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理津子在大森租下一间公寓,至今已经过去一周了。某个星期天,我和理津子约好到涩谷去看一部叫《极速狂飙》[1]的电影。
九点刚过,我就睁开了眼睛,正在准备早餐的烤面包时,外面忽然下起雨来。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这场雨下得非常大,连电视机的声音都被雨声盖过去了。
为了等雨变小,我吃完早饭后又在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因为窗户关得紧紧的,室内一下就闷热起来。T恤渐渐被汗水浸透,我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
听到外面的雨声稍微变小了些,我便把钱包和月票塞到牛仔裤口袋里,走到门口,从鞋柜里拿出雨伞。正准备穿鞋时,我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鞋子里塞了张白色纸片。我弯下身,把纸片捡起来。展开那张折了四折的纸片,瞬间,我的心脏像是掉进了冰窟。
那是一个成年人的端正笔迹。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千万不能出门。
那字迹跟我不久前收到的明信片上的字完全不同。写明信片的人明显试图掩饰自己的笔迹,故意用笔直的线条写出了很差劲的字。这次的纸条却不一样,字体相当漂亮,而且,一看便知是中年人才写得出来的字。
我如同目睹了不可思议的奇迹,过度的讶异反而让我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惧。是谁,为了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不,或许还是有些好奇的。虽然有些好奇,但我更想说的是,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可解释性。因为我昨晚从理津子的公寓回来后,马上就锁上了房门,又把窗户锁好才睡觉的。直到现在,那两个锁都从未被打开过。不管是谁写了这张纸条,照理说,他都没可能把它放进我的鞋子里。
我陷入了片刻的茫然,犹豫着应不应该听纸条的话放弃外出,还把鞋子拿起来仔细查看了好几遍,生怕把脚塞进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那里面没有任何机关陷阱,还是我的那双旧鞋子。
结果,我还是出去了。因为想念理津子的心情最终战胜了不安。我关上房门,用钥匙上锁,撑开伞,走进雨中。我低头走着,牛仔裤的裤腿被雨水溅湿,颜色渐渐变深。
为了避开车辆,我走进了小路,拐过第一个转角,走了三十多米后——
“喂,小子。”
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把我叫住了。
因为今天是周日,很多公司都拉上了卷帘门。我看到在其中一个屋檐底下,站着三个大个子男人,他们正在躲雨。三人齐刷刷地留着中分头,穿着白衬衫。他们的衬衫被雨水淋湿,透出了胸前的肉色。此外,三人都一脸凶残,没有一个人打伞。
“啊?”
我停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雨势突然变大,在柏油路上溅起大量白色水雾。
叫住我的男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但因为雨势太大,我没有听清。只见左右两侧的人突然向旁边动了动。紧接着,我就被打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几秒钟后,被打飞的雨伞落在了我面前。这时,我才终于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我双手撑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可是,又被其中一个人一脚踢在侧腹,踹飞出去。我惨叫着滚倒在柏油路上。直到我整个人蜷成一团,才停止了滚动。
因为事发突然,我没能采取任何防备,仅仅在一瞬间,身体便遭受了严重的打击。我甚至没有想到反击。看来,这三个人不是什么善类。
雨水流进耳朵里。我焦急地想缓解这一状况,身体却无法动弹。
紧接着,我的头发被粗鲁地抓住,脑袋被迫抬了起来。我奋力伸直绵软的膝盖,想重新站起来。但他们并没有给我这么多时间,而是一拳打向我胸口。我发出了低沉的、像无生命的物体受到碰撞的声音。我的意志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不等我倒地,脸上就又挨了一脚,把我踹得仰天倒了下去。很快,又有一只脚踏在我脸上。
“喂,我家大小姐,你藏哪儿去了?”
一个人踩着我肚子说。
“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他一边大吼着,一边使劲践踏我的身体。我只得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被粗暴地摇晃,那个声音也不断逼问着。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
他们似乎也发现,这样下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很快,另一个男人便让我坐在了柏油路上。他扯住我的T恤领口用力摇晃,我却只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他很快便失去耐心,朝我脸上揍了一拳。我再次倒在马路上,激起大片水花。
他们让我躺了一会儿,很快,又有人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了屋檐下面。然后,我就又被仰面朝天地放倒了。
“怎么了小鬼,你还想被揍吗?嗯?”
一个人在我耳边说道。我嘴里已经满是鲜血,血量还在不断增加。
我继续痛苦地呻吟,假装因为剧痛无法说话。全身的疼痛已经超越了我能忍受的范畴,让我无法保持安静。
“大小姐在哪里?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们,好吗?”
一个男人温柔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这才睁开眼睛看清了他们。虽然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了眼前这个粗眉毛、蒜头鼻、有着两片目中无人的厚嘴唇的男人。一看便知,他不是正道上的人。
我高中时代参加过足球部,也有过几次打架闹事的经验。但这回的对手跟我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和他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实在是太明显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压迫感,让我的身体动弹不得。我甚至没有勇气握紧自己的拳头。
“怎么了?说不出话了吗?”
男人说。
“小兄弟,你要是再不说,会被我们打死哦。”
另外一个男人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言不发,于是,男人又用力甩了我一巴掌。我口中的血一下飞散到雨幕里,这回好像连鼻血也被打出来了。
因为屈辱和恐惧,以及浑身的剧痛,我的意识一下模糊起来。
“不准发呆,你这白痴!”
我的额头被狠狠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好像是男人的膝盖。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了。我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下,很快,在冲击过去之后,我又变得神志不清了。
我的身体恐怕还去被揍上一段时间吧。不过,我的意识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过神来,我已经被独自扔在了雨中。雨势大得犹如老天爷打翻了巨大的水桶。我甚至以为自己躺在一个浅浅的水池里。
我从柏油路的水洼中稍微抬起头。因为不这么做我就要溺水了。但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我浑身痛得如同火烧。
大雨激起的水花砸在我的鼻尖上。我抬高视线,看了看马路另一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是因为我的眼睛被打肿了吗?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耳边是嘈杂的雨声和溅起水花扬长而去的汽车声。到处都充满了水的气味,以及咸味——那是我的血和眼泪的味道。
我惊讶于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无法动弹。这种体验让我想起了那场交通事故。当时的情况也是如此。莫非我又骨折了吗?我脑海中浮现出在品川外科医院住院时的情形,同时还想起了放在我鞋子里的那张纸条——千万不能出门……
“理津子……”我喃喃道。我并没有向她呼救,甚至可以断言,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心想,总之先自己想办法挪到医院去,包扎完了再回公寓养伤。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那三个黑社会男人已经不见了。太好了,我想。多亏了自己失去意识,这才没被他们逼问出理津子的住址。
就像倒在赛场地板上的拳击选手,在裁判数到八之前争分夺秒地让自己休息一样,我躺在雨幕中一动不动。我把身体弯曲得像只大虾,咬紧牙关,流着泪,等待身上的剧痛慢慢消散。我拼命告诉自己,剥夺了我所有行动力的,正是这难以忍耐的疼痛。若不这样想,我的精神就会被强烈的不安彻底摧毁。这样一来,我就只能一直躺在这里,直到有人来救我了。我从高中参加运动社团的经验中,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怎么了?遇到交通事故了吗?”
身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用力撑起肿胀的眼皮,只见一名打着伞的中年男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不,我是被黑社会的人打了。”
我本想这么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想必伤得很严重。”
男人弯下身查看我的伤势。我不顾剧痛,奋力摇了摇头。若他真把救护车叫来,我就要彻底崩溃了。
“等等,不用叫救护车。”
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男人把耳朵靠到我面前,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不用叫吗?”
我点头。
叫了我就麻烦了。如果被送上救护车,我当然能顺利抵达医院。可是这样一来,恐怕又会被强制住院了吧。一旦住进医院里,我就无法跟理津子取得联系了。
今天,我跟理津子约好了要到大森的公寓去找她。如果迟迟不见我出现,理津子很有可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跑到我公寓来找我。为了她,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自己的公寓里。要住院也得等到那之后再说。总之现在,我绝不能让理津子找不到我。
“不用叫救护车了,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能把我先送回公寓吗?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话。实际上,我所在的位置距离安田第一庄只有百米之遥。
我强忍剧痛,缓缓站起身来。或许是因为他人在场,我多少能使出几分力气,让自己站了起来。全身都痛得要命,但好像并没有骨折。我身上到处都被打肿了,同时还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不过,他们应该也算手下留情了吧。真不愧是以伤人为业的恶棍。
“嗯,可还是应该叫救护车来比较好吧?”
男人表现出了我无法理解的固执。我艰难地在柏油路上坐下,疑惑地想。这是为什么呢?
“不,我不能上救护车。”
男人闻言,便说:“那,我还有点急事……”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雨一直下。虽然没有刚才大了,但依旧砸得人脸上生疼。我拼命抑制着重新倒在路面上的欲望,以四肢着地的姿势,缓缓向前挪动起来。
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挪了不到十米。这里虽然是小路,但大白天还是有很多行人。有这么一小会儿,我是在一大群撑着伞的围观群众身边,咬紧牙关爬行的。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为什么?!我在心中怒吼。你们为什么要漠然围观?如果不想帮我,那就快走开啊!
爬着爬着,我终于想到了原因。那是因为我衣服很脏。刚才那个男人也是因为如此,才一直坚持要帮我叫救护车的。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啊!我心想。想看热闹,却不想弄脏自己的衣服吗?!
屈辱、愤怒、绝望、疼痛,在我缓缓挪动的同时,这些感情却在我心中疾速流窜。怒火逼上咽喉,让我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同时冲破泪腺,让我眼中噙满了血红的泪水。
带着雨水、泪水和血水,我终于回到了自家门前。刚才锁门离开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一周前的事情了。
我抓住门把,痛苦地呻吟着,好不容易站了起来。突然,后背和腹部又袭来一阵剧痛。取出钥匙,反复尝试了无数次,才终于把它插进锁孔。因为我有一只眼睛根本睁不开。
打开门,我直直倒在玄关的三合土地面上,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呻吟着。我奋力撑起身子,挣扎着把房门关上。至于锁门,我哪里还有如此多的精力。回过神来,我发现右手还紧紧捏着钥匙。我把钥匙甩到房间地板上,又躺了回去。身边发出一声巨响,原来我把鞋柜撞倒了。我的记忆到此为止,很快,我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