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喜欢胡德警探,眼下对他更是厌恶至极。他活着的时候就够恼人的了,现在死了还跑到我住的酒店房间,这甚至有悖最基本的礼仪与礼貌标准。简直大错特错,我几乎希望他还活着,这样我就能亲手杀了他。
除了严重违背礼仪,这事儿还有其他深意,而且更加麻烦。尽管我很想让自己高效能的大脑可以立即极速运转,理清一切,然而事实却令人悲伤。胡德临终一刻糟糕的品位令我完全沉浸在气愤之中,根本无法思考,直到我听见阿斯特问:“可是,德克斯特,他在这儿做什么?”
我刚张开嘴想厉声训斥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重要。不是说胡德为什么会在基韦斯特岛,我很清楚他会跟踪我,确保我不会偷船逃往古巴。这事儿我已有准备。但肯定还有别人跟过来,并以这非常独特的方式杀了胡德。这点更加令人不安,因为理论上讲,这不可能。除非我愿意相信一切只是一个可怕的巧合——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出于某个诡异的理由杀了胡德,然后基于不可思议的偶然,意外将尸体抛弃在我住的套房。否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克劳利。
当然,他应该已经死了,应该已经被死亡拖住手脚,没时间做这种事儿。可要是他还活着……他怎么找到我的呢?他如何发现我在基韦斯特岛,还知道我就在这家酒店,在这个房间?他总能在我行动之前预先知道一切,现在就连我的房间号都知道了。究竟怎么做到的?
科迪试图挤过去仔细看一眼,我牢牢把他推向门口。“退后。”说着,我伸手去找电话。尽管我无法弄明白克劳利为何总是能先发制人,但我至少可以先确认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拨通电话,三声提示音后,一个满心欢喜的声音传来:“嗨!”
“布赖恩,”我说,“不好意思,这可能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是,呃……你那天晚上要处理的事儿怎么样了?”
“噢,是的。”他答道,隔着电话我也听得出他着实感到无上喜悦,“几乎可以说十分开心。”
“你确定?”我盯着曾是胡德的肉块问道。
“当然,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布赖恩说,“当然,我确定,弟弟,我就在那里。”
“没有疏漏?”
另一端一时无人说话,我不禁怀疑电话是不是掉线了。“布赖恩?”我问。“嗯,”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这么问有点儿搞笑。嗯……那位有麻烦的绅士?有句话他说了很多遍,一直说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记得是,身份窃贼?我真的认真听他说话。”
有人从后面捅了捅我。“德克斯特,”阿斯特说,同时推得更用力了,“我们看不到了。”
“等一下。”我厉声说完,又把他们推回去。“布赖恩,”我对着电话说,“你能描述一下,呃,那位有麻烦的绅士吗?”
“之前还是之后?”他问。
“之前。”
“好……吧,”他说,“我想大约45岁,也许5英尺10英寸高,160磅左右?金发,胡子刮得很干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噢。”我说。克劳利大概比他描述的重30磅,而且更年轻,还蓄着胡子。
“一切都还好吗,弟弟?你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恐怕一切都不太好,”我说,“我想那位有麻烦的绅士没说错。”
“噢,亲爱的,”布赖恩说,“有纰漏?”
“目前看来是。”我说。
“噢,”布赖恩说,“世事难料。”37
阿斯特又捅捅我。“德克——斯特,拜托。”她说。
“我得挂了。”我对布赖恩说。
“我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他说,“稍后打给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告诉他,然后放下电话,转身看向科迪与阿斯特。“现在,”我说,“你们俩在走廊里等我。”
“可是,德克斯特,”阿斯特说,“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没看清楚。”
“太糟了,”我坚持说道,“直到警察来之前,你们都不可以再靠近。”
“不公平。”科迪的嘴噘得老高。
“忍耐。这是我赖以为生的工作,”我告诉他——当然,我指的是保护犯罪现场,不是实际犯罪,“我们必须离开房间,不碰任何东西,然后打电话叫警察。”
“我们只是想看一眼,什么都不碰。”阿斯特说。
“不行,”我推着他们往门口走,“在大厅里等我。我马上出来。”
尽管不乐意,非常不乐意,但他们还是出去了,出门前还费尽心思想多看一眼折叠沙发上的东西。但我还是把他们推到走廊,关上门,然后亲自仔细查看一番。
从没有谁认为胡德长相英俊,可他现在简直叫人恶心。破烂的牙间伸出舌头,留在眼眶里的眼珠已经变得通红。显然一次极其强烈的击打造成了这种情况。我猜胡德没受太久折磨就死了,这似乎很不公平。
我跪到床边,检查床下。没有匆忙中掉落的钥匙或者绣着字母的手帕提示我这事儿究竟是谁干的,不过我也不需要。我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但我仍需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我看见床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便绕到那边把东西挑出来,以便看清具体是什么。一顶巨大的海贼帽纪念品,前面挂着黑色橡胶眼罩,里面系着红头带。不碰我也知道那是染血的头巾。帮胡德做的伪装?很可能用它遮挡伤口,以便进入酒店。
我站起身,为保周全又走进卧室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然而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没人藏在衣橱里,丽塔的箱子似乎也没人动过,就连我的笔记本电脑都在桌子上,没人碰过一下。想到这儿,我不禁觉得有点儿奇怪。毕竟,克劳利曾吹嘘他高超的电脑水平,他为什么不花两分钟看看我的电脑,了解一下我的秘密?
一个声音从德克斯特地牢深处传来,一对翅膀轻轻张开,柔声回道:
因为他不需要。
我眨眨眼睛。答案简单至极,我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蠢过。
他不需要了解我的秘密。
他已经知道了。
他之所以总能先我一步,是因为他早已侵入我的硬盘。每次我搜寻他的地址或阅读电子邮件或预订酒店,他都如同亲历一般。很多程序都能做到这一点。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如何将其植入我的硬盘。我试着回想自己有没有在家或工作以外的什么地方离开过我的电脑——没有,从没有过。但是,当然,不接触电脑也可以展开入侵。合适的蠕虫病毒就可以,无线网络也能做到。这个念头让我想起自己曾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推销新网站“热带鲜血”的电子邮件。当时屏幕上出现一些有趣的动画图片,接着图上慢慢滴出血——时机完美,趁我分神时让程序病毒钻进我的硬盘,然后将我的一切透露给克劳利。
讲得通。我确定我猜得没错,我只需花两分钟查一下电脑,就能确定——然而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接着我听见阿斯特焦虑呼唤我的含糊声音。我离开电脑。无所谓了,不用找克劳利的蠕虫病毒,我也知道它就在里面。毕竟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打开门,来到走廊。他们俩试图绕过我去看胡德的尸体,但我把门关上了。
“就看最后一眼。”阿斯特说。
“不行,”我说,“还有另一件事儿,你们必须假装恶心、害怕。这样大家才会认为你们只是普通的小孩儿。”
“害怕?”阿斯特问,“怕什么?”
“害怕尸体,想想看,你住的酒店房间里有个杀手。”
“是套房。”她纠正道。
“所以记得在警察面前摆出一副受惊吓的模样。”说着,我带着他俩走进电梯。幸运的是,电梯里有面镜子,他们可以在下到大厅前练习害怕的表情。不过他俩摆的表情看起来都不太令人信服——这确实需要多年练习——但我希望没人注意到这点。
我在职业生涯中曾无数次亲临犯罪现场,许多都在酒店,因此我很清楚在通常情况下,管理层都不会认为有尸体的房间是个卖点。他们更倾向于不声张,礼貌配合。于是我走到前台,要求见经理。
接待员是名漂亮的非裔女性。她真心实意地微笑问道:“当然,先生。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的套房里有一具尸体。”阿斯特说。
“嘘。”我制止了她。
接待员的微笑抽搐了一下,消失了,她看看我,又看看阿斯特。“小姐,你确定吗?”她问阿斯特。
我把手搭到阿斯特身上,示意她不要说话。“恐怕是的。”我对接待员说。
一时间,她几乎目瞪口呆。“噢,我的上帝,”她说,“我是说……”她清清嗓子,竭力调整回职业的面孔。“请稍等,”说完,她又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请跟我来。”
我们随她穿过桌子后面的门道,等她去找经理。经理来了,报了警,我们又等了一会儿。接着当地警察与法医团队前往我们的套房,我们又等了更长时间。这时来了一个女人,与店员交谈时她一直盯着我们。她看起来大约45岁,头发灰白,松弛的皮肤好像挂在脖子上的绉纸。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来基韦斯特岛参加派对的女孩儿,终日在酒吧闲晃,直到有一天醒来,她发现派对结束了,自己不得不找一份真正的工作。但这似乎不合她的心意,因此她的脸上终于显出一种失望的神色,仿佛舌尖上总缠着一股糟糕的味道,无法摆脱。
悄声与前台接待员快速交谈一番之后,她走向我。“摩根先生?”她的语气很正式,我立刻认出这个腔调,而她接下来的话证明我猜对了。“我是布兰顿警探,”她说,“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当然。”我说。
“首先我想确保你的孩子没事儿,是吗?”她问。不等我回答,她便蹲到我旁边的科迪与阿斯特身旁。“你们好,”她说话的语调就像一般人们用来与聪明的小狗或人类白痴对话时那样,“我是莎丽警探。你们能说说你们在楼上房间里看见了什么吗?”
“是套房,”阿斯特说,“总之,我们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在我们看清楚前德科斯特就让我们出去了。”
布兰顿眨眨眼睛,目瞪口呆。这显然不是她期待的反应。“我明白了。”说完,她抬头看向我。
“他们很害怕。”我稍微强调了一下这个词,好让他们别忘了自己该害怕。
“当然,”布兰顿说着,看向科迪,“你会没事儿的,孩子。”
“好,”他轻声说,然后瞅了我一眼,补充道,“真的很害怕。”
“这很正常。”布兰顿说。科迪看起来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小甜心,你呢?”她又转头问阿斯特,“你没事吧?”
看得出来,阿斯特对自己被称为“小甜心”很不满,她努力忍住咆哮,说:“是的,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害怕。”
“嗯。”布兰顿说。她来回看着两个孩子,显然在寻找线索,看看他俩会不会突然陷入休克。
我的手机响了——是丽塔。“嗨,亲爱的。”说着,我稍微走离布兰顿与孩子们。
“德克斯特,我刚经过水族馆,那里开门要等到——所以,你们在哪儿呢?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嗯,”我说,“我们遇到点儿事儿。酒店里发生了点儿小意外——”
“噢,上帝,我就知道。”她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提高音量压过她,“我们都很好,只是出了些事情,我们是目击者,所以得录份口供,仅此而已。”
“可他们只是孩子,”丽塔说,“这甚至不合法,他们必须——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在和一位漂亮的女警官说话,”考虑到现在最好不要多谈,我说,“丽塔,你继续去拍卖会。我们没事儿。”
“我不能——因为,我的意思是,警察也在?”
“你得去拍卖会,那才是我们来的目的,”我说,“帮我们拿下142街上的房子。”
“是号,”她说,“第142号。”
“那更好了,”我说,“别担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好吧,但是,”她说,“我只是觉得我应该——”
“你得去准备拍卖会,”我说,“别担心我们。这边完事儿之后,我们就去看鲨鱼。只是一个小小的不便。”
“摩根先生?”布兰顿在我身后说道,“有人想和你谈谈。”
“就买那栋房子,”我对丽塔说,“我得挂了。”我转身看向布兰顿,发现我那个小小的不便瞬间膨胀了几倍。
我一进屋便看到一嘴白牙,是多克斯警长。
我去过许多警局的审讯室,实话实说,基韦斯特岛的警局配置相当标准。不过这回看起来与以往略有不同,因为这次我坐在桌子另一侧。他们没给我戴手铐,非常体贴,但他们似乎也不希望我去任何地方。所以我坐在那儿,看着布兰顿与其他几名警探来了又走,喊着相同的问题,然后离开。每次门被甩开,我都能看见站在门外大厅里的多克斯。他这会儿没笑,但我确信他非常高兴,毕竟我就在他想让我待的地方,我知道他认为牺牲胡德来抓住我很值得。
我强压着烦躁,耐心回答基韦斯特警方轮番询问的四个标准问题。无论他们问多少次,我都以同样的信心铭记这一次我真的完全无辜,没什么可担心的。无论多克斯用多少种方法调用专业合作,他们迟早都得放我走。
然而他们似乎并不着急。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甚至没给我拿一杯咖啡,我想或许我应该适当刺激他们一下。因此当第四名警探走进来,坐到我对面,第三次告诉我问题非常严重时,我站起来,说:“是的,确实很严重。我什么错事儿都没做,你们却在没提出控告的情况下无理由拘禁我。”
“坐下,德克斯特。”警探说。他大约50岁,长得就像被暴揍过好几次似的。我强烈感觉到再来一次应该会是个好主意,因为他说我名字的口气好像觉得这名字很搞笑。尽管我通常对蠢货很有耐心——毕竟,愚蠢无处不在——但这成了压在我耐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我把手肘抬到桌上,探身靠向他,尽数释放胸中切实可觉的愤怒。“不,”我说,“我不会坐下来。我不会一遍又一遍回答相同的问题。如果你们不提起控告,也不让我走,我想要一名律师。”
“你瞧,”那人带着讨厌的友好表情说道,“我们知道你是迈阿密-戴德县警局的人。一次小小的专业合作伤不到你什么,对吧?”
“完全伤不到我,”我说,“除非你们立即释放我,否则我会尽可能配合你们的内政部门。”
警探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看起来他觉得自己能坚持到底。然而他轻轻拍了下桌子,一言不发,起身出去了。
才过5分钟,布兰顿便回到审讯室。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但也许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着我,拿左手的马尼拉文件夹一下下拍向右手,好像联邦预算赤字都是我的错一样。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又拍了几次,然后摇了摇头。“你可以走了。”她说。
我等了一会儿,看看是否还有别的事情。看来没有,于是我出门走进大厅。果不其然,多克斯警长正站在那里等我。“下次好运。”我对他说。
他没说话,连牙都没露,只是像饥饿的豺狗般盯着我。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我向来不喜欢令人不舒服的沉默,于是转过身,探头看向审讯室。过去的90分钟那里一直是我的家。
“布兰顿,”我说,为自己记住她的名字颇感自豪,“我的孩子们呢?”
她放下文件夹,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去找他们的母亲了。”她说。
“哦,好吧,”我说,“坐巡逻警车去的?”
“不,那会让我们惹上麻烦,”她说,“我们有预算问题,你知道的。”
“好吧,你们不会把他们塞进出租车就不管了,对吧?”我问。我得承认我对她,以及整个基韦斯特警局越发气愤。
“不,当然没有,”她用目前为止最有精神的语气答道,“他们与一位得到批准的成年人一起走了。”
我能想到的可能会得到批准的人只有一两个,一瞬间我感到一丝希望;也许德博拉来了,事情终于有转机了。“哦,好,”我说,“是不是他们的姑姑,德博拉·摩根警长?”
布兰顿朝我眨眨眼睛,摇摇头。“不,”她说,“不过没关系,你儿子认识他。是他的童子军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