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这两日来,发生了三起命案,死者分别是钟夫人、白先生和观江离。而根据观江离的遗言,现在钟氏兄妹也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有必要迅速阻止凶案继续发生。目前推理的最大障碍,是钟夫人的命案。因为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凶案发生的时间,可以根据门前草地上的血迹推理出来。我和露申经过那里前往溪边的时候,草地尚无血迹。观江离和钟会舞经过那里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而就在她们经过时,仅有的一条可供凶手逃离现场的路,正处在钟展诗和观若英的监视下——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凶手再无离开现场的机会。
“那么,让我们改换一下思路,有没有可能,凶手在观江离、钟会舞经过那片草地之前就已经从谷口离开了呢?也就是说,凶案发生的时间要更早一些。我原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听了露申转述的观江离的遗言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不过在揭开谜底之前,我想先向会舞确认一件事情。”
“於陵君想问什么?”
“会舞妹妹,我提出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恶意,所以希望你也不要忌讳什么。其实我在案发之后就隐约感觉到了——会舞,请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无法分辨红色与绿色?”
“我……”
“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昨天你的‘某个反应’。我和露申发现尸体之后,你和江离也跑到了门前。那个时候,你就站在那片草地边,却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想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假使你注意到草地上的血迹,应该不会这样提问吧?而且,按照你的性格,理应感到恐惧才对。结果你却这样问了,我只好推测你无法分辨红色与绿色,因而在那个时候没有注意到草地上的血迹。”
“是的,我一直无法分辨这两种颜色。”
“所以,假使在你和江离第一次经过那片草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血迹,你也不会注意到,对吧?”
“可是,当时江离姐也……”
“等一下,葵,”露申忍不住开口了,“那个时候江离姐应该会注意到血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发现她的色觉有什么异常。所以你的假设根本就不能成立。”
“只是色觉异常的话,若好好掩饰,朝夕相处的亲人也未必能发现。”葵说,“下面,我将向你证明,已故的观江离也一定无法分辨这两种颜色。同时,我也会向你解释她们无法分辨红、绿二色的原因。”
“荒唐,简直荒谬到极点了!葵,你病得很重,没有遇到臾跗、扁鹊这样的名医,真是太不幸了!”
“露申,请耐心听我说下去。我这样做都是为了阻止凶案继续发生。你既然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见解,就请暂时闭嘴吧。”葵说,“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不得不绕一个圈子,扯出一些看似与此无关的问题,否则的话,愚顽如观露申者断断无法理解我的主张。下面这个问题我希望能由钟展诗来回答——观江离在临终时说,‘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所以我想问你,这一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点究竟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钟展诗支吾着。
“你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呢,”葵继续追问着,“往年的祭祀对象都是东皇太一,但是这一次的祭祀对象似乎与以往不同呢。那么我这样问你吧,钟夫人计划祭祀的对象,不是东皇太一,而是东君吧?”
“那又如何?”
钟展诗反问道,实际上回答了葵的问题。
“我的推想果然没错。”
“真的是这样吗?”观无逸转向钟展诗,质问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情。姱儿,姱儿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她一直相信,太一是外来神,而东君才是楚地特有的,是楚人真正应该信仰的对象。所以她认为应该恢复对东君的祭祀。”
“荒唐!怪不得会降下这样的灾祸!”观无逸愤怒地转身,面对於陵葵,说道,“於陵君是怎样发现的?”
“您真的没有发现吗?”葵解释道,“我觉得有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次祭祀的对象是东君。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中,钟夫人已经明确说出了她的看法,只是大家好像都没有留意。她说,‘其实长期以来,东君都作为从属的神明,和东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读了《九歌》之后,我也觉得它的地位本应更特别一些’。她还说过,‘有可能在较早的时代,东君是作为主神被祀奉的’。她的根据就是《九歌》里《东君》这一首。结合《九歌》的记录,钟夫人在遇害之前的种种行动也就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释了——其实她都是在筹备对东君的祭祀。
“首先是乐器。钟夫人曾指出,‘按照《九歌》的记述,祭祀东皇太一时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东君则用到了瑟、鼓、钟、篪、竽五种乐器’。这就可以解释两件事:第一,为什么钟夫人会去查看仓库里弃置多年不用的编钟;第二,为什么她要带一支七孔篪过来——因为以往祭祀东皇太一时是用不到这两种乐器的,此次她计划依照《九歌》的记述来祭祀东君,就必须特意准备它们了。
“再者,就是她的遗物中那件上青下白的袿衣。根据会舞的证词,这件衣服是‘从长安出发前才刚刚裁好’,而且钟夫人不曾穿过。但是,她却在遇害前一天,特意将这件衣服从行囊里取了出来。据我推测,这件袿衣其实是祭祀时会用到的礼服。《九歌·东君》里有一句是‘青云衣兮白霓裳’,恐怕钟夫人根据这一句认为祭祀东君时的礼服应该是上青下白的。这件衣服在祭祀时应该由沟通神明的巫女来穿,我想,那名巫女就是观江离。因为在钟夫人取出那件衣服的当晚,我和露申在观江离的住处见到了她和钟展诗的通信……”
“这件事,请不要讲出来。”
钟展诗面色苍白地恳求道。
“为了阻止凶案继续发生,我必须讲下去。他们的往返书信写在一块木牍上。钟展诗写给江离的内容是‘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而江离回信的内容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都是《诗经》里的句子,但是他们这样写,与《诗经》的本义无关,而是借用《诗经》的句子来充当某种暗号。”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绿兮衣兮’和‘青青子衿’指的都是那件上青下白的袿衣,钟展诗写下的那两句诗,其实是在发问,问观江离是否愿意在祭祀时穿上它。而观江离回信引用那两句诗,则是在表示应允,告诉对方自己也信仰东君,所以愿意穿上那件袿衣参与祭祀。”葵说着,将目光转向面露狰狞之色的钟展诗,“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没错。”
“但是於陵葵,你说的这些和江离姐的色觉有什么关系呢?”
露申尖锐地问。
“刚刚我推出了一个结论不是吗——观江离信仰着东君。请你记住这个结论,一会儿我将论证她的色觉,那时会用到它。”于是葵继续说了下去,“同时,我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江离和钟会舞一样,都接触到了‘五行学说’。”
“那是……”
钟会舞困惑地问道。
“五行学说据传是天帝授予夏禹的一套理论,曾由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传授给周武王。传授的内容后来被整理成了《尚书》里的《鸿范》一篇。日后,在《鸿范》的基础上,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和本朝经师对五行学说做出了各自的补充,逐渐形成了一套繁琐而宏大的体系。目前,水、火、木、金、土之间的相生相克关系已经是常识了,而它们所对应的方位、季节、颜色、音律、味道、内脏、德行、气象、灾异也渐渐为人所熟知。与本次事件有关的,是其中与‘木’相关的部分。木对应的方位是东,对应的季节是春,颜色则是青。‘青’这个字有时指蓝色,有时指绿色,有时指黑色,我认为在这个地方应该解作绿色。因为‘水’对应的颜色是黑,所以这里的‘青’绝不是黑色。而青既然是‘木’对应的颜色,树木似乎绝少有蓝色的。因而这里的青解作绿色是最恰当的。”
“可是,於陵姐姐,我……并没有接触过这套学说。”
钟会舞打断了葵的话。
“不,你是接触过的,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於陵葵,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露申问道。
“很简单,就是那首《青阳》。《青阳》是十九首《郊祀歌》之一,是描述春季的歌,所以最后一句是‘惟春之祺’。《郊祀歌》里还有另外三首对应夏、秋、冬三个季节。对应夏的是《朱明》,对应冬的则是《玄冥》。五行学说里,‘火’对应的季节是夏,颜色是红;而‘水’对应冬季和黑色。会舞妹妹,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郊祀歌》本就是根据五行学说创作的,所以会演唱《郊祀歌》的你在无意之中已经接触了这套学说。而昨天清晨在溪边,你告诉我‘这首江离姐也会唱’,因而可以知道,江离也接触过五行学说。”
“于是,这到底和江离姐的色觉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我下面就要论证这个问题了——凡是信仰东君并且接触过五行学说的人,一定会成为红绿色盲。”
“这是什么逻辑!於陵葵,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够了,请让我说完,如果你有更好的假说,我也愿意听一听,不过我总觉得,以你的智识,根本就推理不出什么结论吧。我现在就回答你的问题,虽然这可能不是个问题。你问我‘这是什么逻辑’,那么我告诉你,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葵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这样好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再继续。我问你,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什么?”
“虽然现在看不到,不过你活了这么多年,总是见过太阳的吧。如果连这种问题都回答不了,还是请你早日投水自尽吧。”
“白色的!”露申满是怒气地回答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有时是红的……”
“很好,那么,‘东君’是一位怎样的神明呢?”
“你只要我回答一个问题,刚刚我也回答你了。现在请允许我保持沉默。”
“东君是太阳神。”葵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继续说道,“《九歌·东君》里说祭祀东君要穿青云衣、白霓裳。因为太阳有时看起来是白色的,所以祭祀时穿白霓裳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但是,为什么又要穿青云衣呢?露申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想,这是因为屈原受到了五行学说的影响,才会在《九歌》中这样写。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吧,‘东君’这个名字使屈原联想到了五行学说中的‘木’。在五行学说里,木对应东,又对应青色。作为太阳神的东君被赋予了新的颜色——青。
“就此,我做出了这个推论:凡是信仰东君并且接触过五行学说的人,一定无法分辨红、绿二色。
“我猜测,他们在看到太阳的时候,会将它等同为东君,又想到东对应的颜色,所以,在他们眼中太阳会变成青绿色的。继而,他们会将所有红色都看成绿色。钟会舞如此,已故的观江离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不许你侮辱我的姐姐!”露申冲向葵,抓着她的衣襟,将葵抵在墙壁上,“上次要打你的时候,被江离姐阻止了。现在江离姐不在了,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於陵葵,如果你现在就从我面前消失,我可以停手。门在那边,你可以等雨停了之后再离开云梦,但是请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放任凶案继续发生。”
“那么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刚刚已经论证了,观江离和钟会舞都不能分辨红、绿二色。于是让我回到最初的那个假设,”葵无视露申的言辞与两手,继续说道,“凶案发生的时间比我们之前想象得要早,在我和露申经过那片草地之后,观江离与钟会舞走过之前,钟夫人就已经被杀害了。那个时候谷口还没有人监视,凶手可以很轻易地脱身。那么,究竟谁可以杀害钟夫人呢?”
“你在昨天就已经说过了,没有任何人有单独实施犯罪的可能性。那个时候父亲和白先生在一起,母亲和家里的仆人在一起,表兄和表妹在一起,江离姐和若英姐在一起,我和你……啊,的确有人可以作案,这还真是让人意外的凶手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露申如丧失了心智一般,笑了许久。不自觉间松开了抓住葵的衣襟的手。
“果然,被怀疑的又是我吗……”
小休叹道。
“小休没有动机。”葵一边将凌乱的衣襟理好,一边说道,“其实现在我们只要从杀人的动机入手,就可以很轻易地找出凶手了。”
“你又不是凶手,怎么会知道杀人动机?”露申套用《庄子》的句式问道,旋即改口说,“不,我还是认为你就是杀人凶手。所以你把杀害我的亲人的动机告诉大家吧,如果理由够凄美,我们或许会替你留个全尸。”
“现在不是说笑的场合。”
“我不是在说笑。”
“反正我继续讲下去了,露申你好自为之。”葵一脸无奈地说,“其实杀人动机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了,只是你对它视而不见罢了。江离的遗言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她在临终时说完‘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之后,又说了一句‘所以,姑妈才会被杀’,也就是说在她看来,杀人事件是因祭祀对象的改变而发生的。”
“所以呢?”
“换言之,此次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是狂热的东皇太一的信仰者,不能容忍钟夫人她们私自将祭祀对象换成东君,所以才开始杀人。在凶手看来,钟夫人与观江离都是必须被抹杀的异端,是背叛了楚人信仰的人,所以凶手才会杀害他们。同样,参与了计划的钟氏兄妹,也是他准备杀害的对象。那么,谁会拥有这样的动机呢?”
“谁都可能吧。”
“那么我换个问题,白先生和这次祭祀无关,为什么他也被杀害了?还有,他写在地面上的‘子衿’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不直接写下凶手的姓名?”
“谁知道!”
“露申,我来告诉你吧,白先生是被灭口的,他在钟夫人被杀的时候替某个人做了伪证,所以事后被那个人杀害了。并且,遇害之后他无法写下凶手的姓名,因为即使他写了,我们也很难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反而可能会怀疑他是为了嫁祸给那个人才自杀的。我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凶手是——”
“住口!”
露申其实已经明白了。
“凶手是你的父亲、观氏的家长——观无逸!”
因为震惊,露申一时讲不出什么反驳或咒骂对方的话,只是不目转睛地看着葵。她本来认定葵之前的一系列推理都是胡诌,所以此时无论她给出什么结论,自己都不会在意。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在意了,毕竟葵指认的凶手偏偏是自己的父亲……
“於陵君,你是认真的吗?”观无逸发话了,“你应该知道在别人家里诬陷主人可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对您并没有恶意,只是从种种证据中推出这个结论罢了。”葵镇定地回答道,“只有您有理由杀害白止水,也只有在凶手是您的情况下他才不会直接写下凶手的名字。他写下‘子衿’这两个字,就是希望我们能根据这一提示,发现此次祭祀的对象实际上是东君,如此一来,一切谜题也就迎刃而解,真凶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这也太牵强了吧。”露申终于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开始反击,“你的全部推理都只是你的妄想罢了。江离姐能不能区分红、绿二色,现在已经无法确认。白先生为什么要写下‘子衿’二字,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你总在拿一些死无对证的事情做证据,又怎么能令人信服呢?”
“我从一开始也没有希望令谁信服。我已经说了,我之所以要做出这个推理,只是希望能阻止凶案继续发生罢了。所以即使没有任何证据,我也要将它讲出来。毕竟,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观无逸确实可能是凶手。而根据观江离的遗言,钟氏兄妹现在仍有遇害的危险,所以我希望他们听了我的推理之后,能够对可能是凶手的观无逸提高警惕。我的目的不过如此而已。至于会不会因而得罪这个家的主人,我也不怎么在意了。毕竟,我会尽快离开云梦,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露申,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而已。你这样对我,我只好离开了——葵在心底悲叹道,但是她的心意终究无法传递给她面前的少女。
此刻,露申看着於陵葵的眼睛里,再无别的感情,只有恨意。
其实午后的时候,葵本来是想像平日一样,用自己的拳脚教训一下怠惰的小休,之后再慢慢安慰她,允许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或是帮她清洗沾染了泥污的头发。可是就在那时,小休失去了控制,开始鼓吹那样一套“奴隶道德”,结果自己就忍不住下了重手。
葵在心里很希望小休变得更有主见、可以反抗自己。因此,葵才指导她读了《论语》和《孝经》。《孝经》记载了孔子的言论:“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论语》里也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说法。葵希望小休可以意识到,自己对她有时过于严苛,那并不合乎礼法,她应该做出适度的抗议。如果她主动求自己不再这样做,葵一定会停手的。
可惜小休即使作为女仆也过于顺从了,连讨饶都不会,更不要说反抗主人了。葵虽然很依赖小休,却很厌恶她无条件的恭顺,因而她越是顺从,葵就越是欺侮她。
只是葵的这些想法,露申是无从知道亦无法理解的。
“於陵君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枕在钟展诗膝上的若英睁开眼睛,缓缓说道,“观家的祖辈里确实也有无法分辨红、绿二色的人。说起来,会舞,你父亲的色觉应该也异于常人吧?”
“啊……确实是呢。”
“《扁鹊外经》里说,这种颜色认知障碍与血缘有关,往往由父亲传给女儿。但前提是,母亲也是色盲或身上具备了某种产生红绿色盲的‘潜气’。这种‘潜气’运作的原理我们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具备这种‘潜气’的女性,家族中往往有红绿色盲。因而,从理论上说,若会舞是色盲,则姑妈也有可能是色盲或具备这种‘潜气’,那么,江离的确有可能无法分别红、绿二色。”
“若英姐,你怎么可以附和这种人的话!”
“不过《扁鹊外经》强调说,女儿若是无法分辨红、绿二色,则其父亲必定也是色盲。所以虽然江离已经不在了,我们仍有办法对她的色觉做出判断。换言之,假使叔父色觉没有障碍,则江离的色觉也一定是正常的。”(1)
若英冷静地陈述道。
“原来如此。看来我在这方面的修养还是差得太远了。不过若英啊,我想你的叔父也无法分辨这两种颜色,因而在行凶之后才没有清理草地上的血迹——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血迹吧。”
“真的是这样吗?”
葵这时才记起,观无逸在抵达现场之后,刻意绕开了草地上的血迹。她失落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败。
“看来於陵君终于想起来了。我可以保证,叔父他一定可以分清这两种颜色,因而江离也一定可以。所以你的推论终究不能成立。况且,你的推论都建立在东君与色觉认知障碍的必然联系之上,我已经用《扁鹊外经》攻破你的根据,所以你的推论也就不能成立了。”
“可是,除去血缘之外,这种色觉障碍也可能有其他的诱因吧?你谈的只是生理层面上的问题,而我的根据完全在信仰层面上。若英,你并没有真的驳倒我。”
“是吗?那么这样好了,我们再来找一个信仰东君又同时接触过五行学说的人,看看她会不会出现你所描述的症状。”
“去哪里找呢?”
“於陵君,你好像忘了,在你面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啊。我也信仰东君,而且学过古礼,不可能没接触过五行学说。所以这并不是什么死无对证的事情,只要检查我的色觉,就能判断你的这番推理是否成立。”
“……结论呢?”
“我可以分辨这两种颜色。你的推理一定是错误的。”若英回答道,“而且,於陵君,不要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露申还活着,虽然你们现在交恶了,但也许过几日就能和好。对于我来说,恐怕人世间已经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人与事了。芰衣姐死了,江离也死了,而我偏偏还活着。露申,我现在其实非常羡慕你,但是你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却全然不知道珍惜。这让我非常失望。於陵君,在你们和好之前,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从展诗哥那里听说了,姑妈想把露申托付给你。现在这已经是姑妈的遗愿,叔父应该不会再反对了吧?”
“若英姐,你没见她刚刚……”
“我相信於陵君真的没有恶意。露申,不要再任性下去了。我现在很后悔,如果早几年和江离好好相处该多好。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从观若英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的心已经死了。恐怕,她将一病不起,像她的两位表姐一样,死在韶龄。葵深感悲哀,却又自知无力阻止这样的事发生,她掩饰着自己的苦闷,用沉重的呼吸声掩盖叹息。继而,葵又开始担心露申,她害怕露申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冷漠、猜忌,也怕她自暴自弃地决定未来的事。
但事已至此,葵终究要考虑自己的处境了。
自己真的能一个人安全地离开云梦泽吗?葵看着门外的雨,再度苦恼了起来:没有向导,自己真的能穿越危机四伏的山野抵达都会吗?她有些后悔今天多次逞强说自己将立刻离开这里。
“露申,我走了之后,请你好好照顾小休。”葵郁郁地说道,“我想把她托付给你,我希望她在你身边能变得更像一个普通的人,因为你很普通,恰好是她学习的样本。我也希望她不在身边之后我能有所改变。若英姐姐,谢谢你担心我和露申,但其实,我反倒更担心你。云梦泽对于你来说,满是伤心的记忆,只怕你继续住在这里,难免每日沉浸在悲哀之中,长此以往,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回长安城。我昨天听江离姐姐说,你和她一直在寻找回避平庸人生的方法。她已经不在了,但是至少,请你完成她的遗愿。在长安那边,或许更有机会完成你们的夙愿。你若不想辜负江离姐姐,就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今天已经晚了,我没法动身离开。你若同意,就请收拾好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这是葵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了。
“小姐,我……”
“小休,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清楚。今天就再陪我一晚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再没有主仆关系。请和露申好好相处,我希望你能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会考虑一下的,於陵君。江离的梦想自然有人会完成,只怕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
若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再度闭上了眼睛。
“今天多有冒犯,希望诸位不要记恨。江离的事,我非常惋惜。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她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也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展诗、会舞,还望你们保重,请务必提防凶手。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以后应该不会出现在大家面前了。告辞。”
语罢,葵转身离开厅堂,走进雨幕。小休则紧随其后。
这是她们主仆共度的最后一夜,也是悲剧迈入终章之时。
次日清晨,露申在若英身边醒来。
昨晚露申担心若英经不起打击,也不愿她睹物思人,就邀她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醒了,今天,要去送於陵君吗?”
若英端坐在露申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
“若英姐不和她一起走吗?”提及此事,露申的心情很是复杂。她心知继续留在这里对若英没有益处,却又不愿信任葵。“於陵葵曾经跟我说,她的家族经营的是贩卖人口的生意,她本人每年也要把一些少女诱骗到长安城。我当时只觉得是玩笑话,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生於陵君的气?”
“因为我见到了她的本来面目,那天我们入山搜寻白先生归来,她当着我的面殴打小休,下手很重。”
“主仆之间不都是这样吗?也许她们本就有某种默契,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不管怎样说,她都做得太过分了。”
“果真如此吗?”若英以她惯有的缓慢语速说道,“‘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人的喜好各异,断不能以一己之见去衡量。《吕览》里记了一则故事:‘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说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露申,假若小休偏偏就喜欢於陵君的那份残忍与嗜虐呢?”
露申听懂了若英讲出的每个词,却无法理解对方的观点。她很清楚,自己头脑健全、平庸且缺乏见解,脑子里只有属于她这个阶层的最低限度的常识。不论是令人舍身的忠义,还是令人互相残杀的恶念,她都以为离自己尚远,不必去理解它们。
与姐姐们不同,露申本就很适合生活在这远离尘嚣的谷地。
如果没有遇到於陵葵的话……
“回答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我不喜欢如此残忍且嗜虐的於陵葵。仅此而已。所以才要与她绝交。”
“‘友直、友谅、友多闻’,她至少算得上‘多闻’吧。这一点恰恰是你最欠缺的。不喜读书又没有离开过云梦的你,不该错过这样的朋友。”
“若英姐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撮合我们呢?”
“处心积虑吗……我只是怕你后悔罢了。”
“我不会后悔的。”
露申决绝地说。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时候,就会后悔了。”
“果然,若英姐要和她一起离开吗?”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会留在云梦,死在云梦。”
这样说着的若英,并没有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孤身一人。以后,我想一直守在若英姐身边。”
听完露申的话,若英展露出了笑容,旋即又变得面无表情。露申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担心再也见不到若英的笑容了。
“如果你不愿见於陵君,我一个人去为她送行好了,顺便带小休回来见你。你既然不忍见於陵君虐待她,以后请对她好一些。不过我总觉得小休一定不愿留下来。於陵君这次真的做过头了,她完全是在逼小休反抗自己。她让小休陷入困境:若离开主人,是不忠诚的;若反抗她的命令、执意留在她身边,亦是不忠诚的。小休就这样落入了进退维谷、羝羊触藩的境地,不知道她会怎样选择。”
“我还是和你一起去一趟吧。如果於陵葵能保证以后善待小休,我倒是希望她们的主仆关系能继续维持下去,否则对两个人都很不利。”
“你这不是很为她着想吗?那么,等你洗漱好一起过去吧。”
若英如是提议道,露申应允了。
两名少女披蓑戴笠,向於陵葵的住处走去。
这时雨势稍杀,地面却甚是泥泞。天色不似昨日那般昏暗,想来快要放晴了。只是雾气在谷中弥漫,阻碍着两人的视线。
经过主屋之后,她们又向前走了百余步的距离。
继而,就听到了嘶哑且低沉的哭号声。两人无法判断声音的主人,却听到了小休的名字。到这时,露申已经预感到了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迈开步子,踏过泥泞的地面,奔向声音传来的位置。泥水溅在她的裙襬上,仿若被风吹干的血痕。若英跑在她后面,当过于残酷的一幕映入眼中时,她跌倒在地。露申也无暇顾及受了惊吓的堂姐,因为,她看到了绝望恸哭的葵。
葵枯坐在树下,将已停止呼吸的小休抱在怀中,渐渐无力再哭号。
小休的颈部留有紫红色的勒痕。
一条枲麻撮成的绳索悬在树枝上。绳有拇指粗,绕树枝两周并打结。打结处向下二尺,又有一结,结下呈环套状。环套上的结距地面约六尺五寸。绳索下方是一块长近两尺、宽约一尺、高约六寸的褐色岩石。石块棱角很是分明,远看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土砖。
露申根据她所见的人与物,试图还原她到来以前发生在此地的事情:恐怕,小休是自经而死的。她先踩着石头,踮起脚,将绳索系束在树枝上,再把余下的绳子结成一个环套。最后将头伸入环中,踢开石头,让绳索了结自己的生命。葵发现尸体之后,抱住腰部将她从绳套中取下,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葵,小休她……”
露申不知所措地问道。葵却毫无反应,犹自哭着。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喑哑,此刻只是鼠思泣血。若英则蜷缩在露申身后,双手支撑在地面上,深深地低着头,口里念叨着什么,露申也无法听清。
“我们将她搬回屋里吧,总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露申提议道,仍得不到葵的回应。
“葵!请你振作些!”
她从一旁晃动於陵葵的肩膀,小休的尸体也随之摇动着。
“全部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她这次也会服从我,结果却是这样。”
恐怕,小休是因为昨日葵的那道命令才寻死的。葵执意要断绝与她的关系,命她留在云梦。小休却不愿离开主人,又无法让葵收回成命,结果选择了这种方式,以示抗议。
如此说来,葵果然低估了小休的决心。
“葵,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
“露申,那么全都拜托你了。”
葵将小休的尸体托付与露申,自己起身走向那条绳索。
“你在做什么?”
“这次是真的诀别。”
葵将石头搬到绳索正下方,登上它,两手扶着绳索,向露申落寞地笑着,如是说道。此刻葵的眼中不再有泪,剩下的只是死的决心而已。露申心知她是认真的,可是双臂抱着小休的尸身,一时无法放开手,就求助于若英——
“若英姐,帮我阻止她!”
若英自蹲踞的姿势起跑奔向葵,却始终没有抬起头,一直注视着地面。她跪倒在葵面前,抱住葵的两腿。
“於陵君,请不要动这种念头。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小葵,我问你你想成为怎样的人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你会做给我看,用行动来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难道说你的答案其实是‘我只想做个死人而已’吗?你已经让我很失望了,请不要再做出更让我失望的事来,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小休的魂灵此刻也在看着你!”
“我想死在她面前,难道你们连这个愿望也不能成全我?”葵以嘶哑至极的声音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这种念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种人死掉更好。小休是我杀的,不,确切地说,所有人都是我杀的。露申,我这样说你就满意了吧。若英姐,江离姐的死也是我的错。所以,所以,请放开我,我没有被你们拯救的资格。”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是啊,我全都知道。所以……”
说到这里,若英闭上双眼,痉挛着起身,拼尽全身气力将葵扑倒在地上。若英垂落的乱发覆住了葵的面颊。葵的后脑和发丝都陷在泥土里。若英至此终于睁开了眼睛,握着葵的两手将她扶起,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去葵脸上的泪水和头发上的污泥。
“於陵君,请不要辜负……”
若英在葵耳边说道,因为雨声的关系,露申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待若英讲完,葵黯然颔首,仿佛是重新接受了污秽、闇昧且毫无希望可言的人世。葵在若英的搀扶下起身,蹒跚地走向露申。
此时的露申,震愕于葵刚刚的话,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假若真如她刚刚所讲的那样,她是杀害我的亲人的凶手,我或许不该救她——露申的心底酝酿着近乎悔恨的情绪。当然,她心知自己无法坐视葵在自己面前死去,即使她真的做了那般不可宽恕的事情。
结果,露申抱着小休的尸体,艰难地走向葵的住处。因为缺乏气力,露申只得任小休的两脚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葵也知道自己的话令露申陷入了混乱,就不再说什么,缓步跟在后面。
若英则走在葵的身边。
进入室内之后,露申将小休的尸体陈放在地,除去雨衣,跪坐在一旁。她注意到,小休的舌头伸出牙齿,与嘴唇齐。下身有矢溺流出,弄脏了衣物。露申打算清洗小休的遗体。她褪下小休的衣物,翻过她的身体,继而就看到了衣物之下的道道鞭痕。
鞭痕交错,密布在小休的脊背、臀部与大腿上,却没有一鞭打破她的皮肤。
显然,从这娴熟的鞭打技术也可以判断出,这都是於陵葵的杰作。
露申还觉察到,这些伤痕青肿未消,似乎是昨日刚刚留下的新伤。同时,小休的身体弥散着药剂的气味,似乎於陵葵对她施加鞭打之后,又为她涂上了伤药。
“葵,你昨晚是不是又打了小休?”
露申厉色问道,但於陵葵没有作答。
“莫非是你逼死了她?刚刚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莫非都是你的演技?”
没有回应。
“为什么说所有人都是你杀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来到云梦泽,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的家族与你到底有过什么恩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日常生活——不,你已经摧毁了我所生活的世界……”
面对默不作声的葵,露申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她抄起葵前日置在案上的书刀,起身走向葵。她并没有伤害葵的打算,只是希望藉助这把微不足道的“兵器”令葵开口罢了。可是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
“不要过来!”
起初露申以为这是葵的叫喊声。但是她眼中的葵的面部纹丝未动,嘴唇始终合拢着。她将视线投向葵身边的若英。只见若英紧闭两眼,将头深埋在胸前,两手抵在额头两侧,声嘶力竭地喊道——
“露申,放下它!”
“若英姐,我……”
“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情!”
若英的话音俨然已是悲鸣。露申从未见过如此动气的堂姐,因而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知趣地将书刀放归原位,重新坐好。
“说起来,两天前我还在和小葵说笑打闹,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认为可以和她一起做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去许多我不曾听闻的地方。我也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她而改变,一个一度被遮蔽的世界会因她而向我敞开。但是现在,这些想法不仅都被证明是可笑的,亦被证明是可耻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於陵葵,如果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如果你没有来云梦就好了,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从未出生就好了,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人变得不幸……”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葵自嘲地说道,又自嘲地笑了。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若英又将葵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露申并不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但她确实体会到了其中的情绪。长久以来,露申都抱持着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活在世上,每当父亲拿自己与姐姐们比较,她就会涌起那种感情:愿自己从未出生。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即使论自我厌恶,她也远无法与此刻在她面前的於陵葵相提并论。
毕竟,刚刚露申也见到了,葵真的动了寻死的念头。
刚才若英姐到底对葵说了什么?露申想知道,却没有发问。她还是更在意葵之前说的那些话。
“露申,去向叔父通报一下小休的事情吧。我希望我们能为於陵君提供一具棺椁。若於陵君不愿将她的遗体送回长安下葬,或许我们可以把她葬在云梦。”
“或许这样也好。”葵叹道,移步到小休身旁,毗邻露申而坐,“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些发现的话……”
“那么於陵君,因为小休的死,那件事的真相你也已经全部明白了吧?”
若英问道。
“是啊,我也全都知道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谈些有关罪与罚的事情,谈我和江离的约定,谈论巫女、死亡与神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原本以为最先死去的人会是我,可是现在的结果实在出乎我的预料。芰衣姐、姑妈、白先生、江离,包括小休,他们都是应该活下去的人,反倒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才活到今日。我想,恐怕,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心。露申,这样说或许你会生气吧,有些话我不大想让你听到,希望你能回避一下。”
“我明白。”
露申说着便起身走向房门,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我会尽快讲完的,你也速去速回吧。”
“我觉得应该让露申也知道……”
於陵葵如是说,若英却摇了摇头。
“该告诉她的事情,我会亲口对她说的。但是我一次不能应对那么多听众。而且我也担心露申在场,於陵君无法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这个人过于温柔了,又太笨拙,其实一直都不想伤害谁,但到最后总是事与愿违。”
若英的话音仍回荡在房间里,露申却已走入雨幕之中。她无法理解堂姐的话,在她看来,葵是残酷而精明的,断断称不上温柔、笨拙。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站在葵那边?为什么姑妈也好、江离姐也好、若英姐也好,都如此信任这个不该被信任的人?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露申才走出十数步,就被种种阴郁的念想击溃了。
她强迫自己相信,葵才是潜藏在种种惨剧背后的真凶。
将小休的死讯通报给父亲之后,露申返回葵居住的院子。若英见她出现在门口,就招呼她坐下,告诉她私密的话已讲完了。
“现在我在和於陵君谈论关于巫女的话题。露申也参与过祭祀,不妨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吧。”
“小休尸骨未寒,遗体就摆在面前,我不忍谈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露申毫不婉转地拒绝道。
“小休若活着,应该也会很好奇她的主人将提出怎样的观点。所以,我觉得在她面前讨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葵紧锁着眉头附和着。
“那么,请允许我保持沉默。我这种人没有被称为‘巫女’的资格,所以也没什么好讲的。”
“论资格的话,我也没有。”葵说道,“仅仅因为是长女,就被称作‘巫儿’,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担负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须担负它,于是勉强自己学习了许多儒家关于祭祀的理论,也掌握了一些具体礼仪。但这都是父辈强加给我的。”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吧。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被剥夺太多东西,不像於陵君……不过我们也因为这层身份而获得了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权力’,不是吗?”
“那是怎样的权力呢?是逃避种种杂事牵累的权力,还是沟通神明的权力?”
“我们都受到了礼、乐方面的教育,这就是一种权力吧。”
“受到教育的权力……吗?”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会被教以音乐、舞蹈的技艺;若生在经师家,可能会学习《诗》与《礼》。但能兼有这两者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样的巫女了。”
“但我听说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么开心。”
“我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童年。从记事开始,就过着刚日学礼、柔日习乐的生活。而且父亲对我很严厉,记诵也好、演奏也罢,稍有讹误就会动手打我。不过我刚刚也说了,这都是为了获得权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小的时候懵然无知,若是嬉闹度日,现在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只是浪费人生罢了。我倒是颇为怀念那种辛苦而时有疼痛的日子。”
“我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我很早就发现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论做什么,都只是在不断响应别人的期待而已。身为长女、‘巫儿’,父辈对我的期待险些把我逼死。不过,我发现了应对的办法,或者说,我想了一个‘夺回’自己人生的办法。”
“於陵君是怎样做的?”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们的期待就好了。那么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允许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种程度却由我自己决定,那是近乎无限的。”
“这还真是我辈无法理解的、积极过头的人生观。”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使这样做了,仍会觉得空虚、缺失,仍觉得自己的欲望无法被填满。我发现自己感到空虚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动的空间太小了。所以在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了愿望——”
“旅行吗?”
“嗯,跟随自家的商队旅行。”
“你的出身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论出身,我倒是很羡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称道的祖先,可以学习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礼,而且从小就能接触到许多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礼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云梦,为的只是见识这些东西,而这些都是若英姐姐从小耳濡目染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直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若英叹道,“其实我已经没法离开云梦了。我总觉得,这个家族传到我这一代,也该到它的尽头了。其实说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这种职业也会绝迹吧。”
“那倒不会。因为巫女本就有两种。一种是参与祭祀的,在祭祀前采集香草、斋戒沐浴,祭祀时演出乐舞,向神明献上供奉。另一种巫女,则流落在民间,出没于市集上,为人占卜、祛病、招魂,并收取费用养活自己。将会绝迹的只是前一种巫女罢了。后一种巫女可以自力更生,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人都离不开她们,应该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遗弃人类的那天。”
“我以前想过,自己会不会沦为后一种巫女,所以涉猎了一些医书。现在想想果然是我多虑了。我听说於陵君很擅长占卜……”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个卖卜人。”
“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讨论的,是第一种巫女——当然,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巫女。於陵君认为,身为巫女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
“果然还是要‘神道设教’吧,这是巫女的本职。不过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听听若英姐姐的观点。”
“我认为巫女发挥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间,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应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权力。许多人在论证政教关系的时候援引我的先人观射父的说法,认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具体方式是世俗权力控制宗教权力。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解释或许根本是一种误读。於陵君在宴会上的解读也未必符合观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话,‘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但是你后面的解释或许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其实你也讲到了,‘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这个观点我认为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但是为什么你没有用这个思路去理解观射父的那句话呢?於陵君,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颛顼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可能并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
“你是说,他同时也是最高的巫者,对吗?”
“正是。我的想法是,颛顼的世俗权力实际上来自他的宗教权力。因为他身为最高的巫者,开创了‘绝地天通’的国家神道,所以才成了世俗的统治者,掌握了统辖万民、建立帝统的权力。上古的帝王无不如此,直到殷商仍是这样。我们平日总说‘殷人信鬼’,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殷商时代,王者仍兼有巫者的身份。楚是商末周初建立起来的,所以建国之初风俗仍是如此。只是周代以降,情况发生了变化。周武王用武力击败殷人,殷人不服,周初多有叛乱。所以周武王将亲族分封到殷商故地,令他们握重兵监管殷商遗民,自此建立了新的封建制度,世俗权力渐渐集中到了武人手中。军事贵族将巫者养在家里,使之成为他们的下臣。我认为这是一种绝对错误的制度,周王室东迁之后的乱世和秦的暴政都由此产生。如果要拨乱世反之正,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不是改正朔、易服色,也不在于信用儒生,而是应该重建一个巫者政权,让世俗权力重新掌握在巫者手中。”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这种地方……”
“周初,周公制礼作乐,建立了以军事贵族为主导的新制度,破坏了殷商政教合一的传统。五百年之后,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损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试图设计一种万世不变的新制度,后儒将他的理念写定成《王制》一篇。可是这种政治蓝图在我看来,仍是对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又过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汉兴百余年却沿袭了秦政之弊。结果延及今上,兴兵讨匈奴,穷兵黩武,令国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禅之礼,信用术士,种种求仙问鬼的做法可笑之极,可是他仍乐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觉得耻辱。在我看来,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败亡的边缘,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讲究‘质’和‘文’的对立吗?我听说儒者称殷商为‘质家’,称周为‘文家’,认为‘质’与‘文’这两种时代精神在不断交替。那么,我们可以将现在这个时代视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种种弊病,应该重新采用‘质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权。从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时间,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畅行天下的时代,而自此开始,我们要建立属于巫者的千年王国。”
“身为巫女,我很希望这样的制度能够实现。但是我们巫者又要怎样对抗整个国家呢?如果是男性巫者,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进入仕途,最终……”葵不忍讲出“兴兵谋反”四字,就停顿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按照现在的制度,我们这些巫女恐怕终此一生也掌握不了什么世俗权力。若英姐姐,你的这些想法究竟要怎样遂行呢?”
“女子想要介入世俗权力,大概只有一种途径吧。我和江离曾经讨论过,最终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
“嗯,我认为身为巫女,应该有以自己的身体侍奉君王的觉悟。”
“果然是这样。”葵叹道,“江离姐姐潜心钻研音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正是。因为卫皇后、李夫人都是因音乐而得幸的,所以她认为这种方法值得一试。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怕是无法实践它了。”
“如果和我一起回长安,或许还有机会。”
“已经太迟了。没有她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连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我们生的时机实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强盛,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东宫,这样成功的概率会稍大一些。虽然我也知道,抱着改变国家的理想进入后宫,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为。”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那么,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帮你做什么。”
“请不要说得这样感伤,这几天来,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听了若英姐姐的说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没有讲出来弄脏别人耳朵的价值。不过若不在这里讲出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对谁说起。”
说着,葵瞥向坐在门口的露申,只见她垂头注视着地面,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但葵知道:若英的许多话其实是要讲给露申听的。
“对于世俗权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总觉得就算倾尽全部的心血与年华去追求权力,最后仍将徒劳无功。王侯将相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所以我宁愿反过头来观照自身。”
“‘自身’是指?”
“就是自己所能达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让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在自己这里完全消泯掉。”
“稍稍有些费解,请你务必解释一下。我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若英姐姐会活下去的。虽然,死与生本就只是一线之隔,死本不该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现世、在世俗,这种理想一旦死了就永远无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东西,在死后可能更容易得到。”
“这世上竟有死后更容易获得的东西吗?”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庄子》里讲过一个故事,丽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员的女儿,被晋国迎娶的时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结果到了晋王身边,与王一起睡安稳的床,吃鲜美的肉,就又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也就是说,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一种偏见罢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时候我们也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嘲笑当日的自己。”
“我以为於陵君的根柢全在儒学,想不到也赞同道家的学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诸子百家讲述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儒家的礼书里也说过,‘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这就是鬼。‘骨肉毙于下’,在地里腐烂,化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化为昭明可见的光影,散发可以嗅到的气味,使人凄怆。这就是生物的精气,是神明的具体表现。这是在解释鬼神的原理,而儒者制定的种种祭祀,也都以此为理论基础。在儒家看来,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只要子孙争气,宗庙不隳,死者就可以一直享有祭祀时子孙献上的种种牺牲。”
“因此,於陵君认为死比生更好吗?”
“我倒也不会那样认为。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有必须做的事情,例如刚刚说的庙享的问题。如果人在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经营产业、处理事务,导致家族衰败,子孙无法维持宗庙的祭祀,死后就无法享受后代供奉的东西了。但是,我所追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与神明同在。”
“神……明?”
“嗯,按照我刚刚援引的那则材料的说法,人死后‘其气发扬于上’。如此说来,死后魂灵是居于天上的,那么,也就与神明同在了。”
“说起来,许多我们供奉的神明,生前都是圣王、名臣,死后才成为神。”
“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混乱的时代,上古三代和本朝的神系叠加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相信所有神明是一体的,人死之后,魂灵全部归于其中——就像是海水吸纳了所有涓流。”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和先儒的理解有一些差异。我认为,人死之后不存在个体的灵魂,经过一段旅途之后,灵魂会升入天空,融进之前全部死者的灵魂汇聚而成的一个‘总体’之中。在那里,自我与他人的界限会被消除,古人与今人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消融在那里,就意味着你成为所有人,所有人亦成为你。”
“你说得太玄妙,我实在难以想象。”
“我刚刚已讲到了,我试图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而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死亡而已。死后魂灵上升,就消泯了天人之间的差异。全部死者灵魂融合为一,则消泯了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人在活着的时候不断追求却无法抵达的境界,其实一死就马上可以到达。”
“照你这样说,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世是充满苦难的,每个人活着都难免要经受种种痛苦。所以我认为生的意义也在于此。”
“为了苦难?”
“不,生的意义在于通过你的努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也减轻别人的痛苦,将所有人遭受的苦难之总和降到最低。”
“这要如何做到呢?”
“这需要若英姐姐这样充满现世关怀的人去努力。”
“那么於陵君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寻找一种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的方式,并且将这种方法教与他人。此外,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
“何以谓之‘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
“很简单,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也就是说,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脱,不能消泯种种界限,其实都是因为肉体的束缚。‘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谓也。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灵魂在生前就尽可能地游离于肉体之外。后来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没有这种经历:在执礼或奏乐时因为过于投入,而仿佛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时候与神明、古人交流……”
“有过,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体验。”
“那就是我追求的虽生犹死的境界。如果能运用某种技术或通过服食药物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这种状态便好了。只要发现了这种方法,我一定会将它传播给世人,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甜蜜的死亡。”
“於陵君是因为有过类似的体验,才悟出了这样一套‘死之哲学’吗?”
“是啊,”葵深深地颔首,“十四岁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时我显然落进了生与死的狭缝之间,却并不觉得痛苦——相对于醒来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剧痛,我所梦游的华胥之国简直是极乐之地。在梦中,我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体验,但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时间久了,梦的内容也就渐渐模糊了。可是当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还会再现——像是平躺在湖底,却又能畅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阳光随波摇曳,时而还有落进湖里的花瓣因为浸满了水分而沉落下来、一直飘到我眼前。在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古代贤者的低语,颂唱着经书上的词句,也有些是我从不曾读到过,或许并没有流传下来的教诲。直到我听到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领悟自己可能已经死去了,此时身处的正是死者的国度。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失,化为萤火虫一般的光晕,一点一点溶解在湖水里。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贤们的魂灵汇聚成的吧!”
说到这里,葵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最终还是醒了,这很可惜,但也无妨。反正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那里,去和古人融为一体。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把自己的体验和从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间,让世人不再恐惧死亡。这就是我的‘神道设教’。我对《易》里面的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不能为别人所接受,但我会实践它——”
“愿闻其详。”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义,吸纳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终对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谓之‘神道设教’!以上就是我对巫女之职责的理解。”
183“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道设教’的目的呢?我觉得,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难施行。因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权力便可做到,而你试图让别人信仰自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写作。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书》的传承史吗?”
“略有耳闻。始皇焚书的时候把天下的《尚书》都烧尽了。汉兴,文帝派晁错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里学习《尚书》,最终写定成现在我们看到的二十九篇。”
“但是,我曾听伏生的再传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宽先生说,当时实际教晁错《尚书》的人,并不是已九十余岁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伏生的女儿对我朝经学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但她终究隐藏在历史的暗部而不为人所知,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虚名与实际的功业之间做出取舍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后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实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读到许多儒家的礼书都撰者不详,但是这些著作确实对后世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只要写下著作,任其匿名流传,虽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谢的声名,却足以完成我的夙愿了。”
“我想起来了,《周易》的原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主语是圣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参与祭祀、奏乐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时一世的巫女罢了,而我想成为的,是永恒之巫女。儒家称孔子为‘素王’,因为他没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却为后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无法再参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声名湮没,只要我拟定的‘法’还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时代与未来的全部时代许下的‘愿’还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灭,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阅读,我就是在神前跳着永不终结的舞蹈的永恒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若英听罢,长叹一声。露申亦为之震撼,头上渗出羞赧的汗珠。她从葵的话语里感到了真诚,尽管她仍不愿接受葵这个人。
“葵,你是个伪善的人。”露申强迫自己这样说道,“你说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伤害别人罢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样说,小休应该也不会死。”
“在我自己的罪证面前,露申,我无法反驳你的话。的确,如果我当时没有讲那些话,小休就不会死。”
葵看着小休的尸身,神情晦暗地说。露申根据她的回答,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假说:小休是因为葵命令她离开自己才自杀的。
“你明白就好。不论你以后如何,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些体验都已经成为我的创伤了。唯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所有的人并不是白白牺牲……”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但是如果你一再追问下去,我也只好向你坦白——”
就在这时,坐在葵身边的观若英起身了。
“露申,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若英说道。葵明白她是为了打断自己的话才这样说的,所以没再讲下去。
“若英姐,我累了,哪里也不想去。”
“我也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而且我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把事情讲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若英姐也知道,我一直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若英姐想去的地方是?”
“旧居——还记得吗?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的父母兄弟殒命之地。”
若英的答案令露申震愕,亦令她不安。她心知必须在那里讲述的一定是令人悲伤的话题。近来自己接连遭受打击,恐怕身心都已在崩溃的边缘。露申还不知道,若英要讲述的事情将带给她的情绪,绝非只是悲伤而已。
从结果来看,露申那颗单纯无垢的心,在蒙尘之前,就已经彻底碎裂了。
“若英姐,到底是什么事……”
露申与若英站在旧居破败的院门前。其时雨歇云散,久违的一轮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青苔爬满院门,茅草堆成的悬山形门檐上开着白色的无名之花。左边的门扉已倒向院子内侧,右边的却无法推开。虽不情愿,两人还是踏过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门,进入院中。
这里被废弃后的第二个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树被落雷击中,枝叶都焚毁了,只剩焦枯的主干仍立在那里,时而供昏鸦歇脚。那次火灾也将主屋烧去了半边。大约是后来下起了雨的缘故,剩下的半间主屋才未被祝融撷去。
此时葵正在做什么呢?露申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旋即被自己扑灭了。虽然她也很担心葵,知道她与小休的尸体独处一室,恐怕是极端痛苦的,可是在她眼前的观若英正站在痛失全部至亲的场所。
“关于父兄的死,露申是怎么看的?”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不过之前我把案情告诉葵之后,她倒是说了几种可能性。”
“她是怎么说的呢?”
“不用管那种人的看法了。我推想是这样的,若英姐被关在仓库的时候,雪还未停,凶手已经到了院子里,若英姐逃走之后,他杀害了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弟,而在芰衣姐来到这边的时候,凶手仍在院子里,只是躲了起来……”
“这不合理,为什么凶手没有将芰衣姐一并杀害呢?露申果然太善良了,所以才看不穿真相。”
“葵倒是假设了两种家人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那过于荒诞了。而且不管是哪种说法,到最后都会剩下一些她无法解释的线索。”
露申这样说着,却蓦地想起近几日发生的凶案也极可能是她的亲族相互杀戮的结果,不由黯然。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怀疑芰衣与若英。
晚风吹动春草,暮影渐渐吞噬着院落。
“现在她已经洞彻了真相,露申却还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江离是知情的,我很早以前就告诉她了。出乎我的预料,对此她没怎么挣扎便接受了。我本以为我会死在她前面,她会在我死后将一切告诉你。如此一来,你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了。”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
“现在,这世上只有於陵君和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想你现在未必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不想听。若英姐,风很冷,我想回去了。”
其实,露申感到的寒意并不来自晚风。
“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告诉谁了,不过若展诗哥和会舞问起,告诉他们也无妨。露申,我一直很羡慕你,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也很想成为无逸叔父的孩子,想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父亲身边感受不到爱,他对我倾注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使命感’。身为巫女的使命感、身为观氏后人的使命感,以及,最重要的是,身为他的女儿的使命感,这些观念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仿佛是背负了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的命运,我实在担当不起。可是,一旦懈怠,就会被他用鞭子驱赶。你明白吗,与其做轮前、鞭下的骐骥,我倒是宁愿做一匹不受束缚的驽马。”
“这不是若英姐的本心!我所知道的若英姐……”
更加拼命,更加勤勉,发愤忘食,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是这些话,露申已讲不出口,因为某个预感压在她的咽喉处。
“我的本心你不会明白的。露申,我一直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却又不会被苛责的人。为什么我已经那样拼命地迎合父亲的期待,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许,一次也没有。如果得到赞许的话,或许我就会认为以往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达到了父亲此前对我的预期,自此开始我将为新的目标而努力。可是,因为一直得不到肯定,我才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的、错谬的,我才觉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所以我才……”
“若英姐,‘往者不可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露申这样说着,却无法阻止若英讲出下面的话。
“……所以我才会犯下弑父的罪行。”
若英说道。
盘旋在天际的暮鸦也啁哳地附和着。
此时露申脑内一片空白。与其说怀疑,毋宁说她根本就无法理解若英的话。
若英姐……
怎么会……
犯下……
弑父的……
罪行……
露申已无法将散乱的思绪缀连在一起。尽管葵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性,且数天前就已说给露申听过;尽管从若英提议前往此处时开始,露申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此刻若英的话仍将她击溃了。
只是为了那种理由就犯下了那样的罪?露申无法理解站在她身边的、与她朝夕相处了十数年的少女。让露申感到恐惧的是,这种解释十分合理,较她之前给出的推测要合理许多,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亦想不出追问下去的问题。
“只要杀死父亲,我就可以被无逸叔父收养,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兄弟。露申,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对六岁的弟弟下得了手。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大概已经没有被称为人的资格了吧。露申,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怪物不配被你称为‘姐姐’。以后也不必再称呼我了,请不要再与我讲话,请你无视我的存在,即使我死了也请装作毫不知情——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露申泣道,“若英姐这样说,我只会愈发同情你罢了,也愈发不能原谅把你逼上这条绝路的伯父,不能原谅坐视你被折磨却没有出面阻止的伯母,还有明明比你年长却不能保护你的堂兄……”
“但是,我还杀害了只有六岁的弟弟,对于这条罪孽,你我都找不出任何开脱的理由。他是全然无辜的,但我还是杀害了他。他只是个无知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发生在他眼前的惨剧。但是,为了彻底抹杀自己的罪证,我还是杀害了他,用利刃划过他的颈部,了结了他短暂而毫无欢乐可言的一生。露申,你懂了吧,我犯下了许多罪,每一条都是最深重、最不可原谅的:弑父、弑母、弑兄、杀害无辜的幼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福祉,就亲手毁灭了所有与我最亲近的人!”
“若英姐……”
“不要再叫我‘若英姐’!”
若英甩了露申一记耳光,将她击倒在草丛间。
“这样就足够了吧,露申,於陵君只是动手打了自己的仆人,就被你厌恶了,为什么我杀害了全部至亲仍能得到你的同情。我不明白。你果然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还是说,你也觉得百闻不如一见,一定要我将自己的残忍演示给你看你才满意呢?”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我认识的若英姐!”
“因为你一直以来都误解了我。这个世界上能理解我的人只有江离。”
“芰衣姐也不行吗?”
“我没有把自己的罪行告诉芰衣姐,怕她不能承受。芰衣姐是我最爱的人,不过,却是我亲手毁了她的幸福。如果我没有犯下那种罪行的话,她也不必承担招赘婿的压力,也就不会郁郁而终了。我后来也想过,杀死你的父亲是否能够拯救芰衣姐,但是好像这也是不现实的,因为以她那时的状态,恐怕很难承受这种变故。结果,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坐视她因我的罪行而日渐衰弱,最终殒命。结果,芰衣姐的死成了我新的罪孽,这也是绝对不能被宽恕的罪——杀害自己最心爱的人。”
“若英……姐……”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从今以后,请把我视作陌生人吧。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姐姐,亦没有资格做你的亲族。别了,露申。”
若英走向院门,露申则自丛生的杂草中起身。她看着若英的背影,却想起了当初困扰着葵的那些疑点。于是,她开始追问若英——
“若英姐,我不明白,你当时刚刚挨过打,如何堂而皇之地进入主屋拿到凶器?而且,为什么没有选择那把长剑,反而取下了不便使用的匕首?现场的绳索和木桶又应该作何解释?如果若英姐真的是凶手,应该能回答这些问题吧?”
“但我并不想回答你。”
“那样的话,我只能认为若英姐在说谎。”
“人确实是我杀的,这是事实,是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至于那些细节,请你不要追究下去了。我刚刚告诉你的也不过是部分真相罢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凶手是谁而已。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欺骗你。我相信你也无法想出其他的可能性了,亦想不出我欺骗你的理由。够了,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其他可能性?
其他可能性!露申不得不重新思考葵提出的那个假说:假若一切都是芰衣姐做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讲得通了呢?芰衣姐来到这里之后,先是坐在主屋里烤火,听到院子里无咎伯父和堂兄的对话,她得知无咎伯父打算在若英回来之后将她吊在树上打,又见他们特意在树枝上系好绳子,就抽出匕首,奔至树下割断绳子,返回主屋的时候,在门口与无咎伯父争执了起来。就在门口杀害了伯父,又在树下杀死堂兄,继而进入主屋杀害了伯母和堂弟。
露申不得不承认,假若凶手是观芰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而若英为了维护她最爱的芰衣,才扯下了这样的一通谎言。
可是,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
下个瞬间,露申明白了一切。
她眼中若英的身影,无声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杂草丛中。
果然,来到这里的时候,若英姐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只是担心我会因她的死而过度悲伤,才讲了以上这些谎言。
——露申奔向若英,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若英手里握着一支折断的箭,箭身只有四寸长,箭簇却是完整的。她两手握住箭身,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其实从今天一早开始,若英就一直将这支断箭藏在身上,她可能从昨天午后见到江离尸体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
露申回想起若英今天的种种言行,悔恨自己过于迟钝,没能发现其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暗示。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断。
——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帮你做什么。
——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时候,就会后悔了。
——我会留在云梦,死在云梦。
“若英姐!若英姐!”
不管露申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若英都默不作答。
残阳照在若英的鲜血上。喷涌而出的血流一如远山,正在褪去光彩。
她最终还是开口了,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将最后的愿望告诉露申:
“‘朝闻道,夕死可矣’。请代我感谢於陵君……”
观若英是注视着彤云密布的天空死去的。
虽然在第三章收尾之际,推理出真相的全部要素就已呈现在读者眼前了,但故事终究还在继续,於陵葵与观露申的人生仍在文本之中绵延未绝。我总担心自己在写作的时候一心扑在对伏线的设置上,从而怠慢了情节。恐怕,推理小说不等于一个附赠解答的谜题,而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也能带给读者意外性之外的其他种种阅读体验。在第四章里,读者亦可以发现些许伏线,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读者在意的是小休与观若英的死,以及她们短暂而不幸的人生。因而,我不想就她们的死向读者发起挑战。实际上,小休和观若英的确是自杀身亡的,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所以,我在此仍继续向读者提出那个问题——
(1)发生在天汉元年的三起命案的真凶是谁?换言之,杀害观姱、白止水、观江离的人究竟是谁?
此外,因为情节的进展,关于杀人动机的全部伏线也已经给出了,是故这里新增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2)凶手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在这里我要补充说明的是,凶手杀害三人的理由是一以贯之的,不存在“灭口”一类的目的,所以读者可以大胆地猜测其作案动机,对此我也已给出了充足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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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扁鹊外经》已失传,以上内容是笔者根据现代遗传学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