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场火灾

夏英奇醒来时发现哥哥就站在她的床边。

“你终于醒了。”哥哥道。

“现在几点?”她懵懵懂懂地问。

哥哥拿来一个小座钟,那上面的指针清晰地告诉她,现在是早上十点。

“你们昨晚回来得真晚,唐震云回房的时候都十点了。那些事我都听说了。”

哥哥叹了口气,“我早就让你别管她的事。幸亏唐震云跟去。”

她勉强坐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又立刻躺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浑身没力气,怎么都起不了床。

“你怎么了?”哥哥担忧地看着她。

“我想休息一下。”

她有气无力地说,脑海里掠过唐震云的脸。几乎整个晚上,她都隐约听见他在耳边说过的话,我爱你,英奇,我爱你,英奇他的声音令她心痛。他们能在一起吗?如果以后她坚持与他大伯为敌,他该怎么办?他会站在她这边吗?

“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啊。”

哥哥惊慌失措地回身找来手绢递给她,“别难过了。至少现在你娘的事算是解决了。你们给她付了医药费又给了她五百块生活费,够她过一阵子的了。”

她想擦干眼泪,眼泪却一个劲地往下流,“唐震云在哪里?”她哑着嗓子问。

现在,她很想见见他,她不知道能对他说什么。在那种时候,他的声音,他的皮肤,他有力的臂膀,以及从他身体里迸发出的男人气息,都让她觉得他就是她唯一的依靠。然而现在,她已经回到了哥哥身边,一切好像都已经过去了。她爱他吗?她想跟他在一起吗?她真的不知道。所以她想见见他,她想知道“现在”自己对他的感觉。

哥哥似乎很高兴她能提到他,“他帮着夏秋宜在找张慧真,好像一大早,他就去巡捕房查张慧真的户籍登记了……”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有点发烧。昨天折腾太厉害了,这几天你就休息一下。对了,我听说昨天的全部费用都是他付的,是不是?”

“对。”她虚弱地说,她还记得他一再让她放心,一切包在他身上。

“多少钱?”

“大概七百来块。我不知道,你问他就是了。”“好吧。”哥哥从床边站了起来,“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哥哥难得有这么一本正经找她商量的时候。

“什么事?”

“我和唐震云签了一张欠条。他借钱给你娘赎身,你嫁给他。”

她愕然看着哥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隐约感觉一丝喜悦在心里涌动。

哥哥重新在她床边坐下,“现在不管是多少钱,总之是我欠他的,我答应他了,我得履行承诺,再说,昨天要不是他在,你也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他跟他大伯已经断交了,他早就不住他大伯家了。我觉得这至少表明,他有一半站在我们这边。”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她道。

“是啊是啊,他不像在撒谎。我还答应他,你们结婚后,我不跟你们一起过。”

哥哥拿出一份报纸来,“我有办法养活自己。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看这个。”他把报纸移到她面前,指指其中的一个方框。

她一看,那是一张招聘启事。

“他们在招外语老师。”他道,“我觉得我可以胜任。”

“可当老师要讲课,还得跟很多人相处,有同事还有学生。”

“哎呀,这些你别管了,我先试试再说。”

哥哥叹息着站起,“唐震云说得对,我也不能总让你养着我。”

她朝他笑。不管哥哥是什么人,不管他有多没用,他永远是她的哥哥。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有没有提起把你带回南京的事?”她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没提起。如果你肯嫁给他,他应该不会这么绝情吧!”哥哥像是在开玩笑,她却禁不住周身发冷。他会罢休吗?他言词凿凿,说得那么清楚要把哥哥带回去!难道就因为他们在一起,这事就了结了?而且,那毕竟是个案子,照他自己的说法,案子还不小,即便他想放手,他能作主吗?

她能为了自己的婚事,毁了哥哥吗?

她决定静下心来好好算算,她欠了他多少钱。

“哎呀呀,你怎么又哭了。”哥哥道。

“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你让我休息会儿吧。”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对哥哥说。

“那你跟他的事……”

“让我想一想好吗?”

唐震云从巡捕房出来后,跟夏秋宜一起在附近的咖啡馆随便吃了点东西。趁着上菜的间隙,他去吧台给夏漠打了个电话。夏漠磨蹭了半天,才来接电话。

“你跟她说了吗?”他忧心忡忡地问。

“说了说了。”

“她什么反应?她生气了吗?”

“她没生气,她说要考虑一下。我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暂时放下了心。至少,她愿意考虑,这表明,她并不抗拒这件事。夏漠有一件事没说错,那就是她也许真的没那么恨他。他现在甚至相信,她还有点喜欢他,要不然她应该不会主动亲他。

“她什么时候能考虑好?”他问道。

夏漠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这不应该是你决定的吗?”

他不明白夏漠的意思。

“你干吗让她考虑?”夏漠道,“你直接把她领走不就得了?还让她考虑?如果她这辈子都没考虑好,你准备等她一辈子?”

“那你的意思是……”

“我又不是情圣!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夏漠道。

他倒是真的想像夏漠说的,就这么把她直接领回家。可要是她不肯怎么办?

“我不想逼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

“可你怎么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还是假的不想?”夏漠反问她,语气极为不耐烦,“我告诉你,我们中国女人从小到大,什么都不学,就在学怎么装!我妹妹也不例外,但这不能怪她,因为从她开始识字起,就有人向她灌输三从四德,那些东西已经深入她的脑髓。她就算心里爱你爱得要死,也会假装不喜欢你。我今天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吗?”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应该拒绝你,但实际上她又很爱你。所以说,如果你想要她,就得速战速决,别给她什么考虑的机会。要不然,她脑子里的孔孟之道就会不断提醒她,应该尽快从你身边逃开。”夏漠语速极快,“好了好了,我得挂了,她的粥好了,我得送上去。顺便告诉你一声,她病了,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

“她病了?”

“发烧而已。谁经历过昨天的事,都会生病。”夏漠叹气,停顿片刻又开口,“去买份礼物给她。”

“你是说向她求婚?”

“你真是够笨的。如果求婚被拒绝怎么办?不要求婚!不要给她拒绝你的机会。”夏漠的声音忽然低了八分,“那个,她的房间只有一个人。我妹妹实际上很传统,如果你们有那种关系,她就会嫁给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他当然听懂了,但他不敢相信,夏漠让他“速战速决”竟然是这个意思。

“你自己考虑吧。啊,谢谢,”夏漠在跟别人说话,“我自己端给她就好了。她有点受凉了,我已经给她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会好。”过了会儿,夏漠的声音又回到电话里,“好了,就这样。拜拜。”

电话挂上了。他还拿着电话机发愣。直到夏秋宜走到他身后,他才蓦然醒悟。

“你在给谁打电话?”夏秋宜问他。

“夏漠。我想问问他妹妹的情况,听说她病了。”他压抑住内心的狂乱答道。

“她怎么会病了?听说你们昨晚很晚才回来,你们去哪里了?”

“我是在半路上碰到她的,她在找房子,那个房东不在,所以等了那人一会儿,后来,后来去了另一个地方看房子……”

“实际上她不用再去找什么房子了,如果我大姐离开,她就可以住下来,我和太太都很欢迎她。”夏秋宜道。

从巡捕房出来后,夏秋宜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大概是因为发现张慧真是假名的缘故吧。这个曾经在夏家当了近十个月家庭教师的女人居然用了假名,现在没人知道她究竟是谁,她去了哪里。唐震云猜想不久的将来,梅琳就会接受上海警察的询问。在夏家,毕竟她是跟张慧真最接近的人。如果梅琳不知道她的来历,那就没人会知道了。

但眼下,他实在没心思考虑什么张慧真。他脑子里想的只有她还有夏漠刚才说的话。

他到底要不要接受夏漠的建议?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买份礼物再说吧。

夏英奇又昏睡了几个小时,等她醒来时,她发现哥哥还站在她床边。

“你喝完粥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哥哥道,“刚刚夏太太和那个小妾来看过你,她们见你睡着了,让我别吵醒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勉强坐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衣服都湿了,头颈里也都是汗,“我出汗了。”

她懵懵懂懂地说。

“是啊,这说明你在退烧。你睡觉前喝了两大杯热开水,一大碗粥。现在你要不要去方便一下?”

她点点头,同时掀开被子,下了床。她的房间本来就有盥洗室,她扶着哥哥的肩膀进了盥洗室。

她仍然觉得身体软绵绵的,但脑子却好像没之前那么昏沉了。

“现在觉得怎么样?”从盥洗室出来后,哥哥问她。

“好点了。我不想睡觉了,睡得太多了……”

她披上衣服,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摇头。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们厨房有苹果。你应该吃点苹果。苹果能帮你恢复。”

“那好吧。”

“我给你去拿。”哥哥走到房门口时,回过身来朝她笑,“唐震云半小时前回来,他说会来看你。”

“他要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起床后,她还没洗过脸。

哥哥没回答她,开门径直出去。

她立即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好,还略微在脸上扑了点粉。这一动弹倒是令她的精神好了许多。

等她重新回沙发坐下后,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她道。

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哥哥。哥哥发现她已经打扮好了,朝着她笑。她白了哥哥一眼,他退回到门口,对着走廊道:“她换好衣服了,你进来吧。”

她心头一阵紧张。

唐震云走了进来。一看见他,她就禁不住脸红心跳,她匆匆看了他一眼,连忙把目光移开。

“好了,你们聊。”哥哥把水果盘放在桌上,又退了出去。

“哥,你去哪儿?”她想叫住哥哥,但后者已经关上了门。

现在,屋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听说你病了。”唐震云首先打破了沉默。

“哥哥说,我只是发烧,我很快就会好的……”

她快速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该跟他说些什么,“呃,听说,你在帮夏秋宜找张慧真?”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是啊,去巡捕房查了她的名字,结果发现是假名。”

“假名?她为什么要用假名?”她有点吃惊,“当家庭教师也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唐震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的确有张慧真这个人,但她几年前得肺痨病死了。她用了张慧真的资格证书和留学证明。”

“那她一定是那个张慧真认识的人。”她道。

唐震云朝她笑笑,她感觉他似乎并不想跟她谈什么张慧真。她禁不住紧张起来。他不会向她求婚吧!如果他真的求婚,她该怎么办?

“英奇……”他开口了。

她不敢答应,只是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英奇,我……”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纸袋来,“我今天路过笔店,给你买了一支,你看看是不是喜欢。”

他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递给她。

她接过盒子打开后,发现那里面是她一直想买的钢笔。她惊喜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你一直在用毛笔,钢笔方便多,这里有墨水。”

他又从纸袋里拿出一盒墨水。

她朝他一笑,“谢谢你。”

他温柔地看着她不说话。她知道,他暂时不会走,她也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说才来的,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想问你件事。”她决定先开口,有些事她必须得问清楚。

他好像很高兴她能打破僵局,“你说你说。”他忙道。

“等这里的案子结束了,你会不会带我哥回南京?”

他被问住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英奇,我是个警察,你哥哥确实有嫌疑。”

他才开了个头,她就立即站了起来。这回答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不需要再听什么了,“英奇,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的反应令他着急起来,他走过去挡在她面前,“英奇,我也问你一句话,好不好?”

“你说。”她道。

“你哥哥是不是下毒犯?”

她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如果她说不是,他会不会改变主意?好吧,他也许会改变主意,但是这个疑问会一直在他心里,不管他有多爱她,以后,这件事就会变成一根刺一直扎在他心里,总有一天他会为了拔出它而做点什么。那到时候就晚了。

她正视他,“他不是。”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并不相信她说的,但是他决定让她以为,他相信了。

他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他只是个嫌疑犯,那我不一定非得把他带回南京。因为证据不足,没法抓人。”

她朝他微微一笑。

“那谢谢你了。”她拿起了那支钢笔。

“那……英奇……”他犹豫再三才开口,“你也知道我跟你哥之间有……呃……有个协定……”

他显得十分紧张,“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对你……”

她看着他,昨天在马车上经历的一切在她眼前闪过,刚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

他当然是真心的,她知道,但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太多了。今天看到的麻烦也许只是像芝麻那么小。再过几年,也许他没有像现在这么爱她了,这颗芝麻会不会变成西瓜?

“英奇,我觉得,你应该相信我。”

他接着道,“我不会害你,我跟我大伯一家已经没关系了,以后我们自己生活,你不用再为生计操心,我的薪水虽然没那么高,但养家是没问题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如果你非常希望你哥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也不反对,我发现他也不是那么难相处,我至少不会让他挨饿。”

听到最后两句,她鼻子有些发酸,眼圈红了。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她该怎么办?她真的要拒绝他吗?她真的要把他推开吗?

“你让我想一想好吗?”她道。

他不说话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两个单独在房间里,总是不太好。”

她哽咽着说,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如果他再不走,她可能就会改变主意。

她答应他要好好想一想,但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已经作了决定。

其实她并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因为她不仅得替她哥哥着想,更多的,她还得替他着想。她不希望有一天,他为了她而进退两难。虽然现在他觉得可以把那些问题撇在一边,但有些事,不是你假装看不见,它就不存在。它们始终都在,她没法跨过它们。

她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拒绝他是否明智,而她听到的始终是同样的回答:除非你从此以后放下对唐家的怨恨,除非你从此以后不再图谋报复。否则总有一天你们会势不两立。他跟大伯断交并不意味着他要与此人为敌。

好吧,既然如此,我决定了。她对自己说。

可紧接着,失落、沮丧、痛苦和心痛一波一波地朝她袭来,令她猝不及防。

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她真想打开门,大声叫他的名字,把他叫过来,然后就像昨天那样,她想在他怀里好好哭一场。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可以陪伴她、保护她,在她需要的时候让她依靠的男人。

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她知道,如果她一直像傻子似的闷坐在房间里,早晚会屈服于自己的感觉。如果她现在对他说声好的,那对她来说可能会简单开心得多。

床上有哥哥之前拿来的报纸。

她毫不犹豫地抓起报纸看了起来。这是今天的报纸,她先看了一遍哥哥指给她看的那条招聘启事。这一区域,有不少地方已经被哥哥画了圈,看来他是真的想找工作。如果哥哥愿意去当教师,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只求他能好好跟人相处,不要动不动就辞职。

她把报纸翻过来,后面那一版是社会新闻。

忽然,她在最角落的地方,看到一条新闻:“东门路冬晋里发生火灾”。她一愣,冬晋里?那不是沈素珍住的弄堂房子吗?

再往下看,“怀疑23号居民抽烟不慎烧到被褥引发火灾,火灾殃及24号底楼客堂以及25号二楼,在23号底楼客堂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疑为原屋主赵小姐,新屋主称需请人作法事,驱除邪气。”

原屋主赵小姐?那房子的主人不是沈素珍吗?怎么是赵小姐?

新屋主又是谁?难道这房子已经易主了?

透过窗子,唐震云看见夏英奇独自一个人走向大门。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他问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正在打通关牌的夏漠。

“她没告诉你吗?”

唐震云不回答。

夏漠笑起来,“多半是去看她娘了。她会去警告那女人,让她别再干那营生了。”夏漠笑着叹气,“不过我敢打赌,下次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我妹妹还是会尽力帮她的,所以我说对付这老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赐她一杯毒酒——喂,这句话不会成为所谓的证据吧?”他揶揄唐震云。

“你觉得我应该让她一个人去吗?”唐震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跟上她。

夏漠瞥了他一眼,“为什么你要问我?难道我娶了一百个老婆吗?我怎么知道你应不应该去陪她?”他打量了一下唐震云,“不过,如果我是你,我想去就去,不会有那么多的问题。”

“可是她说她想考虑一下,我不想逼他。”他望着窗外她越走越远的身影说道。

夏漠鄙夷地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收起一叠牌放在一边。

“我觉得我应该尊重她。”他接着道,“既然我准备娶她为妻,我就得尊重她。我希望她是心甘情愿跟我在一起。”

“得了,你不过是想跟她睡觉罢了,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夏漠又收起另一叠牌。

他回转身想为自己辩白,又觉得毫无必要。

“你知道吗?”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了,“她刚刚问我,等这里的案子结束后,我是否会带你去南京。”

“你怎么说?”夏漠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牌。

“我说如果证据不足的话,我不会带你回去。”

他不太情愿地回答,“但是,她看起来不太相信我的话。”

“她当然不信。我也不信。”夏漠摇头,“看起来不太妙啊。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当然知道,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他没好气地回答。

夏漠笑着叹气,“问题就出在,你回答了你最不该回答的问题。”

“哈,可她在正儿八经地问我!你让我假装没听见?”

夏漠抬头看着他,“她问你,你就得回答吗?你不会干点更有意义的事吗?kiss,最好的时机就是在你无法回答对方问题的时候。你知道吗?等你kiss过她之后,有些问题就不用回答了!”

他被夏漠的话震慑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做法。

“当然,如果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你也可以跟她说,这个问题你得——考虑一下。她为了救我,也许会考虑用自己的一辈子来交换。”

“我不想要挟她。”

“如果真的想得到她,有什么不能做的。”夏漠冷笑,“你不愿意,只不过是因为你的欲望还不够强烈罢了。”

“你他妈的真是胡说八道!”他怒道。

夏漠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等哪天,你想跟她睡觉的欲望超过了你想当个好人的欲望,你就能得到她了。世界是公平的,放下什么才能得到什么。”

“请问,沈素珍是不是住在这里?”夏英奇问道。

一个从对门19号走出来的胖女人正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沈素珍?侬讲的是赵家姆妈?侬是伊啥人?”

“我是从南京来的,她是我远房姨妈,我有好几年没来看她了,但是她给我的地址,好像是……”她拿出她抄写在纸片上的地址,那女人瞥了她一眼。“别找了,她就住这里,但几个月前就死了。”

“几个月前死了?”她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是啊,儿子出车祸后没多久她就死了,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听说有天晚上摸黑吃错了药。”胖女人重重叹气,“她也是个苦命人。”

“可这房子怎么被烧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胖女人要回家,一边关门,一边回答她,“是昨天下午起火的,她继女死在里面了,听说,她继女还自己给自己定了棺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要自杀?”

“反正她自己定了棺材。棺材店老板今天还来过了,就是前面马路的那家康德棺材铺,大概本来定的尺寸有点问题,想过来商量的,没想到,房子都烧了,人也没了。这死胖子这下算是白赚了一笔定金了。”

她还想再细问,胖女人已经进了自家的后门,“你有什么事问那个新房主好了,他现在就在屋里。”

她快步走到23号底楼的门口,门正好开着,她便走了进去。黑暗潮湿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底楼客堂的门开着,报纸上说火就是从这儿烧起来的,她探头朝里张望。这间大屋子的四壁和屋顶都已经被烧得焦黑,地板上有一些碎玻璃屑和一只被烧了一半的女式皮鞋。如果这是死者的鞋,她想,这女人应该长得十分娇小。

屋子里没有家具,她查看了一番,发现每个墙角都有一个或两个小洞。她走到近前仔细观察,感觉怎么看那些洞都不像是被火烧的,它们更像是有人用铁榔头之类的工具故意凿的。奇怪,这是谁干的?

客堂的门口就是木头楼梯,她顺着楼梯向上走。楼梯还算完整,而且二楼的火势看来弱了很多。二楼的大屋里,虽然有近一半家具都被熏黑了,但大部分东西都完好无损。

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站在屋子中间背对着她,似乎若有所思。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个男人慢慢转过身来。

“你是……”

“我的远房姨妈过去住在这里,她叫沈素珍。”

她慢慢走进屋,从屋里的摆设看,这里曾经是女主人的卧房。墙上还挂着一对中年夫妇的合影。那应该就是沈素珍和她死去的丈夫吧。

“我没听说过你说的这个人。”男人答道。

她环顾整个房间,蓦然,她发现在朝南方向的墙角也有两个小洞,再看北面,几乎在对称的地方也有一个洞。

“这里怎么会有洞?是被火烧的吗?”她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唐突。

男人像是颇有教养,倒一点都不在意。

“客堂也有,楼梯下面也有类似的小洞。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当初我买下这房子的时候,可没看见这种损耗,如果看见,我还能压低点价格呢。”男人边说话,边走出了房间,看来他就是新房东。

他情绪有点低落,她完全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花钱买下房子,却在搬进来之前,房子被烧了,现在不仅要拿出一笔钱来维修,可能还得赔偿邻居的损失,对他来说,这次真是亏大了。

“先生,请问你怎么称呼?”她跟着他下楼。

“我姓陈。”

“我想问问你,你说你是新房主,你是从谁手里买的房子?我姨妈沈素珍才是这房子的主人,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不认识她。”

“是个年轻小姐把房子卖给我的,她姓赵。”陈先生道。她想起,张慧真的照片就在她包里。

“你说的是她吗?”她把照片递给陈先生。

陈先生稍微瞄了一眼,就道:“这就是赵小姐。”

张慧真本名姓赵。她是沈慧珍的继女!

“原来是我表姐。”

她把照片又收了回来。

陈先生叹气,“听警察说,她被烧死在屋里了,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据说是可能抽烟烧到被子了,这是警察的猜测。如果你想打听她的事,可以去问问巡捕房,我不是很清楚。”

陈先生没心情跟她聊天,急着要走。

“陈先生,那你有没有见过我表姐夫?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看起来挺斯文的大概四十多岁,他比我表姐大很多。”

陈先生想了想,“当初签合同付款的时候,他大概也在。他是陪着你表姐来的,房子是你表姐一个人的名字。赵卉。花卉的卉,我记得这个名字,”陈先生又叹气,“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聊了,小姐,我还得赶去建筑公司,这次火灾可把我害惨了,还不知道修这房子得花多少钱呢?”

“当初你买这房子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陈先生作了一个三个手势,“三万八,全部付清了,本来说好12月1日交房的。我平时住在杭州,不可能每天来看这房子,要不是警察通知我,唉,”陈先生摇着头,朝弄堂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跟她挥手告别。

“我说了吧,这就是新房主,人倒蛮客气的。”那个胖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来,囡囡,乖!”胖女人在给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孩喂饭。

“大姐,你知道我姨妈大概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她相信这种事邻居一定知道得比较清楚。

“她啊,九月初。”

“这是我表姐,”她又拿出了张慧真的照片,“我姨妈每次碰到我们都在我们面前夸表姐懂事呢。”她轻轻叹息。

胖女人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她跟你们说这种话?”她又瞄了一眼那张照片,“你表姐啊,人是蛮漂亮的,但是,呵呵……”她没说下去,因为那个孩子把头偏在一边不肯吃饭。

“姨妈说表姐很孝顺她,经常买点心给她吃,工作之后也常常拿零花钱给她。”

胖女人终于将一口饭塞在了那小孩的嘴里,“呵呵,这种话我看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不常见的亲戚,我跟她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没听她夸过她继女。”

“真的吗?”她故意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当然喽!你姨妈是她后娘,你说她们怎么会处得好?我听你姨妈讲,她在你表姐五岁时就当了她的娘,但两人一直处得不怎样。你表姐从小爱说谎,又爱偷东西,为这个,你姨妈没少打她!”胖女人见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道,“你们这些远亲呢,平时只听她说好听的,其实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可听说我表姐有一份好工作,她在有钱人家那里当家庭教师,她还会弹钢琴呢。”

胖女人撇撇嘴,“你表姐啊,十几岁就出去当舞女了,后来听说认识了一个男人,出钱让她去学了钢琴,她这才去当了什么家庭教师。”

“你说我表姐十几岁就去当了舞女?”她大喘气。

胖女人叹气,“对啊,好像是十六岁。那一年你姨夫去世,你姨妈也不管她。我看也管不住她。你姨妈什么都好,就是太小气,你看,难得去她家打一次牌,茶还要我们自己带过去,她跟我们说,茶也是要钱买的。所以啊,她是一个铜板零花钱也不会给你表姐的,也难怪你表姐一气之下就去当了舞女。”

“你说她后来找的男人,是不是四十多岁,戴眼镜,长相挺斯文的那个?”

胖女人点头,“对,就是那个人,他来过几次,我看人倒是不错。不过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那个男人是谁,她平时不大跟我们罗唆的,她人很傲气。”

“他最近也来过吗?”

“不知道,我是没看见。”

“昨天发生火灾的时候,有没有谁去过23号?”

胖女人摇头,“我没注意。那时候是下午一点多,我在困中觉,没看见赵卉回来,后来听说,她被烧死在里面了,真是吓死人了!听说还是抽烟烧到了被子!竟然有这种事!所以我教我女儿,女孩子抽烟就是这下场!”

又是抽烟烧到被子,可那是客堂间啊,被子怎么会在客堂?被子不是应该在卧室的吗?

“我刚刚看见表姐家的墙被凿了一个个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小声嘀咕。

胖女人听见她这么说。立刻露出知情人的神情。

“就是前几天。2号,就是2号那天晚上九点多,我听见乒乒乓乓,好像是搬家具的声音,后来还有咚咚凿墙壁的声音,十点多,还有人关门出去。当时我们都睡了,那关门的声音真是响!也不知道你表姐在做什么!”

赵卉在干什么,这么大的动静。

“我表姐大概多久回来一趟?”她又问。

“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胖女人撇撇嘴,“她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的,不知道是男人送的,还是她买的。就在她出事前几天,听说还有人送了一大箱东西来。我是没看见,我听对门的王家姆妈说的,她正好准备睡午觉,看见两个男人送了个大箱子来。现在估计这些东西通通都被烧得精光了,真是浪费啊。”

她把胖女人的话又想了一遍,“大姐,火灾发生的时候,你在睡午觉?”

“对啊,”胖女人好像很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下午一点多,这时候大家都困中觉。”

“这时候大家都在睡午觉?”

“是啊。大家都一大早起来买菜做菜洗衣服,吃完饭洗好碗,也累了,就打个瞌睡……”

“那这时候,是不是弄堂里人最少的时候?”

“是啊是啊,连小贩也不来,他们都是早上和晚上来。”

胖女人终于喂完饭了,那孩子却突然把嘴里的饭通通吐在了地上,她发怒地嚷起来,“死小囡!”她狠狠揍了小孩一下,后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在回来的路上,几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夏英奇的脑海中。

赵卉的火灾为什么正好发生在弄堂最安静人最少的时候?这是巧合吗?

看起来,赵卉在她十六岁当舞女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周子安了,如果是这样,那后来赵卉去夏家当家庭教师,沈素珍去周子安的公司租车,她儿子车祸身亡,以及沈素珍吃错药死亡,这些事会不会并非巧合或意外,而是两人精心策划的结果?

从周子安吩咐朱小姐焚烧合同,又付给她两个月的工资的事看起来,他好像是准备“离开”,他会不会是想跟赵卉私奔?

他们两人策划谋害沈素珍母子,谋得财产后卖了房产,套出现金后远走高飞,这听起来也说得通。

那么如果一切都是周密策划好的。赵卉为什么自杀?而自杀的方式千千万,她为什么要用“抽烟烧了被子”这种方式自杀?被烧死,这本来就是可怕而缓慢的死亡方式,难以想像,会有人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另外,她的死跟周子安的被杀又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不是情侣,他们两人至少应该算是搭档,搭档之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产生内讧也极为常见。而周子安死在赵卉之前。也许正是赵卉杀了周子安。赵卉偷枪就是为了对付自己的搭档。那他们之间的矛盾究竟是什么?钱?钱又在哪里?那笔房款外加她从沈素珍那里继承的遗产,现在在哪里?

不管是最初打算跟周子安私奔,还是杀了周子安后准备逃命,赵卉应该都会把这些钱套现。她一定是把它们放在一个可靠的,随时可以拿到的地方,或许就放在她身边,难道钱也跟着她一起烧没了?

还有房子角落里的那些小洞。到底是谁干的。应该不会是赵卉。

忽然,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以至于她在大街上突然站住。

天哪,她猛然醒悟。事情原来就是那么简单!

她一开始怎么没想到?应该就是这样!

这样解释,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但有件事她必须去确认一下。

“请问,康德棺材铺朝哪里走?”她拦住了一个路人问道。

唐震云看着夏英奇走进大门,忍不住松了一大口气。这一趟,她只去了一个小时都不到,看来的确只是去她母亲的医院转了一圈。

“她回来了?”夏漠问道,他仍在用纸牌通关。

“是啊。”

“她看起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精神状态。”

“还不错。”他一开始还有点担心她,现在看来,她的身体已经基本都恢复了,至少乍一看不像是生病的人。

他看见夏英奇在大路上站住了,在跟一个邮差说话。这时,夏家大小姐梅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每次看见这位体态丰满的大小姐,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觉得不该歧视梅琳,但她看起来还是有些愚蠢,而且,不知怎么的,她的厚嘴唇还给人一种放荡的感觉。他注意到,梅琳捏了一下年轻邮差的手——怎么?她在挑逗他吗?从邮差不惊不乍的反应看,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这么说,他们是男女朋友?这倒真是令人惊讶。

“你在看什么呢?”夏漠问道。

“她在跟夏梅琳说话,还有一个邮差。”

“是吗?”夏漠对此漠不关心,“如果找不到张慧真,那会怎么样?”他问道。

“找不到也得找。我刚刚问梅琳要了一张张慧真的照片,她说英奇也问她要了一张,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照片吗?”

夏漠笑,“她没告诉我。我也不需要知道。”

“既然你们跟周子安的案子没关系,我希望她不要掺和进来。”他从窗口踱到夏漠就坐的沙发前,“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她愿意,我会与她在上海安家。当然,我暂时还是会回南京工作,但我会尽快把我的事业重心转到上海,我有个老同学的父亲在上海有点门路,我一回南京就会去找他。”

“那你等于放弃了在南京的发展前途。”夏漠道。

“上海一样有很多机会。”要说觉得毫不可惜那是骗人的,不过,万事都有代价,他也愿意为她付出。更何况,如果他们在南京结婚,那就免不了会牵扯到他大伯家,他不希望她再见到他大伯家的任何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那个环境。

夏漠把牌丢在了桌上。

“也好。在一个新的地方,你们可以把那些恩恩怨怨暂时丢在一边。”

夏漠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

他觉得有些事有必要再跟夏漠解释一下。

“关于你弟弟的事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是因为实在没有证据,如果要上法庭,那必须得有过硬的证据,眼泪和控诉是没用的。”他叹气,心想,谁不会哭?

他大伯拄着拐杖出现在法庭上,照样能感动一大批人,“其实,她跟我说的那些,关于你们的弟弟被丢下河,你被诬陷又被打,你们的当铺被骗,都没有有效证据。你知道吗,我大伯那边有另一套说法,他说他们根本没打过你,当铺是你赌输钱押给他们家的,关于你弟弟,他们毫不知情我不是不想相信你们,可是……”

唐震云说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夏漠默默地喝了口茶。

“关于你说的证据,我有点东西给你看。”

夏漠小心翼翼放下茶碗时,动作缓慢到好像是担心一不留神会把茶碗摔在地上。

“你有证据?”他真想问夏漠,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夏漠走到他跟前,开始解裤子。

“你干什么?”他错愕地看着夏漠的一举一动。

夏漠面无表情地将长裤和内裤褪到膝盖处。唐震云不知道夏漠想让他看什么,他也不想看,但一转脸还是看见了。他心头一颤,浑身打了个寒噤。夏漠的“那里”少了某个东西!他猜想自己一定是面如土色,他盯着夏漠的脸,不敢说话,也不敢提问。

夏漠终于把裤子又拉了起来。

他们之间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恨夏漠,因为他知道今天他所看到的这一幕,很多年后一定会反复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和梦里!他根本无法忘记。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但他的身体却又冷得发抖。他不敢想象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我妹妹是不会让我上法庭的。”过了好久,夏漠说道。

他直视着前方,不敢接口,也不敢看他。

“所以你不用担心,她不会要求你正式翻案。但事实究竟如何,你必须得心里清楚。你只要跟你大伯断交,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这就行了。”

他快速看了夏漠一眼。

“你不想报仇吗?”他轻声问。

夏漠笑着又重新拿起了他的牌,“等你正式成为我妹夫的时候,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这时候,唐震云很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原来是女管家竺芳。她脸色青白,神情紧张,“唐先生,老爷在找你。”

“什么事?”

“巡捕房的李警官也来了,老爷让你赶紧去一下。”

竺芳低声道,“我刚刚听见一句,好像是找到张慧真了。”

“是吗?”他一惊,“我去看看。”他对夏漠说。

夏漠朝他挥手道别。

下楼的时候,他心想,如果没有看到那该死的东西,他不会对夏漠如此客气。

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男人,他就会对此人产生怜悯之心,连大声说话都觉得会伤害他。

天哪,那一定非常疼吧。

他感觉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