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余下的时间我完全是在手忙脚乱中度过的。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空闲,我打电话给德博拉,让她推荐一名律师。她说她有个朋友搞职业法规的,那人肯定知道所有他们讨厌碰上的律师。这时丽塔喊道:“吃饭了!”与此同时门铃响了,阿斯特大叫科迪别作弊,莉莉·安一下子哭起来。
我来到门口开门一看,布赖恩一身黑西装站在那儿,脸上第一次挂着不那么假的笑容。“嘿,弟弟。”他高兴地说,语气叫我颈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内心深处的黑夜行者低声嘶吼,不安地展开蜷缩的身体。
布赖恩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低沉冷酷,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暗闪烁。我十分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
“布赖恩,”我问,“你是不是……你有没有……”
他摇摇头,笑得更为开怀。“还没,”他说,“快了。”我近乎嫉妒地看着他的笑容越发灿烂与真诚。“给你。”说着,他拿出几页订在一起的纸,上面写满了条目,似乎都是数字。
一瞬间,我竟出神地认为这摞纸与我俩都心知肚明的那件事儿有关。我都没看便从他手上接过来。“这是什么?”我问他。
“你们要的清单。”他说。见我没回答,他补充道:“房子清单,拍卖会用的。我答应你可爱的太太给她带的。”
“噢,对。”说着,我看一眼最上面的表格。一眼便认出那确实是一串迈阿密地址,括号还注明了面积、房间个数等信息。“那个,”我说,“谢谢。呃……你吃过晚饭了吗?”我敞开门,邀请他进屋。
“我今晚……有别的计划。”他说。我确信自己没听错他的弦外之音。“你知道的。”他轻声补充道。
“是,”我说,“我想我只是……”我见他穿了一身黑,思绪沉浸在更黑暗的目的之中,不由得心生羡慕。可我只有一句话能说,于是我说:“祝你好运,哥哥。”
“谢谢你,弟弟,”说完,他朝我手里的单子示意了一下,“你也是。”接着,又略带嘲讽地补充道:“找个好房子。”他转身快步回到车上,驶进渐浓的夜色,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幻想自己可以同他一起离去。
“德克斯特?”丽塔在厨房喊道,将我扯出渴望,“快关门!天气冷了!”
我关门走到餐桌,孩子们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直到这顿饭结束,家里都没静下来。囫囵吃下丽塔做的爆炒猪肉简直堪称重罪,可我们还是吃得很快。我想静心吃饭,细细品尝其中的滋味,然而突如其来的基韦斯特之旅令孩子们格外兴奋。丽塔不得不一直提高音量说话,音频几乎要赶上蜂鸟振翅了。每吃一口,她都要叨念一堆事儿,让每个人吃完饭后马上去做。等把盘子都放进水池,我也陷入忙乱之中。
我离开餐桌,赶去打包自己的衣物。这事儿真的费不了多大劲儿,但丽塔依旧在上面耗去了几小时。对我来说,我只需带一条泳裤、几套换洗的衣物,再把它们塞进运动包,事情就完成了。丽塔一直在衣橱与床之间来回奔走,她的大行李箱大敞着,却始终空空如也。我打包好行李后,把箱子拿到前门放好,然后去查看科迪与阿斯特的情况。
科迪坐在床上看着他姐姐,旁边放着塞得满满当当的背包。阿斯特则恶狠狠地盯着衣橱。她拿出一件衬衫,提起来瞅瞅,一脸嫌恶,又放回去。我眼看着她将同一过程重复两次,满心不解。科迪看看我,摇了摇头。
“科迪,你收拾好了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我再看向阿斯特。后者坐立不安,咬着嘴唇,跺了跺脚,然而除此之外情况似乎没有任何进展。想起父亲该有的正确作为,我冒险问道:“阿斯特?”
“别管我!”她回头喊道,“我正收拾呢!可我一件能穿的衣服都没有!”她抓起一把显然已从衣架上摘下过一次的衣服扔到地上,又踢了一脚。
科迪挑眉看看我。“女生。”他说。
他大概说对了,这真是个性别问题。稍后回到卧室时,丽塔的反应几乎与阿斯特高度紧张的表现如出一辙。她拿起一条背心裙,就好像它杀了肯尼迪似的盯着它,并在床边堆了一大摞上衣和连衣裙——比阿斯特乱甩的那堆整齐些,但东西大同小异。“你这边如何?”我满心欢喜地问道。
她猛回头看向我,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而且表情相当气愤,好像我打断了她高度集中的冥想似的。“什么?”她摇摇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噢,德克斯特,现在别跟我说话。”她说。“说真的,你都不——你就不能去给汽车加点儿油什么的吗?我得——这太叫人心烦了!”说着她把那条背心裙甩向床边那一堆衣服。
我没再搭话,由她继续纠结,然后出门将我和科迪的行李装上车。我查了一眼油表,油箱几乎满格。我站在车旁,想到我哥这会儿在做的事儿,而我却只能拿着行李闲晃。假如一切顺利,他现在应该已经行动了。他得到了全部快乐,我却是一直被克劳利折磨的那个,这似乎不太公平。但至少一切都结束了。等到我今晚睡下时,克劳利便已归西,我和他的账就算两清了。我的烦恼最终以恶行收尾,这样挺好的。尽管我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恳求随布赖恩一起享受游戏时光。
然而我只能站在月光下,依靠想象满足自己。布赖恩现在一定很快活。为防止我一时冲动,我需要一个提醒,告诉自己为何必须忍耐。我瞥了一眼空地上的停车位。福特金牛座还在那儿,时刻警惕的多克斯警长依旧坐在里面。我想我几乎能看见风挡玻璃后对方闪光的一口白牙。我叹口气,朝他挥挥手,回到屋里。
我都上床睡觉了,丽塔仍在乱丢衣服,同时语速飞快地低声嘀咕着什么。我闭上眼,努力入睡,可处在小旋风的中心真的很难叫人睡着。好几次我都快睡着了,却被人一下吵醒,不是甩衣架的声音,就是上百双鞋掉进衣橱的“哗啦”声。丽塔偶尔还会低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么冲出房间,一会儿再飞奔回来,拎着神秘物品并将其塞进鼓鼓的手提箱。
总之,这一切都让墨菲斯36比往日更难到来。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凌晨2点半左右,丽塔合上行李箱,“砰”的一声放到地上,再上床爬到我身边之后,我才总算坠入美好的梦乡。
早上我们飞速吃完早餐,居然真的在非常合理的时间打点好一切,准备就绪。我叠好莉莉·安的儿童车,塞进后备厢,其他人则爬上车,接着便准备出发了。然而就在我启动引擎,上好挡的瞬间,一辆福特金牛座停下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开这辆车的人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我走下车,与此同时福特车的副驾驶车门也开了。胡德警探走下来,向我报以“早安”的冷笑。
“多克斯警长说你在装车。”他说。
我看向他身后的福特车,反光的风挡玻璃下多克斯开心的笑脸依然隐约可见。“是吗?”我问。
胡德倾身靠过来,脸离我只有几英寸。“我希望你不会以为自己这样可以躲过一劫,伙计。”他嘴里的味儿简直像破败的鱼罐头加工厂。
我十分善于模仿,但谈不上真正的好人。我做过许多坏事儿,也希望多活几年再做更多坏事儿。客观来说,胡德与多克斯想给予我的惩罚几乎可以说是我罪有应得。不过,在法网勒住我脖子之前,我依然有权呼吸清新的空气,不受没刷过的烂牙的折磨。
我绷直食指捅上胡德的胸骨,推开他。他以为自己能挺住——但我选的位置很好,不一会儿,他便不得不后退。
“你可以逮捕我,”我对胡德说,“也可以跟着我,不然别挡路。“我又使了点儿劲儿,他不得不再后退一步。“还有,老天,你该刷牙了。”
胡德打开我的手,怒瞪我。我瞪了回去,这又不用花多大力气。如果说他就想干这个,我可以陪他瞪一整天。可他先厌倦了瞪人比赛,回头看了眼多克斯,又看看我。“好吧,伙计。回头见。”他又瞪了我一会儿,但我并未服软。最后,他只好转身离开,钻回车子,坐到多克斯旁边,沿街将车后退50英尺。
我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想看看这俩人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显然只要看着我他们便满足了。于是我回到车上,开始了漫长的南方之旅。
多克斯差点儿跟着我们一路开到基拉戈。但随着他有限的推理能力逐渐发现我不会跳车搭水上飞机逃往古巴时,他便停车掉头开回迈阿密。毕竟,进出礁岛群的路只有一条,而我就在这条路上。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只需几个电话就能查到我在基韦斯特岛预定的酒店。很好,我可没做任何不能在他们面前做的事儿。我把他们抛出脑外,专注于眼前的路况,路上开始堵车了。
要是你真有兴趣去基韦斯特岛,最好别从迈阿密开车过去。换句话说,要是你想体验一趟蜿蜒缓慢的驱车之旅,途经无数一辆挨一辆的汽车,驶过一系列卖T恤衫、鱼快餐的小店;喜欢途中不时停下,瞪眼看着路标,再背下来回去告诉你身在俄亥俄州的朋友们,就可以选择这种方法。当然你还要忍受7月的太阳,任何一台空调都无法战胜它,你身后那些司机全都在焦急地盯着车里的温度表,眼看着指针稳步攀升至红色,接着他们开始隔着晃眼的风挡玻璃朝你大喊大叫,诅咒你直接自燃消失在地球表面,即使前面上千辆车里都坐着和你一样等待抢占车位的人,想再次启程摆脱眼前慢得令人发指的爬行——假如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度假胜地,快来基韦斯特岛吧!天堂在等你!
本该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从未有幸在6个小时内跑完过。在酷暑中经过7个半小时的路怒之旅后,我们总算来到基韦斯特市区,驶进瑟夫赛德酒店停车场。
身穿深色制服的黑人男子跳到我们车旁为我开门,接着跑到车子另一侧,为丽塔拉住车门。丽塔走下车,大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基韦斯特岛7月的热浪已将我们冲得晕头转向。身穿制服的伙计跑回到我身前站定。他显然感觉不到热——或是瘦得失去了制造汗水的器官。不管怎样,他脸上一滴汗都没有,还穿着深色外套忙前忙后。这里的空气又湿又热,手里拿个鸡蛋都能眼看着它变熟,他明明与我们呼吸相同的空气,却没有任何感觉热的迹象。
“先生,需要办理入住手续吗?”那人问道,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加勒比岛国口音。
“我想是,”我说,“尤其是你们这儿有空调的话。”
对方点点头,好像总会听到这种话似的。“每间客房都有,先生。需要我帮您拿行李吗?”
听起来似乎是个非常合理的请求。我们看着他将我们的行李堆到推车上——除了科迪说什么都不肯放下自己的包以外。我不知道科迪是觉得穿制服的人不怀好意,还是不想让人看见包里的东西。毕竟是科迪,哪种情况都有可能。不过相比之下,还是赶紧走进阴凉的宾馆大厅重要得多。不然很快我们的鞋底就会融化得粘在马路上,人也无助地瘫在那里,任凭肉从骨头上化掉。
我们跟着“皮包骨船长”走进宾馆。刚进大厅,冷空气便打得我嘴唇发麻,脚步也不似先前那样匆忙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来到前台,没有因体温过低而休克。前台人员半天才抬头问我们:“先生,下午好。您预约房间了吗?”
我点点头,说预约了,事实上我们预约的不是房间——丽塔探身站到我前面,脱口道:“不是房间,是套房。就是这样,我是说,反正我们预约的时候——在网上?德克斯特——我的丈夫说的。我是说,摩根说的。”
“好的,夫人。”说完,店员转向电脑。我不再管这事儿,让丽塔去走登记流程,自己则抱着莉莉·安随科迪与阿斯特走向旁边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小册子,每本都在介绍这座梦幻岛屿上美丽迷人的景点,就连最疲惫的旅客也会被其吸引。显然,任何人都可以在基韦斯特岛上做任何事儿——只要他有几张额度够高的信用卡与势不可挡的买T恤的冲动。
孩子们盯着面前几十本颜色鲜艳的小册子。科迪只要皱眉指向一本,阿斯特就会立刻将其从架子槽里拿出来。接着两个小脑袋便凑到一起,认真研究上面的介绍。阿斯特悄声对弟弟耳语几句,科迪点点头,皱着眉看向她,然后两人再抬起头,继续去架子上拿另一本。等丽塔帮大家办完入住手续回来时,阿斯特手上至少握着15本小册子。
“好了,”丽塔简直像刚从迈阿密跑过来似的,整个人气喘吁吁,“一切就绪!去房间吧?我是说套房——毕竟我们都到了——噢,这家酒店真是太——我们会很开心的!”
也许我只是太累了。咬着牙开了7个半小时车之后,我发现自己难以迎合丽塔高涨的热情。但毕竟我们已经来了,而且基本算是毫发无伤。所以我跟在她身后,随她走向电梯口,上楼走到我们房间——我是说,套房。
套房包括一间大卧室,一个带厨房与折叠沙发的生活区,还有一间带淋浴与按摩浴缸的瓷砖浴室。整个套房都弥漫着淡淡的气味,闻起来好像有人曾在装满有毒清洗液的桶里油炸了一袋柠檬似的。丽塔冲进屋拉开窗帘,附近酒店后侧的美景顿时尽显眼前。“噢,”她滔滔不绝地说道,“这真是太——德克斯特,去开门,给我们拿行李的人到了——瞧啊,科迪,阿斯特!我们到基韦斯特岛了!”
我打开门,正如丽塔所言,给我们拿行李的人到了。他把行李放到卧室,接着开始一个劲儿地朝我笑,只给他5美元弄得我都快感到内疚了。可他完全没发脾气,接过钱便立刻消失在门外。不等我抽空坐下,外面又传来敲门声——这回来的是另一个穿制服的人。他装好了我们的婴儿车,直接推进来,并严肃地为自己的劳动成果收下5美元。
等他走了我才坐下。莉莉·安在我腿上蹦来蹦去。我和她一起看着家里其他成员在套房里到处翻看、探索,开开这个门,看看那个柜,一有新发现便马上招呼彼此过去。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实。当然,基韦斯特岛向来如此,只不过这回好像更夸张一点儿。毕竟,我根本不该在这儿,对我而言这事儿根本说不通——可我就在这儿,坐在昂贵的旅游圣地的酒店房间——我是说套房里,与此同时,就在几小时车程外的迈阿密,几个极其严肃而又腐败的警察正加班加点地准备诬陷我谋杀。另一边,我哥哥正悠闲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游戏时光。就某种程度来说,那两件事儿对我而言都堪称十万火急、至关重要、清晰明确,这趟超现实的贪婪绿洲之旅根本无法与之匹敌。可我却被困在这样一个光彩斑斓的地方,任凭真实的生活在几小时车程外的北方呼啸而过,与我全无半点儿关系。这真令人难以相信。
丽塔终于看完所有橱柜与衣柜,走到我身边坐下。她探身将莉莉·安从我腿上抱起,重重叹了口气。“好了,”语气听起来十分满足,“我们到这儿了。”
尽管在我看来这事儿并不真实,但她说得对,我们确实到了,而且随后几天,不管现实生活发生什么事儿,都将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