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家遂宗,食方多些。
入夜,葵换上曲裾的纱縠襌衣,随露申一起前往主堂。小休则在东侧的庖厨协助观家的仆人准备肴膳。
正堂的屋顶榦木四交,状若鹖冠。半开放的堂前设了四扇屏风。楹间则支起一方猩红幄幔,用金线绣上了凤纹,又缀以列钱、流苏。堂内左右各设两座七枝灯,枝端各施行灯一盏。两灯之间又置有豆形铜熏炉。灯与炉体皆鎏金。观其形制,似是六国时的旧物。当日观氏家族掌管楚的国家祭祀,所封皆膏腴之地,王室所赐也尽是稀世之物。只是兵燹之后,家国破亡,荣华都成憔悴,就是这鎏金的器物,也不复有当年的颜色了。
细烟数缕,在灯火下更显缥缈。
葵在长安时便很喜欢搜集西域传来的异香,其中最好月支国的使者带到长安的“却死香”。相传这香来自海岛,采取甚难而形状甚陋,但馨香并世所无,一熏则数日不散。所以虽然其售价几乎与同样大小的白玉相等,葵仍多次遣小休潜入藁街购置。
相比之下,观氏今日所熏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蕙草罢了。但炉中又填有高良姜与辛夷,于是调和出一种葵不曾嗅过的香气。
主人观无逸已在堂中,将葵请到坐西朝东的上座。
座前已置了食案,表面髹漆,足则裹铜鎏金。
葵平日用餐,并不使用这样有足的食案,而是用无足的棜案,案上摆好杯盘,杯里盛上酒浆。在她用餐的全过程里,小休必须跪坐在对面,两手将棜案举起,与眉目齐平。用餐完毕,葵会用那杯酒酳口。用餐的时候,葵若是心情好或是觉得饭菜可口,就会命小休抬起头,自己则用手里的箸夹菜喂与小休。虽然这会加大她保持案面平衡的难度,小休仍会感到快慰,毕竟这是主人对自己工作的肯定。但假若葵要迁怒于她,或是饭菜令葵不满,小休就会受到残酷的对待。葵会将盘中剩下的饭菜逐一洒在小休的头上,再命她继续举着棜案,直到自己气消为止。
食案上置有铜质染器,这是食肉时要用到的。所谓染器,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是小巧的炉子,其上置一铜杯。使用时先在杯中盛上调好的酱汁,点起炉火,再把用白水煮过的肉放入杯里烹煎。经过这样的处理,既能使肉保持温度,又能使之更好地吸取酱汁的味道。当然,这样的染器席间只摆了三只。其一在葵的案上,其一留与另一位来迟的客人,剩下一只则归主人观无逸使用。
染器左侧放着一只羽觞,觞中无酒。羽觞旁有挹酒用的漆勺。
葵又注意到了紧邻自己的食案旁放在地上的牺尊。这方酒尊是铜质的,牛形,背上有盖,腹中盛酒。早在七八岁的时候,葵便在《诗经》中读到了“牺尊将将”的句子。只是在长安城,这样的盛酒器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她从未亲眼见过。观家所用的这方,想来也是前代流传下来的。葵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只脊背上被人开了洞的牛,表情竟是安详恭顺的,还真是逆来顺受,如此说来,倒是和自己的女仆有几分相似呢。
观氏一族和葵都已入座。主人观无逸的妻悼氏与女儿江离、露申也在场。露申身边坐着她的堂姐观若英。同在席上的观姱是无逸的妹妹,自长安远道而来,先葵几日抵达。她的一子一女也陪同前来,座邻观姱,分别唤作展诗与会舞。妹妹与小休同龄,哥哥则长她五岁。观姱与其夫钟宣功尚育有一子,年幼,不能远行。钟宣功因公务繁忙,亦不能来。今年观无逸因为身体不适,并不打算主持祭祀,就将筹备事宜交与妹妹观姱处理,舞蹈则由女儿江离负责。
客人还未到齐,主客对坐无事,就聊了起来。因葵今日才抵达,午后又外出射猎,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照面,就向他们介绍了自己。
正巧小休忙完了庖厨的工作,进入正厅,退跪在葵斜后方,以便稍后侍奉主人饮酒用餐,葵便顺势向在座的人介绍了她。众人中读过《诗经》的,都觉得“小休”这名字取得甚妙。随后观无逸向葵介绍了自己的亲族。
那位来迟的客人名叫白止水,云梦人,今年已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曾游学长安,从夏侯始昌问学《诗经》,颇得其学问,却终不能获得一官半职。
当时《诗》学裂为四家,得到官方承认的就只有齐、鲁、韩三家而已。而白止水在长安的时候,以韩婴为代表的“韩诗”最得势。今上即位之初,夏侯始昌的老师辕固生已年近九十,无法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的学说谋求地位,而夏侯始昌这一辈尚且年少,亦不受皇帝的信任。结果,以他们为代表的“齐诗”日渐衰微。
数年之后,白止水还乡,在家中传授经学,终不得志。他在治学方面,不满足于墨守师说,总想着要另立新义,又因出身楚地,所以不免援引许多巫鬼之说来解释《诗经》。结果被同门视作异端,影响不出云梦一带。
近几年来,因为夏侯始昌的努力,“齐诗”这一派又兴盛了起来,但备受同门排挤的白止水仍不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葵在长安的时候,已听说过白止水的学说。身为巫女的她,很快就为之吸引了。
白止水最著名的一个说法,是他对《诗经》“齐风”中的《南山》以下六篇的阐释。他认为这些诗都在描写身为长女而无法出嫁的齐国巫女。葵虽然不赞同他的学说,却也觉得他能理解自己的悲哀。
一阵马嘶声终止了葵的回忆。转瞬,白止水已步入厅堂。
他体长八尺,身着赤衣紫裳的燕服,以帻束发,容貌甚伟。此时虽开口笑着,眉宇之间仍沟壑密布,想来平日总生活在忧愤里,以至将苦闷烙印在了额头。
待白止水入座,酒宴便正式开始了。
观无逸命自家的仆人斟满一觞,献与白止水,又斟一觞献与葵。两人饮罢,小休已斟好两觞,摆在葵的食案上,两人执此酢与主人。之后主宾对饮,其余在座的人也各饮一觞。当是时,观姱命观家的仆人取琴,葵亦命小休备瑟。待她们取来乐器,钟展诗援琴作乐,会舞倚声和歌,唱的是《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幷爱,跂行毕逮。
霆声发荣,壧处顷德,枯槀复产,乃成厥命。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葵心知这是国家祭祀时使用的乐曲,平民不能用在筵席间。不过她在自家也见惯了这样的僭越,并不怎么在意。钟会舞歌罢,葵鼓瑟歌《頍弁》,其末节曰: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这是葵最爱的《诗》章之一,饮酒必歌之。特别是“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一句,每次唱到都使她感怀不已。人生究竟是短暂的,“自古皆有死”,怎样的相逢、宴乐都有终极。今日的宴饮,想来不足以与这首诗描绘的场景相提并论。只是作诗的人而今安在?自那以后,曾高歌此曲的人,想必也不少,如今所剩又有几人?
曲终,酒罢,观家的仆人将一口冒着热气的铜釜抬到厅内,又将釜中的肉分与在座的人。小休在一旁为葵的染器点上火,将肉浸到染杯里。葵的舌头其实禁不起过烫的食物,但还是趁热吃下了。从味道判断,应该是豚肉,而且是肩部最肥美的部分,葵在心底很感激主人的盛意,虽然此类平凡的肴膳早已无法满足她了。
少顷,观家的仆人将铜釜搬走,又搬进来一口铜镬,内盛白水煮过的禽肉。那正是葵今日猎杀的野雉。仆人将胸肉析为细缕,分与葵,又为她备了一只酢器。葵将禽肉蘸醋食用,亦觉得很可口。
继而,装满煮熟的精米的铜簋被搬至筵席间,同时被搬进来的还有几只菹罂,内盛各类腌菜。这次是露申亲手为葵取出罂里的腌菜,置之漆盘中,递到葵面前。葵还未道谢,露申已先开口了。
“请务必多吃一点,这是葵菹哦。每年九月的时候,我们都会把生在地里的小葵一棵一棵砍下来,再把它们都放进罂里面腌制。在罂的上面注一层水,小葵在那里不能呼吸,到来年就都变成这样一块一块的葵菹了。我最喜欢变成这样的小葵了,咬起来清脆爽口,小葵要不要也试一下呢?”
“葵”是当时最常见于食案上的蔬菜,从小到大,於陵葵总被无聊之人开这类无聊的玩笑,早已习惯了,并未往心里去。
“我说啊,”葵叹道,“你我都是植物,就不要互相调侃了吧。”
露申想想觉得颇有道理,自知没趣,就没再说下去。正在她准备返回座席的时候,葵一把拉住她的衣袂。
“留下,我自幼不食同类,你要负起责任把这些‘小葵’吃掉才行。”
“同类吗?”露申顺势扑在葵身旁,指着她问道,“这个小葵也可以吃掉吗?”
“这个不可以。你真的恨我恨到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程度吗?”
葵嘴上连用了三个“恨”字,眼里却都是笑意。
“嗯,就不能对一个人喜欢到忍不住要食肉寝皮的程度吗?”露申反诘道,“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微醉的葵轻笑着说道,“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为了那个人的一部分。”
露申默默地听着葵的歪理。
“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得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露申露出不悦的神色,“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屈原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是吗?”葵叹道,“你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不了解罢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屈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宴会开始后,白止水总在与观无逸叙旧,葵根本搭不上话。但当她高声讲出这句话时,白止水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了。不仅如此,酒席间的噪乱一时被扫尽,每个人都对葵下面要讲的话抱有好奇之心。
“我在十岁的时候初次读到《离骚》,见而好之,熟读成诵。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屈原的身世。两年之后,一位留居长安的楚巫到我家中拜访,我因而向她请教了许多有关屈原的事情,才知道我原来的理解可能是有问题的。又过了两年,我终于通读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一开始未曾听闻世上流传的屈原的事迹,只是从《离骚》的原文推测作者的身份与遭遇,所以我的看法与通常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而与屈原的传记资料抵牾最多的一个推测,就是作者的性别问题。在我看来,屈原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士大夫,同时也是参与楚国国家祭祀的巫女。”
“巫……女?”
在座的众人或惊呼,或议论,场面又嘈杂了起来。葵却镇静地点了点头。
“首先,让我们梳理一下屈原在作品中是如何描述自己的。
“在《离骚》里,大多数时候屈原都将自己写成女性,例如‘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且,细绎文意的话,可以发现屈原其实是将自己描述成巫女。例如她说,‘愿依彭咸之遗则’,又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里的‘彭咸’,根据文中‘巫咸将夕降兮’这一句,可以推知指的是《世本》里记载的巫彭和巫咸。他们是传说中的巫者,一个发明了医术,一个则发明了筮法。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一个证据。
“在《离骚》和其他作品中屈原时常描写自己采集芳草。实际上,这正是巫女的工作,例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宋玉在《九辩》里也是这样描述屈原的:‘以为君独服此蕙兮’。虽然文中说的都是‘集芙蓉以为裳’‘纫秋兰以为佩’,也就是用芳草装饰自己。但是我总觉得,她采集那么多香草实则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儒家的礼书里有一种专门记录古代的官制,其中讲到了‘女巫’一官的职责,有一项是‘衅浴’,也就是用香草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才是《离骚》的主人公采集香草的真正目的。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为巫女的第二个证据。
“再者,《离骚》中有一句是‘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此处的‘不好’即是不祥的意思。那么,为什么这桩婚事是不吉利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文中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三个证据。
“传统的阐释,总将这样的写法说成‘寄托’,也就是用美女譬喻忠臣。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假若这是寄托,屈原理应在作品里始终如一地将自己写成不幸的女子才对。但是,屈原又写道,‘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此处是在描述自己的服饰,这显然是穿在士大夫身上的男装。我们还可以参看屈原的另一首作品,《涉江》。屈原在这首诗中写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屈原说自己喜欢‘奇服’,但是我并没有看出这衣服奇怪在哪里,这只是楚地士大夫最普通的打扮罢了。但是,若一个女孩子穿戴成这样,恐怕的确称得上是‘奇服’了吧。换言之,屈原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不仅是名巫女,而且是自幼身着男装直至暮年的巫女。若以‘寄托’来解释,实在是讲不通的。我不知道谁能猜出这些关于男装的描写是在隐喻些什么。既然不能以‘寄托’解释,那么让我们换一个思路来理解这些诗句吧——恐怕,以上这些全部是写实的,屈原正是这样一位一生身着男装、跻身士大夫行列的巫女!”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想,只有白止水一人表示“这个猜测可备一说”,露申则说自己一时难以接受。见状,葵继续补充道:
“诸位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大抵是因为就常理来说,女孩子是不能做官的。而屈原却曾做过左徒、三闾大夫,又曾出使齐国,还参与了楚国宪令的制定,这似乎不是巫女应做的事情。但是我读了《左氏春秋》和楚王室的谱牒之后认为,这样的事情在当日的楚国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小葵竟比我们楚人更了解楚国的历史文化吗?”露申不满地说。
“我当然没有这样的自信。不过《左氏春秋》这部书藏于秘府,外人很难见到。有人说贾谊懂这部书,但我并没听说有谁从他那里接受了这套学问。结果,我用重金买通了太史令,才得到它的抄本。这书虽然偶尔会引用《春秋经》,但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讲故事。因为里面的一些事情尚有其他史料可以稽考,我逐一查验之后发现,《左氏春秋》的相关记述全部属实。所以,我想这里面对楚国开国时的记述,应该也是可信的吧。
“《左氏春秋》记录了子革答对楚灵王时说的话:‘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前面说的都是创业的艰辛,很容易理解,而‘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则多少有些难懂。实际上,《左氏春秋》另一处曾说道,‘桃弧、棘矢以除其灾’。也就是说,楚国的先祖熊绎在创业之初,并无其他力量,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以桃木弓、棘木箭来禳灾、祈祷罢了。换言之,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
“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最为人尊崇的巫者。熊绎之后传了十五代,到楚武王的时候,国家的体制已经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楚国,世俗政治与宗教日渐分离,巫者的地位一度降低。所以到了楚昭王的时代,国家不得不进行宗教改革。
“提出革新宗教建议的人,就是诸位的先祖观射父,他也是我最佩服的几个古人之一。观射父的提议记录在《春秋外传》里,我想诸位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露申,你明白这个说法的确切含义吗?”
观露申不敢应答,葵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谓‘绝地天通’,就是建立国家神道的意思。‘神道’这个词见于《周易》,我这里只是为了方便说明而借用一下。观射父对这个说法做出的字面上的解释是,‘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其背后的意思则是,将对天与对地的祭祀分归两名祭司管辖,他们都同时对王负责,只有王可以统辖他们。‘天’与‘地’分别对应‘神’与‘民’,对它们的祭祀权被垄断在王者手中。观射父提出这一学说恐怕是基于当时楚国的现状吧。我想,当日的楚国也有许多大夫、士在自家中供养巫者,为自己服务,擅自祭祀天地诸神,这种私人性质的祭祷,可以说是一种‘淫祀’。长此以往,国家的祭祀势必会荒废,世俗的政令也将难以下达。所以,他才认为有必要实行‘绝地天通’,建立国家控制的祭祀体系,以此重建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但是,你说的这些和屈原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露申问道。
“不要心急,马上就要论证到这个问题了。”葵说,“观射父在论证这个问题时,还特意解释了‘巫’的概念:‘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也就是说,他肯定女性也有沟通神明的能力,这是他建立学说的一个前提。
“可以肯定的是,观射父虽然没有说明,但他构建的国家神道体系里,决不会只有司祭天地的两个神职人员而已。为了使王者可以统辖全部世俗与宗教事务,势必要建立一种对全国所有巫者的管理制度,为巫者排列等级、分派职责。
“在这个时候,巫女和男巫一样,都被编入了国家的宗教管理体系。这一体系与世俗政治的官僚体系原本是并行不悖的,但到后世,两个体系再难分离,终于结合,于是官僚与巫者之间就可以发生身份转换了。因而,身为巫女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担任左徒、三闾大夫一类的官职。”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测,环视厅内,在座的众人只是低头饮酒,并不在意她的这番话。葵这时才意识到,观氏不仅有位先祖曾向楚昭王提出“绝地天通”的建议,也曾有与屈原共事过的先人。虽然那已是渺远的所传闻世的事情了,但总有一二不为外人所知的逸事能流传至今吧。
在观家的人面前谈论屈原,究竟有些自不量力了。
就在葵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观若英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於陵君的观点非常有趣,对于我这样寡陋的人来说,的确很有说服力。或许你也向往着屈子这样的人生吧。不过,你在论证‘屈原是巫女’这个命题时提出的三个证据中,有一个是不能成立的。”
若英讲话时并无表情,也不带语气,语速慢得让人忍不住想催促她一番,与欢快活泼的露申迥然不同。
“你说因为《离骚》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但是在楚地,并没有这样的禁忌。不仅没有,而且……有些话果然不适合在这种稠人广坐的地方讲出来。所以,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过来一下,我可以在耳边讲给你听。”
“欸?一定要我亲自过去吗?”葵慵懒地转向小休,在她耳边说道,“感觉好麻烦的样子。不如这样吧,你代我到若英姐姐那里去,把她要说的话转告给我。”
小休膝行到若英身边,葵在自己的座席上看到若英对她耳语,似乎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而小休听罢,很轻地惊呼了一声,还习惯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实际上,每次发觉说错了话,她都会做出这个动作。
当小休返回葵的身边,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果然还、还、还是主人亲自去听为好,她讲的事情,我不是很明白……”
小休迟疑地说。她是个瞒不住事情的孩子。葵又是个聪明人,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也就是说,楚地的巫女其实是很淫乱的咯?”
“我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葵与若英的对话,满座皆惊。坐在葵身边的露申也感觉到了众人视线正集中到这边。她捂住脸,低声自语着“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呢”。小休则苦笑着看着露申,用眼神告诉她,“对不起,我家主人一直如此,请勿见怪”。
“这样吗?我一直以为楚地也有这种禁忌呢。”葵说,“《左氏春秋》里记载了楚国公主季芈的言论,她说‘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我还以为类似的男女之防对于巫女来说会更加严格……”
“其实你说的那位季芈,后来嫁给了钟建,那个人正是我姑妈的夫家的祖先。所以这里面的事情,或许跟於陵君想象得有所不同。她当时对昭王说‘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钟建负我矣’,表面上是说因为钟建背过我,所以我必须嫁与他,其实只是托辞罢了。当时郢都被吴国的军队攻陷,季芈与钟建一路逃亡到云梦这边,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远远不止背负这么简单……剩下的事情,请你自己去想象吧。”
若英语罢,钟氏兄妹窃笑着,观姱则露出不悦的神色。
她果然是个叛逆的女孩子,难怪会被父亲那样责打——葵也不禁在心里这样议论着若英。
“看来是我太小看古人了……”
“云梦这个地方,并不像很多外人想象的那样只是围猎的场所。其实,它也有其他用途。於陵君若读过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的话,应该可以想象吧。在《高唐赋》里,宋玉写到自己与楚襄王一起游于云梦之台,望见高唐之观,又说先王曾梦见巫山神女与自己交合。在《神女赋》里则说楚襄王亦梦见了神女。但是,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样的呢?”
“是啊,怎样的呢?”葵欹着头,一脸好奇地问道。
“从襄王到今天,才过了不到二百年的时间,所以关于这件事有许多传闻。有一种说法是,襄王遇到的神女实则是高唐观里的巫女。宋玉讲的‘先王曾梦见巫山神女与自己交合’,实际上也不过是和巫女……”
讲到这里,若英的语速和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位姐姐莫非兴奋起来了——葵在心里嘀咕着,若果真如此,她还真是符合自己对楚地巫女的描述呢。
“所以於陵君明白了吧,你对楚地巫女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她们在‘男女之防’上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禁忌,反而较一般的女子要恣肆得多。”
观若英的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已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其实,观芰衣死后,若英就再没讲过这么多话,是故在座的任何人都没有阻止她继续讲下去。
“不过听你这样一说,倒是消除了我的一个疑惑。我刚刚说,自己读《离骚》得出的一个结论是主人公身为巫女却恋慕着楚王,现在看来这个推测并没有错,而且可以找出许多旁证呢。”
“有些时候,心系家国的巫女为了实现‘国富强而法立’的理想,总要做出一些让步和牺牲……即使是我,也是有这种觉悟的!”
和葵对话的时候,观若英左手一直握着羽觞,里面原本蓄满了酒。后来,羽觞随她的手臂晃动不已,酒浆横飞,濡湿了她的袖口。讲到这里时,觞中的酒已所剩无几。但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否则她或许已经转变话题了。
“我非常佩服若英姐姐的这种觉悟。我想,这样的观点一定不是你即席编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才形成的。只是对于这种想法,普通人怕是难以接受吧。不知道若英姐姐以前有没有向谁提起过这些……”
“提起过的。”观若英打断了葵的话,“向我的父亲……向我已故的父亲提起过。”
“他对此表示理解吗?”
“可能,理解不了吧。”
若英说着,表情丝毫未变,但泪水已低垂,簌簌地落在衣襟。
就在这时,坐在若英身边的观江离将她强行扶起。
“若英醉了,我送她回去。”
江离说得很平淡,恐怕对于若英的种种反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家族都早已习惯了若英的病态,若英也早已习惯同族的包容。
“於陵君,我懂了,”若英被江离搀扶着走向堂外时,背对着於陵葵说道,“莫非你们齐地的巫女,一直背负着那种禁忌吗?”
於陵葵并没有回答。若英也不再追问,她推开江离,迈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之中。江离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紧随其后。
“原来於陵君是齐地的巫女。”白止水叹道。他虽然从观家的信使那里听说了另一位客人的名字,但直到这时才初次听闻葵的身世,他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命运。“即使如此,也希望你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据我研究,《诗经》里也有讲述巫女婚姻的篇目,《小雅》的《车辖》一篇就是。而且据我分析,那名巫女也背负着禁忌——”(1)
“我现在很幸福。”
葵打断了白止水的话,一如既往寂寞地笑着。
“虽然很羡慕楚地的巫女,但是我并不想背叛自己的家族。或许以后会遇到某个能让自己忘却巫女职责的人,或许为了那个人我会不惜背负因亵渎神明与先祖而产生的诅咒,会为了那个人将灵魂燃尽、化作幽暗的萤火。但是现在还不曾遇见他,大概也不会遇到吧。所以,不管有没有先例,也不管会不会幸福,我只要、我只要……”
小休适时地为主人满上一觞酒。葵一饮而尽,陷入了沉默。白止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漆盘上的花纹。
“说起来,我一直想向两位博学的贵客请教一些关于神明的问题。虽然我知道儒者不谈怪力乱神,但现在大家一说起有关神明的话题,也总要援引儒说,否则就会被斥为异端。”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主人观无逸开口了,将话题转向几日后的祭祀。
“观氏曾经执掌楚国的国家祭祀,祭祀的主要对象则是楚地信奉的神祇。其中东皇太一是最高的主神,其次则是东君、司命、云中君等天神,然后是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山川的神明,再之后是国殇一类的人鬼。屈原的《九歌》即根据楚地的诸神体系写成。我原本以为东皇太一是楚地特有的神,但是我听说如今汉王朝的国家祭祀也以太一为主神;而在长安主持对东君和云中君的祭祀的,并非楚巫而是晋地的巫者,这让我非常诧异,所以想向你们请教一下……”
“我在长安游学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些与郊祀有关的事情,但我主攻的究竟是《诗经》,对礼学研究甚少,恐怕不能为您释疑解惑。不过,於陵君好像精通礼书,对此应该有自己的看法吧?”
白止水就这样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推给了他身旁的少女。
“我可能有些醉了,所以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葵说,“所以,请优容我费些时间,梳理一下本朝的国家祭祀,然后,关于‘太一’的问题也就能得出答案了。至于为什么由晋巫来祭祀东君和云中君……实在抱歉,我也不是很明白。这是高祖在国家初立的时候制定的职权划分,或许沿袭自秦朝的制度吧。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太一、东君、云中君这些神祇,其实并不是楚地特有的,而是战国时代各国普遍的信仰。”
於陵葵的话似乎否定了楚地信仰的独特性,这令观无逸多少有些不悦,但他确实礼貌地“优容”了她,毕竟在他看来,对方尽管笃于学问、颇富见识,仍不过是个与自己的小女儿同龄的女孩子罢了。
不过於陵葵下面的话会证明,观无逸实在低估了她。
“‘太一’又写作‘大一’或‘泰一’,有时则省称为‘太’。中央政府对它的祭祀,始于今上。汉室之前祀奉的最高神,是五方的天神,也就是所谓的‘五帝’,即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黑帝。直到元朔五年的时候,山阳郡薄县有个名叫谬忌的方士,奏请今上祭祀太一,并提出了祭祀方法。他说,‘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也就是说,他认为太一是统领五方天神的最高神。今上采纳了他的奏议,在长安城东南郊设立了祭祀太一的祠坛。这是中央政府对太一进行的第一种祭祀。
“第二种可以说是对第一种的补充。有人提议说,古代天子要祭祀‘三一’,即天一、地一、太一。于是今上又命太祝在之前建立的祠坛上实行这一祭祀。
“之后,又有人提出了新的祭祀方法,被今上采纳并在之前建立的祠坛旁实行。这一方法不仅祭祀太一,同时也祭祀了黄帝、冥羊、马行、皋山山君、武夷君、阴阳使者等神明。这是对太一的第三种祭祀。
“到了元狩五年,今上大病初愈,建立寿宫,祭祀神君。神君之中地位最高的是太一,其次是太禁、司命一类的神。这是第四种。
“至元鼎五年,今上命祠官宽舒在甘泉宫建立了太一祠坛,模仿谬忌讲的形制,共三重,将供奉五帝的祠坛环居在太一祠坛之下。当年冬至,今上亲自郊拜太一。据说那晚夜光通明,有黄气冲天而上。这便是对太一的第五种祭祀。
“入秋之后,今上准备征伐南越,为此又祷告了太一,这次还绘制了‘灵旗’,上面画了‘太一三星’,所以又被称为‘太一锋旗’。祭祷的时候,太史手执这面旗,指向准备征讨的国家。这是第六种。
“最后,到了元封五年,今上按照济南人公玉带奏上的明堂图的构造,在奉高县西南建立了明堂。明堂的具体形制我不便告诉大家,不过里面祭祀的神灵倒是不妨一谈。明堂主要祭祀我朝高祖,同时也祭祀太一、五帝和后土。这就是对太一的第七种祭祀。”
听完於陵葵的总结,众人满是茫然地面面相觑,无法从中理出什么结论。
“以上的这些祭祀,大约可以分为三类。”於陵葵继续说道,“首先是第三和第四种祭祀,其中太一的身份很难确定,祭祀的方法似乎也缺乏依据。我怀疑这些祭祀方法是方士杂糅民间信仰而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也很难从中分析出什么结论。
“剩下的五种祭祀,则可以分为两类。在第一类祭祀中,太一是作为至高的天神出现的,其中包括第一种、第五种和第七种。在这三种祭祀中,太一都与‘五帝’一起出现,并且被视为‘五帝’的统领者。因为‘五帝’是各方的天神,可知此处的太一正是谬忌所谓的‘天神贵者’。而在第二类祭祀中,也就是第二种和第六种祭祀方式里面,太一和数字‘三’联系在一起了。这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由第六种祭祀中所谓‘太一三星’可以推知,在这里太一是星名。而结合第二种方法来看,‘太一三星’很可能分别对应着天一、地一和太一。”
说到这里,葵啜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
“下面,我想从天象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两种‘太一’都与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有关。在最初的观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众星的地位几乎是平等的。《鸿范》所谓‘庶民惟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为了占卜的便利,‘天官’系统渐渐形成了。
“‘天官’将天空按照中、东、南、西、北划分成了五个部分,它们又分别对应着人间的种种事物。例如中官,就象征着人间的王宫。根据占星家的说法,‘中官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之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这里说的天极星,其实并不在天空的正中央,而是偏北一些,所以也被称为‘北辰’。孔子所谓‘为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说的也正是‘天极星’。因为它的地位实在特殊,有时也被称为‘帝星’。又根据‘太一之常居也’这句,可以推知,这颗星就是太一。而《春秋公羊传》说‘北辰亦为大辰’,则是北辰即太一星的旁证……”
“可是,”露申打断了於陵葵的话,“小葵刚刚不是说,‘太一’是三颗星中的一颗吗?如此说来,太一应该是‘旁三星’之一才对。”
“的确,露申还真是捷悟啊。这里的‘旁三星’就是所谓的‘太一三星’,即‘三一’,分别是天一星、地一星和太一星。”
“那么你刚才说的‘天极星’呢?”
“那个也是太一星。”
“为什么会有两颗太一呢?”露申说着,用左手的食指蘸着酒在食案上画了一大三小一共四颗星。
於陵葵握住她的手,将之移到三颗小星那里,在其外围画下一个方框。
“三颗小星,合起来是‘太一三星’。据我推测,它们三颗星其实是大的太一星分裂之后的产物。”於陵葵说,“这样说也不是很确切,让我想想应该怎样表达才好……”
“根据小葵给出的材料,好像只能讲到这一步了。大的太一星与太一三星的关系,似乎还是搞不清楚呢。”
“好吧,那么让我补充一则材料。儒家的礼书中曾讲到,‘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这里的‘大一’即太一,这里说到的‘太一’这个概念,似乎不仅仅是天神。所谓‘其官于天也’是说它支配着天,那么它应当是比天更高一级的。
“《老子》所谓‘天法道’,那么这个‘太一’,莫非就是‘道’的意思?我认为可以这样理解。根据‘分而为天地’这句可以知道,天地是由‘太一’分裂而来的,所以太一应该是一种天地未剖的混沌状态。这一完整而混沌的‘太一’分裂之后,产生了天与地,再剩下的一部分,就是作为神明的太一了。
“如此说来,与原初的太一对应的天体是大的太一星,也就是天极星,而产生出来的天、地、神分别对应‘太一三星’中的天一、地一和太一。”(2)
坐在葵身旁的白止水为之抚掌不已,露申也对她投以敬慕的眼神。
“可是啊,於陵君,你的这些论证似乎和我的问题没什么关系的样子。”身为长辈的观无逸毫不避讳地指出了这一点。
“马上就讲到那里了。”於陵葵以少女特有的腔调说道,“不过,说起来还真是可耻呢,我有点忘记了,您的问题是……”
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虽然观无逸很想这样附和一句,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作为长者的他究竟不能这样说。露申也看出了这一点,但她也不记得当初自己的父亲究竟要请教什么。小休亦觉察了这尴尬的气氛,但以她的身份,不适合介入其中。
虽然如此,小休还是发问了。
有时明知会被责骂,小休还是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大概是希望藉此引起主人的注意吧。
“小姐,我不是很明白……”小休拽着葵的衣袂,胆怯地问道,“小姐刚刚说的‘太一’是北辰,但是之前观大人问的是‘东皇太一’。一个在北,一个在东,它们真的一样吗?”
“还真是个多嘴的孩子,”葵转过身,捏了捏小休的脸颊,戏谑道,“不过好奇心旺盛这点倒是和我很像嘛。如此说来,也不枉我从《诗经》里为你选了这个名字。”
“我觉得多嘴这点也和小葵很像啊。”
露申在一旁窃笑道。
“小姐才没有像我这样多嘴呢。”
结果,竟然是小休反驳了露申的话。在座的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休见状,羞涩地涨红了脸、缩了缩头。
“那么,我就为自己的女仆提供一次特别服务吧。溥天之下应该再难找到我这样善解人意的主人了。”葵心里对小休的做法其实很是满意,毕竟原本不谐的气氛就此缓和了。不过嘴上还是不能让步,必须明确主仆上下之别。于是,她凑到小休耳边以最轻的声音说道:“回到房间之后再慢慢教训你。”
小休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也并不害怕。之前表现出的胆怯,只是因为羞于在众人面前讲话罢了。她心知葵时而残酷地对待自己也仅仅是为了摆出主人的架子而已。
“以下的种种解释,完全是我的猜测,恐怕也寻不到什么切实的根据。但是如果征考文献,辨察风俗,应该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我认为,随着时代的推移,人对四方尊卑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因而太一居住的方位也势必要变化。其中的理由,我刚刚就已经提示过了……”
“是这样吗?”
露申仍不解,小休的眼中也闪着好奇的光。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最早的时候,在先民的观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众星都等同于庶民。而‘天官’系统形成后,这种观念发生了变化,天极星,也就是北辰,成为了天的主宰者。其实,这是两个信仰模式,前者可以被称为‘太阳崇拜’,而后者则是我们更熟悉的‘星空崇拜’。”葵解释道,“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一切就很清楚了,在‘太阳崇拜’的信仰体系中,日出的东方是最尊贵的。《易传》说‘帝出于震’,又说‘震,东方也’,也就是说帝王出于东方,这‘帝’想来指的就是太阳了。所以,在崇拜太阳的楚人看来,作为最高神的‘太一’理应是‘东皇’。而在‘星空崇拜’的信仰体系里,不随群星移动的北辰相当于帝王,因而北方就是最尊贵的了。”
“但是於陵君,”即将主持这次祭祀的观姱也忍不住开口了,“楚人祭祀的太阳神是东君,而非东皇太一。你的这个解释和事实似乎有些抵触……”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呢,原本楚人奉祀的主神是东君,而后东君的地位渐渐被太一取代,因而太一又被冠上了‘东皇’这一名号。我总觉得,东君本就是‘东皇’的意思。当初读《九歌》的时候就很不理解,为什么前面有一首《东皇太一》,后面又出现了《东君》。现在想想,或许这样解释也不错。”
“或许正像你说的这样吧,其实长期以来,东君都作为从属的神明,与东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细读《九歌》之后,我也觉得它的地位本应更特别一些。”说着,观姱背诵了整首《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比较奇怪的是‘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3)这几句,因为《九歌》写到祭祀东皇太一的时候也只是说‘扬枹兮拊鼓’‘陈竽瑟兮浩倡’而已。也就是说,按照《九歌》的记述,祭祀东皇太一时只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东君则用到了瑟、鼓、钟、篪、竽五种乐器。我不知道这到底暗示着什么,但是有可能在较早的时代,东君是作为主神被祀奉的。”
“不过,姑妈,”露申问道,“《九歌》的记载可靠吗?”
“我不知道,但也没有比它更可信的材料了。”观姱回答说,“楚国过去祭祀东君的方式,现在已经失传,除了《九歌》,也找不到其他记载。”
“我认为《九歌》是可靠的。”於陵葵说,“据前人的解释,《九歌》是屈原遭到放逐后,流寓沅、湘之间时写作的。当地人信巫鬼、好祭祀,祭祀时一定会伴随歌舞。屈子见这些歌词实在鄙陋,就为之重作了《九歌》。所以我想,屈原写作的根据恐怕也包括沅、湘之间的祭祀方法。儒家说‘礼失求诸野’,祭祀方式也是一种礼,在国都已经失传了的祭祀方法,或许会很完整地保留在偏远的沅、湘一带也未可知呢。所以我觉得《九歌》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至少现在考察楚的传统祭祀不能忽视这一文献。”
“像於陵君这样的人,庶几比得上古之贤巫了吧!”观姱赞叹道,“熟悉文献记载,深习礼的根据,相比之下,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巫者。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能让露申跟随你周游郡国,向你学习祭祀的知识。”
“姑妈在说什么啊,我才……”
露申脱口而出,却没能讲下去。毕竟,就她的本心来说,其实是很想随小葵一起离开云梦的。
“我也想和露申在一起。”葵坦率地说,“可以的话,我想带她回长安。”
“小葵……”
这样的答复的确出乎露申的想象。然而,自己的父亲终究不会同意吧。
露申将视线转投观无逸。
“时候已经不早了,筵席究竟是要散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继续下去,只怕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兴致呢。”观无逸起身,如是说道,脸上满是不悦的神色。“我带白先生去客舍,你们也好自为之。”
白止水识趣地站了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了主堂。
看着父亲的背影,露申失声痛哭,扑倒在小休身上,背对着葵。恐怕,她不希望让孤高的於陵葵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吧。
“如果露申姐姐能陪伴小姐就好了。我究竟只是个仆人,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洒扫布席而已。其实对我来说,若能让小姐幸福,多侍奉一个主人也没有关系,虽然可能会很辛苦……尽管和您接触的时间很短,但我能看得出来,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小姐非常开心,就连我也……”
小休说着,泪水滴落在露申的发丝上。
“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的。你们不要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午后露申已经哭过一次了。这或许也不是坏事,《易经》说‘先号咷而后笑’,哭过之后也许事情会有转机。”葵叹道,“不知道若英姐姐有没有睡,刚刚对她讲了奇怪的话,我想向她道歉。方便的话,露申请为我带路吧。”
在小休的搀扶下,露申起身,满是泪痕的脸上仍留有织物的纹路。
“小葵为什么这么心急,不能等我哭完吗?”
“小休也一起来吧。”葵无视露申的话,继续说道,“实在抱歉,我们也先告辞了。”
“你们去吧。也代我问候若英,那孩子也很可怜。”观姱说,“她大概连离开云梦泽都做不到吧。露申,长安是个不错的地方,离开这里之后,我一直过得很幸福。虽然心里放不下云梦,但我究竟不想终老在这个地方。我会想办法说服你父亲的。他虽然有些顽固,却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可能不为女儿的幸福做打算。”
“谢谢姑妈,不过不必了。我打算遵从父亲的意志。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亦没有真正喜好的东西,除了尽孝之外,再没什么可以做的。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江离姐擅长音乐,若英姐精通祭礼,那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孝悌了!这是我活在世上仅有的价值!”
听到这里,葵甩了露申一记耳光,什么都不讲,只是强拽着她离开了厅堂。
“对不起,我家主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以后大概也改不掉了。”
小休颇为得意地对观姱说道,语毕便快步离去。
观姱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她自知无法理解这一代年轻人的心思。
三名少女信步走在月光之下、露水之上。
和冬夏两季相比,春日的星空也显得有些寂寥。
草虫低语,和着三人的脚步,却终不成调子。
三年前的灭门事件之后,观无逸将全家搬到了更深的谷地。一家人聚居在一起,冬季就在院子里点上篝火,又令家人都学习使用弩机,以抵御有时下山捕猎的猛兽。自那以后,出山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就是这一条路,遇上大雪或霪雨也会阻断。
葵不清楚观家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午后她曾问过露申,露申也不知。
葵推想,大概是有一些祖先留下的产业在山外,虽委托给别人经营打理,但大部分的收益仍会送到观无逸这边。至于观氏家族离群索居的缘由,露申说是因为先人追慕“古之逸民”,不愿入秦为官,就避居山林。延及子孙,其实已不再有隐居的理由,但楚国贵族的后裔在汉世究竟也是无处容身的,结果,百余年来,嫡长这一支虽不断迁居,终究只是日渐远离尘嚣罢了。旁支小宗则不断地搬离云梦。
“我听说令尊年轻的时候是个轻侠之徒,想必也曾到过许多繁华的都会吧。”於陵葵说,“而相比之下,他的女儿活了十七年,竟然连江陵都不曾去过。这多少有些过分了。尽管我喜读儒书,却也不愿看你为了‘孝’这样抽象的概念牺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才动手打我吗?”
“是啊,现在没有长辈在面前,我也可以信口胡说了。露申,我作为长女出生在於陵家,其实得到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不敢奢求的东西,所以失去一些普通人的幸福也不会觉得很可惜。那些在普通人家看来是奢侈品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平淡无奇。问学于大儒,向乐府的官员学习音律,与於陵家的商队一起旅行,这些事情也都是我的特权。若要冲破禁忌去追求一般人的幸福,也就意味着必须舍弃这些我一人独有的幸福。所以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不过偷偷告诉你好了,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呢。”
“小姐是认真的吗?”
走在两人身后的小休插嘴了。
“哼,我是不是认真的小休根本无权过问吧。不管我以后如何乱来,即使离经叛道、罪同枭獍,唯有你是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是你身为女仆的本分。”
“但是小姐也不要忘记自己身为巫女的本分。”
“你也想挨耳光吗?”
葵一面摩拳擦掌,一面说道。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小休完全是担心自己才这样说,毕竟小休也是齐地出身,似乎也相信巫女一旦打破禁忌便会遭遇不幸的传说。
“小姐,我不明白。”小休认真地说,“您的兄弟平日总把‘古之忠臣孝子’挂在嘴边,二小姐也总以‘古之淑女’自诩,刚刚小姐又被形容成是‘古之贤巫’,也就是说,大家都有可以效法的对象。可是我呢,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我只在您的指导下读过《孝经》《论语》,里面都没有发现对我这种身份的人的记载,我也不知道其他书里面有没有讲到过。但是我总觉得,像女仆这样卑贱的身份是不可能被记载到圣贤书里面的。所以,所以……”
“所以?”
“所以请告诉我应该怎样做。如果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到底应该怎样做,究竟是无条件地支持您,还是应该不惧鞭笞、直言诤谏呢?”
“这就要由你自己判断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露申说,“自己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这种事情自己去考虑。”
“小葵,你对自己的期待是怎样的呢?”
“这样的问题我没法用语言来回答。”於陵葵严肃地说,“我会做给你看的。请你一直注视我,我一定会做给你看的。其实从你见到我的一刻开始,我的所有行动都在回答你的这个问题。露申,你懂了吗,很多事情与其诉诸空言,还不如直接付诸行动。”
“可是……”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从来没有人敢差遣我,只有我差遣别人的道理。但是今天,我特别允许你对我下命令,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内容仅限于‘请立刻带我离开云梦泽’,除此以外概不受理。如果害怕走夜路的话,待到明天一早也好。总而言之,如果你这样要求,我一定会为你做到的。”
於陵葵语气中透着果决。
“也让我尽一些绵薄之力。”小休如是附和道。
“对不起,请让我考虑一下。”
“我不会给你考虑的时间,请立刻回答我。唯有这样,才能让我知道你的本心究竟如何。”
“那么,我只好拒绝了。”露申黯然地说,“虽然我确实渴望着云梦以外的世界,但是这里也有许多无法割舍的东西,所以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而且,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小葵的名声一定会因此蒙污。那样一来,也许你就不能实现对自己的期待了,也就不能用你的行动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所以,这样就足够了,等江离姐和若英姐都离开,我会留在这里延续观家的血脉。”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没有什么风险。有时候觉得活在世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年轻的时候若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日后会悔恨;但若不做,怕是一样会悔恨。所以怎样的选择都是有所得且有所失的。”
“对不起,我这样拒绝了你。”
“哼,前言戏之耳。”葵笑道,“我不会残忍到只给你这一次机会的。祭祀之前我都在云梦,你若回心转意,我仍会接受。不过还是尽快决定为好,我和小休也可以提早做些准备。”
“把我带走,对小葵也没有什么好处吧。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只会给你添麻烦。”
“那么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葵说着,将脸背向月光无法照及的一面,“其实於陵家最初是通过人口买卖起家的。所以至今於陵家的子女都背负着诱骗无知少女的责任,每年都必须完成指标才行。我听说楚人过去以四月为岁首,在於陵家,每年也是在四月进行结算的。实不相瞒,今年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必须再把一名像露申这样天真烂漫到近乎痴呆的女孩子骗到长安卖掉。所以,请务必和我一起回长安。”
“小休也是这样被骗到於陵家的吗?”露申故意不理葵,向小休问道。
“小姐应该是在说笑吧。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於陵家。我很庆幸遇到了小姐,虽然她对我很严厉,但是也让我学会了很多事情,见识了许多普通人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的东西。和小姐在一起,就算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也无所谓。”小休说道,仍是一脸认真的表情,“所以我想,被小姐卖掉或许也不错吧,露申姐姐请不要辜负小姐的厚意。”
“嗯,小休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因为,感觉你是个很诚实的孩子,不像某些人……”
露申说到这里时,三人已抵达了目的地。
若英和江离住在同一座小院落里。西面的院墙外有一口水井。
迁居的时候,这个院子是特意为若英建的。院落最外侧是一间堂屋,是两人起居的场所。穿过堂屋是一片三丈见方的小园,园中植着楚地习见的香草。一条石子小径穿过花园,通往位于院落最深处的卧室。搬到这里的时候,观芰衣已病倒了。为了照顾深爱的堂姐,若英请求让芰衣住在这里,自己与江离轮流日夜守在她身边。芰衣过世后,若英不胜悲痛,也重病了一场。从那时起,江离就迁居到这座小院里。两人每日对坐在堂屋里,若英读书,江离弄琴,遗世而独立,却也不觉寂寞。
灯火透过琐窗,将堂屋外杂草的形状一一勾勒出来。
小休代主人轻叩房门,来应门的是观江离。环视堂屋,若英不在。从对面墙上的窗望向小院深处,并没有光从里屋那边透过来。露申据此猜测若英姐已经睡了。就在这时,葵向江离说明了来意。
“真是不巧,若英喝了酒,已经睡下了。”
江离说着,招呼三人进入堂内。室内铺着质朴的蔺席。葵与露申席地而坐,小休则恭敬地坐在葵的身后。房间的正中央设有两张小巧的卷耳几,几上置有笔、砚与书册。倚着东西墙,各有一架衣桁,其上挂着这对堂姐妹平日替换的衣物。西墙的衣桁下并排摆着琴与瑟。
“不知这里施了什么香,竟是我不曾闻过的。”
“於陵君真是说笑了,我这里何曾熏香呢,只是院中花草的香气罢了。”江离笑道。
“叫我‘葵’就可以了。敢问这是什么香草?我虽然喜欢楚辞,却一直没有机会认识楚地的植物。所以许多香草只识其名,摆在我面前却不认得。”
“其实这也不是楚地特有的,是芎藭。未开花时就有香气,所以在楚辞里都是作为香草出现的。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夏末的时候会开小白花,非常普通,毫不起眼,往往你还未注意到的时候就开败了。不过就是这样无趣的植物,若英却很喜欢,所以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种了几株。”
“对于她来说,芎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若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名字吧。”江离苦笑着说,“偏偏它的别称是‘江离’。”
“两位的关系真是令人羡慕,我和露申日后若是也能如此就好了。”
“小葵又在乱说什么啊。”
露申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我是说,我以后也要在院子里种满申椒,想起你的时候就砍断几根枝条……”
“够了,我和你今天才认识,江离姐和若英姐自幼就在一起了,根本没有可比性。”
“露申,轻一些,不要吵醒了若英。”江离正色道,“其实我和若英过去关系很差,几乎每天都在互相贬损、陷害,经历了许多变故之后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关系。两个同龄的女孩子在一起难免会争强好胜,彼此妒恨,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不肯让步。我以前在心里曾多次诅咒若英,希望她遭遇不幸。可是当惨案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只觉恐怖而已,因为恐怖,才感到过去的那些灰暗的感情虽然是真实的,却也实在微不足道。当若英真的失去一切的时候,我反倒想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她。我有时会想,假若我和若英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而是在我们的心智都比较成熟的时候才相遇的,是不是对于两个人来说会更好一些。毕竟,几年前我不止一次对若英做了残忍的事,这些都是我终此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最痛苦的记忆。”
“可是,露申的心智真的称得上成熟吗?”
葵以手肘抵着露申的胁肋,说道。
“对别人做这种动作的小葵才是小孩子吧?”
露申转过身试图反击,却绊倒了自己,跌跌撞撞地扑在了卷耳几上。好在砚台没有被打翻,只有兔毫笔和一块木牍落在了地面上。小休连忙过去扶起露申,又躬身拾起笔与木牍,习惯性地交与了自己的主人。葵又将其递与江离。三名到访的少女都瞥见了写在木牍上的文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第一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第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第三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第四行)
首二行笔法相同,后二行字迹一致,似乎出自两人之手。第三行“我”与“心”字之间,有涂抹的痕迹,想来是写错了一个字,发觉后又涂掉了。露申和小休不读《诗》《书》,并不知道这几句话的出典,葵自知这是不该看到的东西,也并没有讲什么。江离接过笔与木牍,将它们放回几案,又轻声地将露申责骂了一番。露申虽知道自己有错,仍觉得委屈,心里只是盘算着怎样报复葵。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告辞吧。”葵说,“我本是为了向若英姐谢罪,而今更要向江离姐姐谢罪了。”
“於陵君……葵君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家露申不好,让你见笑了。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接受。我想明日若天气不错的话,叫上若英,四个人一起去溪边濯发。不知葵君有没有兴趣?”
江离所说的四个人自然不包括身份低微的小休。
“一直听说楚地的女孩子很喜欢在清晨濯发,看来传言不虚。我很有兴趣,请务必让我参加。”
“既然江离姐姐这样说,我也不可能拒绝啊。”
露申也表示赞同。
“不过若英早上很喜欢赖在床上不起,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叫醒她。明日露申可以先带葵君去溪边,我和若英可能会稍稍晚到一些。”
“知道了。”
就这样,三人离开了堂屋,江离将她们送到门外。
“木牍的事情请帮我保密。”最后江离如是嘱托道。葵与露申自然应允了。
只是在归途,她们就已经忘却了刚刚许下的诺言。
“小葵小葵,刚刚那片木牍上写的内容有什么出处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是在此之前先告诉我一件事,”葵故作神秘地说,“你认不认识上面的字迹?前后两行分别是谁写的?”
“因为从小到大只接触过这么几个人,所以,两种字迹我都认识。嗯,前两行是展诗表兄的字,后面两行应该是江离姐自己写的。”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葵笑着,没有讲下去。
“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上面的话有什么出处吗?这么古奥的句子,又是韵文,应该不是他们自己能写出来的才对……”
“你还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否则的话,怎么和好为人师的你做朋友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葵说着,摇了摇头,“这都是《诗经》里的句子。前两行出自《邶风·绿衣》,后两行出自《郑风·子衿》。”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展诗表兄和江离姐为什么要写这几句诗呢?”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葵不满地说,“我想这大概是两人之间的书信吧。前两行是钟展诗写与江离的,后两行则是江离的回信。我们在回复别人的书信时,有时会直接写在来信的后面,将来信一并送还,我想刚刚看到的木牍应该也是这个道理。至于内容,《诗》三百篇我虽然能背出全文,但现在诸家解释不能统一,我也觉得诗无达诂,所以很难告诉你这两首诗的句子究竟有什么含义。不过说到‘绿衣’,倒是和小休有点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
“儒家认为黄是正色,绿则是不纯的间色,所以‘绿衣’并不是高贵的人应该穿的,恰恰很适合穿在小休这种人身上。”
“小姐又拿我说笑了。”小休苦恼地说。
“不过这首诗并不是描写女仆的。因为它后面讲到了‘绿衣黄裳’,黄色是高贵的颜色,不该穿在女仆身上。有一种解释是说,‘绿衣黄裳’表示高贵的颜色在下,卑贱的颜色在上,是媵妾地位高于正妻的意思。我觉得这一解释也有点偏颇。我们离诗人的时代太远了,所以种种解读恐怕都不能尽信。”
“那么小葵认为这首诗到底讲的是什么呢?”
“《诗》学里有一个概念叫‘起兴’,就是从看似没关系的地方讲起,引出真正要讲的话。我觉得这句诗也可以如是解读。我推测,钟展诗真正想说的,只是‘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罢了。翻译成你也能听懂的话,就是‘我好伤心,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自己伤心’。”
“那么《子衿》讲的又是什么呢?”
“嗯,其实露申也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吧。以你的心智,即使我现在解释了,明天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问白止水先生吧。只不过,可以推想,到了明天你绝对不会记得这句诗,也绝对不会去问他。”
被戳中了痛处的露申听到这里沉默了。她的确无法保证,到了明天自己还记得要去向白止水求教《子衿》的意思。毕竟,她是个乐天、健忘且无恒心的人。
“小姐,我们到了。”
小休适时地说,将两人一触即发的争执扼杀在萌芽状态。
观家为於陵葵和白止水各准备了一个小院,形制与江离、若英居住的类似,只不过水井在堂屋和卧室之间,使用起来更便利一些。观家的其他几座小院也都是如此。葵的行李堆放在堂屋的西半边,东半边则留供活动之用。小休将睡在堂屋里。这一晚,露申会留宿在葵的卧室。可以想见两人会聊到很晚,亦可以想见在谈话的过程中露申会一直被葵挖苦、讽刺,却毫无还击的机会。
“小休今晚也一起睡在里屋吧。”露申提议道,“和你的主人单独相处,我稍稍有点不放心呢。”
“否决。”葵没等小休用客套话拒绝露申,就干脆地说道,“小休,今晚不管露申怎样求救,你都不要过来。这是命令哦。”
“我知道了。”
面对两人戏谑的话,小休仍是一脸认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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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说中白止水对《诗经》的以上这些解释,全部来自日本学者白川静的《诗经的世界》一书。
(2) 关于“太一”与“太一三星”的关系,参考了李零先生的论文《“太一”崇拜的考古研究》、《“三一”考》(收入《中国方术续考》一书)。
(3) “萧”字在一些版本里作“箫”,注家多解为乐器,恐有误。据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三的考证,此处的“萧”字应解释为动词,表示撞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