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躺在天鹅绒面的大椅子上。屋内光线昏暗;伦敦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在这轻柔的昏暗中,灰绿色的椅罩、窗帘和地毯和谐地融为一体。那个洋娃娃也融入其中。她穿着绿色天鹅绒衣服,头戴天鹅绒帽子,脸上涂着厚厚的艳彩,身体舒展,四肢伸开,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她是个玩偶娃娃,是有钱的女主人心血来潮时买来放在电话旁,或长沙发坐垫上的那种玩具。她四肢摊开躺在那里,永远瘫软无力,但却带着一种古怪的生气。她看起来像是二十世纪制造的颓废产品。
希比尔·福克斯手忙脚乱地拿着几个样板和一份草图走了进来,带着一丝惊奇与困惑看了那个洋娃娃一眼。她感到奇怪,但是无论什么令她奇怪,都无法成为她首要关注的东西。反而,她心里想:“哎呀,那个蓝色的天鹅绒样板哪儿去了?我究竟把它放到哪里了呢?我确信,刚才把它放在这里的啊。”她走到楼梯口,向工作室喊道:“埃尔斯佩思,埃尔斯佩思,你拿了蓝色的样板吗?费洛斯·布朗夫人现在随时都会过来。”
她又返回屋内,打开了灯,目光再次扫过那个洋娃娃。“哎,到底在哪里——啊,在那里。”她把刚才从手中掉下来的样板捡了起来。当电梯停下来的时候,外面的楼梯口传来了往常的咯吱咯吱声,过了一会儿,费洛斯·布朗夫人带着她的京巴,呼哧呼哧地走进了房间,那架势就像一列火车喷着气进站一样。
“要下大雨了,”她说,“简直是倾盆大雨!”
她摘下手套,脱掉毛皮外套。艾丽西娅·库姆走了进来。最近她并不总过来,除非有特殊的客人登门,而费洛斯·布朗夫人就是这样的客人。
埃尔斯佩思是工作室的女领班,她拿来了连衣裙,希比尔把它给费洛斯·布朗夫人从头往下套了上去。
“瞧,”她说,“我觉得挺合身的。是的,这绝对是件成功之作。”
费洛斯·布朗夫人侧过身来,照了照镜子。
“我必须要说,”她说,“你做的衣服确实不显臀部。”
“您可比三个月前瘦多了。”希比尔鼓励她说。
“我真的没瘦,”费洛斯·布朗夫人说,“尽管我穿这件衣服看起来像瘦了。这与你的剪裁方式有关,它确实让我的臀部显得小。我看上去几乎好像都没有臀部了——我指的是那种大多数人都有的平常的臀部。”她叹了口气,一边抚摸着她身体上那个令人伤脑筋的部位,一边继续说,“我的臀部一直让我很心烦,当然了,多年来,我一直靠把肚子向前挺来让它不那么显眼。但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做了,因为我连小肚子也有了。我的意思是——唉,你不可能又收腹又收臀,不是吗?”
艾丽西娅·库姆说:“您应该看看我的其他客户!”
费洛斯·布朗夫人又更换姿势试了几下。
“有肚子可比有臀部糟糕得多,”她说,“肚子更容易显出来,或者你感觉它是这样的。因为,当你和别人面对面说话时,他们看不到你的臀部,但却可以注意到你的腹部。不管怎样,我要养成收腹的习惯,而臀部就随它去了。”她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突然冒了一句:“哦,那是你的洋娃娃吧!吓死我了。那个洋娃娃你买来多久了?”
希比尔有些迟疑地瞅了一眼艾丽西娅·库姆,艾丽西娅看上去有些困惑,而且还有些莫名的忧虑。
“我不太清楚……我想,应该有些时日了——我向来记不住事情,现在就更差劲了——转身就忘。希比尔,她在我们这儿有多久了啊?”
希比尔简短地回答:“不知道。”
“噢,”费洛斯·布朗夫人说,“她让我毛骨悚然。太可怕了!她看上去好像正在看着我们所有人,也许正掩着她的天鹅绒袖子大笑呢。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我就把她处理掉。”她微微打了个寒战,然后再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衣服制作的细节上。该不该让袖子再短一英寸呢?衣服长度怎么样呢?当所有这些重要的地方都得到满意解决后,费洛斯·布朗夫人换回她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当路过那个洋娃娃的时候,她又转过头来说:“不,我不喜欢那个洋娃娃。她看上去一副主人的样子。这可不是好现象。”
“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啊?”等费洛斯·布朗夫人下楼离开之后,希比尔问道。
还没等艾丽西娅·库姆回答,费洛斯·布朗夫人又回来了,她从门口探头说:“我的天哪,我把富林给忘了。宝贝儿,你在哪儿呢?哎,不会吧!”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另外两个女人也盯着看:那条京巴正坐在绿色天鹅绒的椅子旁边,抬头盯着那个懒懒地躺在椅子上的洋娃娃。那条京巴脸很小巧,眼球突出,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恨,只是一直盯着娃娃看。
“过来,宝贝儿。”费洛斯·布朗夫人说。
但是她的宝贝却毫不理会她。
“他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费洛斯·布朗夫人数落着,“富林,过来。吃饭饭啦,我的心肝儿。”
富林的头转过来一点儿,看了一眼他的女主人,然后带着鄙夷的神情,继续打量着那个洋娃娃。
“她一定引起了他的注意,”费洛斯·布朗夫人说,“我想他以前从没注意过她,我也没有。上次我来的时候,她在这里吗?”
另外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希比尔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艾丽西娅·库姆则眉头紧皱,她说:“我告诉过您——我最近就是什么也记不住。希比尔,她在我们这儿有多久了啊?”
“她从哪里来的啊?”费洛斯·布朗夫人问道,“你们买的吗?”
“哦,不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艾丽西娅·库姆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是我买的。我想是别人送给我的。”她摇了摇头。“真是见鬼!”她喊道,“见鬼,事情刚发生,我就全给忘了。”
“喂,别傻了,富林,”费洛斯·布朗夫人厉声喝道,“过来。看来我得把你抱走。”
她把他抱了起来。富林叫了几声以示抗议。他们走出房间,富林仍转过头来,瞪着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躺在椅子上的洋娃娃……
“就是那个洋娃娃,”格罗夫斯夫人说,“真是吓死我了,真的。”
格罗夫斯夫人是一名清洁工。她刚刚像螃蟹一样蹲着清扫完房间的地板。现在她正站着,拿着掸子慢慢地拭去尘土。
“真可笑,”格罗夫斯夫人说,“直到昨天我才注意到她。她突然吓了我一跳,真的。”
“你不喜欢它吗?”希比尔问。
“福克斯夫人,我跟你说吧,她简直吓死我了,”那个清洁女工说,“她很不正常。看她那悬着的长腿,无精打采躺在那里的样子,还有她那奸诈的眼神,看起来哪里都不对劲儿。”
“你以前从来没有说过她什么。”希比尔说。
“我说过了,直到今天早晨我才注意到她。
“当然,我知道她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但是——”她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她是你会在梦里遇见的那种。”她边说,边收拾各种各样的清洁工具,接着离开了试衣间,穿过楼道,到了对面的房间。
希比尔盯着那个懒懒的洋娃娃。渐渐地,她脸上也显出困惑的表情。艾丽西娅·库姆走进了房间,希比尔突然转过身。
“库姆小姐,这个东西在你这里已经多久了?”
“什么,那个洋娃娃?我的天哪,你知道我什么也记不住的。昨天,真是太荒谬了!我本打算出去听那场讲座,可是沿着街走到半路,就突然发现,自己记不得要去哪儿了。我想啊想。最后,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去纳穆斯堡。我知道自己想去纳穆斯堡买东西。啊,你是不会相信的,实际上直到我回到家,喝着茶时,才记起讲座的事。当然了,我总听说,人们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变得老糊涂,但是这对于我来说,也太快了些吧。我现在已经忘记把手提包放到哪里了,还有我的眼镜。我把眼镜放到哪里了呢?我刚才还戴着呢,我刚才还在读《泰晤士报》上的消息呢。”
“眼镜在壁炉架这儿呢,”希比尔一边说,一边把眼镜递给她,“你怎么得到那个洋娃娃的?谁给你的啊?”
“我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艾丽西娅·库姆说,“有人把她送给了我,或把她寄给了我……不过,她看起来和这间屋子挺搭的,不是吗?”
“我觉得相当搭,”希比尔说,“可笑的是,我记不起来,第一次在这里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了。”
“难道你现在和我一样健忘,”艾丽西娅·库姆责怪道,“毕竟,你还年轻啊。”
“但是,说真的,库姆小姐,我不记得了。我的意思是,我昨天看着她,觉得有些……嗯,格罗夫斯夫人说得相当对……觉得她有些恐怖。我早已有了这样的感觉,可当我试着回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时,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事实好像不是那样。就好像她已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但我只是刚刚注意到她一样。”
“也许某一天,她会骑着扫帚柄从窗户飞进来呢,”艾丽西娅·库姆说,“不管怎样,她现在确实属于这里。”她环顾四周,“你几乎很难想象,如果这个屋子里没有她,会是什么样子,不是吗?”
“是的,”希比尔说,她打了个寒战,“但我宁愿我能。”
“能干什么?”
“能想象出没有她的房间什么样。”
“是不是这个洋娃娃让我们都变傻了啊?”艾丽西娅·库姆不耐烦地问,“那个可怜的东西怎么了?对我来说,她看上去就像颗烂白菜。但可能因为我没戴眼镜的缘故。”她又补了一句,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洋娃娃。“是的,”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是有点儿恐怖……表情悲伤,但是——又很诡异,而且神态相当坚决。”
“可笑的是,”希比尔说,“费洛斯·布朗夫人如此讨厌她。”
“她是那种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艾丽西娅·库姆说。
“但是很奇怪,”希比尔执意说,“这个洋娃娃竟然给她留下了那样的印象。”
“噢,人们有时确实会突然非常厌恶某样东西。”
“也许,”希比尔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个洋娃娃直到昨天才来到这里……也许她刚刚从窗户飞进来,正如你所说的,是她自己在这里安顿下来的。”“不,”艾丽西娅·库姆说,“我确信她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也许她只是昨天才被人注意。”
“我也有那种感觉,”希比尔说,“就是她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尽管如此,直到昨天我才真正记起看见过她。”
“哎,天哪,”艾丽西娅·库姆轻快地说,“不要再谈她了,你的话让我脊背发凉。你不会是要说一大堆关于她的超自然的事儿吧?”她捡起那个洋娃娃,抖了抖,重新整理了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那个洋娃娃立刻顺着椅背懒懒地躺了下去。
“一点儿也不像是活的,”艾丽西娅·库姆边说,边盯着那个洋娃娃看,“不过,有趣的是,她确实看起来像是活着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