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使劲儿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哈气,雪花在他唇髭的末梢融化成水,滴了下来。
有人敲了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客房女仆。她是个呼吸平缓、体格健壮的乡下姑娘,充满好奇地盯着赫尔克里·波洛。可能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客人呢。
她问道:“是您打了铃吗?”
“是的,请给我生上火,好吗?”
她走了出去,很快就拿来了报纸和木柴,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脚,甩动胳膊,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有点恼火,因为他的车——一辆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行驶起来没有他期望得那么完美。他的私人司机、一位享受着可观薪水的小伙子,也没能把问题解决。那辆车在一条岔路上抛锚了,离得最近的房子也有一英里半远,这时天又下起了雪。赫尔克里·波洛被迫穿着他平时穿的那双锃亮的漆皮鞋走了一英里半的路,来到位于河边的哈特利·迪思村——这个村子在夏天时是一派活泼的景象,冬天却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的老板看到有顾客光顾也颇感诧异,他费尽口舌劝说来客去当地的汽车修理站租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这不符合他那拉丁人的节俭习性。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一辆车了——一辆大轿车,昂贵得很。要赶路回城,他非得乘那辆车不可,绝不乘别的车。另外,就算汽车很快就能修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里急着赶路,而想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想要一间客房,一团温暖的炉火,还要一顿晚餐。店老板叹着气把他领进一间客房,派女仆去生起炉火,然后便退下去跟他妻子商量筹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以后,赫尔克里·波洛把脚伸向那团温暖舒适的炉火,对刚刚吃完的晚餐表现出宽宏大量的胸怀。说实在的,牛排太硬了,还净是脆骨;甘蓝不新鲜还煮老了,水渍渍的;马铃薯的芯硬得像石头;随后上的煮苹果和蛋奶糕也乏善可陈。奶酪硬邦邦的,饼干倒软绵绵的。不管怎么样,赫尔克里·波洛安详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品尝着那杯可勉强称为咖啡的泥汤,心里想着:吃饱喝足了总比饿着肚子强,而且经历了穿着漆皮鞋在雪地里的艰难跋涉后,此刻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就是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客房女仆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汽车修理站的那个人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道:“那就让他上来吧。”
姑娘咯咯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容地想,这个姑娘对他的描述想必能为她和她的朋友在接下来的冬日里增添不少的乐趣。
又有人敲门,是与之前不同的敲门声。波洛喊道:“进来。”
他欣赏地望着刚刚进来的小伙子,后者站在那儿,看起来很不自在,手里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这可真是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人类范本之一了,一位外表宛如希腊神祇的单纯小伙子。
小伙子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先生,您那辆车已经被拖到修理站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用一个小时左右就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讲起一堆技术细节。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在听。他醉心于欣赏那完美的体形。想想如今到处都是些假装正经的獐头鼠目之辈,他暗自赞叹道:没错,就像是一位希腊神祇——一个阿卡迪亚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停了下来。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刚才他被对方的俊美所折服,此刻他重拾平日的理性,抬起头,好奇地眯起了眼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道,“您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紧张不安地抓着便帽,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呃……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温和地说道:“可您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吗?”
“呃……是的,先生,我想我还是亲自来一趟比较好。”
波洛说道:“那您可真是太认真负责了。谢谢您。”
最后那句话里送客的意思虽然委婉但很清楚,不过他觉得对方并不打算走。他猜对了。小伙子站在那儿没动。
他的手指痉挛,揉搓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沉而害羞的声音说道:“呃……容我问一句,先生。是这样的吧,您是那位有名的侦探——您是赫尔克里·帕瑞特先生对吧?[2]”他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波洛说道:“没错。”
小伙子脸上泛起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现在小伙子已是满脸通红,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痛苦和恳求。
赫尔克里·波洛帮了他一下,他柔声问道:“怎么了?您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想您会认为我太冒失了,先生。但是您碰巧来到这里……嗯,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好机会。我看过不少关于您和您那些高明的事迹的报道。无论如何,我想,不如就问问您吧。问一问也没什么坏处,是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说道:“您有事要我帮忙?”
他点了点头,用沙哑而害羞的声音说道:“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帮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不见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坐直了身子,尖锐地说道:“的确,我也许可以帮到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而且他们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了一下双脚,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能那么做,先生。不是那种事情。这么说吧,这件事比较离奇。”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说:“好吧,那就坐下来谈谈吧——您叫什么名字?”
“威廉姆森,先生,泰德·威廉姆森。”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小伙子往前拉了拉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上,两眼依旧像小狗那样流露出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姆森深吸了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也不了解她的任何情况。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所有这一切都太离奇了。”
“从头说起,”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好的,先生。您知道草坪别墅吗,先生,就是过桥以后,河边上的那幢大房子?”
“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每年夏天他都在那儿过周末、办聚会——办了不少的聚会,都成规律了。每次都有许多女演员之类的人参加。嗯,去年六月,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了点头。
“我就去了。爵士带着客人们到河边游玩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伺候午餐、准备饮料什么的。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女仆。她开门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修理的时候她就一直待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一个到那里做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女仆。”
“她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觉得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起去看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可能要她伺候。不过接着她又说下午稍早的时候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晚些时候才从河边回来。总而言之,那天我没请假就在外面待了一下午,还为这事差点儿被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神迷蒙。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是吧?”
“她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她的头发金光闪闪,飘起来就像金色的翅膀;她走起路来是那种蹦蹦跳跳的轻快样子。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接着说道:“她说她的女主人过两周还会再来,我们约好了到时候再见。”他停了一下,“可她却没来。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不见她的人影,后来我壮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人家说,那位俄国太太倒是在那里,她的女仆也在。他们就把她叫了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黑的姑娘——简直差远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她想必看出我大吃一惊。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女仆,我说她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女仆突然被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大吃一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是后来,我又鼓起勇气去找那个玛丽,请她帮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其实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她如果她办到了,就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会白给你帮忙的人。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是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于是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信没多久就被退回来了——是邮局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地写着‘查无此人’。”
泰德·威廉姆森停了下来,那双宁静的深蓝色眼睛望着波洛,他又接着说道:“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能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帮我找到她,”他的脸更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我能付给您五英镑……十英镑也行。”
波洛轻声说道:“我们暂且不谈钱的事情。首先考虑下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您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如果她想的话,是能跟您联系上的,对吧?”
泰德慢慢地说道:“是的,先生。”
“那您不觉得……也许——”
泰德·威廉姆森打断了他。“您的意思是,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不爱我,是不是?也许是这样的……但是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她不只是闹着玩儿的……其实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一切可能都是因为某种原因。您明白的,先生,她整天跟那么一群人混在一起。没准儿她遇上了点儿麻烦,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您是说她可能怀了孩子吗?是您的孩子吗?”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了,“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当的关系。”
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小声说道:“如果真像您想的那样,您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姆森又变得满脸通红,说道:“是的,我还要找她,这是肯定的!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想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的困境!只要您能试着帮我找到她,可以吗,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头发像金色的翅膀。’嗯,我想这倒像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发生在阿卡迪亚……”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泰德·威廉姆森费了很大力气在纸上写出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很想知道在这个地址能否查出点什么来,不过他对此不抱希望。但这是泰德能提供给他的唯一线索了。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肮脏却还算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睁不开眼睛的矮胖女人开了门。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关上时波洛连忙朝门里迈了一步。
“也许您能给我她现在的住址?”
“我不知道。她没留下地址。”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捻着两枚半克朗的硬币,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咔嗒声。那个眼睛睁不开的女人的态度神奇地柔和了起来,变得异常和蔼可亲了。
“哦,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啊。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她走得很匆忙。回意大利去了,我想是的。”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没错,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国舞蹈演员做女仆,对不对?”
“没错。萨慕琳娜女士还是什么的。她在泰斯比安剧院跳芭利,大家都对她着了魔。她是一位大明星[3]。”
波洛说道:“您知道瓦莱塔小姐后来为什么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可说不好,真的。”
“她是被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可能是吵架了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是不会提起这件事的。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跟人说事的人。但她被这事气疯了。她脾气很凶——十足的爱大利人——她那双黑眼睛总爱瞅来瞅去的,活像要捅你一刀子似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可不敢招惹她!”
“您真的不知道瓦莱塔小姐现在的住址吗?”
那两枚半克朗硬币又鼓舞人心地咔嗒作响了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我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安布罗斯·万德尔终于不再热情地介绍即将上演的芭蕾舞剧的舞台布景,轻轻松松地提供了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下流东西!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有染?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一定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真是绝妙。美妙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4]——您一定看过这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戏,《林中小鹿》[5],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诺夫金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办过许多非凡的聚会。”
“亲爱的朋友,您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老兄,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知道吗,据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人们都喜欢这么瞎传。卡特琳娜总是装作自己是个白俄人——她父亲是位亲王或是大公爵——都是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停了下来,接着又回到他本人感兴趣的话题上,“就像我刚刚讲的,想要把握《拔示巴》[6]这部剧的神韵,你必须得沉浸到闪米特人[7]的传统里去,我是这样来表现的——”
他兴高采烈地继续讲了下去。
赫尔克里·波洛设法安排了同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会面,但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为“黑马”的乔治爵士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身材矮小粗壮,有一头粗硬的深色头发,脖子上有一圈肥肉。
他说道:“嗯,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呢?呃……我想咱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是的,没见过面。”
“哦?那是什么事呢?我承认我还真有点好奇。”
“哦,很简单,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对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嗯?没想到您对金融也感兴趣。”
“不是商场上的事,是想打听某位女士的情况。”
“哦,一个女人。”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语气也轻松自在了许多。
波洛说道:“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伦敦了。”
“她为什么离开伦敦?”
“亲爱的老兄,这我可不大知道。我想是跟经纪人闹翻了吧。要知道她有点喜怒无常——纯粹是那种俄罗斯人的脾气。抱歉我没法帮到您,而且我也完全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没和她保持联系。”
他站了起来,话音里带着送客的意思。
波洛说道:“我急着要找的不是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女仆。”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着波洛反问道。
波洛说道:“您也许还记得她的女仆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了,他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记得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过一个……我得说,是个坏丫头,鬼鬼祟祟,到处乱打听。我要是您的话,那个丫头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就是个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说道:“这么说来,您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道:“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了。让我想想看,好像是叫玛丽还是别的什么——不行,恐怕我没法帮您找到她。抱歉。”
波洛轻声说道:“我已经从泰斯比安剧院打听到她名叫玛丽·海林——还有她的地址。可是乔治爵士,我现在说的是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那个女仆。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
桑德菲尔德瞪着眼睛,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人。我就记得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黝黑丫头。”
波洛说道:“我说的那个姑娘去年六月在您的草坪别墅。”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好吧,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我也不记得当时卡特琳娜带来过一个女仆。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自己弄错了。
玛丽·海林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飞快地扫了波洛一眼,又迅速移开。她的语气很平稳。“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雇用我的。她原来的那个女仆突然离开了。”
“你知道那个女仆为什么离开了吗?”
“她走得……很突然——我就知道这些了!可能是因为病了之类的原因。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道:“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了耸肩,说:“她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落,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舞蹈家都是这样的,喜怒无常。”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意味,说道:“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其实您真正想打听的就是他吧?方才提到那个女仆只是个借口,对不对?哼,乔治爵士,我可以告诉您许多关于他的有意思的事情。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没这个必要了。”
她瞪着他,大张着嘴,两眼流露出生气而失望的神情。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小声说道。
他暗自想,他的这第三件赫拉克勒斯式的任务居然需要跑这么多腿、见那么多人,远远超乎想象。这桩寻找失踪女仆的小事是他所接办过的耗时最长,也最为困难的案件。每条线索都是一经核查就断了,最后毫无结果。
今晚,这个案件又把他带到了巴黎的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诩了解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眼下他正自鸣得意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没错,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可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将手指按在唇边,“火热而不羁!她本来应当很有前途——本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一切都结束了。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很快,唉!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掉她了。”
“那她如今在哪儿呢?”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那些干咳不止和日渐消瘦的人都去那里[8]。她会死的,没错,会死的!她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天性,她肯定会死掉的。”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那不祥的谶语。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也许凑巧记得她有个女仆?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女仆?”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女仆——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好像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没错,我敢肯定她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
赫尔克里呻吟了一声。
“这么一来,”他说道,“我还得去一趟比萨了。”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的公墓里,低头望着一座坟墓。
就是这里,他的寻访之旅到达了终点——在这处卑微的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位曾经给别人带来了欢乐的姑娘。她曾令一位单纯的英国修车工怦然心动、朝思暮想。
对那段突如其来的不寻常的恋情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现在这个姑娘将永远活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那令人心醉的几个小时里的样子。再也不用面对不同国籍、不同标准引起的摩擦,再也不会有幻想破灭的痛苦。
赫尔克里·波洛伤感地摇了摇头。他回想起自己跟瓦莱塔家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面孔的宽脸母亲,那位正直而极度悲伤的父亲,那个一头黑发、倔强的妹妹。
“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这些年来她时不时觉得肚子疼……大夫没给我们别的选择,他说必须立刻做阑尾炎手术,接着就把她带去了医院……呜……呜……麻醉以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
这位母亲抽泣着,喃喃道:“卞卡是个那么聪明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充满信任地向他求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消息。
“你和她没有缘分,我的朋友,她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他的寻访到此结束了——斜塔的轮廓映在天边,春天里的第一批花朵绽放出浓淡不一的白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和快乐生活。
是不是春天的活力和激情让他如此反感,从而不情愿接受这个结局呢?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波洛的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段话、一个措辞、一个姓名?整件事结束得过于干脆了,情节过于丝丝入扣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消除任何可能的疑问。他得去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一趟。
这里,他想到,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皑皑的白雪,零星散布的茅舍和小屋,每间屋子里都住着一个正在垂死挣扎、动弹不得的人。
他终于来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面前。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深陷的面颊上带着明显的红晕,细长而骨瘦如柴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波洛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被触动了。他一直没能记住她的名字,但曾经看过她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使他着迷而深陷其中,反而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飞奔着的可爱小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渴望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被箭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迷茫地站在那里,怀中抱着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略带好奇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一鞠躬,说道:“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表演曾让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小姐,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去寻找您的一个女仆,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您知道……妮塔的什么事吗?”
“我会跟您讲的。”
波洛讲了那天晚上他的车如何半路抛锚,讲了泰德·威廉姆森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心中的爱情和痛苦。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讲完后,她说道:“这真感人——是的,真让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道,“像是阿卡迪亚的童话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了口气。
“我确实有过一个女仆,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她欢乐,无忧无虑。但她的命运却和那些受神灵宠爱的人一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是波洛打算作为最终结论、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但他仍固执得不肯接受。
“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的这位女仆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这是为什么?”
这位舞蹈演员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如果您只是提起我的一个女仆,他会以为您说的是玛丽——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我相信她试图拿她发现的一件丑事勒索爵士。她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偷看别人的信件和上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样就能解释了。”
他停了一下,又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她后来在比萨死于阑尾炎手术,对不对?”
他注意到舞蹈演员显露出不易察觉却毫无疑问的犹豫,随后她低下头,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着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在谈到她的时候都叫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了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道:“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的吗?”他停了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道,“对我来说,有另一种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泰德·威廉姆森见到的那个姑娘,按照他的描述,头发像金色的翅膀。”
他又将身子往前探了一点,用手指碰了碰卡特琳娜脸颊两边翘起的发卷。
“金色的翅膀还是金色的犄角,全凭您怎么看了。魔鬼或是天使,也全凭别人怎么看您!或许您两个都不是。或许这只是受伤的小鹿的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受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失去了希望的人。
波洛说道:“泰德·威廉姆森的描述一直让我不安——那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想到了舞动着闪闪发亮的铜蹄穿过森林的您。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姐?我认为有那么一周,您没有带女仆,而是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女仆。当时您已经疾病缠身。一天,其他人去河边游逛时,您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人按响了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小伙子,他单纯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宛如神祇!您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什么朱安妮塔,而是恩卡格妮塔[9]才对——您还跟他一起在阿卡迪亚般的世外桃源里漫步了几个小时……”
沉默了许久,卡特琳娜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至少有一件事我跟您说的是实话。我告诉了您这个故事的结局,妮塔会年纪轻轻的就死去。”
“不行!”赫尔克里·波洛态度大变。他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变得平庸、世俗而实际起来。
“您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去死。您可以努力活下去,换一种生活活下去,不行吗?”
她伤心而绝望地摇了摇头。“我还能有什么生活呢?”
“不再是舞台生活,那是自然!但是想想看,还有另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亲王或者大公爵,或者哪怕只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他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乡村小镇汽车修理站的技工的妻子呢?你们可以生一群仙童般漂亮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像您那样跳起美妙的舞蹈。”
卡特琳娜屏住了呼吸。
“可是这个想法未免太令人不敢想象了!”
“没那回事,”赫尔克里·波洛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这会实现的!”
[1]前两项任务都没能难住赫拉克勒斯,欧律斯透斯和赫拉决定换个方式,不再让他去杀猛兽,而是安排他去捉刻律涅牝鹿,这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项任务。刻律涅牝鹿生活在古希腊的凯里尼亚,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圣物,它金角铜蹄,跑起来比飞出去的箭矢还快,赫拉克勒斯只能看到一道金光一闪而过。他追着它跑过希腊、伊斯特拉半岛、色雷斯,以及北方乐土的土地,历时一年。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趁其睡着时设陷阱,用网捕到了它。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去神庙找到阿尔忒弥斯,后者愿意去找欧律斯透斯,就说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另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将一支箭放到鹿的两条前腿之间,使其无法挪步,从而捕捉。 赫拉克勒斯捉到鹿之后遇见了阿尔忒弥斯和她的哥哥阿波罗,他向二神忏悔,表明这是他的修行的一部分,拿去给欧律斯透斯看过之后就会还回来,阿尔忒弥斯原谅了他。 欧律斯透斯安排这个任务就是为了让赫拉克勒斯激怒阿尔忒弥斯,赫拉克勒斯送来神鹿后他又表示要拿去展览。赫拉克勒斯提出条件,让欧律斯透斯自己出城来取。欧律斯透斯走出城门,赫拉克勒斯就放了神鹿,奔跑如飞的神鹿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阿加莎基于传说修改了这一章的章名,阿卡迪亚在古希腊历史中位于伯罗奔尼撒中部,在希腊神话中是农牧神潘的故乡。现代艺术中多将阿卡迪亚描绘成一个与世无争、民风淳朴的地方,慢慢地,阿卡迪亚这个词也发展出了“世外桃源”、“田园牧歌式的”等含义。
[2]这里小伙子拼错了波洛的姓。
[3]“萨慕琳娜女士”和“芭利”都是这位胖女人发错了音,后文的“爱大利人”则是她的英国南部口音所致。
[4]《图翁内拉的天鹅》(The Swan of Tuonela)是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交响诗《卡莱瓦拉传奇四首》中的一首。原文此处写为“The Swan of Tuolela”,疑似作者笔误或出版时的编校错误。
[5]法国作家玛丽- 凯瑟琳·奥诺依(Marie-Catherine d’Aulnoy)创作的童话故事,法语原文为“La Biche au Bois”,意为“白鹿”,其英文通常翻译为“The White Doe”或 “TheHind in the Wood”,后者即“林中小鹿”。
[6]《圣经·旧约》中,拔示巴是古以色列国王大卫王的王后,所罗门王的生母。
[7]闪米特人是传说中诺亚的长子闪米的后裔。起源于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族包括阿拉伯人、犹太人都是闪米特人。
[8]这里暗指肺结核患者。
[9]原文为“incognita”,“incognita”本意为“用化名的女人”,此处波洛针对卡特琳娜编造的“朱安妮塔”(Juanita)这一假名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加以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