩克。结果,他当场甩了她,她就趴在窗口,用某个蠢货送她的一把崭新的左轮手枪朝他开了一枪。”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一下眉毛。
“打中了吗?”
“没戏!我得说,子弹射偏了好几码远。她打中了一个沿街翻拣垃圾箱的倒霉的流浪汉,擦伤了他胳膊上的一点皮肉。当然,他大喊大闹了起来。屋里那帮人便赶紧把他硬拽了进来,结果又被他冒出来的血给吓坏了,乱作一团,最后把我找来了。”
“后来呢?”
“我给他包扎好了。伤势也不严重。接着有一两个人跟他商量了一番,最后那人同意收下几张五英镑的钞票,不再提这事。对他来讲倒也合适,可怜的家伙,算得上是突如其来的幸运一击吧。”
“你呢?”
“我还有别的活儿要干。葛雷斯太太当时就歇斯底里大发作,我给她打了点药,把她按到床上去待着。另外还有个姑娘有点不省人事了——她很年轻,我还得照看她。与此同时,其他人都尽快溜走了。”
他停了下来。
“这时,”波洛说道,“你才腾出工夫来思量一下眼前的局面。”
“一点儿没错。”斯托达说道,“如果只是平常的酗酒狂欢,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聚众吸毒就不一样了。”
“你敢肯定你说的情况属实吗?”
“哦,完全肯定,绝对没错。就是可卡因。我在一个漆盒里找到了一些——你知道的,他们是用鼻子吸的。问题是,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我记得那天你谈到,如今掀起了一股新的、来势汹涌的吸毒浪潮,吸毒的人数在不断增加。”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说道:“警方会对今晚的这个派对感兴趣的。”
麦克·斯托达怏怏地说道:“就是因为这个……”
波洛突然醒悟过来,颇感兴趣地望着他,问道:“但你……你不太愿意警方介入此事,对吗?”
麦克·斯托达咕哝道:“会牵连无辜……对他们来说,可真够倒霉的。”
“让你这么惦记的人是葛雷斯太太吗?”
“老天,不是!她是个冷酷无情的老油条!”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这么说,是另外那个了……那个姑娘?”
斯托达医生说道:“当然,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有点冷酷。我的意思是,她喜欢装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可她其实就是太年轻了……只不过是有点野,就是那种小孩子的无知和胡闹罢了。她搅和进这种放荡的生活里,是因为她觉得这很时髦,很新潮什么的。”
波洛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轻声问道:“这个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见过她吗?”
麦克·斯托达点了点头。此时的他显得很年轻,也有点困窘。
“在莫顿郡见过,狩猎舞会上。她的父亲是位退休将军……曾经打打杀杀、枪林弹雨。如今是绅士老爷——诸如此类的那一套。他有四个女儿,都有点野……我得说那都是因为有那样一位父亲。她们住的地方是那个郡里最糟的地方——临近兵工厂。他们有大把的钱,但毫无老派的田间生活的感觉——他们是一群有钱人,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四个姑娘还结交了一帮坏蛋。”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我接管这件事?”
“行吗?我觉得应当采取点措施——的确,我承认我希望能尽力避免让希拉·格兰特曝光。”
“我想这倒是可以办到的。我想见见那位年轻女士。”
“跟我来。”
年轻医生领波洛走出了房间。对面的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躁动不安的叫喊声。
“医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医生,我要疯啦。”
斯托达走进那个房间,波洛跟在后面。这是一间凌乱不堪的卧室——香粉撒了一地,到处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随便乱丢。床上躺着一个染着一头金发的女人,脸上是空虚与邪恶的神情。她喊道:“我满身都有小虫子在爬……真的,我发誓真是这样,我快疯啦……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打一针吧。”
斯托达站在床边,用职业性的温和语气安抚她。
赫尔克里·波洛悄悄走出房间。对面另有一扇门,他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与之前那间仅有一步之距,这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一个苗条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赫尔克里踮起脚走到床边,低头望着那个姑娘。
深色的头发、苍白的长脸庞——还有……对,年轻……非常年轻……
姑娘微微睁开了眼,接着眼睛一下瞪大了。她瞪着眼睛,眼神惊恐。她坐起来,用力晃了晃脑袋,把一头浓密的黑发甩到后面去。她像一匹受到惊吓的小马,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就像只小野兽在面对陌生人喂食时充满怀疑地向后蜷缩。
她开口了——嗓音稚嫩尖细,却很粗鲁。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别害怕,小姐。”
“斯托达医生在哪儿?”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姑娘松了一口气,说道:“哦!你在这儿!这家伙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姑娘说道:“糟透了,难受极了……我干吗要吸那破玩意儿?”
斯托达冷冷地说道:“我要是你,就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我再也不吸了。”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谁给你的?”
她睁大了眼睛,嘴唇抽动了一下,说道:“就放在那里——在聚会上。大家都尝了点儿。一开始倒挺美妙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是谁带来的呢?”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东尼——安东尼·浩克吧。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波洛轻声问道:“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吗,小姐?”
她点了点头。
“最好让这次成为你的最后一次。”斯托达说道。
“对……我想是应该这样……可那的确挺美妙的。”
“现在听我说,希拉·格兰特。”斯托达说道,“我是一名医生,我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你一旦上了吸毒的贼船,就会陷入难以想象的苦难。我见过一些吸毒的家伙,我了解。毒品会把人毁掉,把身体和灵魂一起毁掉。跟毒品相比,酒都不值一提。现在马上和它一刀两断吧。相信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想你父亲,他若知道了今天晚上的事会怎么说呢?”
“父亲?”希拉·格兰特的声音提高了,“父亲吗?”她扬声笑起来,“我简直不能想象他脸上的表情!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会七窍生烟的!”
“这话倒没说错。”斯托达说道。
“医生……医生……” 从那个房间又传来了葛雷斯太太的哀号。
斯托达小声嘟囔着一些不好听的话,走出房间。
希拉·格兰特又盯着波洛,纳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没有参加派对啊。”
“是的,我没参加。我是斯托达医生的一个朋友。”
“那你也是医生吗?看上去不像。”
“我嘛,”波洛说道,他总会把简单的叙述表达得像大戏要开演一样,“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这次自我介绍没失去效果,波洛偶尔会因无情的年轻一代竟然从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
但是希拉·格兰特显然听说过他。她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她呆呆地盯着他……
有个未经证实的说法,在托基[2],人人都有个姑妈。
还有个说法是,在莫顿郡,人人都有个远房亲戚。莫顿郡与伦敦距离适中,是狩猎、射击和垂钓的好去处,有几个景色如画而略显自负的村子,良好的铁路网和新修的公路方便人们往返于当地和大都市之间。伦敦人对这里的偏爱程度超过了不列颠群岛其他更富有田园风情的地区。如此一来,你如果没有四位数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定居。加上所得税和其他开支什么的,五位数的收入会更好些。
赫尔克里·波洛作为外国人,在这里没有远房亲戚,不过如今他结交了一大堆朋友,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获得邀请来到了这个地方。此外,他选择的女主人是一位以谈论邻里琐事为乐趣的可爱女士——唯一的缺点是,波洛在得到他感兴趣的人的信息之前,得先耐着性子听许多他不感兴趣的琐事。
“格兰特家吗?哦,是的,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四个姑娘。那位可怜的将军管不住她们,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四个姑娘呢?”卡米雪夫人挥舞着双手说道。
波洛问了一句“真的吗”,那位夫人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原来在部队里,纪律严明,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可他那几个女儿把他给打败了。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啦。我记得当年老桑迪上校也是一个严守纪律的人,而他那几个可怜的女儿……”
接下来的漫长讲述都是关于桑迪家的姑娘们以及卡米雪夫人年轻时代的其他朋友们所接受的种种训练。
“不过,”卡米雪夫人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我倒不是说那些姑娘真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只不过是疯了点——结交了一帮不大像样的人。如今这里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乱七八糟的人都到这儿来了。再也没有可以称为‘世家家风’的东西啦。这年头就是钱、钱、钱。你能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你刚才说谁来着?安东尼·浩克?哦,是的,我认识他。我觉得他是个非常讨厌的年轻人,可显然在大把大把地挣钱。他到这里来打猎、办各种聚会——非常奢华的聚会,也有相当奇怪的聚会,要是相信别人的议论的话,那就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种轻信别人说法的人,因为我觉得人们都怀有恶意。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最坏的事。要知道,现在很时兴说某某人酗酒、某某人吸毒。前些天有人跟我说,现在的年轻姑娘们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却认为这么说不太好。要是哪个人举止不太正常或者有点迷糊,大家就说那是因为‘吸了毒’,这样说也不太公平。人们就是这么说拉金太太的,尽管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可我真的认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问的那个安东尼·浩克的好朋友,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格兰特家的姑娘们那么有怨气——说她们是吃男人的妖精!我敢说她们确实是在招蜂引蝶,可为什么不可以呢?毕竟这是很自然的嘛。她们长得漂亮,个个都是美人儿。”
波洛插进去问了一个问题。
“拉金太太吗?亲爱的,问我她是谁没用的。这年头,谁知道谁啊?据说她马骑得很好,而且看起来挺有钱。她丈夫以前在城里是个人物。他死了,不是离婚了。她刚来这儿没多久,是紧跟着格兰特家搬来的。我一直认为她……”
卡米雪夫人突然停了下来。她张开嘴,两眼突出,向前探出身子,用手里握着的那把裁纸刀在波洛的指节上划了一下。不顾他疼得直向后缩,她兴奋地喊道:“原来如此!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啊!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我非得要你全告诉我不可。”
“要我告诉您什么啊?”
卡米雪夫人又举起裁纸刀,比画着要再给他一下子,却被波洛灵巧地闪开了。
“别装蒜啦,赫尔克里·波洛!我看得出你的小胡子在颤悠。当然,肯定是有犯罪的事才让你来到这儿的——你刚刚就是在不知羞耻地套我的话!现在让我想想,会是谋杀吗?最近谁死了?只有老路易莎·吉尔摩,可她八十五岁了,还有浮肿病。不可能是她。可怜的里奥·斯弗顿在猎场上摔断了脖子,已经裹上了石膏——也不会是他。也许不是谋杀。真遗憾!我不记得最近有什么抢劫珠宝的大案……也许你是在追查一名罪犯……是贝瑞尔·拉金吗?她毒死了她丈夫吗?也许是内疚使得她两眼呆滞吧?”
“夫人、夫人!”波洛喊道,“您扯得太远啦。”
“胡说。你肯定是在追查什么,赫尔克里·波洛!”
“您熟悉古典文学吗,夫人?”
“古典文学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可大有关系。我在仿效我的伟大前辈赫拉克勒斯,他的一项艰巨的任务是驯服狄奥墨德斯的野马。”
“别跟我说你到这儿来是驯马的。你这把年纪,还总穿漆皮鞋!依我看,你这辈子就没上过马!”
“夫人,我说的马是象征性的。那是一群吃人肉的野马。”
“那多么让人厌恶啊。我一向认为那些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很讨人嫌。我不理解教士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引用古典文学,首先,你听不懂他们在胡扯些什么;另外,我一向认为古典文学的主题很不适合教士们引用。那么多乱伦,还有那些一丝不挂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教士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姑娘们没穿袜子进教堂他们都会很不高兴——让我想想,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我也不太记得了。”
“你这个坏家伙,你大概就是不想告诉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谋杀了她丈夫?或者也许……安东尼·浩克是布赖顿行李箱谋杀案[3]的凶手?”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却面无表情。
“也可能是伪造案。”卡米雪夫人寻思着,说道,“有一天上午我在银行里看见拉金夫人了,她说她刚兑现了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自用——在我看来她似乎急需大笔现金。哦,不对,这事反了——她如果是个造假犯,就应该把钱存进银行,对不对?赫尔克里·波洛,如果你像只夜猫子一样坐在那里一语不发,我可要朝你扔东西啦。”
“您得有点耐心嘛。”赫尔克里·波洛说。
阿什利宅邸是格兰特将军的寓所。这并不是一幢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边,有个不错的马厩和一个缺乏照管、杂草丛生的花园。
房子里面,房产经纪人想必会形容为“精装潢”。几尊盘腿打坐的佛像坐在简单的壁龛里,向下斜睨着,几张贝拿勒斯产[4]的铜制托盘和小桌子让房间里没什么空间了。壁炉架上摆着一排列队行进的象,四面墙壁上装饰着更多的铜制工艺品。
在这间英印合璧的第二故乡,格兰特将军坐在一把宽大破旧的扶手椅上,把一条裹着绷带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风。”他解释道,“您患过痛风吗,呃……波、洛先生?叫人心情真他妈不好!这都怪我父亲,喝了一辈子红葡萄酒——我祖父也是这样。罪就让我来受了。喝一杯吗?麻烦您摇一下铃好吗?叫我那个伙计进来。”
一个扎着头巾的男仆出现了。格兰特将军管他叫阿布杜尔,让他端来威士忌苏打。酒端进来之后,他慷慨地倒了一大杯,波洛不得不起身拦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您喝啦,波洛先生。”将军伤心地瞧着酒架,说道,“给我瞧病的家伙跟我说,我再碰这玩意儿就等于服毒。我才不信他真懂啥呢。医生们屁都不懂,就知道扫兴。专爱让人忌吃忌喝,劝你吃些蒸鱼之类的狗食。蒸鱼——呸!”
盛怒之下,将军不小心挪动了一下那条病腿,一阵剧痛让他痛楚地叫骂了一声。
然后他对自己刚刚的叫骂道歉。
“我活像一只犯头痛的狗熊。我一犯痛风,我那几个女儿就躲得远远的。根本不管我死活。我听说您见过其中一个。”
“是的,我有幸见过一位。您有好几位千金,是吧?”
“四个,”将军沮丧地说道,“一个小子都没有。四个就知道冲你眨巴眼的丫头。这年头,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听说四个都长得很漂亮。”
“还可以……还可以。可你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这年头,你管不住这些丫头。这种放纵的时代,到处都是放荡的生活,一个男人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们锁起来,是吧?”
“我想邻里街坊们都喜欢她们吧?”
“有些恶毒的老婆子不喜欢她们。”格兰特将军说道,“这儿有不少装嫩的货色,男人得小心点儿。有一个蓝眼珠的寡妇差点儿虏获了我——过去她常到这儿来,像只小猫那样喵喵叫。‘可怜的格兰特将军,您过去的生活想必很有趣吧。’”将军眨眨眼,用一只手指头按着鼻子,“太露骨了点,波洛先生。不过,总的说来,这地方还算不错。对我来说就是太时髦、太闹腾了点。我喜欢当年的乡村生活——没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汽车,没有爵士乐,也没有那没完没了、吵人的收音机。我家里就不许有收音机,丫头们也清楚这一点。一个人有权在自己家里清静清静。”
波洛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引到了安东尼·浩克身上。
“浩克?浩克……不认识他。哦,我想起来了,一个长得很猥琐的家伙,两只眼睛靠得很近。绝不能相信一个不敢跟你对视的人。”
“他是您女儿希拉的朋友,对吧?”
“希拉?不知道。她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他那两道浓眉耷拉下来,那对咄咄逼人的蓝眼睛从红通通的脸上直视着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听我说,波洛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您到这儿来看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波洛慢吞吞地说道:“这可不太好说——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能这么说,您的女儿希拉——没准儿是您的四个女儿,结交了一帮不大像样的朋友。”
“结交了一帮坏人,是吧?我一直都有点担心这种事。有时也听到一星半点的传言。”他伤心地望着波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波洛先生?我又有什么办法?”
波洛也颇感为难地摇了摇头。
格兰特将军接着说道:“她们跟着鬼混的那帮人出了什么事?”
波洛问了另一个问题作为回应。
“格兰特将军,您有没有注意到您的某个女儿曾经喜怒无常,兴奋一阵后又消沉下来……神经质……情绪不稳定?”
“妈的,先生,您说话就跟药品说明书似的。没有,我没注意到谁有过那样的毛病。”
“那就太走运了。”波洛严肃地说道。
“先生,您这话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吸毒!”
“什么!”
这句话简直是吼出来的。
波洛说道:“有人试图引诱你的女儿希拉吸毒。可卡因是很容易上瘾的,只需要一两个星期就够了。一旦上了瘾,吸毒的人不管花多少钱、做什么事都不在乎,不顾一切,就为了得到毒品。您可以想象贩卖毒品的人能赚到多少钱。”
说完波洛默默地听着老人嘴里迸出来的一连串诅咒和谩骂。当将军最后宣称一旦抓住那个狗娘养的东西他会如何修理对方之后,这阵怒火才算渐渐平息。波洛说道:“就像您那位可敬的比顿太太说的那样,我们先抓住这家伙再说。一旦抓住了那个毒品贩子,我会非常乐意把他交给您处置的,将军。”
波洛站起身来,被一张雕刻精良的小桌子绊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将军才恢复了平衡,连忙咕哝道:“简直太对不起了!另外,我请求您,将军……您明白的,求您……别向您的任何一个女儿提起这事!”
“什么?我得让她们交代出实情,我正要这么做!”
“这正是您不该做的事。您只会得到谎言。”
“可是,妈的,先生——”
“我向您保证,格兰特将军,但您必须只字不提。这至关重要,您明白吗?至关重要!”
“那好吧!听你的。”这位老战士咆哮道。
将军被劝阻住了,却没有被说服。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贝拿勒斯铜器,走了出去。
拉金太太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拉金太太本人在墙边的一张桌子边配制鸡尾酒。她个子很高,浅棕色的鬈发耷拉在脖子后面,一双灰里透绿的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她动作灵敏,有一种优雅的邪气。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但凑近了细看就会发现她眼角的鱼尾纹,这说明她至少比看起来的要老上十岁。
卡米雪夫人的一位朋友,一位活泼的中年妇女,带赫尔克里·波洛来到这里。有人递给他一杯鸡尾酒,并请他给坐在窗前的一个姑娘送去一杯。那个姑娘小小的个子,浅色头发,脸色白里透着粉红,犹如天使一般。她的眼神,赫尔克里·波洛立即注意到,警惕而多疑。
他说道:“祝您身体健康,小姐。”
她点了点头,呷了一口酒,然后突然说道:“您认识我妹妹吧。”
“您妹妹?啊,那您一定是格兰特家的小姐了?”
“我是帕姆·格兰特。”
“您妹妹今天去哪儿了?”
“她出去打猎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我在伦敦见到过您妹妹。”
“我知道。”
“她告诉您了?”
帕姆点了点头,接着又突然问道:“希拉是不是有麻烦了?”
“这么说,她没把事情全都告诉您?”
那个姑娘摇了摇头,问道:“安东尼·浩克当时也在吗?”
波洛还没来得及回答,房门打开了,浩克和希拉·格兰特走了进来。他们都穿着打猎装,希拉的脸颊上有一些泥巴印。
“哈喽,大伙儿,我们来讨杯酒喝。安东尼的水壶空了。”
波洛小声说道:“说到天使——”
帕姆·格兰特打断了他的话:“您指的是魔鬼吧。”
波洛连忙反问道:“是吗?”
贝瑞尔·拉金走了过去,说道:“你可来了,安东尼,跟我讲讲打猎的情况。你转完格莱特矮林了吗?”
她娴熟地把他拉到壁炉旁的沙发上。波洛看见他离开之前扭头望了一眼希拉。
希拉看见了波洛。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窗前波洛跟帕姆站的地方。她恶狠狠地说道:“原来是你昨天到我们家来了。”
“是您父亲告诉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
“阿布杜尔把你形容了一番。我……猜的。”
帕姆惊呼道:“您去见父亲了?”
波洛说道:“哦,是的。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
帕姆立刻说道:“我不信。”
“您不信什么?不信您父亲和我会有共同的朋友吗?”
姑娘的脸红了。
“别装傻了。我是说……那不是您来这儿的真正原因……”她转问她的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呀,希拉?”
希拉开口道:“这……这跟安东尼·浩克没什么关系吧?”
“为什么会跟他有关系呢?”波洛问道。
希拉脸红了,转身穿过房间,朝其他人走去。
帕姆突然冲动地小声说道:“我不喜欢安东尼·浩克。他身上有股邪气——她也有点,我是说拉金太太。瞧瞧他们俩现在的样子。”
浩克的脑袋正紧紧地贴着女主人,看上去像是在安慰她。后者的嗓音一下提高,说道:“……可我等不及啦。我现在就要!”
波洛微微一笑。
“女人们哪……不管是什么,她们总是立刻就要弄到手,是不是?”
帕姆没搭理他,她神情沮丧,神经质地不断搓弄着身上的花呢裙子。
波洛小声搭话道:“您跟您妹妹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小姐。”
她仰起头来,撇开那些套话,直接问道:“波洛先生,安东尼给希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变得……不像原来那样了?”
他凝视着她,问道:“您吸过可卡因吗,格兰特小姐?”
她摇了摇头。
“哦,没有!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卡因吗?可那不是很危险吗?”
希拉·格兰特手里端着一杯新的饮料又回到他们身边,问道:“什么东西很危险?”
波洛说道:“我们在谈论吸毒的后果。谈到精神和灵魂的慢性死亡——人生一切的真实和美好的东西的毁灭。”
希拉·格兰特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酒溅了一地。波洛接着说道:“我想斯托达医生已经清楚地告诉过你生活毁灭的后果。染上毒瘾非常容易,戒掉就很难了。那个蓄意让别人堕落和痛苦却从中牟取暴利的人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吸血鬼。”
说完波洛转身走开了,他听见帕姆·格兰特在身后喊了一声“希拉”,还听到一句耳语——一句微弱的耳语,是希拉·格兰特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水壶……”
赫尔克里·波洛向拉金太太道了别,走到外面的大厅。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猎时带的水壶、一条马鞭和一顶帽子。波洛拿起了水壶,那上面写着两个大写字母:“A.H.”[5]。
波洛自言自语道:“安东尼的水壶是空的吗?”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没有水声。他拧开了壶盖。
安东尼·浩克的水壶并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白色粉末……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卡米雪夫人家的露台上,正在苦劝一个姑娘。他说道:“您还非常年轻,小姐,我相信您并不清楚,不是真正清楚,您跟您的姐妹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你们就像狄奥墨德斯的野马,一直在被人家喂食人肉。”
希拉浑身颤抖,呜咽着说道:“这听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可这却是真的!在伦敦的那天晚上斯托达医生告诉我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那么严肃,那么真诚。我那时才认识到,我一直在干多么可怕的事……在那之前,我以为这就像是——哦!就像是下班以后喝一杯那样,有些人愿意花钱消遣一下而已,不觉得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波洛问道:“现在呢?”
希拉·格兰特说道:“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我还会去告诉其他人,”她又加了一句,“我想斯托达医生不会再理我了吧……”
“正相反,”波洛说道,“斯托达医生和我正准备尽一切力量帮助你重新做人。你可以相信我们。但是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我们必须消灭一个人——把他彻底消灭。而只有您和您的姐妹们可以消灭他。你们必须出面做证,只有你们出面做证才能给他定罪。”
“您是指……我们的父亲吗?”
“不是您的父亲,小姐。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赫尔克里·波洛无所不知吗?您的照片很容易被警方辨认出来,您是希拉·凯利,一名年轻的盗窃惯犯,几年前被送进过教养院。您从教养院出来后,这个自称是格兰特将军的人接近你,并且提供给你这个职务——一个做‘女儿’的职务。会有大把的钱、大把的享乐,过好日子。您要做的,就是把‘那玩意儿’介绍给您的朋友们,还要装作是别人给您的。您那几个‘姐妹’跟您的情况一样。”
他停了停,又说道:“来吧,小姐。这个人必须被揭发、被判刑。这之后……”
“这之后会怎么样呢?”
波洛咳嗽一声,微笑着说道:“您将被献给众神……”
麦克·斯托达惊讶地望着波洛,说道:“格兰特将军?格兰特将军?!”
“正是,亲爱的。要知道,整个布景都是你可以称为‘冒牌货’的东西。那些佛像,那些贝拿勒斯铜器,那个印度男仆,都是!还有那痛风,也是伪装的!痛风如今早已不多见了,只有很老很老的老头儿才有得痛风的——十九岁年轻姑娘的父亲不会得这种病!
“另外,我还确认了这一点。出去的时候我绊了一下,趁机用手抓住他那条患痛风的腿。那位先生正因为我跟他讲的那些话而忐忑不安,竟然没感觉到我那一抓。哦,没错,那位将军是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主意还是挺精明的。一位退休的驻印英国将军,一个可笑的、脾气暴躁的人物,在那里定居下来——没和其他退休的驻印英国军官住在一起,哦,不,他到了一个对一般退伍军人来说过于昂贵的地区。那里有的是有钱人,有从伦敦来的人,是推销那种货品的绝好的地方。又有谁会怀疑那四个活泼可爱的漂亮姑娘呢?就算出了什么事,她们也会被当成受害者——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你去见那老魔鬼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是想让他害怕吗?”
“没错,我就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没多久就发现了。那几个姑娘接到了命令。安东尼·浩克,其实是她们的受害者之一,准备被当成替罪羊。希拉本想告诉我拉金太太大厅里那个水壶的事,可她不忍心那样做——另外那个姑娘冲她怒喊了一声‘希拉’,她便不得已,支支吾吾地说出了那个水壶的事。”
麦克·斯托达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最后说道:“你知道,我丝毫不松懈地看住了那个姑娘,我已经对青少年的犯罪倾向得出了一个很可靠的理论。如果你调查一下当今的家庭生活,就一定会发现——”
波洛打断他的话说道:“亲爱的,我非常尊敬您的理论知识。我毫不怀疑,您的理论在希拉·凯利小姐身上会取得可喜的成功。”
“对其他人也有效。”
“其他人嘛,也许吧。可能也有效,可我敢确定的只是希拉那个小姑娘。您会驯服她的,毫无疑问!实际上,她已经对您完全言听计从了。”
麦克·斯托达红着脸说道:“波洛,你在胡说什么呀……”
[1]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八项任务是偷取狄俄墨德斯的野马。狄俄墨德斯是战神阿瑞斯之子,色雷斯的国王,他有四匹凶猛的野马。这些马之所以凶残是因为狄俄墨德斯一直用人肉喂养它们。关于这项任务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说赫拉克勒斯收买了一众年轻人来帮助他,他们偷到马之后被狄俄墨德斯追赶,赫拉克勒斯让好友阿布德罗斯看守马群,自己去杀退追兵。没想到回来时发现阿布德罗斯被马吃了,赫拉克勒斯愤怒地将狄俄墨德斯喂了马。另一种说法是,赫拉克勒斯一夜未睡,趁夜切断了拴马的铁链,将马赶至一处高地,并迅速挖了一道沟将高地环绕,又往沟里注满水。待狄俄墨德斯追来,赫拉克勒斯用挖沟的斧子将其杀死,以其肉喂马。两种说法都是以喂人肉的方式让疯狂的野马冷静,从而能轻松带去给欧律斯透斯。
[2]托基(Torquay)是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城市,也是阿加莎的故乡。
[3]指的是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七日,在布赖顿火车站一个无人认领的行李箱里发现了女子的碎尸一案,该案目前仍未查出真凶。
[4]印度东北部城市瓦拉纳西的旧称。
[5]安东尼·浩克的首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