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葬礼之后,她父亲自然再没出现过,只是,我也再没见到过她本人。这让我感到万分寂寞。

至于女孩的母亲,偶尔会出现在晾衣间里,有几次我还看到她走在去超市的路上。最关键的是,女孩本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她恐怕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连大学的课也不愿去上了吧。

二楼日光室旁边的窗户,近来每晚都会亮到很晚。我经过连日观察,推测那应该就是她的房间。

她似乎在独自一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痛苦让她夜不能寐。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孽,并为此感到痛苦不已。每当想到这里,隔着厚重的夜幕,我便会与她一同苦闷起来。我为自己身为一个无法予以她安慰的陌路人而感到无比难过。

葬礼结束一周之后,我突然得到了医生的许可,可以在医院附近散散步了。之后,我又从护士那里拿到了一副丁字拐。这让我不禁跃跃欲试,自己终于能到山谷之家的门前走一趟了。

只是,医生又说,我可以到附近的咖啡厅喝喝茶,但不能吃东西。当然,更不能饮酒。另外,最近这段时间我一定还不能适应借助丁字拐走路,因此要在医院之外的地方散步,必须有家人或朋友的陪同,否则院方决不答应。

听到这里,我有点伤脑筋了。因为我是独自到东京来念大学的,所以身边没有任何家人。至于朋友,也想不出几个。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又给借我望远镜的井上打去了电话。因为我这个天涯孤独客,此时只能借助他的帮助了。井上答应我下午三点到医院来。于是在此之前,我决定先在医院内部走一走,顺便适应一下我的丁字拐。

在医院里到处走动,对我来说如同探险一般。因为此前我只见到过病房和从病房通往厕所的那段走廊而已,除此之外的所有地方,对我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我甚至连电梯在哪儿都不知道。因为我被送进来时不省人事,待我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这是哪里,医院的名字叫什么,我的病房在几楼,这些信息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走着走着,我发现医院走廊的形状很奇怪。走廊是从我的病房开始延伸出去的,这说明我的病房位于走廊的其中一个尽头,奇怪的是,尽管走廊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病房,我却没有看到任何转角。不过,这个疑问在井上赶来陪我走到医院外面后,马上就解开了。

我满怀感慨地绕着工地的金属围墙走了一圈。毕竟自己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接触外部世界了。

走到那个被布帘遮掩的入口前,我看到两台土方车正等着进入工地。走到旁边,马上就听到了引擎空转的轰鸣声。与此同时,围墙里还不断传来挖掘机的引擎声。面对久违的外界,我的第一印象是——有些粗野。

接下来,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试图越过工地围墙看看自己的病房。就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此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住的是一座五层楼高,像巨型烟囱一样的病号楼,有无数扇窗户正对着工地。怎知事实并非如此。正对着工地的,只有纵向排列的五扇窗户而已。

这是为什么呢,假设你从高空俯瞰,这家医院恐怕会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或T字形吧,而那个T字的底端,则正对着我所在的方位。因此,与工地相邻,能够看到这边的建筑物一侧,只有一间病房的墙壁宽幅而已。其左右的病房都倒退到了较远的后方。因为之前一直卧床不起,我根本没想到,也无从得知住院楼的构造竟是如此,也难怪我在走廊里碰不到拐角。那是因为我所在的病房旁边根本就没有别的房间。

让我大吃一惊的并不只有这点,还有条幅。在五层楼高的细长外墙上,挂着一块写有“安全第一”的巨大条幅,绝大多数窗户都被那块条幅覆盖了,只有我位于五楼的病房窗户,才能够毫无障碍地看到外面的光景!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情况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因为病房窗户上安装了金属网,让我无法探身出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覆盖了楼下所有窗户的条幅。

原来如此,我一下就想通了。这也难怪山谷之家的女孩会铤而走险。毕竟正对着工地的窗户只有一扇,而且还不是医生或护士们所在房间的窗户,里面住的都是早早就会上床休息,跟半个死人没什么区别的住院患者。

我又转过身来。从五楼俯视时犹如玩具小城一样的街道,真正走到其中观察一番便会发现,就连那些给病人带来压抑感的地方也都充满了活力。而那座山谷之家,则更是一座被绿树环绕,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宅邸。

“你怎么了?”

井上见我突然感慨万分,莫名其妙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好久没出来了。”

我回答道。

“你看那边那座小楼。”

我指向山谷之家。

“你发现没,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只有他家孤零零地像被埋没在山谷里一样。”

“啊,被你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井上点头道。

“我在五楼看的时候,那座小楼看起来就跟电冰箱,或者大壁橱脚下的小金库一样哦。”

井上似乎对我的话题不太感兴趣,只是应付式地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来到了山谷之家门前。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刚举行过葬礼的气息了。我停在山谷之家的名牌前,那上面写着“小池”二字。

小池……吗?原来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姓小池啊。原来,她姓小池啊。我又莫名地感慨起来。

越过前门看向里面的玄关,只见庭院的树荫深处,露出了一扇年代久远的玻璃拉门。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那女孩会不会突然打开拉门走出来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开始想象她与我擦肩而过时,在空中飘舞的长发。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撑着丁字拐呆站在马路上。羞耻感一下涌上心头,我赶紧催促着井上,两人急匆匆地过了马路,走向对面的咖啡厅。

站在店门口,我看到了写有“R咖啡屋”字样的招牌。原来这家店叫“R”呀。我曾经躺在床上,无数次幻想自己进入这家店的情景,现在总算有机会实践了。若我的幻想都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实现,那该有多好啊。

自那以后,我开始努力练习使用丁字拐,一心想让医生批准我一个人出门散步。三天后,我总算获得了一个人到“R”喝咖啡的自由。

于是,我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到“R”报到。那已经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我遭遇交通事故时,还属于下点小雨就能让人冷得发抖的天气,但现在,咖啡厅里已经开足了冷气。

只是,就算我一天不落地光顾“R”,也还是没能见到山谷之家的女孩。因为她总是会在早上外出前,或者夜里回家后光顾那里,所以我不可能见得到她。但我在她出现的那两个时间段又都不能外出,因为医生只批准我从下午三点到六点自由活动,到了七点我就得回到病房用晚餐,九点半就熄灯了。医院生活简直跟坐牢没什么两样。

不过,就算那是一家毗邻医院的咖啡厅,也很少有患者会每天撑着丁字拐大汗淋漓地跑去光顾,因此几天后,我就得到了能够与老板闲聊的待遇。不过,这其实是我的计划之一。我一开始就打算从“R”的老板口中打探店铺斜对面那个山谷之家里住着的女孩的详细情况。

“话说回来,对面不是有家独门独院的小楼吗?”

一天闲聊过后,我故作不经意地问了起来。

“嗯,对啊。”

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一脸胡楂的老板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性格有些阴郁,他的脸色总是一副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我跟他说,自己在病房窗口坐着时,觉得那座小楼像蜷缩在高楼脚下的小盒子。经过一段漫不经心的前戏后,我开始切入正题。

“那家里好像住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吧?”

我话音刚落,老板就露出了一个阴沉沉的笑容,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对啊,她叫小理。”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小理?”

“嗯,全名叫理津子,经常到店里来。”

“哦,理津子啊……”

原来她叫小池理津子。

“是大学生吗?”

“嗯,好像在上大学。”

“几年级了?”

“不知道,不是大三就是大四,具体不清楚。”

若是大三,她就比我大一岁,大四的话则比我大两岁——如果她入学前没有复读过的话。

“她在哪里上大学啊?”

“不知道,这我没听她说过。毕竟我是今年年初才开业的。”

难怪店里的装饰都是崭新的。

关于理津子,老板似乎就知道这么多了。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在撒谎,不过当我问到关于山谷之家的事情时,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理津子的父亲也来过这家店吗?”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完全无视给他撑伞的司机,一脸凶相地从奔驰车里走下来的银发老人。

老板听到这里,瞬间换了一副警惕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说:“不,他没来过这里。”

“那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又问。

“这……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老板慎重地起了个头。

“听说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据说是个什么兴业的社长还是会长来着。”

“什么兴业?”

“好像叫N兴业,是个做不动产相关事业的公司。”

“哦……”

我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小池理津子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了。我愈发觉得她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

“那她肯定很寂寞吧?”

我漫不经心地说着,没承想却让老板吃了一惊。

“她怎么会寂寞了?”

老板反问道。

“没什么,前几天那里不是举行了葬礼吗?”

我回答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他又问。

“老板,你听到过那家主人脾气暴躁的传言吗?时不时还会对妻子和女儿大打出手之类的。”

我继续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啊?你说什么?”

老板开始装傻了。

“没什么,我就是偶尔听到了这样的传言而已。”

“是吗?嗯,我确实也听到过类似的传言。”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之后无论我问什么问题,他都用嘶哑的声音一直说着“不知道,不知道”。

在我看来,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按照我的猜想,他一定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些隐情,只是考虑到我是个陌生人,不便轻易透露而已。

毕竟人家也是做生意的,乱说话会坏事,这一点我十分理解。更何况,仅凭他的反应,我就对自己的推理更加自信了。我又回想起那个雨夜,一个人在工地拼命掘土的小池理津子那孤独的身影。

之后又过了两周,医生把我的石膏拆了。很快,我得到了出院许可。

那两周时间里,我依旧一天不落地光顾“R”。遗憾的是,我依旧没能见到小池理津子。

我带着终于能够自由活动的身体,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收拾了一番,便出门到小池理津子经常光顾的K蛋糕屋,买了两个奶油蛋糕回到病房。把蛋糕送给与我同居了两个月的老人后,我便乘上电车,回到了位于蒲田的简陋出租公寓。

已经是七月二十日了,周围一派夏日景致。我只是在路上走着,汗水就顺着鬓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