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黄鸟立在枝梢,啼声不断。露申牵着葵的右手,引她走向溪边,自己的右手里则握着精巧的沐盘。盘中放着木梳与篦,亦有用于拭干头发的布。她们此行不是为了怀沙自沉,亦不为采桑,只是赴濯发之约罢了。
《离骚》有云,“朝濯发乎洧盘”,这讲的虽是女神宓妃的生活,而楚地的习俗也可以从中窥知了。
两人穿行在峡谷间,两侧是峭壁,一路向西走去。峡谷时有曲折,但总体是东西向的,最西端是一泓溪水。这段溪流与它的上下游之间都隔着瀑布,所以无法循着水流走到山外。因而,不必担心在路上或濯发时遇到外人。
“小葵不叫小休一起跟来,真的没问题吗?你知道该怎样洗头发吗?”
露申问道。两人出门的时候,小休仍留在房间里。
“你可以教我。”
“我才不要教你呢,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那么,就拜托你帮我洗了。”
“小葵知道什么是羞耻吗?”
“当然知道。‘礼,君不使无耻,不近刑人’。我觉得你不是无耻之人,才这样差遣你,你应该感到荣幸、快慰才是。”
葵强词夺理,可惜闇昧如观露申者终究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所以她赌气地默不作声了,却没有放开葵的手。
途中,两人路过了一间版筑结构的房屋。屋门前生着杂草。
葵向露申问起这间房的用途。露申仍生着她的气,不愿作答。葵就反复在她耳边作问,露申嫌烦,便告诉了她。
“这是存放乐器和弩机的库房。”
葵仔细打量了这间屋。它仿佛是嵌在崖壁里。屋门其有两扇,紧掩在一起,可以推想里面存放着贵重且巨大的乐器。房屋东侧与崖壁之间又有一口水井。井上设有辘轳,以便汲水。一道绳索垂入砖石垒成的井栏。井栏旁又放着一只木桶。
两人又向西走了三百余步,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两山之间夹着约十丈宽的溪流。浅滩上满是平滑的细石。岸边的坡地上生着白芷、蕙草、揭车、杜衡、菉、苹、藑茅、紫茢、萧艾、杜若,水中则生有蒲与白薠。
对岸的山体上覆着薜荔。翠鸟盘桓于两山之间。
露申在岸边放下沐盆,将卸下的玉笄置于其中。葵也散开长发,以之覆盖颜面,来到露申面前。露申先是一惊,又发觉此时对方遮蔽了视线,实在是偷袭的好时机,就推算着位置,在葵的额头上猛敲一记。
“喂,你是小孩子吗?”
“你才是小孩子吧……”露申反诘道,“做这种无聊的事来吓唬人。”
“我不是要吓唬你哦,”葵说着,将长发理好,“我只是在想,‘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但有些时候,我们会希望良夜永不结束,清晨永不到来。因为和心爱的人一起共度的夜晚总是太短暂了,所以《诗经》里才会有‘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这样的句子。如果是我的话,为了抹杀白昼已到来的事实,可能会不惜扑杀世上所有的公鸡,藉此让夜晚一直延续下去……”
“这和你刚才做的事情有关系吗?”
“有关系的。我刚刚在思考,除此以外有没有其他方法能延续夜晚。于是我想到了,只要将头发散开,披在面前遮住眼睛,长夜也就不会结束。”
“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露申试一下就懂了。”说着,葵将露申的长发散到面前,遮住了她的眼睛。“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露申被推入水中。
她挣扎着起身,嘴里不断涌出不适合少女的言辞。葵早已远远避开,装作没听到露申的话,犹自摆弄着发梢。露申自知斗不过葵,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心里想着要先将濡湿了的衣服晾起来,再做打算。
附近有棵辛夷木,最低的树枝恰好适合晾晒衣服。她拖着因浸了水而变得沉重的襜褕,走到辛夷木下。今年的花已开败了,枝头满是绿叶。露申褪下外衣,将它拧干并挂到树枝上。
葵问她是否需要帮忙,露申也不作答。
最后,露申身上只剩下最低限度的贴身亵衣。
事已至此,已经不能仅仅濯发了——露申这样想着,来到水边,将亵衣脱下,摊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脱下木屐,一步步走入溪水里。葵见状,踱到石边,欣赏着露申的身体,心里则在盘算如何将露申的亵衣偷偷拿走。
正在这时,峡谷那边传来了谈笑声。旋即,观江离与钟会舞出现在谷口。
露申也觉察了,此时水刚刚没过她的膝。因羞耻难耐,她遽然跃入水中,让溪水浸没全身,只把头露在外面呼吸。
“露申她怎么了?”
江离关切地向葵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来到这里之后,露申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之中种种可耻的事情,顿觉无地自容,遂有了轻生的念头,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死。我还年轻,壮志未酬,就拒绝了她。结果,露申说她‘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知死不可让’,就脱光了衣服,跳到水里想把自己淹死……”
“露申,是这样的吗?”
江离问道。她的话音还未落,葵用两根手指夹起了露申的亵衣,又以两手各执一端,摆出要撕裂它的样子,试图以此威胁露申,让她承认自己是出于求死的目的才跳到水里的。
“才不是这样呢。是小葵她……”
坼、坼、坼——於陵葵手里的衣物应声而裂。
“於——陵——葵——”
露申终于忍无可忍了。她顶着水流的阻力,大步迈向岸边。继而不顾羞耻心与将尽的春寒,冲到了岸上,将粉拳朝着葵精巧的鼻子挥去,却被姐姐江离拦了下来。
“露申,不得无礼!”
妹妹的头上就这样挨了姐姐一记巴掌。这场面把一直站在葵身后的钟会舞吓到了,她连退了数步,心里嘀咕着“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为什么连江离姐也不站在我这边!”露申哭喊道,表情很是狰狞,额头上的掌印也因而蜷成一个红团,“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只好死给你们看了!”
说着,她抱起水边的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快步奔入溪流,连同她的头也一起浸没在水里。不过岸上的三人都没有下水救她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水面上涌起了气泡。看到这里,葵褪下了身上襌衣,拿在手里。
其实露申入水之后不慎放开了手,石头已经沉到了水底。结果,终于无法忍受水下世界的露申,还是将头浮出了水面。
于是,葵将襌衣重新穿好,走到江离面前,微微低下头。
“江离姐,我好像做得太过分了。我已经在反省了,所以请你像对待露申那样……”
“小葵这张嘴,早晚要惹祸的。”
江离说着,用手指拉扯於陵葵的脸颊。葵也一反常态,顺从地任对方欺侮。
“露申,我已经教训过小葵了,你也不要再任性了,赶快上来!”
“可是,我的衣服……”
想到自己的亵衣已被葵撕裂,露申刚刚平息的怒火重燃起来。
“露申的衣服还没有晾干,让她再在水里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她的衣服。”
葵解释道,迈开步子走向那棵辛夷木。
“小葵该不会是想把我的外衣也撕破吧?”
“好像还要等一等。”葵摸了摸露申晾在树枝上的衣物说道,“说起来,若英姐姐怎么没来?”
“早上好不容易才叫醒若英,她也同意和我一起到溪边濯发,但还没走到谷口的时候遇到了展诗和会舞。若英突然说有事要问展诗哥,所以我就把会舞带过来了。若英说会在那里等我回去,他们现在也许还在峡谷的另一端。”
“虽然见不到若英姐姐有点寂寞,不过遇到钟家妹子也算是意外收获了。”葵兴奋地走向钟会舞,无视对方的意志握住了她的两手,“我很喜欢你的歌声。你还这么年轻,就能演唱《青阳》这样复杂的曲子,实在令人叹服。”
“哪有……我很普通的……和哥哥根本没法比……这首江离姐也会唱……”钟会舞是个怕生的孩子,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会变得勇敢。“不过於陵君……为什么会知道那首歌的名字?”
“是啊,为什么呢?”葵知趣地放开钟会舞的手,继续说道,“在长安的时候有幸听过而已。或者说,碰巧和已故的协律都尉李延年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而且这首歌的词在长安流传很广,是司马相如的遗作。我一直很喜欢司马相如的辞赋,搜集了他大部分的作品,仅仅通过歌词也可以判断出它就是《青阳》。”
最初,国家的最高规模祭祀并不使用乐舞。元鼎六年时,今上认为民间祭祀都有乐舞,而国家的最高祭祀反倒没有,实在不合情理,就封刚刚因为擅长音律而得宠的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命他制作郊祀用乐。那时司马相如已去世,但他生前写过一些《郊祀歌》词,都被李延年采用了。今上仍嫌不够,就又令十数个御用文人补写了一些,最终凑成了现在的十九首《郊祀歌》。昨晚钟会舞在筵席上演唱的《青阳》就是其中一首。
“唉,”观江离叹道,“小葵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吗?总觉得你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等平庸之人的威胁与嘲弄呢。”
“不擅长的事情也是有的。”葵黯然地说,“这样说有些丢人,但是事实如此——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人情’吧。”
“‘中国之君子,明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说的就是小葵这样的人吧。”江离引用温伯雪子的名言,直指於陵葵的痛处,“不过这世上尚有许多闇于知礼仪也陋于知人心的人,所以小葵也不必在意。等你年纪稍长一些,很多事情自然就会明白了。”
“但愿如此吧。我这个人,其实每天都过得不太有现实感。可能是因为不必为生计发愁,所以很少注意眼前的东西,而只想着如何与古人神交。”
“今人自有其价值,是古人无法替代的。这一点请小葵务必记住。”江离正色道,“我和若英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系不睦,但长久以来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令人振奋也使人绝望的时代。五十年来世事的激变,较此前的数百年还要剧烈。我们有幸且不幸地生活在这个时代,断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死掉。”
“现在男人都未必做得成什么事业,何况我们女子。我虽然遍读群经,博览诸子,终究只是读书自娱罢了,实在没想过要用所学的东西做些什么。”
“总会有办法的,芰衣姐过世之后,我和若英一直在探究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回避平庸的人生。”
“这样的事真的做得到吗?”
葵怅惘地问,她心里是知道答案的。
“做不到,毋宁死。”
江离笑道,语气中却无笑意。
“请务必将你们的志愿贯彻到底。这样的话,即使我自己做不到,也没有勇气去做,只要知道有与我同龄且同为女子的人在追求这般宏大而渺远的东西,我也就可以忍受平庸的自己与旁人而继续活下去了。”
“小葵又不是平庸的人,你只是还没找到自己要走的路罢了。”
露申在水中听着她们的对话,心情越发沉重。
她想起了小葵昨晚对自己说的话,“很多事情与其诉诸空言,还不如直接付诸行动”。恐怕,葵对自己亦期待甚高,只是一时没有找到毕生的志业。像她这样勤勉而聪慧的人,怎样的事都可以做到吧。相比之下自己果然一无是处,每次和葵接触都只会加深自卑与自我厌恶。
“我要回去了。”
露申在水中起身,两臂交叉挡在胸前。她走到岸边,踏上木屐,用放在沐盆里的布擦拭身体,又将被撕裂的亵衣叠好放入沐盆,小心地将布盖在上面,再到辛夷木下,推开葵,取走未干的襜褕,穿好,最后转身回到水边,拾起沐盆,向谷口走去。
江离没有阻拦她,却对葵使了个眼色。葵会意,微微颔首,也走向谷口。
“会舞,我们濯发吧。”江离适时地把望着两人背影的钟会舞拖到水边。
另一方面,赌气离开的露申注意到葵跟在自己身后,更觉郁结,就加快了脚步。但葵的体力究竟更胜一筹,很快就赶上了。
“不要跟着我!”
露申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葵都未理会。
结果,露申的烦闷再度累积成愤怒,她褰起衣裾,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葵本来穿得就轻便,且两手空空,追上露申自然毫不费力气。两名少女保持着各自的沉默,自西而东,向着正在上升的一轮白日跑去。
将要经过存放乐器的那间仓库时,露申已体力不支,步子慢了下来,呼气也浑浊了许多。况且此时的她未着亵衣,忍着羞耻感与不适,又要注意不让沐盆里的梳、篦落到外面,不知不觉间,葵已跑到了她前面。
既然如此……
露申停下了脚步。
既然如此,让她自己跑远吧,我只想与坏心眼的小葵拉开距离罢了——露申这样想着,就看到前方的葵也停下了脚步,继而听到了她的惊叫声。
“露申——露申——”
葵连呼着伙伴的名字。露申还未见过小葵如此失态。
“那里——那里——”
葵伸手指着前方的草丛,藉此告诉终于来到她身边的露申自己为何如此惊恐。
露申看到了血迹。
鲜血洒在仓库门前的草地上。新生的嫩草沾染了点点猩红。
两人又将视线转向那间坐北朝南的仓库——那两扇紧闭着的门。葵小心地绕过那摊血迹,屏着呼吸,推开一扇房门。门颤颤巍巍地向黑暗中退去。日光因而射入房内,先是将葵的影子投在地面,继而也照在了死者的身上。
葵看清了在黑暗中的死者,那是在昨夜的筵席上还载笑载言的观姱。
借着由房门投入室内的光,葵查看了观姱的尸体。
尸体平躺着,脸部有一半隐藏在房间深处的阴影里,两脚距离房门则不过二尺。一道刀伤横在其颈部,割得很深,应该是致命伤。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色衣襟。地面上并没有多少血迹,恐怕杀人现场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门外的草丛那边。
啊——立在葵身后的露申惊叫了一声,连退数步。
“去叫你的父亲过来。”
“但他昨天说,今早要和白先生一起入山……”
“你若能找到他的话,请务必叫他过来。或者,先让你的堂兄来帮忙吧,如果他还在谷口的话。这件事还是尽快让你的父亲知道为好。”
露申应允,转身向谷口跑去。
葵也走到门外,她不愿独自面对死者。正在这时,有脚步声从溪水那边传来,那是听到露申的惊叫声而赶来的观江离与钟会舞。
待两人来到房门前,葵说道:“江离姐和我进来一下,会舞妹妹还是留在外面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
会舞问道。
“你的母亲可能遭遇了不测。”
葵竭力用镇静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怎么会……”
“算了,你们一起进来吧。”
就这样,江离与会舞跟在葵身后,走进仓库。
“妈妈……为什么……”
钟会舞跌坐在地,失神地哭号着。
旋即,门外传来了新的足音,葵窥向门外,见到钟展诗和观若英自谷口跑来。展诗冲入仓库,抱住无法承受悲痛的妹妹,视线则集中在已故的母亲身上。若英却没有进入房门,甚至没有穿过那片血染的草地,而是立在距离房门三四丈远、临近对面山体的地方。恐怕她也自知无法承受这样的场面。
“为什么让会舞也进来?”
展诗问道,显然是在谴责与会舞同在屋里的江离与葵。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有些混乱……”
葵主动承担了罪责。
“她还是个孩子!”
展诗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再讲下去自己也一定会哭出来。但现在不是哭泣的场合。
“结果,露申自己入山去找家主了吗?”
葵问道,她担心着露申的安危。
“她只是告诉我母亲遭遇不测,让我务必到这里来,然后就跑开了。”
果然露申考虑的方案比较周全,自己刚刚的提议则全然没有考虑钟展诗的感受——葵在心里如是自责着。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太阳稍稍自东向南移了一些,室内的光影也随之移动。于是,一把染血的书刀出现在阳光下。时人若不慎在竹简上写错了字,往往会以长不盈尺的书刀将误处削去,再重新书写,因此它常见于读书人与文吏的囊中、案头,甚至有人会随身携带。见到凶器的瞬间,葵就已确定这会是一桩棘手的案件。因为当时官府在追缉凶犯的时候,总是会由凶器入手。若凶器留在现场,往往很快就能捉拿真凶。毕竟,即使在汉王朝全盛的时候,农具以外的金属制品在民间仍是不常见的。
但书刀……
就算是旅行中的自己,行李中也装有数把,定居于此阅诗敦礼的观家就更不必说了。
书刀旁又有一盏行灯,应该是观姱带来的。
因阳光射入角度的变化而映入众人眼中的,并非只有书刀和行灯,还有一架编钟。那是自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物,曾由楚王赐与观氏的先祖。两排钟悬在木质的筍上,上下各十二,总计二十四只。上排为小号的钮钟,素无纹饰。下排则是稍大且长的甬钟,错金,饰以凤纹,其上又有三排凸起的枚,枚长约一寸。筍经过髹漆,又绘以彩色纹样,架在左右两支铜虡之间。虡身高约六尺,亦错金,饰以夔纹,安在铜基座上。基座上刻着蟠龙与不知其名的花瓣。
编钟后面又放有一些杂物,数把弩机和若干支箭,但并没有可供人藏身的地方。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若英的声音——
“……於陵君在里面。”
葵走到房门前,只见小休站在若英身边,就迈步走向那里。
“……姑妈她?”
若英见葵走来,问道。葵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
“小姐,请节哀。”
“这话还是和若英姐姐讲吧。”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小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姐去了很久,我有些担心,怕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小休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往反方向走去?”
“反方向是指?”
“从西往东,也就是从这边往你过来的地方走。”
“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那么若英姐姐呢,你和钟展诗之前一直站在谷口吧?”
“是啊,和江离分开之后我们就一直在那里。”
“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见人经过吗?”
“没有。后来露申跑了过来,她说姑妈遭遇不测,我就和展诗哥奔向这边,一路上也没有见到旁人。”
这样的话就奇怪了——葵在心底寻不到解释。
“那么,站在这里的时候呢?”
葵指着若英脚下的位置问道。
“也没有见过谁。”若英说,“只有小休朝这边走过来而已,离开的人就不曾看到了。刚刚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去看,就见到了小休。她问我於陵君在哪里,我告诉了她,於陵君就出现在门口了。”
可是,这样的话就奇怪了——凶手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葵的思考陷入了僵局。
莫非,凶手根本就没有离开?这样想着,葵绕到仓库的西侧。结果,她发觉仓库紧傍山体而建,背面根本容不下一人通过或藏身。并且,仓库西侧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掩体的树或巨石。紧接着,她来到仓库东侧,那里有一口井,井栏背后恰好可供一人藏身。但是此刻,那里空空如也。
就这样,葵回到若英和小休那里,就见到露申与观无逸自东疾奔而来。观无逸绕开血迹,步入仓库,命江离把钟会舞送到门外,又令钟展诗帮助自己将观姱的尸体搬到观家的主屋那边去。
“於陵君,露申说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知道你是没有嫌疑的。对不起让你卷入这样的事件。实不相瞒,我年轻的时候为友人报仇,曾手刃数人,若将此事报官,只怕旧案被重新提起,所以我希望能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找出真凶,我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为姱儿报仇。昨晚我见识到了你的机辩,所以希望拜托你调查这件事。露申,沐浴饭含一类的事情你想必做不来,就留在这里协助於陵君吧。”
观无逸果决地说,葵也表示应允。
于是,观无逸与钟展诗小心地抬走了观姱的尸体。江离搀着钟会舞,紧随其后。若英则与之拉开一些距离,也往观家的主屋走去。葵仍留在刚刚若英站的位置,露申和小休则陪在她身边。
“露申,你做得很好。”
“姑妈对我这么好,我却只能为她做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已经足够了。”葵说,“比我想象得要快很多。”
“因为父亲和白先生那时已经从山里回来了。”
“那么,当时其他的人在做什么呢,比如你的母亲,以及你家里的仆人?”
“她们都在主屋那边,整个清晨都不曾离开过。毕竟早上总有许多要做的杂事。”
“我明白了。下面,我们一起找出凶手,藉此告慰钟夫人的魂灵吧。”葵冷静地说,“我相信这起事件一定是人为的,钟夫人绝非自杀。因为如果她是在门外的草丛处自刭的话,恐怕是无法走到仓库内的。一般而言,人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仍可以爬动,但那样一来,一定会在地面留下一行血迹,且尸体最后一定呈趴伏在地的状态。而钟夫人被发现时平躺在地上,说明一定是有人在凶案发生后将她拖动到那里。”
“这一点我赞同。”露申说,“可是,为什么凶器会出现在仓库里?凶手若要搬动尸体,应该会丢下凶器才对。”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凶手要将钟夫人的尸体搬入仓库?”
“或许是为了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那么,”小葵打断露申继续问道,“若要延缓发现时间,为什么没有将门外的血迹清理干净呢?你看,仓库旁边就有水井,如果凶手有心清除血迹,直接用汲水倒入木桶里,再用木桶里的水冲洗草地即可,为什么凶手没有那样做呢?”
“恐怕是因为来不及吧,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觉察到有人过来。”
“下一个问题,钟夫人和凶手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应该是在我们第一次经过这里之后吧。”
“我想也是,而且应该是在江离她们过来之前。因为如果在那之后的话,当时站在谷口的若英和钟展诗一定会看到。我问过若英了,她并没见到有谁经过。”
“可是,这样的话,”露申不解地问,“江离姐她们过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到姑妈?”
“仓库里不是有一盏行灯吗,我想那是钟夫人带来的,恐怕她身上还带着打火石。在江离她们经过仓库的时候,她应该正在里面寻找或观察着什么吧。”
“也就是说,和凶手一起?”
“或许吧,当时凶手也有可能躲在仓库旁的井栏后面,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葵解释道,但旋即露出困惑的表情,“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一直没有想通的地方,凶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一等,小葵,你说得太快,一下子跳了许多步,我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了。你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呢?”
“露申不觉得奇怪吗?”葵锁着眉头说道,“因为,就我们所知道的信息进行推理的话,凶手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好吧,让我从头开始梳理今天早上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首先是我和露申,我们两个人最先经过这里。那时门前还没有血迹。在我们之后,钟夫人和凶手来到这边。钟夫人进入仓库,凶手与她一同进入或是藏在井栏后面。又过了一段时间,江离姐姐和会舞妹妹也自此走过,既然若无其事地来到了溪畔,说明她们也没有见到血迹。继而,我与你返回,看到了血迹。由此可以推知,案件一定发生在江离她们经过之后、你我折返到这里之前。这段时间的确足够作案了。
“但是,四下环顾便可以发现,这段峡谷的山体陡峭且罕有植被覆盖,平常人难以攀越。换言之,凶手若要离开杀人现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往西,到溪水那边去。可那是一条死路,而且如果凶手向那边走,势必会撞见我们。二是往东,向观家聚居地的方向走,但当时若英姐姐和钟展诗站在谷口,而且他们后来跑向了这边,如果凶手朝那边去,应该会撞见他们。
“结果,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遇到凶手。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个问题殊不可解——凶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也许凶手还躲在这附近?”
“这是不可能的。屋里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屋外也只有那口井后面可供人隐藏而已。但是在你和你父亲回到这里之前,我刚刚调查过那边,没有人藏在那里。”
“那么井里呢?”
“井……里?”
“嗯,凶手杀人之后,自知无法脱逃,就跳进井里一死了之。”
“这么消极的想法,还真是露申的风格啊。”葵叹道,“那么我问你,外人很难抵达这里对吧?”
“是啊,母亲和家仆都在主屋那边,想不惊动她们到这里来,应该是很困难的。”
“那么,请问,你周围的人有谁不见了吗?”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既然外人很难来到这里,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你我都认识的、昨晚就在这里的人。按照你的假说,那个人在行凶之后跳井自杀了的话,应该有一个我们身边的人不见了才对,不是吗?但是你刚刚确认了你的母亲、观家的仆人和白先生都在观家主屋那边,并没有失踪,而剩下的人,在案发之后都在这里出现过。既然没有人失踪,就可以推知凶手并没有跳井,你的假说是不成立的。”
葵冷静地驳斥了露申的说法。
“的确,你说得有道理。”露申说着,面色越发灰暗,毕竟,这起事件十有八九是她家族内部的自相残杀。她的视线在仓库两侧游走,最终停在那口水井。“说起来,小葵究竟是什么时候调查了那口井呢?是在展诗哥他们过来之后吗?”
“是啊。”
“那样的话,会不会是这样呢——凶手原本躲在井栏后面,在展诗哥他们进入房间之后,从那里出来,向东逃走,又赶在我和父亲抵达谷口之前离开这片谷地?”
“等一下,你好像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葵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时候在峡谷外的每个人都没有单独作案的可能性。你的母亲和观家的仆人在一起,除非她们本就是串通好的,否则都不可能杀害钟夫人。而你的父亲和白先生入山了,你过去的时候才刚刚回到主屋那边,之前并没有到峡谷这边来。换言之,即使你的假设可以成立,也很难找到嫌疑人。”
“其实,嫌疑人的话,还是有的吧?”
露申这样说着,两个人默契地将视线转向小休。
“咦?小姐和露申姐姐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在怀疑我吗?”
小休不安且困惑地说。
“若论嫌疑人的话,真的就只有小休了。”露申说道,“假设你当时躲在井栏后面,在若英她们进入仓库之后,就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嗯,只有小休才可以做到。话虽如此,你好像全然没有杀害姑妈的动机。”
“露申,你好像误会了一件事。因为刚才你不在这里,所以不知道,我也一直忘了告诉你。其实,刚刚若英姐姐从未进入主屋,而是一直站在这里。”葵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脚下,“你可以试一下,往北——也就是仓库的方向——望去。”
“我本来就在往那边看啊……”
一瞬间,露申明白了葵的意思。在刚才若英站的位置,可以完整地看到那口井。若有人自井栏后面出来,一定会被若英看见。
“她说先听到了小休的脚步声,再看到人,由此可知小休不是从井栏后面出现的。这样一来,小休的嫌疑也被洗清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变得越发棘手,凶手如何离开、何时离开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了,实际上,我们的推理可能已经走上了绝路,因为——”
葵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起事件中,凶手在众人的监视下消失了。并且,有嫌疑的人案发时都与别人在一起,并没有单独作案的机会。”
“那么,要开始考虑两人乃至数人串通作案的可能性了吗?”
“现在我们不宜再推理下去了。”葵打断露申,不甘心地说,“因为一旦开始谈论串通作案的可能性,就要面对许多种组合,一时很难穷举。在这种时候,还是等待新的证据出现吧。为了尽快得出真相,我们不妨分开行动。刚刚我没能仔细调查仓库内部,可能忽视了一些证据,所以打算留在这里重新勘查现场,小休也留下来帮忙吧。”
“小姐不怀疑我吗?”
“除非和若英串通,否则你绝无作案的可能性。但是我很难想象你和若英有什么共同利益,也想不出你杀害钟夫人的理由,所以不会怀疑你的。”
“这样吗……”
小休露出失望的表情。毕竟,主人没将自己归入凶嫌之列,并非出自信任,而只是冷静推理之后得出的结论而已。露申在心底对小休表示同情,却全然不记得最先怀疑小休的明明就是她自己。
“露申,可以的话,我想拜托你向家里人询问一下有关钟夫人的事情,包括今早有没有人见到她、有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间仓库、在她的身上又发现了什么,总而言之,这些问题由你来问会比较得体,所以就拜托了。”
“我会尽力的。”
“调查结束之后,我们还在这里会合吧。抱歉要让你多跑不少路。”紧接着,葵说出了那句她断不该讲的话,“当然,在此之前你还是找一件亵衣穿上吧。”
“小休,请你认真地告诉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葵捂着被露申打肿的右颊,如是问道。
“因为不知道您和露申姐姐之间发生过什么,所以我也不好判断。但是,露申姐姐的姑妈刚刚过世,您就把话题引向那种奇怪的方向,确实有些不妥。”
小休按照葵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算了,还是调查要紧。”
说着,葵走向仓库,小休则跟随在后面。
此时射进屋里的阳光已足够强烈,照彻隅隙,葵的调查因此得以很方便地展开。她先是重新察看了那架编钟。横筍与钟体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恐怕四年前观无逸将家族迁至此地之后,这组钟就再未使用过。这也不值得怪讶,毕竟在这个时代,钟这种乐器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落了,罕有用到它的乐舞。
葵绕到钟的后面,走向那些刚刚未能近距离观察的弩机与箭。它们或许与命案无关,但葵仍将之视为杀人现场的一部分而不愿轻易放过。
数十年之前,时任丞相的公孙弘曾提议禁止民间蓄藏弓弩,认为若十个贼人持弩抵抗,即使一百个官吏去追捕,也未必敢上前缉拿。若民间无弓弩,贼人只能持短兵器顽抗,那样一来只要官吏人数多,就一定能将之擒拿归案。而时任光禄大夫侍中的吾丘寿王对此予以反驳。吾丘寿王认为,兵器的用处是“禁暴讨邪,安居则以制猛兽而备非常,有事则以设守卫而施行陈”。而且,根据古礼,男孩出生之后就要让人代表他用桑木弓和蓬草茎做的六支箭射向天地四方,表明他志业之所在。总结说来,若禁止百姓持有弓弩,一来将使他们在凶险面前无以防备,二来势必要废除先王制定的古礼,因此绝对不可以实施这样的政策。这是葵出生以前的事,但这段争论流传颇广,她在习射时听人讲起,对此深以为然。昨日在旷野上反驳露申时,其实也暗用了吾丘寿王的观点。
弩机计有七把。葵拾起其中一把,仔细打量着。
这些弩机都装在铜郭内,最上端是被称为望山的部件,主要用于瞄准。望山两侧是一对弩牙,其下则是悬刀。悬刀与弩牙之间用钩心连接。钩心隐藏在铜郭内部,从外面不能窥见。四个部件上都有孔,以键嵌入孔里,使之合为一体。使用时,先用弩牙叩住弦,再将箭放在弩臂上,扣动悬刀,露在外面的弩牙就会缩进铜郭里,紧绷着的弦因而收归原位,箭也会应声射出。
在葵看来,整个过程毫无技术性可言。对于膂力不足的人来说,以弩射箭并无难度,比较困难的反而是拉动弦再将它扣在弩牙上的过程,因为弩上使用的弦较弓弦更紧,也更难拉动。不过,弩机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在装弦时,只要将弩置于地上,踩住弩臂前端张开的翼,手执弩臂末端,就可以运用全身的力量拉动弩弦,这一动作被称为“蹶张”。
葵虽然心知弩的工作原理与使用方法,却因为厌恶而从未真正使用过。她命小休拾起一支箭,自己则照前文提到的方法,手脚并用,将弦扣在弩牙上,又从小休手里将箭一把夺过来,在弩臂上架好,继而瞄准墙壁上的某一点,扣动悬刀。箭射出之后没入墙壁里。
“这样的威力,完全可以射杀百步以内的敌手。”
葵自言自语着。
“小姐,请问您刚刚做的事情与案件调查有关吗?”
小休不合时宜地问道。
“什么时候学会讽刺主人了,”葵将手里未上弦的弩机对准小休,“总这样多嘴,当心被我射杀哦。”
“小姐不会做这么乱来的事情。不过,现在还是好好调查现场吧。否则过一会儿可能又会被露申姐姐打。”
“好了,我知道了。不过你看,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调查的。”葵说,“在你过来之前,我一直留在现场,该看的都看到了。我只是想在这里冷静地整理一下思路而已。所以,你不要和我讲话了。”
小休无奈,唯有深深颔首而已。
葵又摆弄起手里的弩机。
临近正午的时候,露申返回仓库,并招呼葵去正屋那边用餐。在那之前,葵一直没有用心调查,弩机之后,她又在编钟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小休心知她在做的事与调查全无关系,却碍于命令,不能言语。
“露申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小葵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露申反问道。她一进门就看到於陵葵在摆弄编钟,又见到射入墙壁的箭,心里很是不满,结果提问的主动权又被葵抢去,因而更觉愤懑。
“我想请教一下,这里原本储藏了几把弩机?”
葵有意岔开话题。
“七把。还有另外七把存放在主屋后面的仓库里。”
“原来那里还有一间仓库,午饭之后带我去那里看看吧。还有钟夫人这几日住的房间,也有必要调查一下。”
“我会和父亲他们商量的。”露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么请小葵回答我刚刚那个问题,你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有一个发现。”葵说。露申则露出狐疑的表情。
“说来听听。”
“钟夫人没有碰过弩机和箭,但是,编钟上留有她碰触过的痕迹。”
“这就是你的发现了?”露申不屑地说,“我问过父亲了。昨日午后姑妈向他问起过编钟的事情。姑妈不知道搬家之后钟被陈放在哪里,所以才问。父亲也如实告诉了她。据此基本可以确定,姑妈早上到仓库来是为了察看这架编钟。不过,姑妈早上出门时,表哥和表妹还在房间里,他们两个后来一起散步到谷口,遇到了江离姐和若英姐。”
“你还探听到了什么消息呢?”
“还有就是,在姑妈身上确实发现了打火用的燧石,而且仍留有刚刚使用过的痕迹。我又向展诗哥询问了那盏行灯的来历。他说姑妈房里的多枝灯上面的行灯确实少了一盏。而且据他说,仍留在房间里的六盏行灯,样式和仓库里发现的那盏相同。”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
“已经足够了。”葵说,“午后带我去调查一下另一间仓库和钟夫人的房间吧,不知道能否发现新的线索。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杀人凶手、作案手法以及行凶动机都茫无头绪,甚至连站得住脚的假说都提不出。不管怎么说,此次事件都过于蹊跷了。”
“难道又会像四年前发生在伯父家的惨剧一样变成一桩悬案……”
“但愿不会。”
午后,两人来到主屋后面的仓库。
因为怕自己的行动遭到“妨碍”,葵命小休去帮观家准备丧事。
与两人上午进入的仓库不同,这一间的屋顶较一般的房屋高出许多,房梁离地面约有两丈。在北面墙上靠近屋顶的地方开了一扇圆形小窗,直径只有四寸左右。存放在这间仓库的主要是祭祀和日常生活中可能用到的金属器皿与玉器,此外又有少量乐器、几把装在鞘里的尺刀、七把弩以及若干支箭矢。
器皿有鼎、甗、敦、簠、簋、尊、壶、盉、盘、匜,都是战国时的样式,其中一些葵在昨日的宴会上见过,多数则是初见。玉器则有圭、璧、璋、琮、琥、璜,其中仅圭这一类就有不下十种,形制颜色各异,有些连自负博闻强记、深谙礼学的於陵葵也叫不出名字。
“这些名物的名称和用法你都晓得?”
“怎么会晓得。”露申不以为意地说,“其中的学问,即使是我父亲也不能通晓呢。这方面的问题去问若英姐比较好。这些名物原本藏在伯父家,她应该从小接触它们,又从伯父那里听闻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若不是因为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佳,今年的祭祀本应交给她来主持才对。”
“祭祀的准备工作已经中止了吗?”
“是啊,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伯父家出事那年也没有举行祭祀。”
“那边的鼓,每次祭祀时都会用到吗?”
葵将手指向仓库一隅,如是问道。那里放着一架建鼓。礼书上说:“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县鼓。”意思是,夏代的鼓平放在有足的架子上;商代的鼓侧放,在鼓框两侧凿孔,让竖立的柱从孔中穿过;周代则将鼓悬在架上。所谓“建鼓”,和商代的做法相同。葵眼前的这架就是如此,一根木质长柱贯穿了鼓体上下两个平面。但是,她平素见到的建鼓,可供击打的鼓面往往只有两个,而这架鼓上却有八个。说起来很不可思议,这面鼓的上下两个平面都是正八边形,八个与地面垂直的面则是矩形的。上下面都是木质,又被柱子贯通,自然无法击打。而环绕一圈的八个面,蒙着牛皮,皆可敲出声响。葵心知这是祭祀天神时使用的“靁鼓”,但即使是她,也只是听过这类鼓的形制,至此才亲眼见到。
“每次都会。”露申回答道。
葵又注意到两旁墙壁上悬挂着的几件弦乐器,分别是琴、瑟与筝。皆未施弦。还有竽与笙,各数支。从样式来看,它们也都是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物。
“这些乐器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是的。另外还有几件被姑妈带到长安去了。”
“你知道如何演奏它们吗?”
“我只会演奏弦乐器,不知为什么,所有管乐器到我嘴下都吹不出什么声音。不过江离姐应该能演奏全部这些乐器。近几年来,祭祀时的乐舞总是交由江离姐来负责,她每次都完成得很好。小葵,你发现了吧,我在家里完全是个累赘,如果死掉的人不是姑妈而是我……”
“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不管你如何自卑,如何一无是处,如何度过了屈辱的人生,我现在都没有兴趣听你讲。”葵严厉地说,“这些话还是等这次的事件完全解决之后再说吧。到那个时候,我会逐字反驳你的话,并且像你上午对我做的那样甩你耳光。但是现在,还是专心调查为好,毕竟钟夫人的魂灵也许仍在云梦的群山间徘徊,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都会被她看到。”
“对不起,小葵,我会振作起来的。说不定调查到最后,我会发现自己颇有侦破凶案的才能,那样的话,也就不必再自卑了。”
“虽然我不认为你在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分,不过这种心态很好。没有尝试过世间一切可做之事,也就没有资格否定自己的才能。妄自菲薄其实是一种自大狂的表现,因为你在说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暗含的意思其实是:所有可以投身的事业我都尝试去做了。若还没做到这一点,就请你仍对自己保持期待吧。”
“谢谢小葵这样鼓励我。”
“露申也是有优点的,只是你自己还没觉察罢了。”葵戏谑道,“至少,你发怒的样子非常可爱,让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欺负你、激怒你。”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因为江离姐和若英姐关系太亲密了,她们对待我的态度总让我觉得很疏远,简直不像姐妹。反倒是小葵,会像对待同胞姐妹一样对待我。如果我们是亲姐妹的话,小葵对我做的事情根本说不上过分,倒是非常得体呢。我希望这样的关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虽然有时候会觉得不甘心或是想要痛打你,但是总比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要好受一些。”
“露申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葵说,“这里的调查到此为止吧,我们开始闲谈了,说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东西了。下面,请带我去钟夫人昨晚居住的房间吧。”
“好的。”
就这样,两名少女来到了钟氏母子暂住的小院。
钟会舞已经按照露申的嘱托将母亲行李中的物品一件件取出,陈放在堂屋的蔺席上,自己则恭候在一旁。
葵观察着地面上有序排列着的遗物。其中外衣六套,亵衣两套,履、屐、舄各一对。妆奁一套,梳、篦、铜镜各一件。又有一个漆函,里面装着各类药品。此外尚有几件乐器。笙、竽、瑟的样式与两人刚刚在仓库见到的相同,想来是观家的旧物。
一支七孔篪吸引了於陵葵的注意力。这种乐器在当时并不常见。因为它的孔数是不固定的,所以演奏方法很不易掌握。葵周围没有人懂得如何演奏它。不过,既然是乐府官员的妻子,在行囊里装有一支篪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会舞妹妹,请节哀。”
“客套的话就不必讲了,请於陵姐姐务必找出凶手。”
钟会舞的话音仍细微如蚊,但从中已听不出怯懦,巨大的变故与悲痛令她不得不坚强起来。
“那么我想问一下,你会演奏这支七孔篪吗?”葵指着观姱的遗物问道。
“还不是很熟练,但是普通的曲子尚可以应付。”
“是母亲教你的?”
“是啊。这支篪原本就是母亲从观家带到长安的。”
那么,此次带回来应该是为了物归原主吧——葵这样想着,却没有将想法讲出来。
“对了,昨晚钟夫人有没有特意将一样或一批东西从行囊里拿出来呢?”
“昨晚吗?梳妆用品原本就在外面,装乐器的袋子一直都没有打开过。衣服的话……”钟会舞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就只有那件了吧。”
说着,她将手指向一套华美的袿衣,上青下白,似是新裁制的。
“这套衣裳还从未穿过吧?”
“我们从长安出发前才刚刚裁好,不曾见母亲穿过。”
葵推想这或许是祭祀时要用到的礼服。
“说起来,明日小殓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这些事都是哥哥在操办,江离姐姐也在帮忙。哥哥好像很担心我,所以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可这让我心里很是愧疚。如果两位姐姐的调查已经结束了,我想收拾一下,然后去主屋那边帮忙准备丧礼。”
“我已经调查好了。如果露申没有异议的话,我们一起过去吧。”
“怎么会有异议呢?”
“那么,请稍等我收拾一下。”
钟会舞说着,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露申也赶紧帮忙,葵不知道是否方便插手,就等在一边。
待所有遗物都放归原处,三人便一起向主屋走去。
少女们一直忙碌到深夜。在种种准备工作中,精通礼学的葵始终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她知道楚地的礼仪与汉地多有不同,不能将自己学到的古礼强加给观家。
当晚,葵与露申在主屋前的庭院里安放了火把,火把上缠着曾在动物油脂里浸过的布,庭中因而弥漫着油脂的腥味。这令葵想起《诗经》里对插满火炬的庭院的描写: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据说这是描写周宣王时诸侯在清晨朝见天子的诗。但若放在今日的场景,却别有一番况味。而今,庭院里的光已不能指引谁的到来,只能照亮观姱的归程罢了。“鬼之为言归也”,此时观姱正走在最后的旅途上,若她回望人世,最先看到的便是这满院的庭燎吧——葵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与露申的努力并非全是徒劳。虽然一切努力终将徒劳无功。
在庭院里,两人遇到了白止水。
“先生还未睡?”
葵不知该讲什么,只好寒暄道。
“听说於陵君在调查凶案,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吧。我与她结识多年,这样的变故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我和露申会尽力探求真相,先生不必为此费心。”
“那样最好。我准备回去了,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疲乏,於陵君也早些休息吧。”
白止水与葵居住在相反的方向。露申与葵向他道别之后,也踏上归途。才走出十几步,葵心底就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那并非预感,却也令她不悦。
她转身注视着白止水渐行渐远的方向,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这夜,露申仍睡在葵的卧房,因为疲惫,两人都很快入睡了,并无什么言语。睡熟之后,露申梦见了白天看到的悲惨一幕,在睡梦中抱住了葵。次日一早,观家将在主屋为观姱举行小敛之礼,所以葵嘱托小休早些唤醒自己和露申,以免耽误仪式。许多年来,小休已经养成天不亮就醒来的习惯,所以总能完成唤醒主人的工作。她的现实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悲惨的,但她自己却不愿沉浸在睡梦里,更喜欢醒着的时光。
夜深之后,暗云渐渐布满天际。
小敛之礼在主屋那边举行。
众人将用于包裹尸体的衣衾陈放在东堂,又在堂下放置脯醢醴酒,皆以特制的功布盖好。仪式后亲人将要换上的丧服则陈列在台阶以东。内室的门外置有一鼎,鼎中煮着豚肉。继而,观江离与若英在内室的地面上铺起两层席子,莞席在下,簟席在上,又把衣衾按顺序铺好。观无逸和钟展诗将观姱的尸体搬到一叠铺开的衣服上,又将衣衾一件件裹好,最外面是一层黑色的衾。观无逸除冠,与众人一道将尸体抬到堂中,再以夷衾覆盖好。最后,一家人换上各自的丧服。
小敛开始后,葵留在堂里,并未参与内室的仪式,小休则与观家的仆人一起等在堂外。奇怪的是,与观姱交情颇深的白止水并没有出现。仪式开始前和结束后,观无逸都遣仆人去叫他,他却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事后有仆人想起,她在今早看见过白止水,他在天亮之前就往南走去了。从观家所在的谷地向北走,有一条出山抵达都会的路。向南则只能走到群山更深处。
“白先生可能是去采蓍草了。”身着丧服的观无逸说,“昨晚我曾拜托他为姱儿占一卦,以决定送葬的日期。”
蓍草是最常用的占卜道具,一次要使用五十根之多,所以白止水才会入山采集。然而,这是常见且易得的草,只是采五十株的话断断用不了这么久,难不成白先生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昨晚与白止水道别时在葵的心中涌起的那股不安感,此刻正再度袭来。
“白先生要赶在天亮前入山,说明他计划参加小敛仪式。我很担心他遇到什么意外。”葵向观无逸袒陈了自己的想法。
“露申,还是由你来为於陵君带路吧。”
观无逸命令道。露申自然应允了。
“我也一道去吧。”钟展诗提议道,“若真的发生了什么,只怕两个女孩子无法应对。”
“这样最好,我也觉得只有自己和露申一起去的话,或许会耽误事情。真的对不起,你刚刚经历那么不幸的事……”
“我曾向白先生学过《诗》,‘事师之犹事父也’,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不过我对这边的地形也不甚了了,还请露申带路吧。”
于是,葵吩咐小休帮助观家的仆人善后,自己则与观露申、钟展诗向南进发。
暮春是个危险的季节,山中满是毒虫猛兽。好在这日天气不佳,暗云蔽日,鸟兽知道暴雨将至,都隐伏不现。葵听说南山的玄豹若遇到连续七日的雾雨天气,可以一直不下山觅食。是故她总以为阴雨天走山路要相对安全一些。
但露申并不这样想,她知道雨水可能蓄积成致命的山洪。
“原来白先生不止治《诗》,对占卜也有所研究。”露申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治《周易》的经师才懂占卜。”
“五经本就是贯通的,任何人想研究某一部经,都必须遍读群经才行。已故的《诗》学宗师韩婴对《易》就非常有研究,还留下了一部《韩氏易传》。当然,那是‘韩诗’一派的学说,而白先生学的是‘齐诗’。‘齐诗’也有一套独特的占卜方法,可以概括为‘五际六情’。”
一谈到经学问题,葵就会兴奋起来。
“於陵君竟然知道这个学说,”钟展诗讶异道,“听白先生说,这套占卜法在他们学派内部也流传不广,所以他本人也不怎么明白其中的原理。”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白先生没有讲,我也向夏侯先生学过《诗》,虽然还未能卒业……”
“什么是‘五际六情’?”
露申不知道葵嘴里的“夏侯先生”是谁,亦不知道师从他意味着什么,便将话题引回她比较关心的占卜法。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五际’指的是十二地支中的五个:卯、酉、午、戌、亥。遇到有这五个地支的年份,就是‘阴阳终始际会之岁’,这时可能会发生大的政治动荡。而且,‘卯酉之际为改政,午亥之际为革命’。遇到带有午、亥这两个地支的年份,例如辛亥年,就要特别注意,因为这时可能会发生改朝换代的革命。”
“那么‘六情’呢?”
“‘五际’关乎年份,而‘六情’和具体日期的关系比较大。‘六情’指的是北、东、南、西、上、下这六个方位对应的感情。六方同时又与十二律对应……”
“好了,小葵不必再说下去了。这套学说过于繁琐,有些超出我的理解能力。”
“这套方法对占卜者的要求太高,只有博洽的经师才可以掌握。况且,它讨论的是军国大事,会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再说,布衣或女子就算占出什么时候将发生大的政治变故,又能做什么呢?所以说‘齐诗’的占卜法注定只能为当权者服务罢了,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实用价值。露申若要占卜,就去市场上找个日者,向他买一编适合楚地的《日书》,这才是最有效率也最有效果的方法。”
小葵也真是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我去哪里找什么日者呢——露申腹诽着,并没有讲出来。
“不过我觉得,占卜什么的,能不用就尽量不用。‘卜以决疑’,总在占卜,就说明你是一个缺乏决断力的人。我虽然略通五行家、堪舆家、建除家、丛辰家、历家、天一家(1)、太一家的占卜方法,又学过《周易》的筮法,但绝少进行占卜。因为我决定好的事情,不论吉凶,都一定会去做,而且何时开始、何时结束都取决于我自己的心情。所以种种占卜法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那么小葵为什么还要学习它们呢?”
“为了帮助那些总是犹豫不决的人。我无法强迫别人听信我的建议,但可以藉助占卜法说服他们。”
“小葵其实一点也不信咯?”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判断更可信。我需要的只是让别人相信我的手段罢了,各类占卜法在这种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不知道小葵可以把这种过度膨胀的自信保持到什么时候,我倒是希望你能早日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虽然比起你,我更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已预见到了,小葵终有一日会跌得很惨……”
“说到‘跌得很惨’,我倒是刚刚才注意到,露申家住的地方明明是谷地,可我们才走出没多远的距离,就能看到深不见底的山涧,这是怎么回事呢?”
“陵与谷都只是相对而言吧。”
“你看,那边有一片蓍草,绝对够白先生采去占卜了。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往更远的地方走。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是跌落到山涧里了。”
“露申,有什么路可以绕到山涧下面吗?”
钟展诗问道。葵则走到悬崖边俯瞰。
“有是有,但是要费一些时间。”
“你们快过来看!”葵指着悬崖边的土壤,惊呼道,“这里是不是……”
露申和钟展诗连忙凑过去,只见赭色的土地上有一道较深的痕迹,似乎是有人用履在地面上反复摩擦造成的。
“说起来,白先生确实有这个习惯,与人谈话的时候会无意地不停把脚在地面摩擦。”钟展诗说,“可是在这种地方,他应该不会遇到任何人吧?”
“未必,也许今天早上有人跟在他后面。”葵不安地说,“山涧里雾气太重,什么也看不到。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到下面看看吧。露申,拜托你带路了。”
“真的要去吗?”
露申嘴上这样说着,脚下已迈开步子。葵与钟展诗紧随其后。
通往涧底的路只容一人通过,向右一步是峭壁,向左一步则是深渊。三人抓着自山体垂落的薜荔,小心前行。
葵不时抬头看看被绝壁切割得只剩下一半的天空。
此时若有一块巨石从上方滑落,只怕夹在两人之间的她毫无躲闪的余地。
若白先生真的落入山涧,我们该如何将他带回观家的聚居地?想到这一点,葵更觉得烦躁,结果险些滑倒。她宁愿这次远征无功而返,宁愿白先生只是在山里迷失了方向。但是,不祥的预感像黑云一样压着她的心。
露申则一心祈祷着千万不要下雨,她知道在这种时候雨水意味着什么。到那时,山石将变得难以驻足,他们此刻抓在手里的薜荔也会变得湿滑而难以握紧。
到中途时,走在最前面的露申要求休息,另外两人也表示赞同。实际上,感到疲劳的并不是他们的身体,而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三人就这样背靠峭壁,面朝深渊,一言不发。露申的呼吸声已变得浑浊而沉重,观芰衣死后她就再没往山里走过这么远的距离。她在心里掐算着路程。由山上到涧底往返一趟约有八里路,若走得慢些,可能会费掉半日的时间。恐怕,他们是无法赶在午饭前回去了。
看着一只乌鸦在山谷间回旋了四周之后,他们继续前行。步速较之前慢了许多,山路也愈发险仄。终于抵达涧底的时候,露申已累得扑倒在葵身上,葵却把她推给钟展诗,自己奔向白止水可能坠落的位置。
于是,她看到了已经变成尸体的白止水。
听到葵的呼喊声,露申与钟展诗奔至她身后。
只见白止水伏在地上,头部附近有少量血迹。虽然没有流多少血,但内脏恐怕都已经摔碎了。葵凑到他身边检验脉搏——没有,便对着露申和钟展诗摇了摇头。钟展诗扑倒在白止水的尸体上,沉默不语,亦没有流泪,少顷,他试着将尸体搬起。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看到了原本被白止水的右手盖住的血字。那应该是他留给生者的最后的讯息。
“子矜……”
葵读出地面上的血字。
露申记起昨晚在江离的房间也曾见到这两个字,而且那极可能是江离写给钟展诗的回信。但碍于同江离的约定,露申没有向钟展诗发问。她直觉地认为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没有关系。
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露申苦恼着,焦躁地将视线转向葵。葵领会了她的意思,来到她身边。
“你也很在意昨天看到的木牍吧,”葵在露申耳边轻语道,“我们还是回去之后找机会问江离姐姐比较好。”
露申颔首,表示赞同。
“实在抱歉,现在能将白先生的尸体运回观家的,就只有你了。”
葵对钟展诗说,又躬下身子帮他扶起尸体。露申也凑了过去,在两名少女的协助下,钟展诗将已故的白止水背负在身。
正在这时,雨水自天空坠落。
我们真的回得去吗?露申这样想着,迈开步子。她举头仰望,但见绝壁。这或许将是她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险恶的旅程。钟展诗也对自己的体力毫无信心,他不确定背负着尸体能否走到终点。
而葵,仍思考着“子衿”二字的意义,她担心白止水不是最后的受害者,凶案仍将继续发生。
终于抵达目的地的三人,不仅错过了午餐,也已经全然没有了吃饭的力气。将白止水的尸体交与观无逸之后,钟展诗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观无逸的夫人悼氏让葵与露申回去换下湿透的衣服,好好休息,还说自己会照顾昏倒的钟展诗。
那时若英已经带着钟会舞离开了主屋,前往自己的房间。江离则没有与她们一起回去,执意要留下来等候三人归来。
看到他们之后,江离喜极而泣,转而又为白止水的死痛哭起来。
小休此前则留在庖厨里,守在门口望着庭院,等着主人归来。见三人走过,她奔出庖厨,站在雨里,却没有走近葵,也未发一言。葵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将头转向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走进了主屋。小休知道主人在此之后一定会回房间换衣服,所以在葵与露申离开主屋之前,一直立在那里。
在悼氏的劝说下,葵与露申动身返回房间。小休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江离仍留在主屋,与悼氏一起守在钟展诗身边。
“能活着回来就好。”露申在雨中感慨道。
“是啊,的确如此。”葵将视线转向小休,有些恼火地说,“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死掉呢?”
“怎么会……”
“主人在外面走山路、淋雨,生死未卜,你却舒舒服服地躲在屋里看热闹。”
“对不起,对不起……”
体力已所剩无多的葵,用尽仅存的气力,挥动手臂。她的手背击在小休的脸上,将她掀翻在地。小休朴素的单衣陷入泥淖里,碎石划破布料,刺进她的身体。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一动不动地伏在泥地里,似乎是在等待主人的命令。
“起来!”
终于,葵一声令下,小休立刻照做了。
这一次,葵抓着小休的头发,用力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将她甩出二尺远的距离。小休整个人扑在泥地上,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下一道命令。但是葵没有再说什么,她缓缓来到小休身边。
正当小休侧过脸,想要看主人一眼的时候,葵抬起脚,将满是泥污的木屐底踩在小休的头上。她先是将脚尖点在了小休的太阳穴附近,继而把整只脚都踏了下去,木屐底一直盖住了小休的耳朵。
露申抓住葵,试图把她从小休身边拉开,却终究没有那份体力。努力了一番之后,她放开手,绕到葵面前,拼尽全身的力量使自己的拳头撞在葵的颧骨上。葵因而后退了数步,怒视着露申。
“於陵葵,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残忍的人。”
葵没有理她,反倒背过身去,开始责骂小休。
“小休,看来你的‘露申姐姐’很喜欢你嘛,这样好了,我把你送给她就是了。以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主仆关系,你只要好好侍奉你的‘露申姐姐’就是了。或者,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不妨借这个机会杀掉我。现在已经有两个人遇害,我若死了,大家都会把我视作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三名受害者,根本不会怀疑到你身上。我以前对你很残忍,不,直到现在都在虐待你,你对我一定蓄积了许多不满和愤恨吧,不妨借这个机会好好报复我。只要杀了我,你就永远地解脱了,这不是很好吗?”
“我怎么会对您抱有怨恨呢?”小休在泥中哭喊道,“我把一生都献给了您,否定您也就是否定我自己。如果没有遇到您的话,我的人生恐怕会像长夜一样,每天在固定的地方,做着固定的活计,到死都不会有什么改变——那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反倒更像是器皿、工具。遇到您之后,随您旅行,在您的要求下学习技艺,听您讲述种种见闻,自此之后我才成为一个人,虽然是悲惨的、不自由的人,但已经远远好过之前那段扮演器皿、工具的日子!上天对待人类不是也很残忍吗,每年都会降下灾厄,但是人还是敬重天,从不停止对天的祭祀。为什么呢?因为人是上天所创造的,造物主本就有权随意支配、处置自己创造的东西。我是因为遇到小姐才成为人的,所以小姐就是创造我的人,不,对我而言是神明。所以,不论您怎样对我,我都会服从。要求我去死,我就立刻死在您面前。当您想要痛打我,我会为您递上鞭子。因为我是您创造的……”
“够了。”
葵推开露申,扑向小休,将她的身体翻过来,使她面对着自己,继而反复掴她耳光。小休则一直睁着无神的双眼。
“这种异端邪说都是谁教给你的?难道父母养育子女,也可以随意剥夺子女的幸福,乃至虐待、杀害他们吗?难道君主无道嗜杀,臣子就要洗干净脖子等死吗?你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不公,我对你不好,你为什么一点怨言也没有?”
“如果小姐希望我说这些是不公的、不合情理的,我也会按照您喜欢的方式回答。”
“你这个样子,根本就没有成为人!”葵抓住小休满是污垢的衣襟,怒斥道,“我非常后悔,没有将你导向正途,没有教会你做人的本分究竟是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和器皿并没有什么区别。你大概永远也成为不了人……”
一瞬间,露申仿佛明白了,葵对自己的种种戏弄与轻薄之举,实则并非出于友谊,而仅仅出于其生性之中的残忍与刻薄。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总以最大的善意揣度他人的观露申——的误判,是种一厢情愿的解读。自己终不能与谁缔结真正的友谊,以往如此,来日恐怕亦如是。
这样想着,她心底涌起了对葵的憎恶。
与其说是葵背叛了自己,毋宁说是现实背离了露申的预期。
因为在寂寞中生活了太多时日,露申对葵的期待曾经膨胀至无限大,而此时一旦破灭,就都化作了敌意。由亲近与依赖转为憎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露申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
“於陵葵,”露申在她背后冷冷说道,“我看,永远无法成为人的是你才对。你不过是个认字的禽兽罢了。你根本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无法理解别人的痛苦。你对‘痛’的理解,停留在字面上,你知道‘痛’字的各种书体,你也知道它在古书中的用例,但是你永远体会不到这个词的含义。其他种种与人相关的词汇,你也都体会不了。你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语词层面上分析它们,不过是援引各种书籍里的言论来阐释它们,但是它们在你身上,全然是看不到的。若问你什么是‘恻隐之心’,你可以讲上三天三夜,但是你绝对说不出一句自己的心得,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只是在套用前人的文章,重复别人的话,在贫乏而灰暗的概念世界里活着,你和鹦鹉、猩猩没有区别。你储备种种学说,这些学说却不能在你身上发挥任何作用。这也很正常,因为,那些学说都是供人类学习的,而你,根本就没有实践它们的资格!我之前看错了你,现在已经看清了……”
没等露申说完,葵已经放开两手,起身独自走向住所。
“小休,我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让你离开我。我也发现,自己过于依赖你,你也太依赖我了。这样下去很不好。我必须孤独地过完一生,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做个普通人。所以,今天大概就是个好机会,我们的契约解除了,你以后不再是我的仆人。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但是没有‘继续跟随於陵葵’这个选项。没有。我会分一些财物、衣裳给你,那是你应得的。这些年来你很努力,我也确实做得有些过分。我希望以后不会再遇见你了,我只希望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过得幸福。露申是个好人,未来的事情你可以找她商量,她绝不会设计害你。但她终究是个蠢人,听她的话也未必有好处。”葵背对着两人说道,“我将尽快离开这里。我会骑马,也知道怎样驾车,就算迷路,绕上几圈也总能找到方向,所以都不用你们费心。永别了,露申。”
就这样,葵的身影自两人的视线中消失。
露申扶起小休,讲出安慰的话语。小休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办呢,露申姐姐,我好像被主人抛弃了。”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挨打是很常有的,但是小姐说不要我却是第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被原谅……”
“小休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寻求那种人的‘原谅’!”
“露申姐姐一定不懂吧。”小休说,“对不起,由于我的原因,破坏您和小姐的友谊。”
“我和她本就不该有什么友谊。来,到我的房间坐坐吧,顺便换一件衣服。虽然不知道我的衣服合不合你的尺寸。”
“不必了,我有我应该去的地方,也有我应该做的事情。露申姐姐,再会了。”
语毕,小休就朝葵的住处跑去。
“小休……”
露申连唤了几声,都不见她回头。此时的露申,根本没有追赶小休的力气。无奈之下,她只好一个人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路经主屋的时候,悼氏叫住了她,问她为什么一身泥泞地回来。露申委屈地扑在母亲怀里,恸哭了一场。哭完,她却有些后怕,担心自己的样子被父亲看到,便问起他的去向。
“你父亲去整理白先生的遗物了。他说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紧接着,露申又问起了钟展诗的情况。
“展诗已经醒过来了,不过扭伤了左脚,现在行动很不方便。江离说昨晚会舞告诉她,钟夫人从长安带来了一些药品,装在一个漆函里。刚刚她说去取药,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姑妈和白先生都死于非命,江离姐应该注意一点才是,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去接她回来。”
“可是你一个人也会有危险吧。”
“没关系的,我不会有事。”
露申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我这种人,死掉了也无所谓吧——此时露申的心里满是阴暗的念想。她看着雨中的庭院,想起昨晚与葵一起点亮火把的情景,不由怅然。但紧接着发生的一幕阻遏了她向记忆深处溯洄的意识流,将她推入更深的恐怖与绝望。
在露申视线的尽头,观江离抱着一个漆函奔向这边,两人之间约有一百步的距离。
下一瞬间,江离倒下了。
她身后约五十步,有一片树林。树林与江离之间空旷无物,也看不到谁的身影。
因为离得太远,露申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奔向江离,却听到后者喊了一声“别过来”。
犹豫片刻之后,露申终于还是迈步向前,踏着泥泞的地面,奔向惊恐的江离。
在距离江离只有三十步的时候,露申听到了江离的一声惊叫,接着,她就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
雨滴落在她身上,又弹向地面。
这时露申终于看清楚了,江离身上插着两支箭,一支射中背部,一支则射中了她的腿。她身后的地面上,还插着三支未射中的箭。
露申扑倒在她身边,握住江离的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姐姐的名字。
观家的箭端都施有四镰铜镞,射中目标后,箭簇不会完全没入伤口,血会顺着凹槽涌出。因而,即使不将箭拔出,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
江离自知性命难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将露申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果然还是逃不掉……姑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轮到我……露申,请帮我保护好展诗和会舞……也许下面……”
“江离姐不要说下去了,你会得救的。”
露申毫无信心地鼓励着江离。
“不,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请认真听我说,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所以,姑妈才会被杀……因为我答应了姑妈……所以……”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自江离口中涌出,她再也无法讲话了,呼吸也随之停止。
后来,听到露申的呼喊声而赶来的悼氏、钟展诗以及观家的仆人,一起将江离的尸体搬到屋里。露申则不顾母亲的阻拦,冲入那片凶手可能藏身的树林。
这片树林平日很少有人进入。在林中,树根往往露出表土,人走过不会留下脚印,所以无法追踪凶手的行迹。露申却在那里意外地发现了凶器。一把弩机被丢弃在地上,旁边还散落着六七支箭矢。她认出,这把弩正是观家收藏的十四把之一。露申将它拾起,带回了主屋。
露申回到室内时,悼氏已派遣观家的三名仆人分头去叫观无逸、於陵葵和观若英、钟会舞。于是,露申叫上剩下的一名仆人,前往主屋后面的仓库进行调查。结果,七把弩机仍在原处。由此可以推知,作为凶器的弩机是从观姱丧命的那间仓库里取出的。
为什么要杀害江离姐?
为什么江离姐临终的时候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为什么认为接下来的目标是展诗和会舞?
——凶手究竟是谁?
露申走出仓库,再度来到江离殒命的庭院。她立在雨中,久久地注视着那片树林。地面的血迹已被雨水冲散,只有未射中目标的几支箭,寥落地插在泥土里。
之后,观无逸、於陵葵、观若英、钟会舞都返回了主屋。观若英见到江离的尸体就昏倒了,钟会舞正坐在地,让若英枕在自己的膝上。於陵葵也跌坐在地上,神色黯然,注视着死者。观无逸问露申到底发生了什么,露申就如实地复述了事件的经过,包括江离的遗言。最后,她向葵质问道——
“小休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她一直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撞见凶手……”
“也许她回到房间反而会撞见凶手。”
“露申,你想说什么?”
“於陵葵,我问你,江离姐是不是你杀害的?”
“为什么怀疑我?”
“你当时在哪里?”
露申不停用冷酷的语调质问着葵。
“在房间。”
“和谁在一起?”
“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谁能证明你的清白?”
“没有人,但我是清白的。”
“够了,那片树林通往你的住所。你完全可以杀人之后就折返回去,装作一直待在房间里。”
“其他人做不到吗?他们当时都在哪里?”
“母亲和展诗哥就在这里,父亲当时在白先生的房间,若英姐和会舞都在若英姐的院子里。”
“那么,通过那片树林,到不了白先生和若英姐姐的住所吗?”
“可以。但是……”
“那么你为什么单独怀疑我?”葵开始反击,她转向钟会舞,向她问道,“会舞妹妹,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因为累了,所以在卧房里小憩了一会儿。”
“当时若英姐姐又在做什么?”
“她留在外面的堂屋,她说要查阅一些有关丧礼的文献。”
“那么,也没有人能证明若英是清白的。”
“你不要逼人太甚。”
“同样,也没有人能证明你父亲是清白的。”
“於陵葵!”
“说到底,我与你们观家素无恩怨,有什么理由要杀害你的家人?”
正当两名少女针锋相对之际,门外传来了小休的声音——
“小姐是清白的。”
继而,众人看到了小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上仍穿着那件满是污垢的单衣,面颊红肿,发丝上也沾有泥沙。
“小休,你去哪里了?”
露申问道,却仍是冰冷的语调。
“我一直站在小姐住的院门外。我不敢敲门,就等在那里。因此,我可以证明小姐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后来见到有人走近,我怕被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就躲了起来,但是终究放心不下,我担心你们会怀疑我家小姐,所以才偷偷跟了过来。果然,没有错……露申姐姐,请你冷静一些,小姐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你也让大家看看,她都对你做了些什么!”露申指着小休说道,“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仆人如此痛下毒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之前被於陵葵这张巧辩的佞口迷惑了,才一直没有怀疑她。但是现在我……”
“小姐是清白的,我可以作证。”
“小休,对不起,我无法相信你的证词,因为你刚才说过,只要於陵葵对你下命令,你就会无条件服从。所以,如果她命你做伪证,你也一定会做的。”
当是时,於陵葵起身,击掌两次。
“够了,露申,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於陵葵叹道,“请你回想一下江离的遗言,‘姑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轮到我’。这句话到底暗示了什么?不要那样看着我,你对我的怀疑根本就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根据观江离的遗言,这显然是一起连续杀人事件,三名死者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惨遭杀害。当然,凶手也是同一人。而在钟夫人、白先生遇害的时候,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对,恰恰是你,最想把我指认成凶手的你,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不要狡辩了,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因为姑妈的案件陷入了困境,你才会想出‘连续杀人’这种无聊的托词。”
“是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三起命案的凶手究竟是谁!还有,那个人行凶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单独写一页“给读者的挑战状”。我总担心解答不够惊人,亦担心未能做到“信息公平”,没能将所有可供推出结论的伏线都给出。好在推理小说中的解答,其可靠性本就是相对而言的。从小说的内部来看,所谓解答,往往由扮演侦探的角色讲与助手听,若令助手信服了,侦探也就完成其使命了。同样,小说的作者给出解答,也只是为了说服读者而已。至于在解答中,推演过程是否无漏洞、诡计是否可以实施、伏线回收是否充分,反倒是不那么重要的问题。
基于这样的假定,我认为,“给读者的挑战状”不是一次无奖竞猜活动的公告,而仅仅是一张书签罢了——通过这张书签,告诉读者:看到这里,你已经可以给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解答了,请尝试一下吧!
我在这里想向读者提出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发生在天汉元年的三起命案的真凶是谁?换言之,究竟是谁杀害了观姱、白止水和观江离?
想特别说明的是,我没有在小说里使用叙述性诡计。同时,给出解答不需要具备某些专业知识。并且,三起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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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一家”,《史记·日者列传》原文作“天人家”。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七“天一家”条谓“天人家不见于《汉·艺文志》,当是‘天一’之讹。《汉志》五行三十一家,《天一》六卷,盖其一也”。又,马王堆汉墓出土有帛书《式法·天一》。据此可知“天人”确为“天一”之讹,故改为“天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