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杀
暗岭、鬼卒、断门,残火、歪柳、泥坑。
东贤山庄外面,御外营大军正在往里进逼。破屋之前,高手带人困住秦笙笙、王炎霸等人。东贤山庄门口,魈面人、鬼卒则警觉地防备着齐君元。
齐君元现在关心的只有泥坑。在得到倪稻花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回头看了看庄外持续逼近的御外营军阵,高声说道:“第三个讯息的交易我想改变一下方式。之前两次交易都是我先表示诚意,这次能否让我也先看到些诚意?先把账给我付了再听讯息。因为我只有一根保命稻草了,如果你们拿了货不付账,我就什么法子都没了。我要的第三个价是替我暂时阻止庄外继续往里杀入的御外营军队。”这一次齐君元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将要价报出。
在别人看来,齐君元的这种做法没有一点小人之心,而是江湖常情,是他思虑周全的一种做法。其实齐君元就算不报这个价,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此时大周的鹰狼队已经与外面的御外营军队形成了对峙状态,所以这第三个要价要亏了。
鹰狼队分布在进庄大道两边的树林里,以狼牙短矛和挂链鹰嘴镰等远攻武器警告御外营兵将,不让他们继续往前。薛康之所以这样主动,是因为前两个讯息对他来说极为有价值。他生怕御外营军队的快速强攻,让齐君元来不及说出第三个关键的讯息。
而齐君元并不在意自己要价的亏赚,报完价后也不说交易的信息,而是立刻转身朝半子德院墙上沉声问了一句:“敢问唐德唐驸马可在此处?”
“我就是。”是那个干涩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
“上德塬之事是你指使?”
“是与不是好像都不需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那我就当你承认了,承认下来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齐君元的语气很平和,一点儿不像是在威胁。
“你看我像是怕麻烦的人吗?”唐德的声音依旧干涩。
“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麻烦有时会害死人,而只要是人都应该怕死的。”齐君元的语气越来越淡,就像在唠家常。
“你觉得麻烦也能害死我?”唐德说这话时似乎带出了些许颤音。
“害不害得死要试过之后才知道。”
“你今夜不就在试吗?”
“今夜不能算了,我原来的计划被狂尸搅乱了,同伴们也过早暴露,就算取了你性命也很难脱身。此次的刺局已然失败,今天便就此放过你了。不过我会重新组织下一个刺局,在三天之内取你性命,你可得小心防范。”齐君元竟然是在和唐德讨论关于杀死他的事情,而且是在这样一种处境下。
唐德狂笑起来,声音也不再干涩:“哈哈哈,你这人真挺有意思,竟然能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你与上德塬有亲有故?
“没有。”齐君元回道。
“那为何要杀我?”
“不是我要杀,是有人出大价钱买你的命。因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齐君元这是要故意制造冲突,把水搅浑。
“我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唐德语气中全是茫然,他不知道此话指的是哪一方面,因为他以往拿过太多不该拿的东西了,“你的意思是说有极为重要的东西在上德塬?”
“到了这一步唐驸马也就不必再装无辜了。真不该呀,为了一件目前还不知真假的东西惹下这么大的麻烦。眼下这情形你也看到了,来的是些什么人就算你自己不认识,肯定也已经有人告诉你了。大周、南唐、西蜀三国的秘行组织追踪至此合围东贤山庄。就算我不要你性命,他们也会要你性命。”
唐德倒吸口冷气,开始相信齐君元的话了,因为西蜀不问源馆、大周禁军内卫虎、豹、鹰、狼四队的特征他是知道的,现在围在东贤山庄外面的三股力量中,只凭攻杀方式和武器特点他就能认出这两方面的力量。南唐的夜宴队他虽然不能确定,但此时此刻齐君元似乎没有必要为恐吓自己再加上这么一股力量,所以应该不是假话。
不过唐德心中也是十二分的奇怪,自己针对上德塬的目的和什么东西根本没有关系,怎么莫名其妙就惹上这么多的对头?
唐德被老丈人周行逢暗遣行掘墓寻财之事,一直未曾有大的收获,反付出很大成本。最近虽然已经确认几处可能存有可观财富的古墓,却又缺少掘墓高手。那日正好有衡州刺史张文表的属下封镔来访,说起上德塬言、倪双姓一族有御尸、掘墓之能。他这才暗遣魈面人和鬼卒,抓捕上德塬成年男性为己所用。但是他为自己老丈人掘墓取财以固政权的做法是世人所唾弃的丧德之举,为了保证周楚政权的威信,维护其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他才下令血洗上德塬,以绝世人口舌。
唐德思量,就算自己的所作所为手辣了些,与那几国并没有丝毫关系,为何纷纷遣秘行组织找上自己?而且除了那三国秘行组织,还有不知来路的刺客。那上德塬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从架势上看,那件东西能让这么多人垂涎,定然是非同小可的物件,上德塬之事说不定真就撞上意外之喜,过后要仔细盘查抓到的那些人。可现在的问题是眼下的局面该如何收场。那些秘行组织目前尚不用直对,等弄清楚其中端倪再做决定。至于这几个刺客,竟敢叫明了要在三日内刺杀自己。今晚要让他们脱身而走,之后肯定没有宁日。
“真不知道你是自己傻呢还是觉得我傻,既然连三日内要我性命的话都说出来了,你想今夜我还能让你离开吗?”说完这话,唐德轻轻挥了下手。于是庄里的高手和鬼卒们纷纷行动。那卒躲了四个人的小屋被围得实实的,而齐君元这边也有数十个人很快就接近到十步不到的位置。
“我觉得唐驸马肯定会让我们离开。因为我们可以做个交易。”齐君元说得非常认真。
“和我做交易?你想用你的第三个讯息来换取你们离开,然后再回头来杀死我?”
“不,那三个讯息已经和那三国的组织做成了交易,货不卖二家,不能再拿来和你做了。”
“那你准备拿什么和我做?呵呵。”唐德开始恢复他那干涩没有感情色彩的语气了。
“据我观察,唐驸马的天性非常怕死,所以我拿你的命和你做个交易。”
“我的命?和我做交易?”唐德的声音里充满惊异和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交易很简单,现在放我们走,那么三天内你还可以想尽各种办法邀请绝顶高手保住自己的性命,最不济的话至少还能多活三天。但如果今天不放我们走的话,那么你现在就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们大家说说,这个人是不是得失心疯了?”唐德的笑声很勉强,并且在一个瞬间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唐德被大家看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有人示意他先不要动,然后一双大眼睛在周围快速地辨查寻找。但是这双大眼睛很快就放弃了,因为这双可以查虚辨末的大眼睛更能度量出技艺的高低。大眼睛的主人是已趋化境的高手,这样的高手查辨异常只需看一眼,这一眼之下有疑则有获,无疑则无辨。而刚才一番快速的辨查竟然没有看出丝毫值得怀疑的点位,大眼睛立刻便知道这次遇到的对手是自己无法匹敌的。
“他们不告诉你那我就来告诉你,现在你的脸上多了一只眼睛。听说过二郎神吗?他就有第三只眼睛,叫天眼也叫命眼。我有个伙伴叫二郎,他没有第三只眼,却可以给别人身上做出第三只眼。但这眼不叫命眼,而是叫要命眼。到目前为止他只是给你留下个眼睛影样,没有真给你做下个眼儿。但这已经足够证明我们手里确实有好货,让你知道和我们做生意是很值得的。”齐君元的声调在渐渐提高。
“不过你的决定要快,如果那三国的秘行组织将御外军的兵将们逼退,将我们的活路打通,那你手里就没了本钱,到时候光影就会变成真的洞眼,我们也免了再多和你纠缠三天。”齐君元的声音开始高昂起来。
“呵呵,好玩儿,叫明了的刺杀。我倒要看看三天里你怎么来取我性命。我们的人都撤回院里,放他们走。”唐德的话虽然说得很有气势,但其实已经承认自己输了这一回合。权衡之下,理所当然应该放弃眼下两败俱伤的局面。这样他还可以利用三天时间重新设局,抓住机会将这几个扎进肉的刺儿给拔了。即便不能将他们尽数拔了,自己利用高墙密室以及众多高手自保三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唐德的命令见效极快,东贤山庄的人马迅速往就近的房子中撤入。半子德院门口的魈面人和大傩师也缩到了院门里。
齐君元没有再和唐德啰唆什么,只是朝远处挥了挥手。于是已经撤去几重包围的两间屋子里蹿出了王炎霸、秦笙笙、唐三娘和裴盛,四个人迅速集结到齐君元的身边。
“还等什么?快走吧!”王炎霸的样子很急,也很害怕。
“等等你师父。”
“他在哪里?”
“不知道,但他肯定在这里。唐德脸上出现的眼睛状光影应该是他做的手脚,要没这一手还真镇不住唐德。”
东贤山庄的人马已经不见踪影,就剩院墙顶上的唐德和几个贴身护卫的高手还站在阴暗之中。不是唐德不想走,而是目前他还没能获取到自由。
就在唐德脸上的眼影消失的瞬间他彻底惊呆了,愕然张大的嘴巴久久不能合上。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真的很诡异,与他距离只有一步之遥的砖垛突然裂了、断了、软了、塌了,一大块的砖垛如同稀泥般滑落到墙外。直到那大块的砖垛在墙外落脚并朝着齐君元跑去时,唐德和身边的高手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一个可以把自己变成砖垛的人。
砖垛就在面前,而且将眼睛状的光影照在了唐德的脸上,可东贤山庄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到这个目标。这不仅因为对手的融境之术妙到毫巅,还因为对手将自己置身在距离他们最近的位置。距离越近,对手就越难以被觉察;距离越近,对手的视野也就越窄。
唐德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刚才那把交易做得真的太值了。而那几大高手则在暗自懊恼,特别是那个大眼睛。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没发现到对手并非因为自己功力不够,而是因为没有想到目标就在唐德面前。她刚才所有的辨查没一个点位是在这么近的范围内。
“怎么走?从哪里走?”范啸天离着还远就已经在急切地问齐君元。
是呀,怎么走?从哪里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最为关键的问题仍然存在。
泥坑逃
此时穷唐和巨猿对铁甲方队的冲击已经奏效极微了。鹰狼队对庄外兵将的阻挡依旧在僵持,但只要这些兵将不被打退、打散,齐君元他们就没办法从庄口冲出去。周围山岭上大部分的位置倒是已经被梁铁桥的手下占住,可那样陡峭光滑的崖壁,再加上湍急的绕庄河,除了巨猿,谁又能跃过河流从崖壁上攀爬而去?
看来齐君元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用讯息换取的所有条件,根本无法让他们达到逃出生天的目的!
御外营的铁甲方队再次集结收缩,调整阵形。然后铁甲铿锵,兵戈喧嚷,全体以一致且稳健的脚步往前推进。推进的速度非常慢,是因为巨猿和穷唐的合作攻击依旧对他们有着杀伤和阻挠。但作为御外营最具实力的铁甲方队,他们绝不会因为两只异兽的阻挡而停滞不前。军规的惩处也好,自身的地位、荣誉也罢,都迫使着他们不屈不挠地往前走,哪怕是在巨猿的硬击和穷唐的巧袭下瞬间毙命。
半子德院里的状况也有变化:先是院墙上一阵骚动,应该是唐德被一些高手簇拥着退下院墙,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紧接着魈面高手带领着鬼面人再次冲出了院门,展开攻势队形,朝齐君元、范啸天这些人慢慢进逼过来。
唐德不是傻子,更不是君子。刚刚有人张狂地叫嚣,摆明了面儿说三天内要将他唐德刺杀了。而且这些人显示的手段也足够疯狂,竟然敢潜伏到距离最近的位置,并且以光影威胁。但这疯狂证明了他们所具备的能力和勇气,更证明了他们疯狂的下一步绝对有成功的可能性。所以眼见这些人现在仍处于一种四面危机、无法逃遁的境地中,对于唐德来说,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消除后患、杜绝危机的大好机会的。
已然处处都是杀势汹涌,而秦笙笙此时却显得比别人略加镇定。她大声安慰着其他已经开始慌乱的同伴:“不要慌,齐大哥还有招呢。他的第三个讯息到现在都没有说出来,可以看行情临时提价,让那三国的高手替我们打开一条生路来。”
“没有第三个讯息。”这话竟然是齐君元说出的。
“什么?没有第三条讯息?!”“你是在骗那三国的高手呀。”“别吵吵,那么大声让别人听到我们就更没机会了!”“齐大哥,你不会是吓唬我们吧?实在不行哪怕编个什么讯息糊弄他们一回。”大家一阵嘈杂,显得更加慌乱和绝望。
“真的没有第三条,我要求他们先做事再听第三条讯息是为了骗他们先帮我做事。但这些人都是江湖里的人精,不可能再骗第二次。”齐君元说的是实话,让大家绝望的实话。“而且你们想过没有,就算那三国的高手们愿意替我们打开出路,可他们愿意就此将我们放了吗?刚才那两条推测出来的讯息,虽然为我们争取了些时间,但同时也让我们惹祸上身了。从此非但楚地周行逢、唐德不会再放过我们,而且就连那三国秘行组织也不会放过我们。因为打这一刻开始,他们都认为我们已经掌握了宝藏的秘密。而且不管我们是否将秘密告诉他们,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未得到秘密的会想方设法从我们这里得到,得到秘密的则会灭了我们的口,同时也是防止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开启宝藏。”
范啸天很少出离恨谷,对齐君元所说理解得不是非常透彻,但他很好学好问,而且能简化问题抓住重点来问:“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此地的四方力量都不会放过我们?”
齐君元没有拐弯抹角:“对!他们都决意要抓住或者杀死我们。”
“那我们可是给自己落下绞兜了,现在哪一方面的人爪子都想把我们给撕了!”范啸天的话说得像一声哀叹。
其实早在范啸天直接询问之前其他人就已经非常清楚目前的形势,齐君元自落绞兜的说法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也正是因为理解了、明白了,所以他们的心都一下沉入到绝望的深渊之中。
“不,兜子有漏儿,目前还绞不了我们!”齐君元说这话时抬头看了下周围,山岭上的缠斗已经基本停止,双方都在观望他们的动静。庄外鹰狼队与御外营的对峙也处于静止状态,既然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那这场对峙就只能是场面上摆的架势,没有必要拿性命来证明些什么。但是铁甲方队依旧在推进,半子德院里的人马也在慢慢逼近。所以齐君元他们必须走,必须赶紧地走,再晚的话不仅是没有机会逃遁,即便找到逃遁路径也还是会被别人追上的。
“下到泥坑里,稻花可以从那里将我们带出去。”齐君元沉声说完这句话后便径直往自己刚才藏身的大柳树走去,根本不管其他人的反应。
大柳树上还有一些人,这些人横七竖八地被灰银扁弦扣刃网吊挂着,很难受。但要想活命的话,他们就只能强忍着难受,丝毫不敢乱动。齐君元在灰银扁弦扣刃网的几个关键点上拨弹下,被吊挂的那些人顿时便感觉到扁弦勒割在身的力道松懈了下来,然后再试着动一动,可以发现入肉的钩子也不再继续往肉里钻了。
“钩网的兜子已经松了口,接下来你们自己小心地脱钩下地。不要太急,依次而下,钩、线虽不要命了,但急乱了还是会伤了肌腱经脉。”齐君元的话说得关切,就像是在帮助身陷险境的朋友。说完这话,他迈步快速跑向院门前的泥坑。
就在齐君元松兜的过程中,倪稻花已经带头跳下了满是尸骨的泥坑。在这里真的有一条齐君元早就想到的通道,这条通道是那几个协助铃把头斗鬼卒的倪家好手挖出的。而这条临时挖出用作潜入东贤山庄的通道,现在正好成了齐君元他们逃走的活路。
之前从塌陷的泥坑中爬出的都是倪家刨坑挖土的好手,他们跟着铃把头外出办赶尸建坟的活儿,回来后发现上德塬被毁家灭族,于是在铃把头的带领下前来报仇救人。如果不是有这几个刨土挖坟的好手沿途见坟挖坟,那铃把头一时间还真无法找到那么多的尸体来行狂尸之技。
当他们到达东贤山庄后,商议之下决定与铃把头分作两路,一明一暗相互配合。由铃把头以狂尸明攻,其他人则从地下挖掘潜入,偷偷将自己的族人救出。但是当他们挖到半子德院前时却发现,这地底下洞道纵横交错,而且其中全是庄子里人手来来往往,根本无法继续挖掘,也无法借原有通道潜入。于是他们急切间只能是引绕庄河的河水来淹堵庄子原有洞道,自己则从上面的脚步声辨别出地面纠缠大战的位置,挖塌地面,形成个大的陷坑,以此协助狂尸对付鬼卒。可惜的是这些倪家人挖土、刨坑没问题,面对江湖上的技击高手却完全不堪一击。特别是遇到大丽菊手中的大力绝重镖,连招架一下的反应都没有便走上了黄泉路。
虽然他们走上了黄泉路,但他们进来时挖出的洞道却成为一条逃出生天的救命路。所以想到这点的齐君元才会偷偷问倪稻花认不认得倪家人刨挖痕迹的,因为只有沿着这种痕迹挖出的洞道才是逃命的正道。
倪稻花第一个跳下泥坑,其他人想都没想也都跟着跳了下去,在求生的关键时刻,人都会变得很盲从。
齐君元把柳树那里的兜儿松了之后往泥坑奔去,其实此时已经显得有些晚了。半子德院里的高手已经包抄出来,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他拦截下来。因为齐君元刚才的言谈举止显示他是这群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也是最具威胁的一个,所以将他拿下既意味着眼前的胜利又意味着后患的消除。当然,太多的高手去挡截一个人会显得很浪费,也施展不开,所以大部分的魈面人和鬼卒依旧是往泥坑中追去,试图将那几个人一并拦下或灭了。
但是在齐君元做出一个微小动作之后,半子德院的高手们同时畏怯地停住了脚步。因为随着这个小小的动作,在那些试图拦截他的高手面前展现出血腥的且惊悚的场面。
齐君元是妙成阁的高手,隐号叫“随意”,其意是指所有的刺局都会随他的意愿达到该达到的结果,也是说他可以随心意将周围环境中的各种器物变成杀人的器具来使用。
在大柳树上布设的灰银扁弦扣刃网,虽然不是随意而为,却可以随心意而变。作为一个以杀人为目的的刺客,竟然在逃跑的紧要关头还去关心一下被自己设下兜子套住的敌人。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但必定是有着其他目的和企图才会去做的事情。
谁都没有注意到齐君元在松脱钩网离开大柳树时还随意地牵拉出了一根透明的无色犀筋。而当他遭遇拦截时,他将手中牵拉的那根无色犀筋轻轻拉脱了。
挂在大柳树上的那几个高手已经在自我解救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摘钩解弦,都想尽快离开那张会要人命的带钩钢网。可就在此时,他们完全不知道是怎样一种状况便飞了出去。
将几个高手颇为沉重的身体高高抛出需要很大的力道,齐君元利用的力道来自几方面的合力。有柳树的弹劲、弦网的绷劲,最重要的还有他们自己在剧痛下全力躲避的挣扎、纵跳的劲力。这几种力道的汇合都在齐君元的精妙设计之中,他松扣、退弦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的无色犀筋能够牵带兜套突然启动,将几种力道瞬间聚合在一起发挥作用。而他很关心地让那些钩挂住的人依次小心而下,其实是为了让钩网和柳树逐渐蓄势蕴力,成为自己随时可触发的杀器。
抛起时的人体是完整的,落下来时,完整的人体却变成了许多的碎块。这些碎块大部分是被扁弦勒割的,少数是被崩钩撕扯的。而比人体碎块更多、更密集的是血雨,有飘飘洒洒的,有激射喷溅的,在微风之中、火光之下漾起一片粉红色的雾气。
整个过程中没有听到一点惨呼声,因为那些惨呼还没来得及冲出喉咙,喉咙就已经被锋利的扁弦割断了。
乱枝踏
很多时候杀戮并非为了更多的杀戮,而是为了震慑、为了警示,避免接下来的行动和目的必须用杀戮才能达到,更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别人杀戮的目标。
瞬间出现的一堆碎肉和漫天血雨对于任何人都是极具震慑力的,谁都不想自己死得这样快速,死得这样无声无息,死得这样惨不忍睹,最终可能连个全尸都凑不齐。所以对造成这样杀戮场面的人,他们下意识间就从拦截态势变成了避让态势,因为他们不清楚这个人会不会还有第二招、第三招来对付他们,或许这第二招、第三招会比瞬间变成碎肉血雨更加凶残。
也就在别人下意识地畏惧和退缩时,齐君元从容地跃入了泥坑。落下泥坑后的他没有马上逃离,先是在泥水中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才找准方向,往旁边一个洞道里钻去。
“追下去,快追下去,杀了这些人!”大傩师和另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喇嘛出现在半子德院门前,发出指令的是那个年轻喇嘛。他只是微启嘴唇,便发出洪亮的声音。他应该就是刚才配合大傩师念诵经文的大悲咒。
泥坑边的魈面人和鬼卒稍稍犹豫了下,随即就纵身下坑。齐君元给他们带来的是震慑和恐惧,但震慑和恐惧的结果有可能是死,也有可能是不死。而如果不执行半子德院的命令,那么带来的后果将是死和生不如死。两相权衡,他们还是选择追了下去。
第一批追下去的魈面人很惨,痛彻心扉的嘶喊在深坑和洞道的空间回音作用下多倍放大、久久回荡。让人听得脑涨心麻,一时间呆立当地不敢有任何行动。齐君元刚才在泥水中的一阵摸索并非茫然找不准方向,而是又一次随意地布下了爪子。这次他是以泥水下面的尸骨做爪,单支的尸骨折断后竖插起来,整副的尸骨盘叠起来。这些设置在泥水的掩盖下,根本无法觉察。
竖插的尸骨是按“乱枝风”的规律布设的。不但可以直接以断骨进行杀伤,而且在第一次的伤害后,按照被伤害人的身体快速地做出反应的状态和方向设置下的其他断骨,连续进行二次、三次,甚至更多的杀伤。明代洪武十三年,兵部印发兵典《奇战策》中有“山林地袭战,宜按地形势多处击,设乱枝风顺应其相续攻其弱……”这其中的“乱枝风”虽然讲的是兵法,但道理和目的却和这种爪儿大体一样。
盘叠起来的尸骨更加巧妙,做的是“自踏断”设置。这本来是一种用树枝、石块抓捕野兽的陷阱,完全凭借树枝、石块间巧妙的搭接结构产生作用。“自踏断”的陷阱口子不算小,可以容一只脚自由进出。但一旦踏入之后,便会遇到其他树枝、石头的顺势导向,使得脚的踏入方向发生转折。在自己下坠力的作用下,折转了方向的力道会导致脚掌、脚踝、腿骨、膝盖等多处骨折。而且这条腿最终会被树枝、石头组成的单向结构逆锁住,不顺向拆除设置根本无法从中解脱。齐君元在稀泥下的设置是用尸骨替代了树枝和石头,效果完全一样。
“自踏断”在南宋以后被坎子家改良简化,墨家的“踏崩百齿踝扣”就是由此发展而来。改良后的坎子虽然更加霸道,精妙程度却远远不及原来的“自踏断”。
跳下坑的魈面人和鬼卒伤得很厉害,虽然没有当即丢了性命,但这正是齐君元想要的效果。
魈面人和鬼卒受伤后的惨叫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害怕。因为他们都非常清楚,沉没在泥水下面的是那些带着怨恨和愤怒的尸骨。就算是被火烧过、被水淹过了,那些怨恨和愤怒却不一定会消除。所以当他们被疼痛刺激的大脑一时无法准确判断自己受伤的原因时,首先便是往那些尸骨上联想。
存有这样的心理其实一点都不奇怪,看不见的危险往往会更加让人惧怕,也更加会让人往无法解释的方向去想象。于是坑上边的人再不敢往下跳,半子德院里从地下坑道包抄过去的人马也不敢再继续逼近。就是大傩师、大悲咒这样的高手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不再继续催促手下人去追杀已经消失在土坑中的那几个人。
半子德院高手们的停滞提供了宝贵的逃跑时间,这是齐君元他们几个能够顺利逃脱的关键。因为他们选择的路径并不好走,如果半子德院的人无所畏惧地继续下坑追杀,真就有可能将他们缠住,将最后的一线逃生机会破坏掉。
这条逃生路径是倪稻花选的,她下到坑里后,朝连接泥坑的几条通道上扫看几眼,便立刻确定应该从这条、狭窄矮小并且不停有水流入的洞道中逃出。
选择的理由很简单,不管倪家人是从哪条洞道进入的,他们都利用了东贤山庄下面原有的洞道。否则就算倪家刨土、挖坑的技艺再非凡,仅凭借几个人的力量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中从庄外挖到半子德院门前。所以从其他洞道逃走,都会经过东贤山庄原有的洞道,遇上半子德院围堵人马的可能性极大。只有这条狭窄、矮小的洞从痕迹上看完全是倪家人挖出的,这应该是事先准备的一个对敌手段,是想在将人救出之后引用绕庄河的水倒灌东贤山庄下的原有洞道,从而阻挡追兵。所以河道那边的口子没有完全挖开,只有少量瞬时冲高的水流流了进来。这是一条和东贤山庄原有洞道完全不搭界的出路,不会遇上对家人马。另外,从这里出去后,可以顺绕庄河的激流直漂而下,躲开庄里庄外所有人马逃到安全的地方。
倪稻花的判断是正确的,所有人从窄小湿滑的洞中钻出,悄无声息地入水顺流泅行,很快就在黑暗中远离了东贤山庄的范围。不过这个正确的判断也幸亏有齐君元随意随境的血爪儿连续奏效,为逃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另外,范啸天有一招浮水泅行的妙法,是将大长外衣浸湿,迎风鼓起后将袖口、下摆扎紧,这样就相当于一个可短时利用的浮球。不管他们的水性是好是坏,都能利用浮球沿激流漂出很长一段距离。
也就在几个人下水之后,穷唐犬突然停止对铁甲方队的攻袭。摆脑袋嗅闻了两下,随即疾奔兼带滑飞,犹如一个影子般闪动几下便不见了。
而早在齐君元跳下土坑之际,有人就已经意识到他们不会再获知第三条讯息了。但问题是加入战圈是容易的,要想快速脱身战圈却要艰难得多。不过那三国的秘行组织都是非同一般的高手组合,也就稍稍费了些手脚便摆脱了御外营的纠绊,几股风似的就没了踪影。
御外营和铁甲方队停止了前进,失去了围剿的目标,坚定不溃的推进便再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此时他们也真的需要这样一个间隙来救助同伴、包扎自己。
东贤山庄里满地残火和死尸,还有就地打滚呻吟的伤者。塌陷的土坑、坍塌的门楼、垂倒的庄稼,让一个原本颇为秀丽的山庄顿时显得残破萧条。
但这些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几个不知来头的刺客在一个晚上就粉碎了东贤山庄以往的自信和傲气。这些人竟然明言三天内将刺杀庄主唐德。这是一个让他们惴惴不安的狂言,更是一个决定他们前途和命运的狂言。而对于唐德来说,这是一个意味着生死的狂言。所以他们眼下最需要解决的事情是如何平安度过这三天,保住唐德的性命。
齐君元也不知道自己上岸的地方是哪里,沿河道漂流很长一段距离后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一个浅滩,让他们有机会爬到岸上。否则到底要漂到什么时候、到底能不能上岸都不知道。
上岸之后,齐君元连脸上的水都没有抹一把就连声说:“走,不能停,起来赶紧走!楚地全是唐德的势力范围,他只要发个手令,府衙、驻军都会全力围捕我们的。”
“走?你不是说三天内刺杀唐德的吗?”秦笙笙坐着没动。
“我那是要将他吓住。这样三天里他都会全力设防保护自己,忽略追捕我们的事情。所以我们有三天时间可利用,应选择最近的道路逃出楚境。即便出不了楚境,也要尽量远离东贤山庄。”
“你这人怎么满嘴都是谎话。说好用三条讯息进行交易,结果到最后一条没有了。说好三天之内刺杀掉唐德,结果变成了用这三天时间逃出楚境。”秦笙笙用带着些鄙夷的目光看着齐君元。“对了,你那两条用于交易的讯息也是假的吧,盘茶山真的有宝藏?”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宝藏,但唐德的确在那里挖了很长时间。我是觉得唐德的这些举动应该早就被那三国秘行组织的耳目收集了,所以把宝藏地点说在那里可信度更高。而且估计得没错的话,那三方力量中现在已经有人赶往盘茶山了。”
“果然又是说谎。”秦笙笙的语气让人感觉她已经非常了解齐君元了。
“的确是说谎,但这更是江湖的生存之道。骗那三方力量为我们阻挡御外营铁甲兵,是为了争取足够的时间。以刺杀威慑唐德,是要让堵在屋子里的你们几个能有机会到泥坑旁边来。还有……算了,现在不能和你细解释,还是先跟着我逃出楚境后再细说给你听。到时候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们好好理一理呢,因为我发现我只是对外人说谎话,而有人却在我们中间说谎话。”齐君元刚说完,有些人的脸色便快速地变化了一下。
回杀令
“不行,我不能走。我还得回东贤山庄去!”首先提出异议的竟然是倪稻花。
齐君元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个自始至终都在说谎的人,所以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也不会答应你要去那里的要求,至少在我确认自己的事情没有完成前,你必须跟着我走。”
“你没有权利要求我什么!”倪稻花有些激动。
“我不要求你什么,但作为一个刺客,我会要求我的处境是绝对安全的,我的信息是保密的。所以为了防止我们前往呼壶里的事情被透露给一些不该知道的人,必要时我会采取极端手段排除这方面的危险因素。”齐君元的话冷冷的。
“你是说你会杀了我?”倪稻花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不仅是你,每一个对我说谎和威胁到我安全的人我都有理由杀了他。所以你自己要懂得珍惜,因为你是倪家不可多得的高手,也可能是唯一能将言家技艺传承下去的人。”
“你都知道了?”倪稻花更加惊讶。
“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而且我也不想问,多知道一点真相就给自己多带来一分危险。除非是你自己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们的内容,那才是对我们没有危险的真相。”齐君元说完便不再看稻花,而是回头朝着要走的方向迈出两步。
倪稻花突然朝齐君元大声说道:“是的,你猜得没错,我是高手,而且是倪家盗挖技艺最好的一个,外号盗花。铃把头死之前给了我一张黄符,上面写的是驱尸秘法。如果被抓的言家人没一个能逃出的话,那我就真成了言家技艺的唯一传人。但我不能一人身具两技,负担太重,也太不可靠。万一我突遭意外,那两项技艺便从此断了传承。所以我要将上德塬的人救出来,否则我便无法解脱。还有……”
倪稻花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说道:“你们要找的倪大丫就是我父亲,于情于义我都必须回东贤山庄救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之前虽然都多少觉出倪稻花不大寻常,却从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身份,与他们所办的事情有极大的关联。
就在这时,从旁边的岩石缝隙间飞跃出一条黑影,没等大家有所反应,它已经纠缠在了倪稻花的腿边。紧跟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也跃下岩石,稳稳地站立在河滩的碎石上。来的是哑巴和穷唐,能够翻山越岭绕行山道,追上顺激流急速漂行的这些人,除了哑巴和穷唐,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哑巴似乎早就听到齐君元和倪稻花的对话了,他朝秦笙笙做了几个手势,并示意她将自己的意思告诉给齐君元,然后很坚定地站在倪稻花身边,而且把弹弓握在了手中。
“齐大哥,哑巴说了,他会跟着稻花杀回去救人。你如果想对稻花不利,他和穷唐首先会成为你的危险。”秦笙笙很平静地告诉齐君元哑巴的意思,语气中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齐君元愣住了!倪稻花是装疯,早在往呼壶里的船上他便从倪稻花的眼神和反应中看出来了。倪稻花是高手,是从倪稻花抚摸穷唐时,手掌中特殊的茧子在穷唐皮毛上形成的痕迹看出来的。但是哑巴什么时候死心塌地成了倪稻花的守护者,之前齐君元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或许洞察力超人的他心中藏有过多刺客的冷漠,对感情的觉察还是欠缺了许多。
“我也不能走,我们的活儿还没了呢。”这次说话的是裴盛。
“这一点我想齐兄弟是能够体谅的,我们是在做谷里派下的活儿,谁都存着必成的心思。拦我们做活儿也就是搅谷里的局,对吧?”唐三娘说得很客气,其实话里却是暗藏着威胁。
“你们都不走,那我也不走了。我回去把唐德杀了,别让人把我们扎堆都当成说话像放屁的人。”秦笙笙像是在跟着起哄。“腌王八,你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去?”
“你都敢去我有什么不敢的。”王炎霸毫不示弱,“刚刚那一趟进东贤山庄我还没真正发手,再要去的话我把欺负你们的那两个高手削了给你们报仇。”
“少吹牛,连个墙面相儿都没摆好,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削高手,别让人削了你的两只手就谢天谢地了。”范啸天喝止了王炎霸。“要我说呢,这事情还真不是两三句能说清楚的。齐兄弟说得不错,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先赶紧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商量下,看看有没有做成的可能性。当然,我这只是指救上德塬的人,还有我和裴盛、三娘的事儿,至于杀唐德我看还是算了吧。”
范啸天说完后谁都不再说话。对于倪稻花、裴盛他们来说,是十分乐意按这建议而行的。而对于齐君元来说,范啸天话里的意思完全是让他让步。虽然心中十分不愿意,可从目前那几个人的态度来看,局面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了。或许自己应该趁着这机会就此退出,任凭他们胡闹去。问题是秦笙笙也坚持混在其中,要不能将她安全送至呼壶里,那么自己这一趟活儿就又搞砸了。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么就是对我的建议没有异议。这附近我来过,往西去有个松溶山,山脚下有许多暗河冲刷出的水流洞,蜿蜒曲折,洞口众多,便于藏身和逃脱。而且那里地势险要复杂,大批人马施展不开,我们可以先到那里躲避一下,商量妥当后再做决定。”范啸天难得做决定,而他敢于做决定的事情无非就是往哪儿逃、往哪儿躲。
“范先生所说大家真没什么异议?”齐君元又问了一句,他必须确定这一点。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从表情神态上看,很明显他们都认可了这个计划。
“这样也好,倪稻花要去救上德塬的人,我不阻拦,阻拦了哑巴要和我拼命。裴盛兄弟和唐三娘要去做完自己的乱明章,这我也不能阻拦,拦了显得我对离恨谷不忠。不过范先生刚才说了,杀唐德之事算了,这事情还真得算了,因为那只是我为了争取逃跑时间下的虚兜,杀不杀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秦笙笙与你们这两件事情根本没关系,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而我则继续按谷里给我的指令将她送到呼壶里,我想也没人会干预我的行动吧。好了,这下大家的目的都达到了。”齐君元的几句话真的无可辩驳,谁要再不同意,那就是存心让他为难,也是和离恨谷为难。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为什么就不能回东贤山庄?”秦笙笙是唯一有理由、有勇气存心让齐君元为难的人。
“我不想回答你为什么,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将会像先前那样绑着你走。而且你也只有跟着我走,才有可能及时得到同尸腐的解药。”
齐君元的话说完,秦笙笙不但没有畏怯,反是很倔傲地冷笑了两声。
“先不要争了,还是听我的,躲到松溶山之后我们再商量。这里的确不能久待,万一铁甲兵沿河追下来,我们就又麻烦了。”范啸天坚持自己的决定,但他心里也清楚,除了王炎霸外,在场的这些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不,或许连王炎霸也都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范啸天真的没有想到,这次他的话刚说完,行为和心理最为叛逆的秦笙笙竟然第一个站起身往前面的丛林中走去。跟在秦笙笙后面的有裴盛和唐三娘,然后是王炎霸、哑巴、倪稻花。范啸天转头看了齐君元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齐君元皱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前面那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一股非常强烈的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而且现在更多出一种被排除在这个小团体之外的孤独感。眼见着前面那几个人的身影快被密匝的树丛完全掩盖了,齐君元这才轻迈快步追赶上去。
这几个人没能走到松溶山,其实就连刚刚钻入的那片丛林都没有走出去。阻止他们前进的是一只墨羽隼,齐君元不用细看便可以辨别出这是归属于离恨谷的墨羽隼,看着骨瘦毛散,其实机警无比。
墨羽隼是王炎霸带回来的,他躲到一旁的密木丛中解手,结果自己没拉出来先被这鸟儿拉了一头一脸。幸好他边提裤子边擦脸之余,未曾忘记做出“落隼架”的手势,让墨羽隼认出是自家人。墨羽隼除了带给王炎霸满头满脸鸟屎外,还给大家带来一份乱明章。这是一份内容非常明确的乱明章:“二郎主持,引妙音、锐凿、氤氲、飞星,三日内刺唐德。”
齐君元也在旁边扫了一眼那份乱明章,看清内容后心中不禁顿时翻腾起来。乱明章里没有提到他、王炎霸和倪稻花。
王炎霸是范啸天所收不入谷的徒弟,其性质类似一件工具、一个帮手,也就和穷唐的等级差不多,所以乱明章中不将其名号列入是很正常的事情。倪稻花更不可能在其中,恐怕发乱明章的执掌或代主根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很奇怪的是其中竟然没有提到他齐君元,是谷中执掌不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同行?还是外派的代主疏忽了自己的存在?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这其中定然有着无意间的误会和计划中的失误。但如果是误会或失误都还不算大问题,最可怕的是有什么人刻意不要他参与此事,那么就是人为的阴谋了。
让一群白标去执行一项公开的刺杀,面对铁甲重兵和众多高手,还有险恶的地势和重重兜爪设置,那不是要让他们白白去牺牲性命嘛。还有,谷里是如何知道他们就在东贤山庄附近的?三日刺成是什么意图?为何在要求和时间上与自己用来威慑的虚言完全相同,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借题发挥?
“不对!”齐君元的话很坚决,挟带的气势不容别人有丝毫辩驳,“这个乱明章有问题,这是明摆着要你们去送死!”
“那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然后在我们送死时再将我们救出来。”秦笙笙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半真半假。
齐君元没有搭理秦笙笙,而是仰头将目光朝远方望去,望向黑暗中的山林,望向山林中的黑暗。
芦荡行
春末的天气已然很是炎热,特别是在淮南一带,此处临江,又多湖泊河道,太阳稍烈一些,水分便快速蒸发,让人感觉远处景象缥缈,近处所见恍惚。而地属淮南的江中洲,是个位处长江中间的泥沙淤积岛,所以受此气候的影响更加明显。
赵匡胤是连夜带人乘船上岛的。几十个人不管是何等身份、职位,一色的轻装劲服,红缨顶范阳毡笠,绑腿麻布靴,唯一的差别是在所携带的武器上,还有他们不同的气势、气质。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防止被别人瞄准并出手暗算他们中的重要目标,而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却可以便于相互间辨认和寻找踪迹,免得在混乱时发生误会和失群。
原本都以为一个江中的岛子不会太大,用不了几步就能走遍了。但他们上岛之后却发现自己错了。这个由江中泥沙淤积而成的岛子面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与南北岸断脱的大平原。岛上没有高起的山头土堆,也没有高大的树木丛林,只有一望无际、茂密如毡的芦苇,以及夹杂在芦苇荡中生长的蒿草。至于在芦苇和蒿草里还有些什么,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赵匡胤还是有所准备的,他也怕此行过于唐突造成误会,导致双方的伤害反而不美。所以上岛之后每行一段便以响箭带拜帖射出,那拜帖上写明他们此行意图为了商谈合作、共谋财路。但已经先后射出有十几支响箭了,岛上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这些箭到底有没有落到“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手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那茫茫芦苇荡中,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箭大概落在了哪里。
岛上的蒿草、芦苇和其他地方并不相同,它们在江水和淤沙的滋养下长得特别高壮。像赵匡胤那样魁伟的身材,依旧是被没顶其中,没有辅助物踮高一人多的身位根本无法冒头远望。
如此茂密高壮的蒿草、芦苇荡子,往往意味着危险的存在。首先它们掩盖了视线,让人无法判断路线,更难以发现其中暗藏的危机。另外,一般长了这些亲水种类植物的地面都非常泥泞湿滑,湿土下还有往年陈留的枯根纠结缠绕,磕绊脚步,行走非常艰难。而那些蒿草和芦苇又无法用来借力扶持,所以稍不小心便会栽倒在泥浆之中。更不用说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还有天然存在的流沙、淤陷、积水坑,一旦踩踏进去又无人及时救助的话,那就只能眼睁睁等待自己慢慢死去。
虽然这些大周的禁军兵将经历过无数次危险和杀戮,但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依旧像失去了眼睛和腿脚,心理的紧张和肢体的消耗很快就会让他们汗流浃背。再加上天气的炎热,芦苇、蒿草又密不透风,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真让人有种关在蒸笼里的感觉。
赵匡胤停住脚步歇了一小会儿,拿汗巾擦了把脸。汗巾上浓浓的汗馊味抹在脸上让他心中很是不舒服,就像有种无望无助的感觉萦绕不去。置身在这个又厚又大的芦草毡子里,如果不能顺利地走出,那么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些人的肉体也会像那汗巾一样发出馊臭的味道。
在芦苇荡中察看周围地势的最好方法就是“架更楼”(1),赵匡胤已经记不起让手下“架更楼”的具体次数了,但他却记得每一次察看后汇报的情况。这是因为每一次的汇报内容都完全一样,看得见的只有茫茫的芦苇和蒿草,没有一条道路,没有一处田地和房屋,更看不到一个人影。
其实现在赵匡胤又有察看周围情况的欲望,但他却暗自强行抑制住了这个欲望。再不能让这些守帐亲兵虎卫架更楼远眺近望了,因为他们流露出的眼神中已经包含了太多的恐惧和绝望。这些来自北方的兵将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他们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地理环境。在这样看不见、走不尽的地方,即便满怀的豪气、满身的力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发泄掉这两股气。这就像大力挥舞一把锋利的大砍刀,却无法砍断飘柔的绸纱一般。目前这种状况必须马上解决,如果短时间内再不能走出这片芦荡草毡的话,他们中有些人可能会彻底崩溃掉。
“大人,这样一直往前走恐怕不是办法。地形、气候且不谈,就岛上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意图。如果以为我们是来犯重敌,暗中布下阵局,一举攻袭之下我们只怕连说清来由的机会都没有。”赵匡胤的属下亲军虎卫头领副将张锦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张锦岙原本也是江湖中出身,而且曾经在南平九流侯府当过门客。他不但见识广、技击术高,而且还有双手打飞石的绝招。从后来宋代名将的家世传承上查看,他很可能是水泊梁山好汉没羽箭张清这一脉的先辈。
“布下阵局的确很有可能,我们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好像已经是在对方瓮中。但一举突袭倒不一定,因为我们上岛的也就数十人而已,而且从衣着上根本无法辨别我们是哪方面的。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都是久走江湖的油滚子(江湖代称,是指经历无数、江湖经验丰富的意思。),不会在完全不明情况的状态下就实施袭杀。不过这看不到边的芦苇荡、蒿草丛我们也真的不能久待,必须赶紧找到一条出路;否则等迷了方向,疲累和饥饿就会让我们失去自保的力气,最终束手待毙、任人摆布。这可能也是岛上的人到现在都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此次是来商谈合作事宜的,所以更应该处于一个与对方可抗衡的状态才行,否则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不会相信我们提出的要求和能提供的条件。”赵匡胤的分析入丝入扣,但是光分析是没有用的,这时候更重要的是要拿出一个决定来。显然赵匡胤暂时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现在需要更多的建议。
“要不然我们就此退回去,虽然不知道前路怎么走,但来的时候我沿途做了些记号,循着记号找到上岛的位置应该不难。”张锦岙熟知江湖上谨慎行事的一套,此趟前来江中洲,他全是按江湖道上的行事手法做的。赵匡胤当年入伍行之前就与张锦岙相识,后来招为己用并任其为贴身副将,除了因为他身怀绝技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熟知江湖道中的一套。
“回去也未尝不是办法,但我们已经上岛行走了这么长的距离,我估计就是想退回去也不一定能行。”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赵匡胤还是挥手示意大家往回走。他是一个很会权衡利害关系的人,从不会为了些虚名、面子而固执行事。
事实很快就证明赵匡胤的担心没有错,他们刚回头走出几十步远,芦苇丛中突然升腾起一片淡淡的烟雾。这些绝不是因为水分被太阳照射后蒸发而起的烟雾,而是有人点燃了什么,因为有着很冲、很呛的烟火味儿。
“不好,有人想要放火烧我们。这大草荡子,我们可没地方躲呀!”张锦岙的声音又惊又惨。
“别慌!现在是草木青绿时节,这草荡子烧不起来的。放这烟是想让我们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大家先别乱动,摆‘八珑罩五活蝠’的阵势防守。”赵匡胤很确定地说。
此时以“八珑罩五活蝠”的阵势防守是非常恰当的。这是一个外圈连贯成八面进行防御抵挡,内圈五股运转,并视情况增援外圈八面的阵势。根据洛土山唐陵碑文记载,“八珑罩五活蝠”是唐将郭子仪由八玲珑的五福走马灯悟出所创,是一个可快速变化移动的防御阵势。
不过这次赵匡胤的判断只对了一半:青绿的芦苇蒿草荡子的确是烧不起来的,而后面的一半判断却是错的,因为别人点燃的烟雾虽然很冲、很呛,但始终都是淡淡的。这样的烟雾不是要他们看不清方向,而是要逼迫他们朝着别人设定的方向行走。
就在赵匡胤他们刚刚摆好阵势严密戒备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像是风声,事实上也的确有些风,但这风根本不足以驱散那淡淡的烟雾,反是被很冲、很呛的烟雾赶着走。不过不能驱散烟雾的风却在瞬间驱散了“八罩五活蝠”的阵势,众多能征惯战的兵将组成的防御阵势此时竟然还不如一片淡淡的烟雾强势。
风声是无数轻小翅膀发出的,那是一群马蜂的翅膀。燃起的烟雾是为了驱赶马蜂,而被烟雾驱赶的马蜂会变得狂躁、凶狠。哪怕面对的是挥舞刀剑的强悍兵将,它们一样会无所畏惧地将其当做发泄对象。
赵匡胤的手下有一大半在密集的刺痛中奔逃,而且很快就消失在密绿的芦苇、蒿草中,再无法知道后果如何。靠近赵匡胤身边的十几个最信任的护卫没有动,他们在赵匡胤的指示下趴伏在地,并且快速用地上的泥水涂抹身体的裸露部位。
狂飞的马蜂消失得很快,因为它们将奔逃的那些人当作目标,执着地追赶过去。过了一会儿,烟雾也消散了,这应该是燃烧烟雾的人认为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迅速离开了他们刚才的位置。这是江湖人惯用的狡诈,以逸待劳,快速移动,不与不明实力的对手发生正面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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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代军营中临时搭起的瞭望塔叫更楼,因为除了瞭望还兼带着打更,这也是为了控制瞭望的哨兵不会打盹、偷睡的一种手段。所以军营中将各种临时搭起用作观察的方式都叫架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