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文库邀请我将此书进行一次全面改订后再次出版,因此,我也得到了将文章重新整理一遍的机会。
因为年代久远,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这本《夏天,十九岁的肖像》似乎是我在昭和五十九年还是六十年为《全读物》写的故事。当时起的名字叫《夏天,十九岁的勋章》。后来,在昭和六十年十月出版单行本时,又考虑到书中并未出现堪称“勋章”的事物,便将其改成了现在的“肖像”。
当时本人正值而立之年,跟书中回忆的十五年前,亦即自己十九岁时青春体验的那个“我”在年龄上刚好吻合。而今岁月如梭,自那之后又过了二十年之久,这部作品却依旧顽强地存活到现在,甚至还遇上了改订、再版的好运,这对一个写手来说无疑是意外的幸事。书中的故事距今已过去了三十五年,其中种种念想也定然有所改变吧。
在某网站的非系列岛田作品排行榜上,这本《夏天,十九岁的肖像》自开站以来便一直高居榜首。想到有这么多的读者还热情地支持着这部作品,此次的再版我不仅为自己,同时也为他们感到欣喜不已。
不过话说回来,时隔二十年再回首这本《夏天,十九岁的肖像》,我不由得惶恐不已。因为早已忘记了内容,我得以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审视这本书。要说我的感想,该作表现力极为幼稚低下,但对整体情节发展的控制却异常老练,甚至显得有些老奸巨猾。如此失衡的状态实在让我费解,若将此书投到什么奖项的评委会那里,想必评委大人们也会为之汗流不止吧。
另外,由于书中各处都描写到了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城市旧景,同时理津子这一女性角色的塑造又意外地栩栩如生,使我读完之后久久未能摆脱书中的情节,心中无以发泄的情绪让我憋闷不已。因此,至少对我来说,书中充斥的那股激情即使在多年以后多少有些褪色,却也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这幼稚而拙劣,同时又如此老练的文字究竟怎么回事呢?幼稚而拙劣的部分明显属于我本人,但那“老练”又从何而来呢?为什么如此不可思议的作品,竟会是我二十年前的旧作呢?阅读此书虽然给了我不少欢笑,但当我回过神来,心中却多了一些难以磨灭的伤痕。这种奇妙的读书体验,是我并不熟悉的。
书中的“我”后来是否平安无事地、比较开朗而愉快地度过了人生呢?一个尚处于毫无防备的年龄,对人对事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年轻人,竟为一个人而懂得了爱是一种近乎悲伤的感情,甚至愿意为那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当他收到对方从加勒比海小岛上寄出的那张几近残酷的明信片,意识到两人再也无法相见时,心中究竟会泛起什么样的痛楚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胸中阵阵疼痛。
他者的痛楚和自身的痛楚,经历了正常的成长道路,能够清楚区分二者的成年人肯定无法写出如此失衡的小说。话虽如此,这也只是将自己的心情套用到了他者身上,亦即所谓的自我妄想失控而已,或许拿到明信片的那个人,正因为糟糕的人际关系和第二天繁重的工作而烦恼不已,只飞速地浏览了一下文字罢了。若是这样,却也让人释然。
尽管如此,这也还是一本让人难受的小说。因为是自己的旧作,就像同卵双胞胎之间进行皮肤移植一样,理所当然地不会产生任何排斥反应,只是一旦进入书中,我还是惊讶于眼前所出现的场景。日本剧院、东京剧场周边的银座街道、关东调研中心内部、主人公为进行问卷调查而奔波的东京旧城区,还有银座和蒲田夜间的景致。理津子的说话方式、为人禀性、一颦一笑,以及主人公出的那些似曾相识的洋相,都给我一种惊人的即视感。为什么二十年前的自己,能够写出如此栩栩如生的故事呢?
再继续说下去,恐怕就有人要骂我王婆卖瓜了吧?可是,我现在却觉得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了。为了恢复小说的平衡性,最保险的手法就是把故事改造成现在的自己永远找不回来的青春,以及青春的热情酝酿出的无限能量这一主题。虽说如此,我也觉得那已经不必要了,至少那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有了如此略带轻视的想法,在我展开书页后,瞬间便落得个体无完肤的下场。
直到结尾,在我彻底修改完毕之后,依旧无法摆脱脑中的混乱情绪。照理说,我并不是如此轻易就会方寸大乱的人,因此由我现在这个混乱之态可以看出,这本书的确不简单。明明没掌握几分写作的基本技巧,却狡猾地戳中了人心中最软的一块地方,然后便极尽所能为所欲为。
尽管如此,这本小说的文章却实在是教人拿不出手。虽然我在修改之前便告诉编辑,说此次修改必定会是满纸通红,因此并未过于惊讶。但不管怎么说,这文笔实在是臭得可以。
当时我的写作风格尚未成熟,又被出版社强迫我模仿某些流行作家的写作方法,不仅如此,这本小说还是我被编辑堵在九段的一家酒店里紧赶慢赶写出来的。拙劣的手法再加上不断的催促,我自然不会对文章抱任何希望,结果翻开一看,果然惨不忍睹。因此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对该作进行修改了。经过此次的修改,文章应该顺眼了不少才是。
记得当时我住的都市酒店都装有BGM[1]系统,有时候写了一天小说,疲惫不堪准备睡觉,或是躺在床上让思绪飘飞的时候,我就会打开BGM的开关,呆呆地倾听曼托瓦尼、日向敏文或莫扎特的作品,听着听着,心中总会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苦楚。我以前在《蓝调酒店》中也提到过。那种青涩感最强烈的时期,正是该作的创作之时。
如今,酒店里已没有了BGM功能,那种感觉,一个人待在酒店里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苦楚,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这部作品中暗藏的强硬,那种不容你保持旁观态度的蛮横手段,跟当时自己那种敏感的精神状态有着很大的关系。当然,也跟那拙劣的文风有着很大的关系。再往下说,甚至跟恋爱小说这一故事风格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我在那之后又成长了很多(究竟说不说得上是成长,对此我不太有自信),开始渐渐向论文性的世界倾斜,变得更加倾向于冷静而充满逻辑的创作风格,这种风格看似有种大人的成熟味道,但被本作稚拙而强大的力量一冲击,却变得摇摇欲坠了。我甚至想拜入二十年前的自己门下,重新学习他的写作方式。
若是论文,当然存在文字的巧拙之分。但在小说的世界,那种黑白分明的单纯评价却是不可取的。就算文风拙劣,其中的世界却并不会因此而缺乏表现,甚至应该说,正因为作者被过于强有力的书中世界所翻弄,才会写出了拙劣的文章。有时候,优秀的文章反而会阻碍了作者的视野,是他无法成功表现书中的世界。
说了这么多废话,想必各位看客也烦了。总之,本次改版让我得以将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作品彻底修改了一番。不过正因为文字拙劣而凸显了文章迫力的地方我尽量让其保持了原貌,至于理津子的话语,我甚至不敢用红笔去亵渎。那不是我能够随意去改动的东西,因为,那是理津子自身的话语。
不过,小说的序幕和尾声却糟糕得令人发指,尤其是前者,直接被我删掉重写了一遍。
不过话说回来,小池理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她从哪里来,又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存在于作中的那种凛然,究竟是什么样的奇迹造就的呢?她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性格是否还与当时一样?会长去世之后,她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她母亲又如何?她们在那以后是如何在争吵中相处的呢?每日不间断的斗争,是否夺去了理津子的笑容和魅力呢?她心中柔软的一角以及曾经的信念,是否能经历岁月的考验?相信关心这些的并不只有我一人。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现在,理津子也积累了一定的阅历,到了当时她母亲的那个年龄。她至今为止都书写了怎样的人生道路呢?她的道路,与母亲又有着什么样的不同?
在美国,我曾经有机会接触到有着理津子性格的女性。例如在大财阀的指导下进行工作的同时,又在世界股票市场活跃不已的著名美女实业家。又如不断在电视和广告中亮相的著名女演员。她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因为各种原因而逃避着日本这个国家。而其中的绝大多数,现在都过得不太幸福。
但理津子却不同。她有着对纯情的主人公表现出来的那份出自心底的诚意,故我坚信,她的人生会因此而获得丰硕的成果。如果她现在也在美国,那么我想,她身边一定趴着几条爱犬,本人则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与已经成年的孩子们共享热带果汁吧。想必作为主人公的“我”,也一定会赞成我的想法吧。
二〇〇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岛田庄司
注释:
[1]即背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