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极蕴八卦

  画中诡

  萧俨的车轿刚过宫门大街,突然有一人急匆匆从旁边的巷中冲出,惊得拉车的马匹打蹄退步,一阵嘶鸣。

  马被惊得慌乱,而惊马的人则显得更加慌乱。他全不顾马的反应和马车上人的反应,依旧直冲着车头而来。

  等车夫终于将辕马勒住、车子刹稳,那人已经是伸手要掀车棚的帘布。萧俨的护卫、亲信中也不乏高手,但他们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该将那人拦住。

  帘布掀开了,是萧俨自己掀开的。护卫们反应晚了些,他们未曾来得及拦住突然出现的人。那人虽然出现得突然,但他的动作速度也不够快,未曾来得及将帘布掀开。

  萧俨并非因为辕马被惊才掀的帘布,而是冥冥之中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已经在车里伸手准备掀帘看看外面的情形。所以他就在这样一个很凑巧、很玄妙的时机中显现了自己,惊骇了别人。

  车前想要掀帘的是个小道童,他伸出一半的手臂因为萧俨的突然现身而怔在那里。

  “是申道人找我?”萧俨依稀记得这个道童是解玄馆的。

  “是,请大人跟我来。”道童说完话转身就走。

  萧俨急急下车。很显然,那道童走进的巷子马车进不去,只能是步行相随。其他随从护卫也纷纷下马,跟在萧俨身后。但那道童在巷口处又停了下脚步,转身说一句:“只大人一人随我而行。”

  萧俨心中一颤,这里毕竟不是在南唐金陵,自己人生地不熟,再跟随一个并不熟悉的道童往深巷曲弄中而行,心中未免会有些担忧。但是那道童根本不给他权衡的机会,说完又走。萧俨只能是下意识地朝随从们挥了下手,然后自己独自跟在道童背后。

  巷子中七拐八绕,萧俨越走越是心惊。就在他觉得不妙,想要止步转而回去时,他发觉前面豁然开阔,已经是出了小巷。小巷之外是一座规模颇为宏大的庙观,萧俨随道童来到观门前看到观名,这才知道此处为川西第一道观“青羊观”。

  道童带萧俨入山门,过混元殿,来到八卦亭处那童儿站住了。童儿不说话,只是朝东边的方向指了一指,示意萧俨自己一个人去到那边。八卦亭的东边是一片葱绿的林木,只有一条被草色掩盖得快辨看不出的蜿蜒小道可以走过去。

  萧俨稍稍迟疑了下,随即很坚定地走入那片绿色。等转过小道的第一个拐弯处后他发现,此处林木虽然看着很茂密,占地的范围却并不大,才转过一个弯便已经可以看到道观的东围墙了。

  看到了围墙也就看到了申道人,他此时全无平常时的沉逸、笃然,正在围墙前的四角小草亭里来回走着,显得很是不安、焦躁。

  萧俨赶紧走了过去,还未曾来得及寒暄,那申道人便一把将装有三幅字画的锦盒塞到他手中,口中还连声说道:“你这是要害我,你这是要害我呀!”

  萧俨从申道人的神情语气已然知道,这三幅画中暗藏的真相确实关联重大。而自己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知道这真相,所以不管其关联到什么,自己都必须从申道人嘴里掏出来。

  “申道长,萧某绝不敢有害道长之心。只是朋友所托之事,我也不知其中危害,还望道长赐教,以绝之后再有同类错误。”萧俨的话说得很诚恳,从情理上讲他确实没有说谎。这是韩熙载委托的事情,可以算是官家、皇家之事,也可算是朋友代劳之事。而其中危害他也确实不知,来求申道人和无脸神仙,就是想知道其中有无危害、有何危害。

  申道人扭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重重叹口气说道:“你这事情,莫名其妙间将我与无脸神仙裹挟入皇家和官家的俗世纷争之中。我还在其次,早就与俗世有了融汇。但那无脸神仙信了我所说,只以为是萧大人的友人求解。但第一幅画才解,便已被其中诡道杀戮的血腥所污,大损修为。”

  “啊!此画中竟然是有诡道杀戮之法?”萧俨曾细看过这三张字画,如果说有其他什么伎俩他倒也能理解。但说其中有杀人的招数手法在,至少他是很难相信的。

  申道人看出萧俨不信,所以他必须将从无脸神仙那里得到的信息全部说出来。否则萧俨会觉得是自己在故弄玄虚,是以此说法让他觉得自己是做了事情的,对得起他送给自己的那些珍奇礼物。

  此时申道人在暗自感叹皇家事、官场事变化无常、危机处处,同时也庆幸自己早早做了各种安排,此事之后自己可以尽量脱开干系。也正因为有了安排和保障,他可以将无脸神仙对第一幅画的破解告诉给萧俨。

  “无脸神仙只解了一幅画,随即便通彻此事与皇家、官家有关,与他的推算规则有悖。因为这一幅画的辨语已书录,危害既成事实。神仙慈悲,在三幅字画退还给我时将那辨语一同给了。”

  “那是怎样的辨语?”萧俨赶紧问道。

  申道人眉头微微一皱,心说:这大人很不更事,也不关心询问下无脸神仙受损程度如何,也不问自己为了此事是否被无脸神仙责怪,就只知道追问他要的真相。但申道人觉得此时和萧俨太过计较已经没什么意思,还是赶紧将结果告诉给他,让他按自己的安排行事,这样自己才能早点摆脱此事,不遗后患。

  “那辨语是针对‘神龙绵九岭’一画而言的。辨语全文为‘龙形眠卧身落甲,九岭乱星阴世场。害意已然随魂入,更以外气促神散。’。此辨语前面两句的意思可从画形上直接看出。画中龙形为衰卧态,细辨可见龙身下有鳞甲掉落。而且这落甲是人为后添的,其意就是要将这幅龙行风水局的画作改成一个衰龙沉落的局相。而那九岭看着平常,其实却是在位置上乱了。顺应龙行局,九岭应该按高低山形,以廉贞、左辅、文曲、贪狼、巨门、武曲、右弼、破军、禄存八宅九星位的顺序排布,但此画中的排布却是吉凶相夹,是按阴宅乱坟的布局设定的。”

  “只是一幅画作中的山形错误,就算有些人为手段在,但说到对人有什么杀戮伤害的,恐怕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吧?”萧俨觉得申道人有些危言耸听。

  “此画如若挂于常居之处,会在无形中乱了主人的局相和气场,内境、外体不知不觉中快速衰弱,思乱、体乏、多病。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而是具有一定针对性的。”

  “针对的是什么人?”萧俨脑中灵光急闪,申道人提到的针对性让他立刻想到了画中的龙形。只有皇帝才可以龙代称,莫非这带有诡道杀戮之法的画作是针对南唐皇帝李璟的?

  虽然申道人没有及时回答萧俨的提问,但萧俨自己此时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难怪无脸神仙和申道人一口咬定自己求解这事情是与皇家、官家有关的。难怪自己此次出使并无急重之务,反倒是临行时韩熙载将这字画求解之事一再重托。

  “此画作者为唐中期的骆巽丞,但据世人传言,此骆巽丞非但擅长画作,他更是天师袁天罡的再传弟子。袁天罡被武则天杀害之后,其门人弟子虽然明着没有什么作为,暗中却采用各种手段报复唐皇李家。这也就是为何李唐后期宫中鬼魅之事不断,皇家子孙多病多灾的缘由。我无从可知骆巽丞当时画这‘神龙绵九岭’的初衷是什么,但作为袁天罡的再传弟子,凭他的修为道行是绝不会将龙形、九岭组合而成的风水画作如此设计的。除非是刻意用来害人的,而且害的是尊崇为龙的李唐皇帝。”申道人全面地分析解释了一下此画的由来,同时也是回答了萧俨的提问。

  “如果只是针对李唐皇帝,那托我的友人应该无碍。”萧俨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想确定一些事情。

  “萧大人在说笑吧,你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应该清楚很多事情了,也明白有些动作是要看对什么人的。”申道人语气带了些嗔怒。“我可以断定,此画是被什么人利用来加害你主上南唐元宗。而南唐虽有高人觉出其中蹊跷,却不能辨出其中的真实手段,无法推断判定施以此毒招的真凶。这才让你谎称替友人求解来到蜀国找我和无脸神仙破解字画。”

  “下官着实是不知此事,携画求解乃是受我南唐韩熙载韩大人委托。刚才道长解说此画是如何实现害人功用的,竟然是有如此深奥玄妙的技法藏于其中。当初李唐皇家无人能识破,如今南唐众多高士亦无人能识破。也是无脸神仙天慧慈悲,我等才得以窥知其中的玄妙。但也正是因为太过玄妙常人难悉,所以我觉得那献画者自己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凶险。只以为是前朝的大好画作便奉于了帝王,无心成害,无心之罪。我回去后只需将此实情告知韩熙载大人,然后随便是他自己的藏画也好,是替皇上出面鉴画也好,将这画毁了不再追究也就是了。”萧俨说的都是实话,他不想因为一幅画而导致南唐皇家、朝廷一片纷乱。

  “大人大错,你忘了无脸神仙给的辨语还有两句。说实话后面这两句开始我也只能是含糊理解,但就刚才在此等你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另有极深的含义。‘害意已然随魂入,更以外气促神散。’前一句很明显,是讲此画作暗含害人设置。但后一句却有些难明就里,这‘外气’指的是何物?于是趁你还未曾到来,我又展画看了下,终于发现了问题。”申道人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这是做派,是要让追求其中真相的人重视到,即便是无脸神仙说出的玄机,要没有自己的解释也是无法完全洞悉内情的。

  “这‘外气’是何物?”萧俨急切地问,看来问题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此处是在林木的遮掩之下,阴暗潮冷犹如黑夜。在此细观此画,画面上犹如有气流反旋。待我再将画拿到林木之外阳光之下,画面上又犹如有气流正旋。两种旋转围绕着画面上两处微微凸起点,就像围绕着一对阴阳眼。而不管正旋还是反旋,都能带动整个画意设置。这就是外气,行中术语叫‘假注阴阳,外加气场’。阳为杀,阴为陷,其意是要将画作原有害人的厄处十数倍地放大、数十倍地加速,以达到所期望的效果。就说这幅画,按画意布设,其中厄煞之力原本要在数年中才会慢慢导致实际伤害,但现在加入‘外气’后,只需几个月内就可能让主人势颓气衰而亡。加入‘外气’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仔细辨别了下,这幅画原来是在整个画作上涂抹了一层琼水。”

  “什么琼水?与毁了隋朝基业的琼花有无关系?”萧俨插一句。

  “有关系。这琼水乃是用琼蛾腹液化水而成。有的琼蛾吸食琼花树朝阳侧的琼花,其腹液化水为阳性琼水。有琼蛾吸食琼花树背阴侧的琼花,其腹液化水为阴性琼水。阴阳琼水可融会,但其阳性、阴性却不相溶。均匀涂抹后,自成阴阳双向场势。所以此画在经过如此加工后,已经不是害人物,而是成了杀人器。”

  刺皇技

  申道人所说“琼水”,在五代十国后蜀官员毕寅逊的《桃符簿》中有过记载。“琼奇花,琼蛾奇虫,琼水奇水,难得。可促阴阳运行,祈福、破福任由为用者施行……”由此可见琼水的珍奇难得,至于其功效是否也如记载所说,却是无从考证。

  后世有人专门研究,类似“神龙绵九岭”这样的画作,被称为“风水破”,又叫“风水杀”。它其实是以一种失衡的画面,从人的视觉感官上施加压力,下意识间在心理上造成障碍。而至于琼水,目前可以肯定的一种功用是能给字画增加光泽亮度,因为琼蛾腹液中含有蛾荧粉。还有一种说法无法确定真伪,是说琼水中含有古人无法鉴别的吸入性毒素,或者是此水可以滋养某种致命病菌,从而快速、直接地伤害主人的身体。

  说实话,萧俨对申道人所说一知半解,但他却将所有的话都记在了心里。他知道,有些话自己无法听懂,但有人是可以听懂的。自己只要是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这能说明些什么?”往往就是因为不能完全听懂,才会继续问一些幼稚的问题。

  “这说明奉献此画的人并非无心成害、无心之罪,而是已经将这画改造成一件杀人的武器,是决然要杀!”

  “以此画刺杀皇上?!”萧俨呆住了。前面申道人说的他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始终都只是认为这画中所谓的诡道杀戮之法可能只是扰乱元宗的心神、气运,让他的身体逐渐衰弱而已,根本想不到是直接的刺杀。

  “是刺杀!你我都清楚,能做成这样一个刺局的人绝非一般人,他应该就在你南唐皇上身边。而且刺杀了你南唐皇上之后,他会成为最大的得利者。”

  申道人说了这话,萧俨立刻想到了刚刚来到蜀国就被孟昶特别接见的德总管。当然,他也立刻从德总管转而想到了太子李弘冀。

  “难怪无脸神仙会修为大损,推辨出这种事情,那是会改变天数、扭转天机的。而我虽说修为无损,但此事一旦摊铺开来,也很可能会成为下手未遂者报复的对象。今天我为何让道童将你引到此处,就是想让外界以为你所知奥义是从青羊观得到。我已经让另一个道童引你的护卫车队来此,等会儿你径自出去,他们会在门口等你。”

  申道人这话萧俨立刻听懂了,他这是嫁祸于人,把所有干系都转嫁给了青羊观的道士们。

  “临走前你再仔细听我一句,蜀国你已不能久待,应该急速赶回南唐。一旦用画刺杀你家皇上的人获知你已窥破画中的真相,那你很快就会成为必须灭口的目标,危险时时刻刻都会存在。只有当你将真相传达给了元宗皇帝,那么刺杀你的做法才会失去意义。”申道人所说真的是将政道、玄道融为一处了。

  萧俨完全明白申道人的意思,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赶紧往回赶。因为用画刺杀元宗之人如果知道自己所知讯息的由来,那他申道人也会成为被灭口的对象。这应该就是申道人焦躁不安的缘故,也是他为何想到要嫁祸给青羊观的真正原因。

  呼壶里不是什么重要的重镇大城,也不是什么交通上的关隘要地,所以显得很是安逸宁静。但这个并不出名的呼壶里却有着很多特别之处,这是许多重镇大城都没有的。

  首先呼壶里不是一个完整的城池,它只有部分城墙和部分木栅栏,还有它是利用山崖、河水护城。但这个不完整的城池范围却是特别的大,它不单是将一般城镇中的居民、商户围在其中,还将大片农田、树林围在城中,这现象和它利用山崖、河水围城有着很大的关系。

  再有一个,地处偏僻的呼壶里虽不热闹,却处处透着雅致和香艳。这一特点从街名、店名就能看出——点凤台、来仪桥、品梅居、聚艳阁等等,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到了一个烟花柳巷聚集之地。但是了解呼壶里的人都知道,这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特点,是因为它是一种行业的聚集地。这种行业资料文献上记载的很少,没有准确的名称。但有地方将其叫做“替钗”,宋代无名氏的《僻陋座上轶文》、元代燕京人慕容近的《近黄轩纪事》中都有关于“替钗”的记录。

  “替钗”在性质上其实和烟花柳巷有相同之处,也是以养育、训练、出卖女子为手段。但是级别档次却是与烟花柳巷有天壤之别,因为这个行业培育训练出的美女都是为各国皇宫选美、选秀所用。有的被达官贵人买去献进宫里,有的被富人家里买了替代自家女儿入宫,其中最不济的也能被官家富户买回去做妻、做妾。

  南宋九江人石乐为所撰《妍堂说花事》中曾有记载:“……楚一地家家皆养娇美,习宫礼,修琴棋书画、诗文绣厨,投好。待选,或以等身金银出,或自献,以求富贵显赫。……”

  呼壶里的这个行业并不张扬,而且暗地里有着很严格的规矩。这是因为此行当是由两种江湖中最低等的门类主持的,这两种门类就是雀户和蛇户。所谓的雀户就是虞诈骗术一行,蛇户则是拐卖人口一行。但不管是上等还是下等,只要是入了江湖的道,那暗地里就肯定有它严格的规矩。这个行当中的秘密又辐射着牵扯到很多国家的官家富户,那就更加需要严格的规矩和厉害的才能将这事情做下去。

  虽然这行业是由雀户、蛇户主持,但那些美女的来源大多是些无路可去的民间女子自愿前来。极少是人口买卖、强迫而为的,所以没有官司麻烦。而交易的对象大多集中在官家,他们买回的美女都是冒充自家亲人献入宫中,所以更加不敢将呼壶里的这个行业大加宣扬。

  齐君元并不知道呼壶里的这个特点,他只是专心寻找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阴阳玄湖的地方。虽然已经在城中转悠了两天,也对各种路名、店名感觉蹊跷,却没有刻意打听。因为作为刺客,随便打听一些本地人认为很平常的事情对己只会有害无利。所以他们始终不知道呼壶里的背景是怎样的,更无法知道那些街名、店名是因为一个另类行业而起的。不过到了一个地方后关注路名及地形特点则是必须做的事情,这是快速熟悉周围环境的一种方法,也是离恨谷刺客的基础技能之一。

  当然,只是注意路名和地形特点还算不上一个优秀的刺客,真正优秀的刺客应该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新环境中的异常之处。地名、店名不是刚刚起的,不管如何怪异,都不能算在异常的范围内。异常之处应该是临时出现的、偶然的、移动的、难以理解的……比如说那一件孩童的玩器!

  孩童的玩器不在孩童手里,而是在一个插满玩器的草把上。这草把是用来沿街叫卖玩器的,上面插着的玩器很多,但只有这一件是特别的,也是唯一的。

  玩器的特别之处只有一点,就是这不是一般孩童会玩儿的玩器。不要说孩童,就是大人也很少有人会玩儿。因为这是一件绝妙的智力玩器,以双连环过关的“八俏头”。“八俏头”据说为鬼谷子所创,是以一封闭环巧走八关,对开八处窍口脱出。后来此玩器被三国时的诸葛亮改进,以两个相扣的封闭环走通八关,这在清代司江南私刻木版书《诸葛世家纪》中有过收录。虽然后世还有三连环、四连环的传说,但极少见人玩过,也没有可靠的著作记载。所以这双连环的“八俏头”已经足够挑战一个成人的智力。

  一个沿街叫卖玩器的草把上,插着一件很少有人会玩儿的玩器,这只能说是特别而算不上异常。也许这叫卖的人自己会玩儿,所以以此作为招揽顾客的手段;也许他只是希望偶然间遇到一个对此感兴趣的顾客,所以在偌大的草把上只插了一件。如此推敲,反倒是在那草把上插满了“八俏头”才是异常的现象。

  但是齐君元真的看那“八俏头”觉得异常,这主要出于两个方面。一个是此时的时节已是入夏季,不年不节,是卖玩器最无生意的淡季。而呼壶里又不同于其他州城,街上冷清,少有嬉玩的游人。所以此时带着很多孩子的玩器沿街叫卖就是一个异常。另一个异常是那“八俏头”,通体是用竹子制成。特别是过关的双连环,竟然是以单竹直接削出,并非破断后再粘连制成。竹脆难塑,器材单薄,用其制作“八俏头”远比金属、木材要难。而双连环能直接削出,更不是一般匠人能为。就算在离恨谷工器属中也并非谁都能有如此好的手段。

  行走江湖,发现异常往往意味着发现线索,发现线索也就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但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是有些异常是别人故意摆出来给你发现的,然后让你以为这是线索,其实却是引导着你一步步走入别人设好的杀局凶兜之中。

  齐君元跟着那个卖玩器的后面走了很远一段路。离开了街区,离开了宅居区,走过了大片农田,走近了一片长满杂乱细竹的洼地。虽然这位置仍旧在呼壶里的范围内,却已经是迥然而异的一番景象:无人、阴森、死寂。

  到了这时候,齐君元已经能够肯定自己发现的异常是别人故意摆给自己看的了。但别人是否要将自己一步步诱入设好的兜子,他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自己接到指令是要将秦笙笙带到呼壶里来,所以呼壶里的范围内肯定是有离恨谷的人,只是不知道自己跟上的人是不是。

  齐君元在农田边留下了秦笙笙,在即将进入洼地处留下了王炎霸,然后自己独自随着那卖玩器的进了竹林洼地。这种安排叫“三段锦”,是江湖上留后手的常用方法。但齐君元的这幅“三段锦”并不牢靠,因为中间一段的王炎霸是个不可信的成分。他很有可能会置齐君元于危险而不顾,甚至在关键时刻还会落井下石也未可知。

  齐君元正是考虑到一旦自己遇到危险,王炎霸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逃走,他才安排下“三段锦”的。因为“三段锦”前一段逃走的做法,其作用也是在明确告诉后一段,最前面遇险的已经无法救援。那么后一段的人就可以更加及时、快速地逃离危险。齐君元真正的目的就是这个,这个“三段锦”并非要让王炎霸和秦笙笙给自己以援手和帮助,而是要在出现状况之时,让最后一段的秦笙笙能够及时逃脱。

  细竹林虽然茂密杂乱,其间却是有整齐的小径可以出入。沿着蜿蜒小径走进百十步后,顿时可以发现竹林中的另有一番天地。

  “这里是洼地,所以选择这样的地方是为了引水、蓄水。”齐君元没有走下最后一段斜坡就已经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在他眼前展现出了大片的水池。真的是大片的水池,但不是一整片,而是由许多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水池组成的。这些水池将三间黑瓦白墙的房子团团围住,平静如镜的水面与清爽雅致的房屋相衬相映,是一道别有滋味的风景。

  蒙目闯

  也就在走下斜坡的那一刻,前面背着草把玩器的那个人不见了。齐君元这样的刺客高手、久经刺局的老江湖,竟然没有觉察到那人是在什么位置、借助什么景物掩身潜走的。只觉得那个瞬间应该是在自己走下斜坡的第一步刚刚迈出时,因为就是在迈出这一步的过程中,大片的水池有天色阳光反射而来,让自己的视线晃闪了一下。但自己的目光被光线反射时,那个人的踪影已经就此失去。

  虽然不见了前面的人,齐君元仍是很坦然地走下斜坡,并且沿坡底的埂径慢慢朝着那房子走过去。因为他觉得发生的事情越是玄妙难解,则越有可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另外,就现在的环境布置来看,此处尚无凶险。虽然这大片的水池看着有些怪异,但凭他的经验和所学来判断,水池的布置应该与周围杂乱茂密的细竹林以及三间房屋的风水有关。

  一般宅居的前后,可种高竹增添雅意。但是却不宜种植乱竹、斜竹,特别是正对前后门庭的位置上不能种,在风水上叫“乱箭穿心”。还有各处窗户的位置也不能种,在风水上叫“针扎耳目”。这些都是厄破的局相,会让居住之人体病家衰。而这三间房子完全是建在乱竹林中的,其目的估计是想以竹林掩住屋形,不被外人轻易吵扰。然而又要想房屋有个大好的风水局势,保证主人命数不被周围厄破局相所损,那么用各种形状大小的水池来进行化解算得上是一种很有效果的方法。不同方位、形态的竹丛乱枝,可以用相应形状大小的水池相对,从而达到化解其厄破之势的目的。

  齐君元在离恨谷中学习过玄计属天谋殿的技艺,其中便涵盖了不少风水学中布吉做破的技法。所以一见周围布置便心中暗叹,认定此房屋的主人是一位十分精通风水的高人,否则不会布设如此众多形状大小的水池来化解竹林的破败之势,而且同时还要照顾到那些水池之间的影响和牵制。

  齐君元虽然承认这里的主人具有高超的风水技艺,心中却认为主人用这么多水池来应对竹林风水厄破并非最为合适之法门,反是显得有些哗众取宠、故意炫耀风水造诣的高深。因为这种局势一般最为简便实用的做法应该是以一内弓水道围屋,再经常修剪竹林竹枝,让其长势顺着好局相伸展就可以了,不必像现在这样繁琐。所以这里的主人这么做肯定是有目的的,或是纯以破解风水厄相为乐,故意不惜心思精力做出这么个繁琐的局相;或是这些水池并非完全为了破解风水,而是兼有着其他的用处。

  齐君元很是谨慎,他走到最外圈的水池边后便停住脚步,先隔着那大片的水池询呼了几声。所说无非就是“过路人叨扰”这样的客套话,但三间房中始终都无人回答。于是他又一次仔细察看了几处水池所对应的方向,果然都有针对的竹丛乱枝,确实如他先前所料是风水设置。

  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也就增加了更多的信心和胆量。齐君元再次迈步,沿水池间的隙道折转而行,缓慢却坚定地向那三间房屋走去。

  在某个瞬间,齐君元像下斜坡时那样被水中的反光晃闪了一下,随后齐君元发现不对了。周围所有的一切景物都没有变,只是他的方向迷失了,脚下的道路不见了。

  齐君元一下便慌了,再厉害的刺客面临危险时都会慌乱,因为他们对危险的概念比一般的江湖人更加敏感。所不同的是齐君元有着独有的特质,他越慌乱时心跳越慢,越危险时构思意境的能力越强,因此面对危险出现后的辨查能力、反应速度、处置办法都比其他刺客要高出一筹。

  心跳声非常沉稳,就像是擂响的寺庙暮鼓,力量均衡,节奏均衡。种种均衡可以让齐君元将身体状态、思维状态调整到一个自如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下,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对大片水池判断的错误。那些水池的排布的确是有着其他用意的,破解风水只是一个表相,实际却是掩藏着一个绝妙的兜子。

  这是锁兜中的一种,叫困行兜。它以水池为锁爪,以池水反射天色阳光为目障,做到瞬变障形、急转兜道。知其路线分布变化者顺进顺出,无碍;不知设置变化者强从歧路行,必杀!

  刺行中人都知道,兜子中的爪位大都为死位。看着虽然可以凭借技击功力或其他设施过去,但实际过程中它总会有相对的措施来阻止你的这种行动。这就像设置机关暗器的坎子行一样,坎面之中无路便是死路。所以齐君元面对的各种水池虽然不深,涉水便能过,但那水绝对是不能碰的。池水本身可能就含有侵入肌肤或腐蚀皮肉的毒药,水面之下或许还暗藏各种器械爪子。只要踩下去一脚,整个人可能就再也上不来。还有一些条状的和面积不大的水池,齐君元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纵跃的力量跳过去。但在兜子之中这种事情也是绝不能做的。你能跳过,设兜之人也早就想到。所以早在你起脚和落脚之处暗下设置,这种设置也叫爪外爪,它们比兜子中正常设置的爪子更加凶险狠毒,基本都属于血爪、碎爪一类,中者必无生还的机会。

  齐君元是个摆兜子、破兜子的高手,否则当年他也不可能从离恨谷的百变杀场中冲出。所以在辨查确定兜形之后,他迅速将思维沉浸到一个构思意境的状态。以无形的觉悟来发现真实的危险,以便从兜相中找到锁困点和杀戮点的分布。然后按布兜者的思路寻出某种规律,最终从各种设置的空隙中理出一条活路来。

  水池的排布确实非常怪异,极不规则。整体上看不直、不圆,也不正、不斜,毫无规律可循。但是齐君元不同于一般的人,因为他不只是用眼睛看,而且还在用脑子构思,构思一种眼睛无法看出的意境。这样独特的方式可以将所有水池以比较规则的形状排列组合起来,在他面前以平面状展开。如此一来他便可以根据已经看到的部分构思出无法看到的那部分,比如说那三间房屋另一侧的水池排列。

  正因为有这样的能力,所以齐君元很快就确定自己面对的不是水,而是一条鱼,一条融入了半幅先天八卦的太极鱼。

  各种形状的水池在意境中可排布成先天八卦中的四卦,坤、风、水、泽。虽然水池形状与爻形相差很大,卦象也显得有些扭曲和怪异,但从大意上看还是很明显的。虽然爻形不正,但这四卦组成的整体形状算是比较标准的。有圆头,有尖尾,形状上这是偏长偏窄的半边太极鱼,三间房屋的西间房是这部分的鱼眼。而从组成的四卦性质上推断,这半边太极鱼应该是阴鱼。

  根据这些,齐君元脑海中将意境推远,于是构思出另一侧自己看不到的部分。那里应该是阳鱼,由乾、兑、雷、火四卦组成,三间房屋的东间房是那部分的鱼眼。

  八卦组合成的阴阳鱼,阴阳两条鱼结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太极。此处的布置应该是“太极蕴八卦”,又叫“元开世物”。这种布置一般在其中还可以暗藏下两仪、四象的变化,一般而言这在采用固定物进行布设时很难完成,如果是以人或活物布阵的话就可轻易设下变化。但这里的“太极蕴八卦”还是巧妙地将两仪变化加入进去,再结合应对风水破败的表象,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绝妙境界。

  能制作那样精巧的“八俏头”玩器,其技艺与离恨谷妙成阁相近;能布设这样绝妙的兜子,其技艺与离恨谷天谋殿相近。而两者同时具备绝非巧合,此处暗藏着的应该是离恨谷的高手。此时齐君元已经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地方很可能就是黄快嘴带来的指令中说到的“阴阳玄湖”。

  兜子的布设虽然玄妙高深,但只要看清了其中窍要,理解他的功用,出入其中就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齐君元看出来了,所以他开始大胆地移动步伐。选择的路线很明确,是要沿水卦入泽卦,再转风卦入坤卦,这样应该可以顺利到达阴鱼的鱼眼。

  但是当齐君元按自己看出的窍门刚刚走过水卦,他眼前突然又有水中反光晃闪了一下,随即眼前的兜子局势再次发生变化。齐君元重新陷入了阴四卦的迷相之中,刚才明明已经洞悉了的所有布置结构以及通过步骤,眨眼之中完全变成了重新排列的关系。

  这一次齐君元的底气泄光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走入的困兜竟然可以用实际的水池摆出一个活的兜子来,可以随着闯兜者的移动而不断变化其中的布置和排列。但也就是在齐君元再次被困之后,他发现所遇到的兜相变化绝非因为地上挖出的水池可以移动而实现的,奥妙之处是在那些池子怪异的形状上。比如说其中一些圆形的、椭圆的、曲折的、直角的水池子,如果以它们为爻形的话,从不同的方向看去,它们所代表的含义也各不相同。特别是一些关键位置点上的圆形池,说它代表什么爻形都可以,属于相邻哪一个组合也都行。

  这种以固定物设置的活兜子,其中变化可以根据设置者自己的心意。所以要走破这种困行兜不是单凭窥出兜纹(1)就行的,还必须知道设置的变化点在何处,看出设兜者的真实用意在哪里。

  齐君元心中暗自感慨:“看来今天自己遇到真正的高手了,能以如此方式设兜的高手就算在离恨谷中也没几个。”

  不过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底气泄光了,他却依旧没有放弃。因为在离恨谷研习玄计属的技艺时,玄计属执掌曾经提到过一种方法,应该可以用来对付这种兜子。这种技法叫“蒙目循沿”。

  使用“蒙目循沿”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要在周围没有攻击的情况下。因为此技法是索性全不看周围的兜形,蒙目顺着设置物的边沿而行,只要保持住不越死位就可以了。这样虽然花费的时间会是正常闯兜的十几倍甚至数十倍,但最终还是有很大可能走进和走出的。

  这个看似简单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个根本无用的方法,一个用兜子困住你的人,他绝不会听任你在其中蒙眼瞎转,只需下个远杀招或在其中某个位置设下个血爪,蒙眼闯兜的人还是如同在自找鬼门关。

  但是齐君元今天遇到的情形比较特别,因为他觉得这里的设置非常像是离恨谷的同门布下的,只是为了用来防止外人闯入,同时也是为了考量入兜者的身份来历,所以其中应该不会设下血爪。另外,那兜中坐镇之人根本未曾询问自己,完全不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又怎么会轻易以远杀招出手?正是考虑到这两个情况,齐君元决定蒙眼试着走一回。

  叶点虚

  怀中的一块黑色丝帕,这是刺客随身的必需品之一,俗称“遮羞巾”。主要作用是蒙面时用的,还有就是在烟雾中掩口防呛。而现在它的作用变成了蒙眼,将齐君元变成一个瞎子从兜子中摸索而过。

  掏出黑色丝帕的同时,齐君元回头向竹林的来路看了一眼。他这下意识的动作是希望守在路口的王炎霸能看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这种蒙眼而行的做法如果有个人配合可以事半功倍。而且有个明眼人在旁边盯着的话,布兜人真要用什么远杀招和血爪子,旁边的人也可以及时给予提醒和救助。

  但是齐君元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呼唤王炎霸进竹林相助自己。王炎霸已经被自己列为怀疑的对象,让他进来非但不能帮忙,反会让自己多一些担心。自己现在已经是身在危险之中,不能在危险之上再增加一份危险。

  叠好的“遮羞巾”抖开,并且甩动了两下,这是怕长时间存放后积聚的灰尘进入眼里。但就在抖动“遮羞巾”的这个刹那,齐君元眼中的影像晃动,脑中灵光突闪。他猛然回身再次朝王炎霸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的,就在这个刹那齐君元发现了一些东西,想到了一些东西。朝王炎霸的方向看一眼并非改变主意要让王炎霸来帮忙,而是联想到某些对自己有利的关键点。于是齐君元将“遮羞巾”重新收回怀里,定睛朝四周的竹林巡看一圈,然后双臂伸探而出,果断将袖中暗藏的钓鲲钩飞射出去。

  钓鲲钩射出,目标是竹林边一些茂密的竹枝。钓鲲钩刚刚触及那些竹枝,便又猛地收回。力道轻重恰到好处,未割断一根细弱的竹枝,却是带起大片的竹叶。竹叶成团飞扬而起,然后成片飘飘忽忽往兜子中落下。

  竹叶飘落在水池中,洒落在水面上。这样的情景看似平常,但在齐君元构思的意境中,每片竹叶与水面碰触的瞬间,都像是一片片刀片在割破缠绕自己的幕布。于是迷茫中出现了清晰,黑暗中出现了亮点。当许多竹叶覆盖住水池水面时,他眼中的情景再次变化,脚下原来消失的路径重新出现。

  所有转机都出现在“遮羞巾”甩动的瞬间,在这个瞬间齐君元看到了“遮羞巾”在水中甩摆的倒影。这顿时提醒了他,让他想到兜子局相每次变化时自己眼前都会晃闪过的水面反光。随即他又发现到一个异常现象,这些被竹林围绕住的上竟然没有漂浮一片飘落的竹叶。

  这些情况让齐君元想到了王炎霸,想到王炎霸修习的诡惊亭技艺,所以他才会内心激动地又一次回头看了王炎霸那边一眼。

  以固定物设置活兜子绝对是高深的设置,齐君元并不怀疑此处的设兜者拥有这等能力。但是固定物设置的活兜子应该在很短距离的移动中就可以看出一些变化迹象来,而不是在走过一卦之后才会出现突变。由此齐君元推断,此处的“太极蕴八卦”不是活兜子。它的绝妙之处不是在设置上,而是在正常布设之外另加入了诡秘的辅助设施,比如说诡惊亭神奇的虚境之术,就可以用来惑目乱神。

  王炎霸布设阎罗殿道,需要利用光和镜的反射。而此处可利用的光是日光天色,可替代镜面的是水池的水面,这一点可以从局相变化时的光影晃闪得到证明。而周围环境如此复杂的水面竟然不漂浮一点杂物也是一个奇怪之处,虚境之术中的照射源以及反射工具上如果有杂物掺入,便会成为参照点,破坏掉整体的虚境景象。

  所以齐君元立刻决定先不用遮目而行的法子,从破开虚境的方面再试下,打破这种构局或许会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且之前已经确定兜子中含有妙器阁、天谋殿的技艺,如果此处真的使用了诡惊亭技艺,那么就更加可以肯定在此设兜的高人是离恨谷的同门。

  有了这样的判断,齐君元才更加大胆。所以他果然出手,钩削竹叶入池。竹叶飘入池水,就如上德塬唐三娘火球入范啸天所布阴世幻境一样,一下就破开了虚幻景象。所不同的是当初唐三娘的火球烧毁了部分幕景,露出了空景。而竹叶却是给予了真实的参照,点出了实相。

  齐君元不需要细看就已经了然了奥妙所在。此处水中的虚像是利用了水的折射,对光照的飞射。还有每个水池刻意设下不同的水面高低,让人无意之中产生错觉。然后水中的虚影、反射的假象与兜子中的真实布置相融合,使得闯兜人在走过一段之后突然发现水中影像突变、周围兜相突变。

  这种设置虽然也利用了水池的不同形状,但并非以其形状而成的活兜子。就单以布设的手法精妙程度和兜理的玄奥而言,它比齐君元之前推测并试图“蒙目循沿”的活兜子要简单得多。破解方法也方便,只需撒下可参照物,按最初看出的“太极蕴八卦”路数就能走出来。

  但是,如果齐君元不是离恨谷中刺客,不是修习过离恨谷多个技属技艺的谷生,特别是如果对诡惊亭的技艺没有很大程度的了解,他就算采用了“蒙目循沿”的技法,也是走不出来的。因为此兜子根本就是一个不合任何规矩的异形。

  到此刻齐君元终于吁出口气,用袖口擦一下额角微微渗出的汗水,然后继续按原来看出的“太极蕴八卦”路数向里走去。他不用再担心会有反光晃目转换虚境的情况出现了。

  他是在刚刚走出阴四卦的口子处站定的。前面虽然没多远就是那三间房子,而且接下来是一片平坦的场地,但到了这里他却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平坦的场地反而看不出任何布置,看不出布置的地方要么就是平地一块,要么就是暗藏着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也更加凶险的兜爪。在这样一个布设玄妙的地方此种可能性很大,所以齐君元不敢去赌,而且他觉得没有必要去赌。这不是在做刺活,只是在寻找一个身份合适的人。自己之所以想尽办法闯过设定的困行兜,除了给对方有辨别自己来历的依据外,并不存在其他什么意义。

  齐君元知道现在自己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走得也足够远了。剩下要做的就是闹出一点动静,让一些以为不会有人能闯进来的人知道自己进来了。

  “请问何方高人在此隐修?在下途经此地唐突而入多有惊扰。”

  齐君元的呼喝声将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才觉察到,竹林包围的这个范围始终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其他声音。竹林密密围绕应该是有隔音作用的,但是怎么会连一点鸟鸣竹摇的声响都未曾出现?根据天计殿技艺所录,平常时无乱音的布设,往往在异常时会呈现乱音。也就是说,当风起之时,此处竹林发出的声响会是又一重摄魂乱神的爪子。

  “你是谁?”声音从房子里传出,带着某种诧异和惊疑。

  “妙成阁,随意。”齐君元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所以将自己的身份也说得很是含糊,报出的是只有离恨谷的门人才能听懂的隐号。

  “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声音里依旧是诧异和惊疑。

  “本不该来此,但按字儿(指令、命令的意思)到位后却未曾接到任何回复。只能是会同另一路将人送到这里,却不知寻的点对不对?”

  “你是如何寻来的?”

  “我已经回你两问,按礼数尊驾应该明告我一些事情,这样我才能无所忌讳地回答尊驾接下来的提问。”齐君元拒绝回答,而是要求对方先来证明一下自己寻的点对不对。这是很好的经验,江湖上说话,十分话里七分是无关紧要,两分打打交道,一分肝胆相照。刚才他回答的这些内容就是用来打交道的,表明一些别人好奇的东西,这样才能要求对方也表明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在下江湖上称作‘云中仙楼’,俗名楼凤山,离恨谷谷生,位列玄计属,隐号‘算盘’。”对方很爽快地报出自己的名号,这给人一种感觉,就是他已经非常了解齐君元了,并且完全能确定齐君元所说信息的真假。

  齐君元早就在江湖上听说过“云中仙楼”的名号。多年前此人曾在南平同时挑战九流侯府的门客“望穿八门”史平峰、“坐地仙”马潭和“活罗汉”泉知和尚。史平峰为当时北方一带有名的卜算大师,马潭精通风水堪舆,在吴越、南汉一带极受尊崇。而泉知和尚更是身具异能,能观面知心、观行知思。但是最后楼凤山在四个时辰里算出五个天机、堪出七处风水破,并设话套反制泉知和尚的读心术,完胜三人。一时间楼凤仙在西南一带名声大噪,凡夫俗子都当他神仙一般,求他卜算看风水者无数。但他似乎厌恶尘世嘈杂,很快便不知归隐何处,只是偶求在江湖上一露痕迹。

  不过楼凤山报完名号齐君元还是大吃一惊。他虽然早就知道此人的名头,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个半仙般的人物竟然也是离恨谷中的谷生。

  确实是没有想到,但这不足为怪。成为一个优秀的刺客有个非常重要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刺客,或者一眼看出你是刺客。否则还刺什么刺?不是被人家先下手为强干掉,就是让刺标早早逃离。而掩藏刺客真实身份的方法有多种,像齐君元那样平常得没有一点特点是一种,但是像楼凤山这样有着很高江湖名头的也是一种,这叫以明虚掩暗真。有谁会想到一个被奉做神仙般的人物会是刺客?这其实是给大家一个最为明显、最为公众的形象特点,以此来掩盖刺客的真实身份。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齐君元才终于明白东贤山庄外黄快嘴带来的讯息中所说“阴阳玄池见仙楼”是什么意思了。这里以水池布设的“太极蕴八卦”不就是阴阳玄池嘛,而所谓仙楼就是指“云中仙楼”楼凤山。

  “吱呀”一声,房子的木门被拉开,一个一身素色长服的矮个子走了出来,齐君元又吃了一惊。

  楼凤山江湖外号“云中仙楼”,按理本该仙风道骨、挺拔伟岸。但他那样子却是极为丑陋猥琐,怎么都和云中的仙楼对不上,最多只能算荒郊野村之中的一处畜舍厕棚。他从头到脚的一套素色长服看着灰不灰、白不白的。但也就是最初的颜色可以算得上素,实际上这衣物上面已经不知沾了多少荤腥,否则不会这么油渍麻花大放光泽。另外,他除了身材不像仙楼那么挺拔,整个脸面上的物件也不够挺拔:鼻子塌拉,耳朵耷拉,几撮肯定无法理顺的胡须垂贴在唇边、下巴上。唯一高挺一点的是他的额头,主要是因为额头往上的毛发掉得剩不下几根了。再束起扎个小髻子,这才显得额头很高的。

  虽然对方的相貌与名号相差极大,但齐君元却并未太过注意这些外形上的差异。反倒是对方所报的隐号让他蓦然生出些想法来,这个“算盘”的含义和自己“随意”的含义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相同之处。

  候女来

  离恨谷中所用隐号并非随便取的,其中含义都代表着谷生、谷客的技艺特点。“算盘”这个隐号乍听很是俗气,只是一个用以计算的器具而已,但其实上这两字是要分开来看的。“算”,是度算、衡量、评测;“盘”,是盘活、调整、变化。将这两字放在一起,并非代表那个计算的器具,而是说眼前这人的心计与手段都非同一般。先精密度算,再根据结果盘整布局,从这字面意思上讲,与齐君元的“随意”似乎是有着相互抵触的意思。但其实齐君元的“随意”是指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利用周围环境中各种器物和设施布设杀局,而这种利用也是需要经过计算和盘整的。所以深入分析,他们两个的隐号在实际含义上其实是非常接近和相似的。

  “你怎会来到我这里的?”楼凤山又问一句。

  但这个问题是他刚才已经问过的,齐君元也已经回答过了。所以齐君元没有回答,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楼凤山。此时他发现,楼凤山不但语气带着诧异和惊疑,表情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齐君元知道,离恨谷的高手就算在最迷惑的状况下都不会以这种语气和表情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楼凤山这样对自己,说明他已经相信自己是离恨谷的人了。另外,齐君元还有一种感觉,楼凤山重复那句“你怎会来到我这里?”并非要问出进来用的具体技法和过程细节,也不是忘记自己刚才已经问过相同的问题。他只是用这样一句问话来表达自己心中的疑惑。

  楼凤山的这种表现让齐君元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反复多次的推测:“离恨谷这次接连实施的几个露芒笺和乱明章出现了意外。而这个意外很大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否则这个‘算盘’见到自己后为何会如此诧异和疑惑。”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人,那么不知可否问一下楼先生要等的是哪一个?”齐君元索性把话挑开了说。虽然他知道离恨谷中规矩严格,就算同门之间有些事情也是不会相告的。

  “我在等一个女的,但是过了预定时间好多日子了,她还迟迟未到。”楼凤山竟然是透露出了一些信息,看来他对此事也是烦恼不已,觉得其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楼先生本来是自己在呼壶里街市上放出暗号等人的,如今觉得情况蹊跷,这才退回此处,另外雇请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在街市上走一趟。以一只精妙的‘八俏头’为诱,看能不能将要等的人带到此处。”

  “你果然是被‘八俏头’引来,而且还走破我加了惑眼障子的‘太极蕴八卦’。这样看来你的功底极为了得,不单妙成阁技艺娴熟,而且还兼通天谋殿、诡惊亭的技艺。”

  “楼先生夸奖,其实我所会技艺非但不能与楼先生相比,就连思虑缜密上也与先生差之太远。你雇请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从街市上走一圈,然后由此处布置的惊门进,生门出,只是沿竹林边沿绕过‘太极蕴八卦’,根本不会触及任何布置。但是如果引来的人是你要等的人,即便窥不破此处兜理,也立刻可以从各种迹象上知道此处是等她的人。就算万一引来的是其他门派路数的行家高手,先生以融风水、玄理、诡虚为一体的兜子为护,进退自如,根本不用露面起冲突。”齐君元夸赞楼凤山的同时,也将他的意图剖析了一番,因为只有这样对方才会更加重视自己的存在,将更多信息透露给他。

  “推断虽说有些谬误,但是大理不差。只可惜你仍不是我要等的人。”楼凤山此时已经恢复状态,一副表情与死人相仿。

  “你等的人不来,要么是中途出现意外,要么就是她不愿意前来。不知先生等她是为了什么活儿,或许我能替代,以解先生烦忧。”齐君元这话说得有些狡猾,他其实是想探听一下让秦笙笙来到呼壶里有何目的。因为他觉得秦笙笙是知道自己前来呼壶里的目的的,但从她最近表现出的情绪可以发现她并不愿意来到这里。特别是那次甩开齐君元追踪狂尸群,虽然最有这愿望的是倪稻花,可当时倪稻花还在装疯,始作俑者是秦笙笙。明知自己要来呼壶里执行其他指令,却依旧另行他事,可见她很不情愿前来呼壶里,想以意外事件错过这里的任务。

  “你无法替代,而且时限已过,就算有人替代也已经来不及完成这趟活儿了。”楼凤山平静地说道。

  “补救呢?有办法补救吗?”齐君元又问。他知道秦笙笙如果真的耽搁了离恨谷布置的重要任务,将要接受的惩处会非常严厉。

  楼凤山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淡淡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在意外不是我这一处的原因,而且目前罪责难定。谷中执掌们应该会有相对办法重新处置,只不过我这里还未曾收到指令。”

  齐君元听到“罪责难定”这句话时,终于松了口气,这表明秦笙笙耽搁的事情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无法确定是由于她的原因。

  不过有一个现象其实很奇怪,不知道齐君元自己有没有发现。他作为一个无亲无近的无情刺客,从来只认离恨谷所发指令行事。为了达到完成刺活的目的,不惜牺牲任何人,哪怕是经常在一起的同门。但现在不知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为秦笙笙担心,所有的做法和想法也都是以保护秦笙笙为中心。难道只是为了露芒笺中将秦笙笙送到秀湾集的指令,要只是这个的话,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现在的他完全是在做分外的事情,而且那么认真和执着,这是否是因为在这些时日中他们之间有些无形的东西正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就在此时,楼凤山突然眼眉一挑,嘴角边挤出几个字:“又有人来了。”

  齐君元没有回头,从楼凤山眉眼闪动的方向判断,那是自己刚刚进入竹林的方向。竹林外始终不曾有示警的信号,所以王炎霸和秦笙笙应该是安全的。而现在从那方向有人进入,只可能是因为自己进入的时间太长,外面那两人担心自己跟了进来。虽然这种心情很让人感动,但这种做法却是很盲目、没有经验的表现。

  进入竹林的只有一个人,是秦笙笙。很明显,担心齐君元的人中不包括王炎霸。

  秦笙笙远远看到齐君元和楼凤山隔着场地对立而站,并没有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于是也在竹林边站住了。但就在她站住的同时,她背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很明显地堵住了她再次退出竹林的路径,并且站位是在竹林小径的一个拐弯后面。行家只需一眼就知道,这种站位是为了防止他所阻止的秦笙笙会突然发起强势攻击。

  齐君元不用回身便知道身后出现的是秦笙笙,这么些日子和她相处在一起,他已经能从感觉和构思的意境中确定她的存在。

  但很奇怪的是为何出现的只有秦笙笙却没有王炎霸。三段锦的布局即便移动和收缩,所在位置的顺序是不应该变化的。而且秦笙笙要想擅自行动的话,王炎霸站在她的上位,应该予以制止的。而现在第三位的秦笙笙已经走过竹林,来到兜口处,第二位的王炎霸却踪迹全无。被别人暗算了?不会,因为这里虽然诡道重重,但坐庄的却是离恨谷的同门,不会贸然下手的。是他自己离开了?秦笙笙在他后面的第三位,那他又是从什么途径离开的?又是出于什么原因离开的呢?

  还没等到齐君元想通这一点,秦笙笙背后就已经出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身影。意外出现的任何人和物都带有危险的成分,这是刺客所遵循的最基本的警示。所以齐君元担心了,担心秦笙笙的处境。他缓缓地转身,完全背对着楼凤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意外出现的身影上。

  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魄,无论气势还是气质,那都只能算是个非常平常的身影。但往往最平常的也是最具可塑性的,这就和齐君元的特点是没有特点一样。所以这样一个身影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转换成别人都不会怀疑的形象,比如就可以转换成一个卖玩器的。虽然从街市开始,卖玩器的自始至终都只留了个模糊背影给齐君元,但齐君元却根本未曾怀疑他的真实性,包括刚才的推断中也只是将他作为一个被雇请的不相干的角色。

  “刚才我的推断有谬误,那卖玩器的并非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是个可以偷偷溜到别人背后暗下杀手的厉害角色。”齐君元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谬误是难免的,他的确很难辨别,因为不管外相还是气质,他都能做得比真正卖玩器的还像卖玩器的。因为这个谷客虽然位列功劲属,兼修工器属,但除此之外他还将色诱属的一项技艺休习得非常娴熟。”楼凤山似乎很理解齐君元,同时也表现出对那个卖玩器的钦佩。

  其实在楼凤山刚才短短的言语中提到了刺客掩藏真实面目的又一个境界。是除了齐君元的无特点、楼凤山的以明虚掩暗真之外的第三种方式,也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那就是假形胜真。也就是说,所有言行可以比你所装扮的角色更加逼真。

  “现在都看出来了。他是修习了勾魂楼的‘随相随形’,所以才让我们毫无戒心就跟随到此处。如果不修习妙成阁的技艺,做不出那只精巧的双连环八俏头。至于力极堂的技艺虽然到现在尚未展露,不过从他的巧妙择位和沉稳的态势来看,出手便是一杀即成的招数。鉴于这些情况,我会阻止我的同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冒险攻他。所以根本不用露刃见红,他堵住我同伴退路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哈哈……”楼凤山的笑声很干涩,这让人觉得他只是在清嗓子而不是在笑。“齐兄弟踏破我‘太极蕴八卦’已经让在下敬佩,而明目识辨、推敲入点更显大才大智,难怪可以意外出现在我这里。”

  齐君元眼神猛然一闪,然后缓缓扭转过头来:“刚才我只含糊报了所属和隐号,而楼先生竟然能报出我的姓氏。如若无人事先相告,那定然是先生仙修已成、未卜先知了。”

  楼凤山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淡淡一笑说道:“如若我果真仙修已成,你能看出已达几流境界嘛?”虽然语气平淡,但仍是可以从楼凤山这不着调的玩笑话里听出掩饰的味道来。

  “九流,不过是下九流,专门用来糊弄愚夫蠢妇、痴儿老朽的。”齐君元还未说话,竹林边的秦笙笙已经高声接上话头。

  “你……”

  “你什么你,种些竹子围个牲口圈,挖些坑池当食槽,你以为这样就能冒充神仙了,算足了你也就是个猪妖。我就奇怪了,这么多池子怎么就照不清你自己那张厚皮脸。还仙修,你这辈子和仙字搭界的也就只有仙逝了……”

  楼凤山突然发现自己捅了一个大马蜂窝,耳边固然嘈杂不断再难安宁,而且脸上还刺烧得难受,痒不痒、痛不痛的感觉直扎到心上。不过他这种修为的人即便心中感觉到不适,神态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对那些扎人的话如若不闻。

  “楼先生要想留下我们也不该是这种做法。”齐君元这话出口字字清晰,秦笙笙嘈杂的咒骂声竟然不能掩盖分毫。

  “我未要留你,你若要去,我亲引‘太极蕴八卦’阳鱼四卦路径送你出去。”楼凤山显得很是客气,他的实意真是要齐君元离开。

  齐君元没有作答,而是站在原地双目半闭。他在思考,思考眼前的状况,思考前前后后的事情,思考对方这种做法的缘由,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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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其布置条理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