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摔死自己的兜子

  使遇袭

  这份燎角急件是枢密院事王昭远发来的。他听说了大周突然派来特使的事情,感觉这可能和自己所主持的边境易货有关。现在大周受南唐提税影响,国内粮盐短缺,物价飙升。而蜀国抓住此机会,征收大量粮食赶往周蜀边界,低价换取大周的牛马、烧炭等物资。这做法显得很不仁义,有落井下石之嫌。还有就算大周的特使此行不是问罪此事,那么也应该是来请求蜀国在粮盐方面给予支持,在双方的粮盐市场交易上给予优惠或让价。这两件事情都会对王昭远所筹划的大事有所影响的,所以他要刘焕在大周特使入境之后立刻停止所有易货行为,将已经拉到易货市场的粮草全部拉回军料场。一是不能让对方抓到蜀国低价易货的把柄,再一个让他们看到边界粮草、牛马市场上生意萧条,以此证明蜀国民间也无太多余粮和存盐,让他们死了让价支持这条心。

  王策和赵普虽然在府衙里住下,不能随自己的心意行动,但他们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之前已经安排人装扮成百姓、商旅身份追在他们出使队伍的背后。当蜀地守军官员全力以赴围着他们这百十号人转时,正好让这些后续的手下可以从容观察蜀国边关城池的一些详细情况。

  当观察到的一些信息反馈到王策手中后,王昭远自作聪明的举措也让王策有了入蜀境后的一大发现。周蜀边界市场突然间生意萧条,应该是蜀国官家勒令民众囤货不出。这不但加大了大周现在的危机状况,同时也是为下一步的军队行动积攒物资。另外,在城南军料场里有大量军粮囤积,而且这两天又有大批粮草进场。这么多的粮食已经足够当地驻军吃上好几年,这在哪个国家都不是正常的现象。除非是不久之后会有更多人前来,而且是要进行某种长时间、长距离的大行动,才会预先备下这么多的粮食。这样看来蜀国要对大周动手的说法应该不是虚言。

  接到孟昶的旨意,刘焕立刻安排人护送赵普和王策出凤城南城门,往成都而行。朱可树和余振扬的事情他已经很难交代,如果这两位特使再要在自己的辖区出点什么事情,他挣钱的官家位置肯定得丢,吃饭的身体位置保不保得住也难说。既然两个刺客动手之后没有出城,那么赶紧将特使送出城对自己来说不算是坏事。只要他们出了南城再走出个百十里,出了自己的辖区再出什么事情就和自己无关了。

  但是越怕出事越出事。刘焕怎么都没想到,赵普和王策出凤城南门三十里不到,也遭遇刺局,而且是个攻击面很大的刺局。

  只不过这次有惊无险,使队虽然被堵困在山与河沟相夹的狭窄地带,但赵普及时发现了山坡上的“藤缠石”。所以始终在原地不往前也不退后,然后指挥手下迅速连挖一横两顺三道沟。待坡上“藤缠石”移位对准他们的位置进行施放时,那些石头都被横沟所阻,缠藤则被顺沟所陷。而使队的位置一直是处于被保护的安全区域。

  这真的是个蹊跷的事情,刺客不是疯狗,不会见个官儿就杀。朱可树、余振扬两个人和赵普、王策根本归不到一类人里,甚至在各为其主的前提下是处于对立面的,但连续的刺杀为何却将他们先后都定为目标?

  这件事情王策用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想透彻了,不管之前的刺客和现在的刺客是不是同一路人,他们的目的都应该是针对自己和赵普的。那天朱可树和余振扬是带着大周使队的仪仗回凤州城时被刺杀的,刺客不认识特使是谁,却认识大周仪仗。所以仪仗出现,他们便认定随行的官员是他们要刺杀的大周特使,于是立刻下手。

  但是刺杀大周特使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要阻止周使入蜀?还是为了挑拨周蜀之间的关系?但不管出于哪种目的,受益者都不会是大周和蜀国,从这个角度分析的话,那些刺客应该是来自第三国的。

  而平时睿智无比的赵普却对此事未发表意见,只是称赞王策推断准确。但他意味深长的语气和笑意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有些事情的发生或许正是赵匡胤推荐他前来出使蜀国的目的。

  刘焕在此事之后没多久就被降至阆中镇守使,成了个捉小贼的闲官。凤城镇守使换成了王昭远的亲信王威福,而且还临时兼代了凤州知府之职。只说是凤城知府是个重要的职务,不但要安抚百姓、协助边防,而且还有向邻邦外交的职责。所以吏部挑人调任比较仔细,需要好好斟酌。王昭远为了自己的官商易货计划能够顺利实施,故意从中搅和,阻止委任。让王威福一权独揽,然后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办事。《五代界事策》中有:“……春末,周使至凤城,众官迎。酒酣各归,两官员遇杀,不知由。即之,守备更防,无人续究此事。”由此可见此事确为史实。

  落霞山卧佛寺背江朝南,西山东林,寺前是一道矮坡,草木稀疏。不过这稀疏的草木间倒是建了些竹亭、草堂,摆设了些石桌、石凳,香客、游人歇息其中倒也惬意。

  全寺分两部分,佛堂大殿全集中于南边,这部分地势较高。北面是方丈、僧舍、经楼,这部分比较低矮。过了北面这片建筑群,便是寺庙的后门。后门连接一条直到江边的小道,可以让乘船拜佛的香客直接从此进入寺内,免得再绕道前山。

  从理论上来讲,卧佛寺的位置和建筑格局既不符合风水学的择吉之道,也不符合世俗人伦的人情之道。

  首先它的位置并非山抱水环,也不在山体正峰之上,而是位居连亘的偏峰低岭上,这在风水上为不取正伟。寺庙供奉佛家最尊之处,佛光普照,福泽众生。但寺庙背后却为佛祖慈悲留给阴生的地界,可偏偏此处有江水为阻,为阴晦气聚集不散的局相。正前方的矮坡虽不算高,但是也已超过了寺门登阶,而且呈横拦状,是为近案顶咽、气不能舒的局相。

  以上这些为不合风水之道。而从寺庙后门进入的一条道路,必须经过后面的僧舍才能前往佛殿。虽然是方便了从江上水路而来的香客,但是女性香客从寺庙后舍经过,难免会被狎秽者胡言乱语。此为有悖人情之道。

  其实在修建此寺庙时有懂风水、人情的高人提出过类似问题,但当时积缘募化修建此寺庙的高僧上觉解释道:“各种处修各种法。我寺供奉卧佛,卧佛朝天,天只一个,无风水之别。卧佛望天,思心如天空,不问人情。”

  韩熙载日常都在朝堂行走,久未到这种有山、有水、有佛性的地方来了。看着青山秀水心情舒畅,所以离得寺庙大门还很远,就下了轿子自己步行。

  王屋山依旧坐在一乘双杠小轿里,但那小轿一直紧跟韩熙载一步不掉,由此可见抬轿的两个人并非一般的人。轿帘全拉开着,王屋山一张俏脸不时探出轿子,表情悠闲像是在看风景。但如果真的只是在看风景的话,那她就不是王屋山了。

  韩熙载和王屋山此次前来并没有预先通知庙里,两个人便服轻轿,除了轿夫和贴身佣人,只几个信马由缰的府客同行。韩熙载府中所养家丁、护院都已然是江湖招募、军中精选的厉害角色,那这些被奉为上宾的府客,他们的身份、江湖地位、身具的绝技就更不用说了。

  到了寺门口,韩熙载的手下这才拿着名帖去往知客处,报知户部侍郎韩大人前来进香。

  寺庙中平时常有官员前来进香,僧人们也见得多了,所以并不慌乱,全按部就班以平常时的规矩接待。大知客出来迎接,众知客僧准备香茶、素点,手下童儿则往寺后去通知方丈。

  王屋山随着韩熙载拾阶而上,迈步走进山门。但是在这山门口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走入山门的过程中她觉出一丝异常来。

  站在山门口,王屋山目光四烁,想把那一丝异常寻找出来。

  她没有察看那些和尚和偶有经过的香客,因为这些人自有他们带来的那些府客和亲信防备着,就算异常也难以异动。她察看的是山门、院墙、门口塑像,因为觉察出的异常不是活的,而是死的、固定的,像是某种构筑,更像某种坎子行(1)的坎扣设置。

  王屋山原地转了几圈,却始终未能将感觉中的异常找出来。而这时大知客已经引导着韩熙载往寺里面走,先请到了知客处奉茶。王屋山眼见韩熙载已经进去,便赶紧跟随在后面。这是刺客行的经验做法,既然找不出异常来,那么离开有异常的位置就是最为明智的选择。而且某些异常感觉很可能是故意留下的,是刺局里的诱儿,让保护刺标的高手觉察并进行追查,从而疏忽了对刺标的保护。所以刺行中的高手在面对一些不能准确辨出的异常时,好奇心、好胜心都会放淡,只是将自身防护进一步加强。

  到了知客处门口,王屋山在背后拉住韩熙载,很小声地说了句:“免去一切僧俗客套,直接找慧悯大师。”

  慧悯大师不用找,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在藏经阁里。韩熙载也不用知客僧和僧童前去通知,直接和王屋山带着手下径直朝后面藏经楼走去。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方丈慧世大师。慧世大师虽然是个方外之人,但经常接待进香的达官贵人,所以不止一次听到过韩熙载的名头,知道他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慧世大师见到韩熙载后不敢有丝毫怠慢,主动邀请他去方丈室待茶。

  韩熙载拒绝了方丈慧世的邀请,只简短说明此来是找慧悯大师求教的。正所谓“拭得心如明镜,才能拜得真佛”,所以他要先解了心中疑惑,然后再去拜佛进香。

  慧世觉得韩熙载所说是在人情佛理之中,便也不强请,只是随着韩熙载一帮人一起向藏经阁走去。

  势泄瀑

  虽然没有人事先通知慧悯,但在距藏经阁不远时,方丈慧世已经悄然示意身边弟子先行赶去藏经阁,把一些必要的事情整理妥当。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慧悯大师虽然是个得道高僧、神仙般的人物,很有一番灵通、神通。但是此人平时只沉迷于研理悟玄,常常多时不加清理洗漱,衣着凌乱,发肤肮脏;而且入迷之时行为也很是不羁,常常袒裸身体在藏经阁里打坐冥思。这要在平时还无所谓,进到藏经阁里的都是寺内僧人,大家都见怪不怪。可现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韩熙载要见慧悯,而且身边还带有女眷同行,要是撞上慧悯那不雅的样子会非常尴尬。

  藏经阁的结构是垒石台上再加建了两层木楼,垒石台正面有三十几节的青石阶可直达藏经阁门口。到了这里,韩熙载示意其他人留下,包括王屋山,自己则跟着方丈慧世拾阶而上。

  王屋山站立在青石阶下,抬头看着韩熙载和慧世拾阶而上。但那两个人才上了三四节石阶的时候,王屋山突然轻喝一声:“等等!”

  韩熙载站住了,并且转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王屋山。慧世也站住,他一个有修为的出家人,不便直接盯视王屋山无比妖艳的身材和娇媚的面容。所以只能合十垂首朝着韩熙载轻声问道:“韩大人,贵府女施主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韩熙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王屋山,他知道这个女人说“等等”肯定是有她的理由的,而且是非常准确、非常重要的理由。

  王屋山的确是有理由,但至于是不是准确、重要她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青石阶下,她再次感觉到和山门那里同样的异常来。但这异常到底在哪里,她依旧没有找到。为此她心里不由地生出些羞躁来,接手“三寸莲”门长之位时,教中的几位祖师婆婆将帮中所有秘传绝技强行灌输给她,将她短时间内打造成刺行中的顶尖高手。但是今天身怀各种绝技的她竟然遇到辨看不出的异常,而且相继在两个不同的地点都没有能辨出,这真算得上是对她的一次羞辱。

  也就在王屋山心中羞躁却又无可奈何之时,藏经阁虚掩的门一下打开了,一个穿着暗黄色僧袍的大和尚急急地走了出来。他边走边整理自己身上的僧袍,但那已经破损且污秽不堪的僧袍无论怎么整理,都没有办法对他的形象起到丝毫装饰的作用,只能是将身体该遮掩的部位尽量遮住。

  “你们怎么不早来告诉我一声的,这韩大人可是个识才、惜才的高明人士,我身具的奇能也许只有他能够赏识。他这趟是专门来找我的,我也正等着他来呢。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是存心要我怠慢得罪韩大人嘛!”

  一听这话,不用介绍便可知道这人就是慧悯和尚。但就他这份焦躁、嗔怒的表现,伦次不清的言语,却是与他得道大师的身份相去很远,让韩熙载有些失望。

  就在慧悯刚走出藏经楼大门的那一刻,王屋山的眼睛却是猛然跳闪起来。因为有慧悯加入整个场景后,她顿时感觉自己要寻找的异常点已经呼之欲出。

  异常并非来自慧悯,但慧悯的出现却可以对异常的发现提供帮助。这是由于慧悯的走路姿势和正常人有些不同,他是一脚前一脚后、一脚跳一脚拖的走法,说直白些就是个跛子。

  王屋山立刻调整自己的目光,从藏经阁屋脊面开始,然后横一线竖一道地往下扫视。此时她已经能够确定要找的异常点很大可能与平衡度有关,但这会是个与平常平衡度有很大区别的不平衡概念,它们应该是与慧悯的脚步以非常巧妙的方式相应合。

  慧悯走下了青石阶的顶端,急切地朝这韩熙载迎过来。虽然他的脚步没有那么利索,动作显得迟缓、滑稽,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很快的速度。

  王屋山的目光已经扫视到了青石阶的顶端,就快要赶上慧悯的脚步。此时她感觉要找的异常点应该就在附近。

  慧悯已经下了三四节石阶,而且可能因为走得适应了,脚步变得越来越快。

  王屋山的目光落到了

第一节青石阶上,随即突然一跳,直接追上了慧悯的脚步。因为在第一节石阶上她发现有两处不平衡的交合点。

  慧悯的脚步越来越快,到了整个石阶一半处的缓折平台时,他的身形已经如同是在走一种神奇而快捷的技击步法。移动的小碎步简直就像在滑行,整个人无所阻挡地直接侧冲出去。

  “不好!顺势步障!拦住他!”王屋山说话的同时,拧蜂腰,提纤足,娇小丰满的身体平拔而起,一步五阶纵上。他们带来的府客中也有人闻声而动,而且其中有些人跃起的速度和距离甚至比王屋山更快、更高。

  即便是王屋山和府客中的高手都出手了,依旧是晚了那么一小步,没能将慧悯及时拦下来。当那慧悯冲到下面一半青石阶的阶顶处时,身体已然飞了起来,而且是不停扭转、翻滚着飞出的。但是不管身体怎样扭转、翻滚,有一个身体部位的方向却是准确不变的,这个身体部位就是他那已经生出些发茬子的圆脑袋,它是始终朝着一侧的麻石栏杆撞去的。

  王屋山只来得及将锦花重绸披风甩到身前,替自己和韩熙载挡住喷洒的血雨。几个府客也都没来得及碰到慧悯的边儿,所以在慧悯发生撞击的时候,各自侧向跃出,躲开喷洒的血雨。

  只有那方丈慧世如呆鹅般木立原地一动不动,半张开嘴巴却连半声惊呼都未能发出。慧悯瞬间破碎的头颅鲜血狂喷,溅得方丈慧世满头满脸,就连半张开的嘴巴里都灌进去足足有半口之多。

  破碎的头颅很快就不再喷出血雨了,而是改作大股的涌泉。有府客再次纵身到慧悯身边,伸手探一下慧悯鼻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怎么会这样?这和尚也太没道行定性,慌慌急急地把自己给摔成这个样子,这真是赶着去死啊!”韩熙载心中升腾起一股恼怒。这倒不是因为眼睁睁瞧着慧悯摔得鲜血四溅、头颅破裂的一副惨相,让他受到惊吓、感到晦气。而是因为他此行的目的一下子被打破了,就快查明的事情依旧还是一个谜团。

  “或许是这和尚曾听出泥菩萨说话,泄露了天机,这才遭此天惩。”有府客半开玩笑地说道。他们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这个听懂泥菩萨说话的慧悯大师,但今日一见却原来是这样一个邋遢、猥琐的跛子,心中顿时觉得不信和不屑。

  王屋山一直弯腰静声在青石阶上仔细察看,听到那府客的话后头都没抬地回了句:“不是天惩,是人刺。”

  “人刺?”大家都感到惊异。一个方外的残疾老和尚,刺杀他所为何来?而且这老和尚摔跌的过程大家都亲眼看到的,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没见到有人对其下明手、暗手的杀招呀。

  “刺客设了极为巧妙的兜子,专门针对慧悯大师的,而且据我现在所知,这兜子在庙里至少设有两处。山门口的石阶是一处,我进山门时就觉得异常,但没能辨出来。此处石阶是第二处,如果不是见到慧悯大师是跛子,并且亲眼见到他行走的步法特点,此处的兜子我仍是不能辨出的。”王屋山轻叹口气接着说:“唉,现在虽然是辨出了兜子,但还是迟了半步。折了这有灵通的和尚,把大人的重要事情给耽误了。”

  “是什么兜子?巧妙之处何在?”韩熙载知道这事情怪不到王屋山,但他很好奇是什么兜子能够让一个人将自己摔死。

  “顺势步障的一种,叫‘势泄瀑’,这种兜子的设置形式有很多,手法也不固定,是需要根据刺杀目标的实际步法特点来进行特别设置的。此处和山门口的设置完全一样,都是在这些石阶上做的手脚。”

  说到这里,王屋山拉着韩熙载的袍袖走到最靠上的几节青石阶处。

  “大人可以仔细看一下,第一层石阶在外沿最右侧垫了一块很薄的石片。这对一般人的上下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慧悯跛脚下阶时的重落步在这一阶上下来时却是会产生一个朝左的冲劲。而二层靠中一点的内侧多加了一块撑石,这位置正好是慧悯第二步的落脚点。有了这撑石,他的步子势必要往外躲避,这样脚掌就只好落在石阶的边缘上。这样加上第一步的冲劲,就几乎是冲滑进第三步的。而第三步再次重复第一步的垫石方法,只是这一步垫起的幅度更大。第四步重复第二步的设置,只是位置更靠左侧。如此反复,六七步之后,慧悯的脚步便完全不能自控,到最后积聚的下冲势头就如同流瀑一般,生生将自己给摔出去。而这个兜子的巧妙之处就在此处,是将刺杀目标本身作为血爪,让他自己杀了自己。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出了个意外而已。”

  王屋山所说“势泄瀑”原先是一种阵势,为奇门遁甲第四十局“随势如瀑”。但是后来有坎子行(2)的高手将其阵理运用到坎面设置上来。由于设置巧妙、手法隐蔽,所以刺行中的高手再从坎子行的技法上进行借鉴和拓展,最终创出“势泄瀑”这种刺杀技法。

  刺行的“势泄瀑”与坎子行“随势如瀑”的坎面相似却不相同。坎面设置是相对固定的,对所有不懂坎理的人都有杀伤效果。而刺行的设置却是有针对性的,只对某个特定的人有效果。它是利用不同的环境,以不同的手法刺杀不同特征的目标。

  元代粤人陈高季编著的《胡色杂闻录》中有一则“仙官三摔将”的故事。元代时百姓分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北方汉人和南方汉人。粤人陈高季为最下一等的南方汉人,所以编著的这部书里好多内容都是耻笑蒙古人和色目人的。这“黄仙官三摔将”的故事是说一个蒙古将军到南方后去游玩大仙观。在观前口出狂言羞辱粤人和大仙,结果进观时没走到阶顶就摔了下来。而且连摔三次,怎么都进不去大仙观。有人说这是神仙显灵惩治蒙古将军,而江湖中的传言却是有高手针对那蒙古将军长期骑马的罗圈腿特点,在大仙观门口石阶上布设了“势泄瀑”。

  另求解

  “看着像出了个意外?我知道,设兜杀慧悯的人其实可以用各种方法要了他的命,之所以采用这样麻烦的方法其真正目的就是要看着像意外,而且很有可能是要我们看着像意外。”韩熙载分析道。

  “很有可能。而如果是这种目的的话,那设置之人肯定在之前就已经知道我们会过来拜访慧悯,并且预料到慧悯一旦知道大人来拜访他,肯定会急匆匆地出来迎接。而迎接的地点要么是山门处,要么就是他一直待着的藏经阁,所以在这两个点设置是最有可能成功的。”王屋山也觉得这样的分析很正确。“这样的话,有个人便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

  “你是说顾闳中?我倒觉得不见得。是他推荐的慧悯的,然后再亲自操作或者透露消息给别人杀死慧悯,这做法是在作茧自缚,能设这种兜子的人不会这样愚蠢。”韩熙载真的觉得顾闳中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才做成意外的假象。”王屋山依旧坚持。

  “不用这样麻烦,他之前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们慧悯可以破解其中的秘密。再说了,这样的设置还是比较麻烦的。虽然对于一些高手来说并不为难,但对顾闳中一介书生来说却非易事,你也试探过他的身手。还有我们自己府中其实也有不少人知道我们此行目的,他们也应该在怀疑范围之内。”韩熙载又说。

  “设置之人必须对慧悯非常熟悉,知道他的平常起居和步行特点。所以我们府里的人几乎不可能。”王屋山说。

  “排除顾闳中和我们府里的人,那么会是寺庙里的人吗?他们里面或许早就有人出于某种目的要对慧悯下手,正好凑巧是我来让兜子收了口。”韩熙载问。

  “不会,刺者不取近,战者不取远。所以刺客应该是和寺庙关系不大的人,但进出卧佛寺应该还算频繁。而且慧悯方外之人,并不一定知道大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不应该这么着急匆忙地出来迎接。除非有人之前告诉过他,并且强调大人对他可以有某种巨大的帮助。所以与慧悯交往较密的,或者最近到庙里与慧悯有过接触的最有可能。”

  王屋山所说“刺者不取近,战者不取远”是说刺客一般是不用很熟悉的人的,这样有可能和目标有交情、有感情下不了手,就算下了手也很难逃走,很快就会被确定为凶手。而战场上则应该使用对环境熟悉的将士,最好家乡就是本地或附近的,这样既便于排兵布阵,感情上也愿意全力以赴保卫故土家园。

  韩熙载回头,朝着身后几个陪同的和尚问道:“可记得有与慧悯交往较密,或者最近与慧悯有过接触的人?”

  此时那方丈已经惊吓得瘫软在地,全不知韩熙载他们在说些什么。倒是那大知客僧见过不少世面,人也灵巧,赶紧上来回答:“慧悯平时性格孤僻,只知道读经参禅,一般不与什么人交往的。就是今天韩大人来了,慧悯这才急匆匆出迎,这情况也是仅有的一次。以往就算是是皇亲国戚来寺里,他都是理都不理。常与他来往的有吴王府的汪伯定。这两人十分交好,经常躲在藏经阁中一待就是一天。就昨天这汪伯定还来过庙里,给慧悯带了不少吃食。还有就是你们刚提到的皇家画院的画师顾闳中,记得他曾与慧悯交流过两三次。其他也就没什么人和慧悯有来往。对了,好像不久之前画院的修补师父萧忠博也来找过他一次。”

  “太子吴王身边的天机教授汪伯定?还有画院的瞒天鬼才萧忠博?”王屋山赶紧确定一下,她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是乱麻中的线头。

  “是,汪先生来得很是频繁,还经常给慧悯带些庙里没有的吃食。那萧师父却是只来过一次,待了没多久就走了。”大知客僧回道。

  “一直听说慧悯精通星算风水,而且有通神之灵觉,曾听到泥菩萨说话,说什么‘杀星北现,人难,佛难。’,这些是否属实?”韩熙载又问。

  “说实话,这些的确是有人在传,但我们也不知道真假,因为慧悯从未给我们寺中的人推算过。就我觉得,慧悯虽然用功,但整天研修的都是佛经。佛经之中虽然也都是精妙绝伦的奥义,但和星算风水什么的应该是两种学问。”知客僧一点不在意这样说会不会坏了慧悯的名头、损了卧佛寺的面子。

  韩熙载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再问,但是在心中却是暗自闪过许多疑问:慧悯是否真的是自己要找的奇人?他真能对自己要查的事情提供帮助?汪伯定、萧忠博和他之间到底有些什么事情?他的死到底和自己追查的那件事情有没有关系?

  “接下来该去找谁?还有其他什么人能解字画中的玄妙吗?”王屋山柔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实则是在问韩熙载。她知道韩熙载此时的心情很是不爽,所以不敢正面发问,怕将火气惹到自己身上。

  “千路朝圣山,万流归大海。此处无解法,我们另寻他处便是。我相信,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谜题也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韩熙载慷慨而言很是豪迈,但满脸神色却显得有些萎靡。的确,眼下的事情真的拖不起,这关系着南唐皇家的传承,不及时弄清楚怕有内乱纷争。

  顾闳中走出了雅安茶楼,沮丧的脸看着就像要哭出来。这雅安茶楼明着是喝茶的,暗地里却是一些有身份背景的人赌乐耍钱的场所。顾闳中家小不在身边,又有闲钱可用,无聊时便常到这里来耍钱作乐、小赌怡情。

  “顾先生。”有人在招呼顾闳中,顾闳中转头找寻,却没看到叫他的人。

  “顾先生,近来说话。”顾闳中再循声看去,还是没有看到人,却是看到一只戴了玉佛珠的手,正伸出轿帘向他招手。

  顾闳中认得这串浑圆碧绿的佛珠,那是韩熙载的。这时他才猛然从输钱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将朦昏的视角展开。看全了蓝顶官轿,也看到轿子周围不同一般的轿夫和护卫。

  “韩大人,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了。进去喝杯茶吗?”顾闳中这是假客气,他今天不但将王屋山三天前给他的那对南珠输了,而且就连喝茶的小钱都没能在兜里留下。

  “不了,我是经过此处正好看见你了。慧悯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吧?”韩熙载问道。

  “慧悯什么事?”从顾闳中的神情和语气中看他是真不知道。

  “死了。”韩熙载用的是最为简单的话语,这种做法其实是尽量多地留给别人空间,从而看他的反应是不是正常、自然。

  “啊,怎么会呢?是怎么死的?”顾闳中的反应很正常,却不太自然,神情中稍显尴尬和惶恐。但这种反应却是正确的,因为他不知道慧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所以会以为慧悯早就死了。而他却给韩熙载指引了找慧悯这条路,这就有可能会让韩熙载误会他是用一个死人来骗好处。

  “你且不要管慧悯的事情了。我来问你,现在没了慧悯,谁人还能解了那字画中的奥秘?”这才是韩熙载看到顾闳中后落轿相召的真实目的。

  “这个,这个我所知也不多,但大千世界,总有人可以的吧……”顾闳中口中含糊其辞,眼睛却盯着韩熙载手中的那串佛珠。

  韩熙载没有多说一个字,顺手将腕上的佛珠摘下来,塞到顾闳中手里。对于大输之后的赌徒来说,财物是最好的诱惑和砝码。

  “韩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我是个重感情的人,蒙大人看得起,有什么事我是能帮忙就尽量帮忙的,不是为了身外之物才……”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韩熙载用一个手势制止了,因为他是什么人韩熙载可能比他自己都了解。

  “我想啊,这事可能需要往西南方向走一趟才能办成。”顾闳中说这话时已经将玉佛珠塞到了袖筒之中。

  王屋山这听说韩熙载回府后直奔后花园,便赶紧跟了过来。见到韩熙载眉头紧蹙,哀气长舒,于是轻声问道:“大人,是否皇帝家的事情又开闹了?”

  韩熙载没有回答,背手往一侧的假山亭走去。

  王屋山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则小碎步急走,风摆杨柳般地追上了韩熙载:“大人,我知道你心中烦懑。但是慧悯已经被杀,我们手中的那份宝那就必须另押一方。必要的话还可以四方全押。”

  韩熙载停住脚步:“你所说的一方和四方指哪里?”

  王屋山眉头微挑:“出南唐。”

  “不谋而合呀。好了,这件事情其实我已经另外安排下去了。我现在烦恼的是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揭开了谜底,后事将如何了断,搞不好就是一场宫闱内乱。那天庙里的大知客僧说慧悯所学其实与风水不搭界,我就感觉这和尚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之所以被刺杀,是因为怕我获悉了他被利用的内幕。而天机教授汪伯定经常与之交往,便更加深了我心中的疑虑。汪伯定虽然是皇家师长,但他倒真的是通晓星算风水等九流之道,所以才被叫做天机教授。他经常与慧悯混在一处,那么慧悯的一些说法、做法会不会是受他指使、教唆?”

  “大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幕后真正的操纵者就应该是太子吴王。要想理清皇帝家的事情,首先就是要知道大皇子到底在操纵些什么,意欲何为?”王屋山一下切入了重点。“想达到这样的目的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查出那些字画的真相,还有一个就是查出汪伯定和慧悯交往的真实企图,以及萧忠博找慧悯又是所为何事。但这两条途径目前来看很难行得通。”

  “想行总有行得通的法子,但这也正是我烦恼的缘由。如果两下里查出太子心怀叵测,那圣上又该如何处置?稍有不妥,折损的就是南唐基业。所以我现在只能是先在第一条途径上下了点工夫,揭开冰山一角。只有知道真相然后才能再视情而动,如是皇家内讧,该掩就掩、该了就了,不必追破瓮底。如果是外奸作祟,那还是要断根的。”韩熙载很有些纠结。

  破栅入

  “这么说大人已经在找人破解字画秘密了?找的谁?”王屋山既意外又好奇。

  “慧悯听懂泥菩萨说话,这样的灵性和道行天下可能只有一人与之相比。为了能确认字画所含秘密不会出错,我们目前只能去找这个人。”

  “大人谨慎是应该的,毕竟这是牵涉皇家传承的大事。可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我国境内有谁还能比慧悯更具灵性,更懂风水。大人总不至于去找汪伯定吧?”王屋山真的想不起来。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去找汪伯定。说实话,之前我也没有想到利用这方神圣,是刚才回来时在街上又遇到了顾闳中,是他提醒我可以再从这条道上走一走,就如你所说,出南唐境,走远一点。”

  “走远一点?”

  “对,出南唐境,往西南。”

  “西南是楚地。对了,那里倒是有个风水大师‘云中仙楼’楼凤山。这人是风水先生更是江湖人,除风水外还擅长布阵、易容。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要不愿意见人,找个数十年都没法把他找出来。”王屋山虽然想到这个“云中仙楼”,其实自己心中觉得不应该韩熙载所说肯定不会是这人。

  “如果只是寻脉定穴之事,找你说的这个楼先生也未必不可。但我现在要求证的事情关乎南唐宗室,这样的话那楼先生便够不上资格了。你再往西想。”

  “再往西?再往西就是蜀国了,大人!莫非是无脸神仙!?”

  韩熙载微微点了点头。

  “可无脸神仙不卜皇家官家事。”

  “这我知道,所以此事不能直接去求无脸神仙。我今天奏请皇上下旨,派遣礼部给事中(3)萧俨为赴蜀特使,商讨联手御对楚地、大周、南汉的事宜,建立借道南平的捷径兵道,可快速互通运转兵马、粮草。但我另外让萧俨带了重金厚礼,让他到成都后找合适的机会先去拜访申道人。这是蜀国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怎样的通天?一是他可在蜀王孟昶面前说得上话,另外,他还可以在无脸神仙那里说得上话。于尊于仙,他都是通天人物。所以不管联兵一事,还是字画真相一事,都需要此人帮忙。”

  “皇上应允了吗?”

  “应允了,而且他还让内务密参顾子敬同行。”

  “如此说来,揭开字画中暗藏玄机一事,我觉得尚有几分把握。但这联兵共对诸国之事,我倒是不抱希望。原本南唐、西蜀就并无厚交,现在南唐四周环绕强敌,所处局势比西蜀危患许多,联兵的话,是南唐占便宜西蜀吃亏。再有,南唐新近提高税率,眼下看来西蜀与南唐隔国远离,没有影响。一旦其他国家相继提税化解危机,那么最受影响的就是蜀国。先罪与人,和何成?”

  “这也正是我烦忧的又一个原因。”韩熙载深深叹了口气。

  范啸天带着几个人再次回到东贤山庄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们这次走了个“没理路”,希望可以尽量靠近东贤山庄观察情况,同时还不和唐德的人撞上。

  什么叫“没理路”,就是选择一个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应该走的路。就拿他们几个来说,此行是要公开刺杀唐德。执行刺活,按常理讲应该尽量不被目标注意到,然后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尽量接近,最终选择可靠的手段和绝好的时机一举击杀。如今唐德已经知道有人要来刺杀他,如果依旧按照这样的规律,其实最好的潜入路径是他们逃出时的水路、泥道,不但隐秘,而且他们由此处逃走,别人很难想象他们又从此回来。还有就是半子德院倚靠的山崖,从这位置可以观察到半子德院里面的情形。可以利用绳索滑下,以迅雷之势予以突袭。但这两条路对于刺局高手来说,依旧是“有理路”,都在心谋深远之人的揣度之中,而东贤山庄不乏心谋深远之人。所以他们最终选择的是一个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应该走的路径接近半子德院,这路径就是东贤山庄的庄口正道。不过虽然走的是这条道路,但他们在形象和身份上却预先做出了很大的改变。

  易容术本就是离恨谷必修的技艺之一,而“诡惊亭”“勾魂楼”的技艺传授中,易容更是重中之重的项目。所以这一次他们几个人没有费太大手脚,就全都搞定了形象和身份的转换,手法极为简便快捷。

  其中哑巴放下所带的弓弩箭弹,其他什么都没有变化,然后推着一辆带木边框的送菜大车。他的衣着本身就是个乡下脚夫样,这些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在东贤山庄露过面的人,所以他的易容只需要有一个送菜大车作为道具。范啸天带着裴盛、唐三娘、秦笙笙三人躲在那辆送菜大车里。有了这辆大车,他们也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只需盖上块草席,就能在别人的意识中将自己转换为被运送的猪牛羊肉或者葱姜白菜的小贩。

  但这几个人的做法在齐君元的眼中却如同儿戏,根本没有一点江湖道的周密、刺客行的严谨。

  本来王炎霸和倪稻花也死乞白赖要跟这五人一起行动的。王炎霸不知道是不放心自己的师父还是不放心秦笙笙,很有一番勇赴死地的豪情。而倪稻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救人。只要自己的父老兄弟们有一个没死,她就不会放弃这样的信念。

  但是按照离恨谷的规矩,不管是露芒笺还是乱明章,只有列名的谷生和谷客可以按照指示执行。其他人除非是十分有必要利用的,才可以加入其中。否则的话连任务内容都是不能向外透露的,这也是为了确保所接刺活能够可靠实施的一种保障规则。

  其实这次范啸天他们接到的乱明章已经很是蹊跷,也不知道那灰鹞怎么就找到他们的。而且还偏偏最先找到了王炎霸,所以其中内容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不过接下来刺活的实施真就不能让没有列名在内的人加入,一旦出现意外不能成功,刺头(多人刺局的组织者)范啸天首当其冲要承担责任,而他偏偏又是个没有胆量和魄力承担责任的人。

  齐君元知道规矩,他没有强求跟着行动,但他也没有远离。而是带着王炎霸、倪稻花来到庄口一侧的低矮山头上。这是个绝好的位置,可以看到大半个庄子,也可以看到哑巴推车而行的必经之路。除了这三个人,和他们一起的还有穷唐犬。哑巴将它留在稻花身边不知是为了作为自己的后援,还是为了保护稻花安全。而穷唐也似乎很乐意留在稻花的身边,又蹭又舔,全没有了凶悍怪兽的样子。

  虽然乱明章中没有齐君元的名字,但他却知道自己决不能甩手而去。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就凭范啸天那几个人是做不成这件刺活的,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十分有必要利用的人。另外,为何没有自己名字?这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因为齐君元想将这事情弄清,所以他也不能就此离去。

  坐在庄口的低矮山头上,他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自己现在正好可以利用这个间隙好好将东贤山庄及其半子德院察看一下,然后筹划出一个稳妥的刺局来。将这个已经被自己诳言叫明的刺活做得圆满。

  齐君元所选位置是一块伸出的岩石,稳坐之上身形凝固得也仿佛一块岩石。他凝神静气观察着庄子里的每一个点,就像一个垂钓者盯住随波微漾的鱼浮。经验丰富的垂钓者只需观察水面和鱼浮,便能知道水下有几条鱼在鱼饵周围游动,是什么品种的鱼,大小如何。刺客也一样,经验丰富的根本不需要近距离地去查看细节,只要在远处观察、感觉一些重要穴点的气势、气氛,以及整体意境中的一些异常现象,就能看出到底有没有预先下的兜子,兜子又是怎样的布置。甚至还能从各种现象特点上推断出下兜人的性格习惯,以及兜子中器爪、人爪的优势和缺陷点。

  范啸天那几人肯定无法做到像齐君元那样,所以由哑巴推着车直接往东贤山庄而去。还好,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那大车的木边框上有很多破裂的口子,从这里倒也可以很局限地观察到一些外面的情况。

  车子在庄口过了一下,然后沿着护庄的木栅往西绕行。这一路车里车外的人看到了东贤山庄里一片破败杂乱,墙倒屋塌、楼歪地陷。这还在其次,关键是还有满地的尸体,让人看着很不舒服。那些尸体有些是新鲜的,主要是在昨晚混战中死去的兵丁、庄人、鬼卒,当然也有少数一部分是周、蜀、唐三方的高手。而不新鲜的尸体则更多,基本上已经断成了段儿、烧成了灰。就算言家的铃把头现在还没有成为其中的一具尸体,他也没有本事把这些尸骨再呼唤起来。

  但是很奇怪的一点恰恰与满地的尸体相反,整个庄子里竟然看不到活人,一个都没有。御外营的兵将不见了,庄子里的庄人、鬼卒不见了,三国秘行组织的高手们不见了。更有甚者,那半子德院也像死去了一样,坍塌了半边的门楼连一块砖都没动,还是那样敞在那里。远远地从院门往里看,满是袅袅未息的烟雾,根本看不清有什么。

  看到庄子里是这样一幅情形,范啸天心中觉得庄子里肯定已经没有活人了。很大可能是由于齐君元之前叫明了要三日内刺杀唐德,那唐德惧死不敢在此处停留,于是带手下人全数撤走了。想到这他当机立断,决定利用庄里屋群的遮掩,从庄子侧面破开护庄的木栅进到里面,然后潜行到半子德院附近进一步了解状况。

  就在木栅被破开的那一刻,山头上的齐君元突然站了起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天生神力的哑巴只徒手扭拉了几下,一根粗大的栅木就被掰落下来,扩大的空隙足够一个人很轻松地侧身出入。几个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到庄子里。别说,大白天做活儿也有大白天做活儿的好处,这样至少可以将庄子里的情况看得清楚,稍有异变可以立刻脱身遁走。

  几个人先快步钻到屋群间,然后迅速分开几路,察看了下周围有没有异常情况。

  很快,几个人将所获信息反馈到一起。信息很单一,看到的都是尸体。这让范啸天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庄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唐德早就逃走了。”

  瓮待君

  即便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范啸天仍旧没有大意行事。他迅速从背囊中掏出物件,施展奇术。很快,在晃眼光线的照射下,在房屋、山岭阴影的掩护下,屋群之中恍然间多出了一间房屋来,一间可以移动的房屋。其构造形状、大小高低、新旧程度与庄里的其他房屋极为相似。

  这便看出了范啸天和王炎霸的区别来。王炎霸只能在黑夜中施技,而且只能是竖起一面墙,结果那面墙还被东贤山庄中的大天目一下就辨认出来。而范啸天不但能在大白天里就施展技艺,而且竖起的是一间房子。房子可以从各个方向将他们几个人完全遮掩起来,不露一点痕迹。

  此时矮山岭上的齐君元不但是站了起来,而且快步往山坡下疾奔。他已经看出什么地方不对了,但他又不能高声示警。那样反会提醒对方他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兜子,会迫使对方提前启动兜子。而一旦范啸天他们几个陷入了兜子,要想再将他们救出便很难了。

  现代科学曾专门研究一些人在某个方面的天分、天赋,认为这其实是由兴趣、专注、感官等元素综合形成的一种特质。但在古代,表明这种特质最合适的词语可能就是感觉,极具灵性的感觉。而齐君元就具备这样的感觉,所以他能够发现到细节的异常和意境中的隐相。

  这次也一样,他发现的第一处异常是在尸体上,昨天夜间庄里庄外都有激烈的搏杀,为何庄外道路、两边山坡上却一具尸体都没有,而庄子里的尸体却是铺了满地。另外,那些鬼卒、铁甲兵卒的新鲜尸体死去的姿势也不正常,有很大一部分是趴伏在地。鬼卒和狂尸拼斗,是靠大师父引魂灯指示,没有自己思想,所以一直是直对敌手,一往无前的,遭受的应该是正面攻击然后仰面而亡。而庄内死去的御外营兵将主要是和铜衣巨猿还有穷唐相斗而亡,当时集结的盾甲方队也是不允许出现退却和逃走的。所以这些鬼卒和盾甲兵丁可以死,但趴倒在地死去,应该只是个别现象,不该有如此多的数量。

  再有一点也是最为玄妙的一点,这些趴着的尸体在分布上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形状,应该是一种叫“三瓣莲”的布局。

  “三瓣莲”的布局并不属于奇门遁甲,也不属于坎扣兜爪。最初只是一种以佛性禅意引导别人思想、包容别人心境的冥想图,后来被藏传密宗作为一种敬佛论经的道场格局。有人发现,人处于这种格局之中,目光、思想、行动都会受到很大程度的震慑,意志薄弱者甚至会在景象变化和经文念诵声的作用下失去自我,完全随指引而行。于是有人将这种格局移做他用,设计成一种从精神震慑到实际围杀的绞兜,真可以说是“于佛是至善,与贼为恶行”。

  “三瓣莲”布局在元末无名氏的《安平记表》中有收录,作者从其布形、色彩、和声、心理多方面进行了详细分析。只是此书至明末便已只余残本在世,到清中期时就连残页都无处可寻。

  齐君元发现的第二处异常是在半子德院高大的院墙和门楼上,这个位置显得太过清爽了。即便此时唐德惧死带着手下和庄丁离开了东贤山庄,这院墙门楼上也该有遗留的夜灯和垛旗。这些东西昨天夜里都是设置在固定位置上的,匆忙间离开总不会将这些都拆下拿走吧。何况那院子中有许多比这值钱的东西都还在,为何单单要将院墙、门楼上的东西取走?而且就算唐德惧死离去,他为何不留下一些手下高手?让他们设兜将这些刺杀自己的人一兜全灭,以绝后患。

  第三处不正常是院子里袅袅不息的烟雾。昨夜院子中虽然有明火燃起,但火势完全是在大傩师的控制之下。不管是狂尸群,还是三国秘行组织,都未曾攻杀到院子里,这不息的烟雾从何而来?

  齐君元就是在发现到这三处不正常时霍然起身的。因为他在这三点的基础上构思出了一种意境。在这意境中,那些趴在地上的尸体隐约有呼吸的起伏,院墙、门楼上的遮掩处又箭矢锋芒的闪烁,还有那烟雾之中,处处是陷足的钉坑和悬起的刀网。

  “阎王,有没有和你师父之间约定的特别信号?快让他们退出来!”齐君元疾奔几步后突然又刹住脚步。因为他发现庄里那个可移动的房屋在太阳光的闪烁中恍然动了几下,就已经到了屋群的边缘,自己现在就是以最快的脚步赶过去也已经来不及。

  王炎霸紧跟在齐君元身后,齐君元的脚步突然停止,王炎霸差点撞到齐君元的身上:“什么信号?啊,没有!”

  齐君元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座恍惚的房子。此时那房子已经不移动了,做房子的人和躲在房子里的人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些什么。而刚才还死气沉沉的东贤山庄里面却有东西迅速移动起来,那些移动的东西是在半子德院大门里的烟雾中,是在洞道纵横的地底下,是在厚若城墙的院墙墙体里。这些虽然都是肉眼看不见的移动,但是可以凭感觉知道是在用各种渠道路径、武器手段将那间移动的房子围困在当中。

  发现到这种状况后齐君元反倒不急了,庄子里的反应和行动比他想象的要快。此时就算有信号也来不及通知范啸天了,直接大声呼叫则更加不妥,这会让一些暗藏的点子注意到自己,说不定立刻就有后续手段朝他们这三个人而来。

  不管齐君元急还是不急,别人该做的事情还是在按程序进行着。一只白纸四角风筝飘出了半子德院,这风筝软软飘飘的,就像个招魂的幡子。白色的风筝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有金光流动,由此可知风筝上写满了金字。

  随着风筝的飘出,趴伏在地上的一些尸体开始动了起来。不,这些不是尸体,就像齐君元意境中所见一样,他们是活的。趴在地上的大部分尸体其实都是活的鬼卒,只是受了大傩师的控制,将自己的身体状态在一段时间里变得和尸体非常接近。但是只要是活人,不管昏迷、睡觉,还是失魂,他们的眼球始终是会微微转动的。这个细节有许多人都会疏忽,所以某些人才能装死成功。而对于专门将别人送入死亡的刺客来说,这个细节肯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因为这是他判断刺标是否确实死亡的手段之一。这也是为何大傩师要让那些假扮死尸的鬼卒趴伏着,这样便看不到眼球在眼皮下的转动,无从判断这些到底是死鬼卒还是活鬼卒。

  “齐大哥,不对呀,我师父做的那个屋子好像落进兜子里了。”王炎霸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庄子里有些尸体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对,你师父犯下了极大的错误。五人的刺活,他不设望风和接应,不布阻爪子(4),也不留活退路,五人堆在一起全都撞进别人的兜子里,现在只能等着落爪送命了。”齐君元的心跳缓了,语速也缓了。

  “我们该怎么办?”王炎霸还没有做声,从后面赶来仍气喘吁吁的倪稻花已经抢着问道。

  “你还是回原来的地方待着吧。东贤山庄既然已经准备好兜子套我们,那么就会让我们毫无阻碍地直入庄子里。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在外围布下设置,以免挂钟惊雀。所以这周围的山上可以确定是安全的。”

  “那我呢?”王炎霸也问,他觉得自己和稻花不一样。

  “你也一样。”

  “你是想一个人去救他们?带上我,我能帮上忙的!”王炎霸坚持。

  “我和你们两个一样。”

  王炎霸和倪稻花有点懵,他们听懂了齐君元的话,却理解不了话里的意思。

  此时王炎霸的表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镇定,他冷冷地问一句:“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坐在这里,眼睁睁看他们被血爪灭了,却不去相救。”

  “你救得了吗?”齐君元反问一句。

  “可是你救得了!”王炎霸的语气像在逼迫。

  “对,我救得了,所以你们就都应该听我的。”齐君元的话说得很慢、很坚定。

  王炎霸和倪稻花对视一眼,他们没有办法,能做的就是和齐君元一起坐回山头,看着庄子里跌宕变化的局势。

  半子德院里的烟雾中飞出一朵火苗,在大太阳的照射下,只显出微微的蓝色光。这火苗飞行得并不迅捷,只是晃晃悠悠地朝前飘行,直至准确地落在那间会移动的房子上。

  不知道那间房子是用油纸还是用油布做成的,反正燃烧得极快。火苗刚沾上去,那房子瞬间便没了顶,便如雪入滚汤一般。然后山风一卷,剩下四面墙团成一朵大火花飘升而起,旋转几下化作无数灰黑片絮,纷纷然如同蝶舞。

  “啊!”王炎霸轻呼一声。但这呼声并非因为亲眼见到自己师父无所遁形或者引火烧身,而是因为惊讶、不解,难以置信。房子瞬间灰飞烟灭,房子中的人虽然没有灰飞烟灭,却是已然踪迹全无,就如同被蒸发了一般。

  “他们不在房子里,他们逃走了吗?”倪稻花很惊讶地问道,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如果不是一场戏法那就肯定是仙法。

  齐君元微皱下眉头:“不,他们现在的处境更危险了。也不知道那个乱明章是谁发来的,让二郎担当刺头。他做小伎俩无与伦比,瞬间就做成个可以乱真的假房子。发现周围情况出现异常后,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那几人安排到其他位置,就像变戏法一样。这除了他的手法高超外,还好在那几个人的身手不凡,否则是无法做到的。但是不知其中窍要的人根本无法看出二郎是什么时候操作的,又是怎么操作的。”

  王炎霸从齐君元的话里听出来了,自己师父所做的伎俩齐君元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他是知道其中窍要的人,是有资格对自己的师父做出指责的人。不过王炎霸没有搭腔,而是在安静地等待,等待齐君元说“但是”。

  “但是,他的安排却是大错特错。现在裴盛的位置是要应对屋群西北角处的大块头,可能是因为昨夜看大块头面对‘石破天惊’只能躲闪而不能还手的缘故。其实大块头能够从容躲闪,正说明‘石破天惊’对他无效。而一旦可数的几块‘天惊牌’放完了,裴盛又能以何招应对大块头?屋群东侧,哑巴牛金刚的位置正好与大丽菊对峙,老范是想要哑巴以力制力。他也不想一想,‘石破天惊’未能力压大丽菊,哑巴的弹弓或弓箭又能有几分把握?正北面,他让秦笙笙应对大傩师,这应该是想以秦笙笙的琴声压制大傩师念诵经文的声音,从而阻止他驱动鬼卒。其实就算不使用法术驱动,这么多鬼卒一拥而上,就他们几个根本无力悉数抵住。那三面布置看似针锋相对,其实根本没有胜算。擒贼先擒王,败军先败将。他们此刻要想无损脱出,必须要将对方的几个高手放倒才行。但就现在这样的安排要想达到这样的目的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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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专设机关暗器、奇门遁甲的门派。

  (2) 工家,研制机关暗器的。

  (3) 一种管职。

  (4) 逃脱时阻挡追兵的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