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翌日,葵与露申站在小休的墓前。按照当时的习俗,下葬需要占卜吉日,有时人死之后迁延数月不能入土。不过小休身份低微,所以处理她的丧事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是将她裹以生前的衣服,装入桐木制成的棺椁,埋在云梦的山水之间。平地起坟,不过五尺,墓前植了一株柏树。时人相信,有种名曰“魍象”的恶鬼,喜欢食用死者的肝与脑,却唯独畏惧虎与柏树。所以若墓主身份高贵些,则往往在墓前立上虎形造像。因小休只是一介奴婢,就在她的墓前植柏,以御魍象。
忙完小休的丧事,又是黄昏时分了。露申将掘地、植树的仆人差遣回去,与葵留在墓前。因雨已停歇,葵在明日就要动身离开。在那以前,露申有些无论如何也想向她讨教的问题。关于近几日的命案,露申想到了一种解答,但她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
然而葵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心中忉怛难遣,口里则絮叨起她与小休的往事。
“小休的父母是我家的奴婢,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了她。我这样说,露申就能想象他们的结局了吧?按理说,小休应该把我视作仇家的女儿才对,明明是我的父母让她成了孤儿,让她只能做奴婢。倘使她的父母在天有灵,知道她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我,究竟会怎样想呢?这种事情,我根本不敢想象。
“被带回我家的时候,小休尚在襁褓里,奴婢们给了她最简单的照料,她也幸而活了下来——不,或许这反倒才是最不幸的——是啊,她竟然没有死在懵然无知的年岁,真是太不幸了。老实说,对于她幼年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可以想见,逃亡奴婢的女儿会在我家遭受怎样的冷遇。她在五年前被派到我身边。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像现在这样恭顺了。不管我怎样苛责她,都没法在她的眼中发现哪怕一丝怨恨。确切地说,当时她的目光里空无一物,就算和我四目相接的时候,也像是在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有些阴沉,不像别的侍女那样总是逗我开心。她从未向我谄媚过,我新学了什么技艺或是作了文章也得不到她的吹捧。因此,我总是派她去做最粗重的活,甚至设法构陷她、让她受罚。可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心里却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苦恼的缘故吧。
“露申也知道,我是长女,因而背负了那样的命运。所以,或多或少地能在小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作为逃亡奴婢的女儿,她的人生也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种种可能性。于是,我有了一个叛逆的念头,说出口或许有些可笑。只不过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再没有机会实现了,所以讲出来也无妨。
“——我想和小休一起获得自由。我们虽然身份悬殊,却也都被与生俱来的东西束缚着。如果是和小休一起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做到。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又过了一年,我开始跟随家族的商队旅行。对于我来说,这几乎就是‘自由’了。可是,对我的那份顺从还一直束缚着小休。在我看来,她的愚忠完全是身世使然,是因为自己的父母试图逃亡,最后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她才迫使自己放弃思考和个人的意志,完全成为被我操控的人偶。而我不希望她这样下去。因为我能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看着她被枷锁束缚,我也会觉得焦躁难安,即便在旅行,也仿佛仍被困在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
“是啊,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的自私与自负最终还是害了她。其实我一直都误解了,以为她的过度恭顺只是出于对命运的屈从。起初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后来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吧。只是我醒悟得太晚了。直到小休那样悲惨地过世之后,我才察觉到,其实她是爱着我的。如果我能早些觉察到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一再地残忍对待她了。可是都已经太晚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亏欠她的东西,也无法回应她的感情。我所能做的,只是依照她的愿望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小休一死,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一起死掉了吧。我总以为,‘自我’是一种在岁月里不断堆积回忆而形成的东西。五年以来,我记忆中的每个场景里,几乎都有小休的身影。而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也不过只有十七个年头罢了,况且最初的几年完全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仔细想想,我这辈子恐怕也再难遇见一个能与我朝夕共对长达五年之久的人了。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珍惜呢?为什么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回想起来,小休真的是个奇怪的孩子,竟然愿意不顾一切地陪在我这种人身边……”
说着,葵泣如雨下。
露申则满是厌恶地看着她,唯恐葵的泪水蹭到自己身上。
“对不起,葵,我无法理解你们的关系。你所讲的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是病态的,我既不同情,也不会为之感动。而你对她的悼念里,也充满着对自己的哀怜,这很恶心。不过你继续说下去好了,我现在还不急着戳穿你的真面目。请尽情扮演这个悲伤的角色吧。不过请你不要忘记,究竟是谁逼死了她。”
“你可以对我怀有恶意,但是请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小休的一生。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正常’可言,我所见到的只是一些固执己见的狂狷者与许多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罢了。因为小休的死,我将愈发偏离你们眼中‘正常’的人生轨迹。因为这是她的遗愿,我也只能遵从。自她过世那刻起,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反转,我成为她的奴仆,情愿做她的傀儡,让她操控我的一生。昨天开始,我就只是为她而活着了。”
“那么葵,你是怎样看待我的呢?你之前也说过想带我一起回长安,我也以为我们之间能培育出真正的友情,可是我始终没有向你确认过,你到底是怎样看待我的?究竟是将我视作可以任意玩弄的偶人,还是把我视为一个永远无力反驳你的听众呢?”
“我想与你平等相处,仅此而已。”
“果然,你在我身上追求小休给不了你的东西,没错吧?‘平等相处’,说得何等冠冕堂皇啊!小休那样的绝对服从都已经无法满足你了,你已经开始物色可以与你‘平等相处’的仆从了!好,既然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那么我自然有拒绝你的权利。不仅如此,我也可以像你欺侮我那样回敬你——不,十倍百倍地回敬你!”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你对我的误解。”
“我对你没有误解,葵,你莫不是以为任何人都生来就有理解你的义务,所有人都必须回应你的要求?我无法理解你,你在我眼里是一个怪物。不,岂止是你,我周围的世界都疯掉了!为什么连若英姐都……”
“若英的事情,我很遗憾。”
“若英姐临终时让我向你转达她的谢意,她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果然把那件事告诉了你,是吗?”
“那件事?啊,的确。不过我不怎么相信。若英姐大概是怕我为她的死伤心,才……”
“你错了,露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若英一定向你坦白了她四年前犯下的罪行。她也和我说了。她讲的应该是真话。”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若英姐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怎么可能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理由,就杀害自己的至亲。”
“‘那样微不足道的理由’?露申,你在说什么啊,当时她可是……”葵惊诧道,“她向你给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想脱离那样的家庭,想被我的父亲收养——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理由。”
听完露申的话,葵陷入了沉默。
“撇开这些不谈,葵,昨天你为什么要讲那些话?说什么‘人在死后是平等而幸福的’。莫不是为了让若英姐安心赴死才这样说的?”
“怎么会,我只是按照她的期望,讲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因为小休的事,我整个人都很混乱,感知和理解能力都变得迟钝,所以没能注意到她竟然下了那样的决心。”
“我不这样认为。”露申怒视着葵,厉色地说,“在我看来,这都是你蓄谋已久的!姑妈、白先生、江离姐、小休、若英姐无不是被你害死的!你昨天不是也承认了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我承认。”
“不要玩这种文字游戏了。你与他们的死之间,不是那种抽象、间接的关联,恰恰相反,葵,你亲手杀害了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并且诱导小休和若英姐,令她们自杀!”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钟夫人遇害的时候,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不必再狡辩了,我已经看穿了你的伎俩。”
“露申!”
“葵,昨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辗转难眠,就把几起命案的情形回想了数遍,终于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其中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总觉得不自然。结果天快要亮的时候,我在半睡半醒间理解了其中的意义。我希望在我指出这个疑点之后,你可以立刻供出全部真相,否则的话……”
“请你冷静些,露申,我……”
葵的话音还未落,露申已从怀中取出一把尺刀。那是她从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取来的。时人携带这种短小的刀具时,往往将它挂在腰间,所以它又被称为“拍髀”。这种兵器亦被称为“服刀”,“服”就是佩戴的意思,这个名字也说明它便于随身携带。
露申除下皮革缝制的刀鞘,将锋利的刀身暴露在葵面前。她两手握住刀柄,以刀尖对准葵的眉宇,继续说了下去。
“葵,请你回答我,为什么在姑妈和白先生的案件中,你都是杀人现场的第一发现者?”
“那只是巧合罢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那么,让我们回想一下姑妈遇害的那日早上发生的事情。那天你将我推入水里,用言辞羞辱我,又撕破我的亵衣,我原本以为那些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你的目的就在于惹怒我,让我先离开河边,这样你也就有借口和我一起回去了。”
“我又何苦一定要这样做呢?”
“很简单,如果你发现杀人现场时只有我一个人,你会比较容易得手——”
“得……手?”
“请不要打断我。”露申无视葵的问题,继续叙述她的推理,“后来,我为了甩开你就跑了起来,而你也穷追不舍。接近仓库的时候,你跑到了我的前面。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跑在你后面罢了,还能有什么理由?”
“有!葵,你那个时候急着跑到我前面,是为了实施某个诡计——当时你怀揣着某个容器,里面盛放着你事先准备好的血液。在你假装跌倒的时候,将血洒在草丛上,再把容器收入怀中,制造了后来我们看到的杀人现场。之后,你装出一副勘查现场的样子,偷偷将容器丢进井里,完成善后工作。”
“这都是你的想象,想逼我认罪的话,就去井里把那个瓶子捞出来吧。”
“我只说是容器,你却说出了‘瓶子’这个词,这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信息……於陵葵,果然杀害姑妈的人就是你!”
“随便你怎么想了,先把刀收起来好吗?”
“我拒绝。”
“那么,你继续说你的推理吧。不过我想问一下,我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风险,当着你的面把血洒在那片草丛上呢?”
“为了洗脱你自己的嫌疑。通过将血液洒在那里,就可以使人误判作案的时间。如果那里没有一摊血迹,我们推开门发现了尸体,那么,作案时间有可能是在江离姐她们经过之前,不,还很有可能是在我们第一次经过那里之前——也就是说,凶案发生的时间可能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早。而通过洒下血液,案发时间就被锁定在江离姐她们第一次经过之后、我们从溪边折返之前,这段时间你一直和我在一起。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诡计,你就拥有了不可撼动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假设凶手是我,我又是什么时候作案的呢?”
“更早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醒来之前,你就已经杀害了姑妈!”
“那么小休不会发现吗?”
“她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她如此忠于你,不可能提供对你不利的证词。同样的道理,江离姐遇害时你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不成立的。因为小休即使没有与你串通好,也会出于自己的判断袒护你。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可以判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一点你也承认吧?”
“的确,假使我是凶手,即使不命她做伪证,她应该也会提供对我有利的证词。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下面,我来分析一下白先生的命案。同样,作案时间也在我醒来之前,你把白先生约到悬崖边,在那里将他推落。”
“那么,白止水先生临终时写下的‘子衿’二字意义何在呢?我和这两个字没有什么关系吧。虽然我听说在东夷的语言里‘青’和‘葵’的读音是一样的,所以或许可以用‘青青子衿’的‘子衿’二字来指代‘葵’。但白先生是楚人,他应该不会用东夷的语言玩什么文字游戏吧?”
“葵,我们之所以猜不透这两个字的意义,原因很简单,这两个字本就毫无意义,它们根本就不是白先生临终时写下的!”
“你的意思是,我将白先生推落悬崖之后,不辞劳苦、披星戴月地摸索着自己不认识的山路走到涧底,在他身边写下虚假的死亡留言,再赶回住所、躺倒在你身边,等你醒来和你一起若无其事地去参加小敛仪式?明明在你认识路的情况下,我们到涧底往返一次还用掉了半日的路程……”
“不必再装傻了,葵,你早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走到涧底的时候,我抢在你们之前发现白先生的尸体,就是为了在那个时候写下‘子衿’二字,是吗?”
“正是。”
“那么很奇怪啊,假设我是凶手的话,我何必多此一举写下这样两个无意义的字呢?我若真的想脱罪,岂不是应该写下某个嫌疑人的名字,藉此嫁祸于他呢?”
“葵,你的狡猾就在于此。你在那个时候还不清楚每个人在小敛仪式前的行动,换言之,你根本不清楚哪些人有杀害白先生的嫌疑,所以才写下了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而你之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并非其他,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之前你在江离姐那里见到了那句‘青青子衿’,仍对‘子衿’二字留有印象。那时我和展诗哥哥很快就会过来,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对将要写下的内容进行详尽的思考,于是就写下了这个你当时能想到的词;其二,在这里的人,只有你和白先生精通《诗经》。那天你告诉展诗哥哥,你也曾随‘夏侯先生’学过《诗》。于是,白先生一死,你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之中的《诗》学权威,当你找到可以嫁祸的对象之后,就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子衿’二字,将罪责推给那个人——这就是你前天下午做的事情,你对‘子衿’二字的解释简直完全不着边际,可是,也没有谁就此对你提出反驳。”
“那个解释的确愚不可及,请你把它忘掉吧。”
“污蔑了别人的父亲、一家之主,竟然想如此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吗?我看你还真是愚妇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
说着,露申伸直左臂,单手持刀,将刀尖抵在葵的颔下,距其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你忘记昨天若英对你说的话了吗?露申,请把刀放下。”葵叹道,“以上就是你的推理了?”
“还没有结束。江离姐遇害的时候,你其实并不在房间里。小休只是为了维护你,才在大家面前做证说你没有离开过住所。你的罪行她都看在眼里。所以,为了彻底绝除后患,你将她逼死了。”
“我的确……”
“我说的不是譬喻、修辞层面上的‘逼死’,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小休在前天午后曾经说过,‘要求我去死,我就立刻死在您面前’,又说‘您想要痛打我,我会为您递上鞭子’。所以当天晚上,你就对她说,想要验证她下午说过的话,要她取来鞭子。小休自然服从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尸体上有新的鞭痕。鞭打过后,你对她下了那个命令——那个尽管致命,却也是她无法反抗的命令——你命令小休去死。于是,小休就在那棵树上自经而死了。当然,昨天你的种种悲恸都是演技。”
露申,你为什么还是不明白?
凶手明明就……
“最后,对于若英姐的死,你也是负有责任的。我认为,你在昨天下午对她说的那番话,根本就是一种诱导。你发现江离姐过世之后,若英姐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所以就向她宣称死亡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还告诉她死后所有人的灵魂都会融合为一。于是,若英姐就认为只要一死,就可以与芰衣姐、江离姐重逢,所以……也就是说,於陵葵,正如你昨天早上不小心承认的那样,你的确杀害了所有人。”
“那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和观家素无恩怨,为什么不惜牺牲跟随了自己五年的仆人也要杀害你的亲人呢?”
“你的目的,其实自己早就已经讲出来了,不是吗?”露申冷笑道,“你来到云梦,就是为了传教——传播你创立的那个崇拜死亡的邪教!昨天你当着我的面讲出了你们的教义,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在回答若英姐的问题,只是在解释你认为身为巫女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我错了。其实,你当时就是在向若英姐传授你编造的教义。昨天你说死亡会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你还说你相信人在死后是平等而幸福的——这就是你们的教义。你们认为死比生更好,生是苦难的而死是甜蜜的。你还说你认为自己要做的事在于‘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我说到这里,你杀人的理由已经昭然若揭了!於陵葵,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被杀的人偏偏是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直到若英姐过世我才明白,他们四个人之间有个共同点,在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具备的共同点——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他们有资格成为你传教的对象!”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那么,如果接受了你的教义会怎么样呢?我想,若英姐就是你传教成功的例子,她遵照你的暗示自杀了。而在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那里,你的那通鬼话并没有发挥作用。他们没有听信你的话,不认为死比生更好,更没有因为接受了你的教义而自杀。所以,你选择亲手杀死他们。你认为,如此一来就能让他们切实地体会你的教义——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一切都出于你的偏执、妄想和病态,你就是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杀害了五个活生生的人。为了不让你的异端邪说流毒海内,为了防止新的牺牲,我唯有这么做了,我要送给你一件你早就应该收到的礼物——你梦寐以求的死亡。”
下一个瞬间,葵推开露申的左臂,顺势将她按倒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苦呢?”
“放开我,你这杀人凶手!”
“你做这一切,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偏执、妄想和病态’吗?”葵长叹了一口气,“首先,我问你,昨天你和若英前往旧居之后,她可曾离开过你的视线?”
“不曾。”
“那么,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将那支断箭带在身上的?”
“或许、或许那支箭本就是你给她的。”
“好……再说白先生的事件,我们发现他的尸体时,距离他坠崖的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他的血怎么也干了吧?那么我要怎样用他的血写下‘子衿’二字呢?如果你说我这次也特意携带了一个容器,装着血液,只为写下这两个字,可是,新写下的血字能那么快变干吗?你们赶到白先生面前的时候,作伪一事岂不会立刻暴露?”
“也许你事先就准备了一块写上‘子衿’二字的土块,到时候只要在地上掘一个坑,将土块填进去……”
“这种方法,你觉得可行吗?”
“有什么不可……行……”
讲到最后露申自己也心虚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可能在你睡醒之前杀害白先生。因为你的睡相非常差,简直糟透了,睡在你身边是我有生以来最坏的回忆。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把你的半边身子都压在我身上,你让我怎样在不惊动你的情况下出门杀人呢?”
露申这才回想起来,自己那晚梦见了姑妈的死状,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紧紧抱着葵。
难道,真的是我误会了她?
但是,已经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所以……
“露申,你还没有明白‘子衿’二字的意义吗?那天早上天未亮的时候,观家的仆人见到白先生向山里走去,而小敛仪式开始时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出现在主屋,由此就可以知道案发时间了。而且,还能知道另外一个信息,凶手绝对没有充足的时间前往山涧下面再折返——因为那需要半日的时间,不可能赶在小敛仪式之前回来。因而‘子衿’二字绝对不是凶手写上去的。当然,这也不可能是我在发现尸体时写下的。那么,只有可能是白先生在临终前写下的,对吧?
“在白先生之前,钟夫人已经遇害了,也就是说这显然是一场连续杀人事件,那么,如果你是白先生,你会写下什么内容?很简单:凶手的名字。因为只要我们发现了他写下的凶手的名字,连续杀人事件就会被终结。可是偏偏,他写下了‘子衿’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词。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也不清楚凶手是谁,才这样写的呢?这种假说很难成立。第一,悬崖边有以履反复摩擦地面而留下的痕迹,根据钟展诗的证言,这说明白先生曾在这里与人交谈过;第二,假设他交谈的对象并非凶手,那他便没有见到凶手或无法判断凶手的身份,他应该也不会写下什么文字迷惑我们的调查。你还记得吗,露申,白先生在去世前一晚曾经跟我们说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吧’,他表示一定会协助调查。因而,白先生一定是在知道了凶手身份的前提下才写下了‘子衿’二字。
“于是,那个问题又出了水面:为什么白先生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或许你会这样解释,白先生担心凶手立刻到他身边抹去或修改他留下的字迹,所以特意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但是这种假说也不成立,因为白先生也知道所有人都将去参加小敛仪式,凶手不会花费那么多时间来到涧底修改他的留言。那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
“也许他……”
露申下意识地应声道,却想不出什么解释。
“也许他虽然见到了凶手的相貌,也与凶手交谈了一番,但是,他并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不,恐怕比那更糟,他根本就以为凶手的名字是‘子衿’!”
“怎么会……”
“露申,其实在你讲述假说的全过程中,凶手一直就在你面前,只是你对她视而不见罢了。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
于是,露申艰难地将视线投向她正前方的那株柏树以及柏树后面的土丘。
——就在那里,长眠着本次事件的真凶。
葵扶起露申,又手持刀身将那把尺刀递与她。面对葵充满信任与宽容的举动,露申愈发为自己刚刚的言行感到羞耻。可是此时的她,并无道歉的心情。葵指出的真相令她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小休要杀害白先生和自己的亲人。
“露申还记得吧,宴会的时候白先生来晚了。我在他还未到的时候向大家介绍了自己,也顺便介绍了小休。那个时候他不在场,所以自然无从知道小休的名字。后来,小休向我问起‘太一’与‘东皇太一’的关系,我称赞她好学,还说了一句‘也不枉我从《诗经》里为你选了这个名字’。这句话,白先生听到了。请你不要忘记‘子衿’也出自《诗经》,所以他完全有可能误以为小休的名字是‘子衿’。”
“那么,这种误解是如何产生的呢?”
“小休欺骗了他。在将白先生从悬崖推落之前,小休与他曾有过一番对话。在那个时候,她欺骗白先生说自己的名字是‘子衿’。”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怕对方坠落之后一息尚存写下自己的名字吗?”
“小休自然不可能预见到白先生坠入那么深的山涧还能写下凶手的名字。她之所以扯这个谎,其实另有目的:当时小休必须弄清楚‘子衿’二字的含义——不,确切地说,她想了解的是整首《子衿》,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首诗究竟讲了什么。”
“她了解这些是为了……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在江离姐那里看到的木牍!”
“就是这个原因。离开观江离的住所时,我们谈起了那块木牍,而且我解释了《绿衣》的意思,但是并没有解释《子衿》。我还跟你说,‘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问白止水先生吧’。小休记下了这句话,她后来真的去向白先生请教了这个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小休要……”
“唯有知道了那两句诗的含义,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观江离。不过,关于她杀人的动机,我想留到最后再讲。在这里我只是想解释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白先生会误以为她的名字是‘子衿’,换言之,她为什么自称‘子衿’。据我推测,她说出这个谎言,主要是想自然地提出她想问的问题,以免让白先生起疑。在宴会上她向我提问的事情,白先生应该还记得,所以在对方眼中,她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但是,若白先生追问下去,问她为什么单单好奇这一首诗的内容,她仍必须想一个合理的缘由。于是,最合理且最符合她身份的理由是什么呢?很简单,假若我为她取的名字就是‘子衿’的话,她向白先生请教那首诗的含义就再自然不过了。因此,白先生误以为‘子衿’是她的名字,继而写下了那样的死亡留言。”
“或许在白先生的案件里还解释得通,可是,江离姐是被人用弩机射杀的,小休她懂得如何使用弩机吗?”
“我在调查钟夫人陈尸的那间仓库时,当着小休的面使用了一次那里的弩机。她这样聪敏的孩子,或许看一次就能学会吧。”
“那么,最后,姑妈的案子要怎么解释呢?如果凶手是小休,她是怎样在重重监视下脱身的呢?”
“解释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点时间。恐怕,还要从发生在四年前的灭门惨案讲起。在那次事件中,观若英遭受了极大的刺激,因而在她的心里一直留有非常严重的创伤。因此,在这起事件中,她不能被视为完全可靠的旁观者。算了,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若英姐她……”
“她的确是灭门惨案的真凶。露申,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今天你为什么选择怀揣尺刀来见我?”
“因为它隐藏起来比较方便嘛。”
“同一间仓库里,还有许多箭可供你使用,你为什么不取一支箭藏在怀里呢?”
“箭太长,又没有鞘,怎么想也不适合藏在身上吧。即使把箭身折去一半,也……”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
“……若英姐她为什么要用一支断箭自杀?”
“你终于注意到这个疑点了。我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推测她是想选择和江离一样的死法,毕竟她们感情那么好。但是后来我会想起某些疑点。若将那些疑点与若英自杀的方式一起考虑的话,或许能推出某个结论。”
“什么疑点?什么结论?”
“我们在江离那里见到的那块木牍,上面有涂改的痕迹,在第三行的‘我’与‘心’字之间。第三行开始是江离的笔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按照我们一般人的习惯用书刀将写错的地方刮去,重新书写,而是直接将错字涂抹掉呢?露申,你发现了吗,在江离和若英共同居住的地方,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一把书刀。不仅如此,昨天你在我的房间,突然抄起我案子上的书刀走向我的时候,若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呢?你也听到了吧,她那个时候喊了‘不要过来’。”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若英对刀具心存恐惧。恐怕,刀具会激起她不快的体验——例如,用匕首弑杀了自己的全部至亲。”
露申在震愕中陷入沉默。
“不过,若英杀害至亲的理由并非如她告诉你的那样,只是为了被更加宽和的家庭收养。行凶的时候她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出于自保的目的才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让我们回想一下你为我讲述的案情吧。你在叙述观上沅的尸体时提到过,尸体旁倒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桶,还有一段被割断的绳索从树上垂落,距离地面约有七八尺的距离。我认为,从现场的这两处细节就可以推测出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记得你提过一个假说,认为芰衣姐才是凶手。那时你对绳子和木桶都做出了解释,你说绳子是伯父挂上去的,为了将若英姐吊起来打。准备一只木桶则是为了在若英姐昏过去的时候用水将她泼醒……”
“但这个假设不能成立。我之前的推理恐怕忽略了天气因素。案发的时候,若将一个木桶盛满水放在院子里,恐怕不用多少时候桶里的水就会结冰吧?那样一来就派不上用场了。小休死后,我才想到木桶或许还能派上其他的用途。”
“小休……你是说——”
“绳子、木桶,两者组合在一起,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了:上吊自杀。恐怕那条绳索被割去的部分,是个环状的绳套吧。而且,在它被割下之前,若英的头颈应该已经套在里面了。”
“你是说伯父他……”
自露申心底涌起的不祥预感令她窒息。她知道葵后面要讲的话是她不想、也不该继续听下去的。经历了若英的死,此时露申已经对可能遭到的打击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关乎曾与她朝夕相对的观若英的事情,尽管它很可能是观氏家族的往事中最令人胆寒的一桩。
“是啊,”葵点了点头,“恐怕你伯父在一番鞭打之后,强迫观若英用那条绳索自缢。根据事后观若英对绳索和绳状物的种种反应,我不得不这样猜测。”
“若英姐的反应?”
“你果然没有注意到。首先,为什么若英会变得怕蛇?恐怕她看到那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的时候,回想起了什么可怖的记忆吧。第二,为什么观芰衣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我想当时观芰衣并非抱住了若英的臂膀,而是抱住了她的颈部。第三,为什么若英居住的院子里没有水井?观家提供给我的临时住处,水井就建在院子里。而若英住处的水井在院子外,这样汲取生活用水会很不方便吧。更何况江离还在院子里种着花草,那么她每次要浇灌它们,都要提着水桶穿过起居室,这也过于麻烦了吧?所以我想那里没有水井应该也是有理由的。因为观家的水井上都装有辘轳,辘轳上则绕着绳索。若英既然惧怕绳索,想必也不愿每天和水井上缠满绳子的辘轳朝夕相对吧?基于她的种种反应,特别是观芰衣抱住她的时候她做出的反抗举动,我做出了刚刚的那个推测:你的伯父曾逼迫若英上吊自杀。”
“……那么,又是谁割断了绳子呢?”
“恐怕是你的堂兄观上沅,因为他是在树下遇害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当时离若英最近的人。”
“但这还是不合乎情理啊。假使若英姐是被上沅哥救下来的,为什么又要当场杀害他呢?而且,伯父为什么要逼迫若英姐自杀呢,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两个问题倒是可以同时回答。你伯父应该并没有逼死若英的打算,他只是想要恫吓她一下而已。若英在宴会上不是提到过吗,她曾经和你伯父讲了自己的理想,结果没能得到理解,说的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你伯父听了若英的话,惊愕之余动手打了她,但他也知道这不足以让若英放弃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打算让若英体验更深重的恐怖……”
听到这里,露申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当时,他打算让若英体会濒死的恐惧感——先强迫她自缢,再命令观上沅及时地割断绳索。你伯父以为只要这么做,若英就会变心而从俗,不再有践行自己那套理论的勇气了。可是对于若英来说,这份打击还是太重了。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最先被她杀死的人是你的堂兄。可以推想,你堂兄割断绳索之后,将匕首丢在了地上,自己则抱住坠落下来的若英。若英在惊恐之余,拾起匕首,杀死了观上沅。你的伯父见到手持匕首向他走来的若英,自知赤手空拳没有胜算,就转身奔向屋里,打算去取那把长剑。结果在门口被若英追上,背部中刀而死。最后……”
“已经可以了,小葵不必说下去了。”
“总之,若英换下染血的衣服,将之焚毁,又草草处理了现场,就奔向了你家。以上就是四年前灭门惨剧的真相。”
“但是,葵,我不明白。为什么伯父他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让若英放弃自己的理念?”
“露申,你的确不明白。如果若英真的实践了自己的理念,带给观家的后果会是什么?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灭族。观家这些年避居山林,就是不想卷入种种权力争端,因为虽然得势可以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只要一跌,全族都会被赶尽杀绝。可是若英的追求偏偏在于此。抱着这样的理想,而诞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难免会遭到迫害。偏偏,你的伯父是个冷酷的人,他并没有将子女真的视作独立的个体、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视作自己的创造物。所以,当若英对他袒露心迹,他却觉得若英的想法是异端邪说,认为自己对她的教导都白费了,甚至会认为若英是个不应由他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老实说,如果若英没有动手杀人,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以你伯父的性格,那天的情形或许还会重演,而到那个时候,想必就没有人替她割断绳索了……”
说到这里,葵长叹一声,无法再讲下去。露申也倾听着她的沉默,她从这沉默里听出了许多葵不忍讲出口的信息:那是有关父母对子女的期待的感触,有关父母是否有权毁灭子女的反思,以及,许多关乎她自己的身世遭际的告白。
良久,露申发问道:
“那么,当时发生的事与姑妈的死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其实,这里面的关联我也已经讲到了。若英是个不完全可靠的旁观者,因为她在四年前的事件中蒙受了极大的打击,所以她的视线可能会刻意回避一些东西。”
“但是,若英姐已经过世了,我们已经无法向她确认这一点了。”
“不必向她确认。她的某句证词已经说明一切了。她关于小休的到来,是这样描述的:‘刚刚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去看,就见到了小休。’露申,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那个时候若英站在仓库对面,那个位置几乎紧靠着山体,如果她是面对着仓库站立的话,脚步声怎么会从背后传来?也就是说,当时若英其实并没有面对仓库站立,而是面朝着别的方向。”
“别的方向?”
“若英在南,仓库在北,谷口在东面,西面则是通往溪水的路。而若英起初并没有怀疑小休,这也就意味着,小休的行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因而,她一定是从谷口的方向——也就是东面——跑来的。换言之,若英当时面朝的方向,就一定是西面了,也就是溪流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若英姐要面朝着那边,那里什么都没有吧?”
“正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才要看往那个方向。你再回想一下,仓库的东侧有什么?”
“东侧……东侧……你是说,水井?”
“正是。在若英站的位置,不论她向东还是向北看,都能看到那口水井。请不要忘记,那口水井上架有辘轳,辘轳上缠满绳子,那是若英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所以,她在那时只好朝西站立。如此一来,绳索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了。我想,小休在杀害钟夫人之后,听到峡谷里传来你的声音,就躲在了井栏后面。她本想趁所有人都进入那间仓库之后再离开那里,可是偏偏若英一直站在仓库对面。或许小休一度认为自己再难脱身了,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若英面对的方向始终未变,从未看向她这边。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绕到若英的正东边,也就是她的背后,装作刚刚从我们的住处那边走来。”
“如果当时出现在她背后的人不是小休,恐怕若英姐立刻就会起疑心吧,那样的话,白先生和江离姐或许就不会死了,若英姐也……”
“是啊,可惜谁也不会去怀疑小休,因为她似乎真的没有杀害钟夫人的理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江离到死都不知道凶手的身份,也不知道她杀人的动机。她的遗言将矛头指向祭祀对象的变化,其实只是她个人的见解,并非此次事件的真相。”
露申回想起昨日葵与若英的对话: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昨天若英姐制止了小葵自杀的企图之后,说了一句‘於陵君,请不要辜负’,当时下着雨,我没有听清后面的内容。若英姐到底说了什么?”
“她叫我不要辜负小休的死,也不要辜负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
“为了……小葵?”
“是啊,小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露申,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的确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是他们在此之外,仍有其他共通之处。不过这一共同点比较隐秘,不易觉察。刚刚我已经讲到了,小休有理由向白先生请教《子衿》一诗的含义,因为唯有知道了摘自《子衿》的那两句诗的意思,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江离。从这一点出发,或许就能发现遇害者具备的共同点了。”
“我不明白。”
“小休已经听我解释了钟展诗写下的那两句诗的意思,而江离回信的内容,即那两句《子衿》,我没有解释它们的含义,所以她无法知道江离的回信具体是什么意思,换言之,她无法确定江离对钟展诗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能让她起杀心呢?我还是不明白。”
“恐怕,小休认为,那封信是钟展诗在向江离表达恋慕之情。”
“的确。听你那样解释了展诗哥写下的那两句《绿衣》,小休或许真的会那样理解。”
“所以,她想知道的是,观江离对此是否应允——换言之,她需要知道江离是否恋慕着钟展诗。”
“如果江离姐喜欢表哥,小休就必须杀害她吗?”
“是的。如果小休认定观江离答应了钟展诗的求爱,她就必须杀掉观江离。偏偏,江离引的那两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前天我已经解释过了,的确可以表达应允的意思。我想白先生对小休也是这样解释的吧。于是小休在杀害了白先生之后,将江离确定为下一个目标。”
“我还是没有理解,小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杀人……”
“被她杀害的人都与一件事有关,那就是——巫女的禁忌。我应该向你提起过,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都认为巫女并不享有婚恋的权利,在他们看来,婚恋对巫女来说是一种禁忌。小休也是这样认为的。基于这种观念,她才杀害了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小休认为钟夫人和江离以她们的行为打破了这项禁忌,而白先生则散播了巫女可以打破这种禁忌的言论——这就是遇害者的共同点。”
“可是,若英姐在宴会上不是讲过了吗,楚地的巫女并不背负这样的禁忌。那时小休也在场,她应该听到了才对。”
“小休并没有考虑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杀人的目的不在于制裁打破禁忌的人,而在于……劝诫我。”
葵给出的解释超出了露申的理解能力。
“其实,一切惨剧都是由我们两人之间的几句戏言引发的。宴会那天,你盛了一盘葵菹给我,我让你自己把它们吃下,你又问我可不可以把我一起吃掉。后来我讲起了关于屈原的事情。在这之间,我们有几句对话。露申,你还记得吗?”
——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融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要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
“我当时讲的那番话,不幸地成了小休的行动纲领。她就是基于这样一套逻辑,杀害了三人,并最终自杀身亡。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劝诫我不要打破巫女的禁忌而已。”
“小休她明明是那么乖巧、恭顺的孩子,为什么会……”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因为我的失言,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才害死了所有人。”葵的脸上又浮现出昨日清晨抱着小休的尸体时流露出的那种表情,再度滴下了尚未流干的泪水,声音也随之喑哑起来。“毕竟,我在宴会上当着小休的面说‘羡慕楚地的巫女’,还说自己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而已。那晚在前往若英住所的路上,我又当着她的面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又说‘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露申,我对你说过吧,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往往相信,假若‘巫儿’与人恋爱、成婚,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小休也深信这一点,她一定是不希望我遭遇不幸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早些发现她的心意,或许,或许……”
露申丢下手中的尺刀,将葵揽入怀里,安抚着她。
“江离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真相,却还是半开玩笑地讲给小休听。结果,她竟然供认说,那些全部都是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象我那个时候的心情吗?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亲族面前以死谢罪。但是,我终究还是原谅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开我吧,你应该恨我才对。刚刚若真的让你一刀了结我的性命便好了……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知道自己的仆人为了自己杀害了三个无辜的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原谅了她。我让她忘记这件事、忘记她自己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我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资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对她的罪行给出判决、实施惩罚。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出来。后来我也哭了。我已经猜到她会死,猜到她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忠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为她涂上伤药,安排她在我身边睡下,在她耳边一再重复着原谅她的话语。而她只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仆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小休,就强忍不睡,可最终还是睡着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小休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
第二天,霁日与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与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肤被撕裂,光自地平线之下喷涌而出。聚满天空的浮云在一瞬间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于夜空的保护色几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后,阴影又在云霞的边缘蔓延开来。
那是一轮新日正升入云层,朝霞也因而变得晦暗。天空渐由墨色转为堇色,最终变为一种近乎葱绿的蓝。红日继续上升,终于冲破云层。空气自此转暖,盘踞在山间的雾气也蓦然消散。灼爚的金色一时铺满大地。只是与此同时,众星也被湮没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谓启蒙,大抵就是“给予光”的意思。而光所熄灭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满夜空,但那为启蒙所扼杀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复归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云梦”的硬壳,以为能就此挥翮振翼,以游四海,却终不知她所面对的“世界”虽广袤,但更是残酷。
所谓“世界”,东起日出的旸谷,西至日入的虞渊,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穷极的。况复《招魂》早已说得透彻:“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自故居逃离,欢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为悔恨与浩叹。
让我不忍着笔的恰恰是这样的情景:那轮红日正无可挽回地驶向阴云。但我也深知,朝霞与暗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写下这个故事,写些异代的悲欢生死,实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觉得自己可以逃避这个令人窒息且为之胆战的世界。恐怕,我笔下的观露申冲破蛋壳的瞬间,也正是身为作者的我躲入笼中之际。而我在笼中咏唱的每个音符,都只为了献给笼外的你们——读者啊,请不要掩耳离去!
此时,葵与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长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谒墓之后,她们不会返回观家的住处。
葵将驮着行李的牝马系好,牵着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满是楸与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树杂处其中,从远处很难寻见。不过葵与露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条路,尽管她们仍不知道,此后,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都不再有重访这里的机会了。
露水濡湿了两人的衣裾。
“我们……真的要去长安吗?”
“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吗?”面对友人的提问,身着长襦、背负弓矢的少女反问了一句。
“怎么会后悔呢?只不过稍稍有些不安罢了。”
“我明白,离开故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的姑妈还没有下葬,姐姐们也还没有卜定葬期,这个时候离开云梦,你心里总有些愧疚吧。”
“嗯,”露申点了点头,“特别是,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劝阻我。昨晚我离开主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离姐死讯时的若英姐一模一样。这种时候,我明明应该留下来陪他——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一辈子留在这个凶险、卑湿且令人伤心的地方。”
“他会把那件事告诉我们,我倒是有些意外。他一定是把若英视为己出,才会如此自责,以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昨晚葵和露申辞别观无逸的时候,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件并不久远的旧事。只是因为当事人都故去了,才让人觉得渺远难及。原来,在观芰衣去世之后,江离曾恳请观无逸允许她陪同若英一起离开云梦、去长安投靠姑妈。江离担心若英继续留在云梦,免不了睹物思人,迟早会随芰衣而去。
可是观无逸并没有同意女儿的请求。
所以这一次,葵表示希望和露申一起离开,并没有遭到什么阻挠。
“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露申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掩饰着悲伤,试图保持最平静的语调,却到底瞒不过敏锐的葵。“当时若英姐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突然离开云梦去一个新环境,被迫面对更复杂的生活,还要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对她也实在太残酷了。就像一棵半死的树,移到一片沃土,也未必就能成活。她的成长环境太严酷,犯下的罪业也太深,又遭到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恐怕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她。”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小休也是……小葵,唯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是你曾经虐待过小休,而且长达五年之久。或许,真正酿成惨剧的,并不是你那天的几句戏言,也不是你所背负的巫女的禁忌,而是你对小休的教育。我可以想象她的迷惘。你先是用鞭子告诉她绝对不能违抗自己,将这样的信条烙印在她的皮肤上;之后又让她记诵那些你所信奉的经典,而那些经典却告诉她,必须纠正主人的过失,那才是真正的忠诚。正是这样两种完全相左的教条把她逼上了绝路。我还记得,酒宴之后,她试着向你倾诉自己的苦恼,你却只让她自己考虑。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能诱导她把种种想法和盘托出,也就不会断送那么多人的性命了。”
“……你说得太轻巧了。”至此,葵也无法在迟钝的友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动摇,“遇到小休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啊。怎么能要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正确地教育别人?而且,因为被剥夺了最重要的权利,就得到了家族的放任和纵容,让我可以不受任何节制地支配自己的侍女——我自己也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育。我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是禁锢,以及随之而来的代偿罢了。”
“我明白……”
“真正教育过我的人,仔细想来,”葵落寞地微笑着,低声说道,“或许就只有小休了吧,虽然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
“是啊,远比你对待她的方式更极端。”
终于,两人登上了那座山丘。
她们都深知,再向前几步,就将进入一个共死者同在的地域。小休离弃了她们的“世界”,把它留在身后。而在这个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人还能够与她同在。毕竟,“我们并不在本然的意义上经历他人的死亡过程,我们最多不过是‘在侧’”。更何况,“任谁也不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当然有人能够‘为他人赴死’。但这却始终等于在说,‘在某种确定的事业上’为他人牺牲自己。这种为他人而死却决不意味着以此可以把他人的死取走分毫。”——每个人向来都必须自己接受自己的死。(1)
小休的死也是如此。
它终不能使於陵葵免于一死,至多只能加深她对死亡的理解罢了。
在看到那株柏树之前,露申停下了脚步。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过去了为好。其实我想了整整一夜,却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所以,就劳烦小葵代我向她告别了。”
“嗯,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交给我吧。”
于是,葵继续前行,最终停在小休的墓前。
——小休,现在,你已经如愿地成了我的一部分,你此刻仍在我体内,你是我的创伤,我的罪愆,我的悔恨,也是我不忍再记起却势必会一再重温的回忆。当我死去时,我们会在那片温热的湖水里交会。到那时,就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了。
——可是小休,即使如此,我终究再也触不到你了,再也无法享用你烹制的饭菜,更没有办法成全你个人的自由与幸福。作为个体生命的小休终究无法复活了。恐怕在我的余生中,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失去你更让我觉得悔恨、遗憾。而且,恐怕也不会再有如这五年般甘美如饴的时光了,毕竟,那段日子你一直在我身边。
——虽然时至今日,你仍在那里、在我左右,仍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倾听着我无法讲与别人听的心声,但这种状况,终究不是我所期望的形式。不过,假若这是你的愿望,我会接受。毕竟你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甚至从未亲口告诉我你的心愿。所以,你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为你实现,你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可是,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
——为什么我这样不断地暗示自己、欺骗自己,迫使我相信你的愿望已达成,我却丝毫不能感到以往与你同在时的那种喜悦!
——为什么我在脑海里一次一次唤你的名字,乃至喊出声音,你却从未应答,以往的你绝不会这样。
——果然,所谓的死,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不再有回忆,也不会有重逢,到最后就只是无尽的黑暗和凄冷的风。
——若果真如此,我又要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呢?
——恐怕我曾经深信的“甜蜜的死”本就是种妄想,只是种可悲而可笑的自我催眠:通过这种暗示,让我遁逃于那份困扰着世人的恐惧感。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将不得不直面它。结果,我的余生都要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吗?只怕我所追求的一切,都会在某个时刻化为烟与泥土,如我的身体一般,而且寄居在体内的魂灵在那个瞬间也会消散。
——只怕我终将与这个世界彻底诀别。
——难道这就是你的愿望?难道你仅仅是为了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我本不想了解的残酷真相,就离弃了我?还是说,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你所期望的?
——请告诉我,小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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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四十七节《他人死亡的可经验性与把握某种整体此在的可能性》。此处的引文根据的是陈嘉映、王庆节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