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格罗亚、惠特利与弗莱施曼的律师事务所位于布里克尔大道一栋14层的高楼内,紧挨着快涨价的办公楼地皮。我2点15分抵达,进楼时大厅空无一人。我走到电梯旁,扫了一眼楼层导视图,发现根本没有几层租出去了。与众多拥挤在迈阿密凌乱天际线下的新建筑一样,这栋楼显然也是盲目乐观的房地产热潮下的产物。那时,所有人都坚信房价会永远涨下去。然而楼市却如同刺破的气球轰然倒塌,迈阿密市中心半数光彩熠熠的新楼都成了价格高昂的鬼城。
我走出电梯,没在等候室瞧见丽塔,便坐下来,翻阅旁边的《高尔夫》杂志。其中几篇文章介绍到如何提升短杆策略。要是我会打高尔夫球,我肯定会觉得更有趣。墙上金色的大钟指向2点36分,这时电梯门开了,丽塔走出来。“噢,德克斯特,你到了。”她说。
尽管这种显而易见的话似乎流传甚广,可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我只好答应一声,虽然我明明在她眼前。她点点头,快步走向前台。“我们预约了弗莱施曼。”她气喘吁吁地说。
前台接待是个很酷很时尚的女人,30岁左右。她低头看了眼预约簿,点点头。“摩根夫人?”
“是,没错。”丽塔答道。前台接待笑了笑,拨通她书桌上的电话。
“摩根夫妇到了。”她对着话筒说。随后,她领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中间一间办公室。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坐在一张大木桌子后面,50岁左右,染黑的头发看着极不自然。见我们进屋,他立刻起身伸出手。
“拉里·弗莱施曼——您想必是丽塔。”说着,他握住丽塔的手,深情凝望她的眼睛,眼中虚伪的真诚一看就知道从前训练有素。“卡琳经常提起您。”他的视线滑向丽塔衬衫前胸,丽塔红了脸,想轻轻缩回手。拉里抬头看向她的脸,最后不情愿地松开了。然后他转向我。“呃……德里克?”他对我说道。他伸出的手离我如此之远,我不得不探身去握。
“德克斯特,”我说,“里边有个‘X’。”35
“啊,”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不常见的名字。”
“可以说有点儿奇特,”为了双方有来有往,我补充问道,“您一定是拉奥里·弗莱施曼?”
他眨眨眼睛,放开我的手。“拉里,”他说,“拉里·弗莱施曼。”
“抱歉。”我说。一时间,我们默默地互相对视。
最后,拉里清清嗓子,回头看向丽塔。“好吧,”他皱着眉头说道,“请坐。”
我们坐下。这里的桌椅都是配套的,破旧的木制椅子上铺着陈旧的布坐垫。拉里坐回桌子后面,打开一个马尼拉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纸。他拿起纸,皱了皱眉。“那么,”他问,“你们遇到了什么问题?”
显然纸上没写我们的问题,我甚至怀疑那纸上根本什么都没写,或者这只是拉里试图说服别人“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律师”的道具。何况那文件夹的颜色简直与他的发色一样假。老实说,我开始怀疑拉里的胡须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若我打算击退胡德与多克斯猛烈而狡诈的攻击,我需要一位警犬般的律师,犀利、热切、咄咄逼人,时刻准备扯断绳索扑上去撕咬“正义”这个卑鄙的老荡妇。而面前这个装腔作势的中年男人显然不合我意,他有可能为了对我老婆下手,而决心帮他们把我扔进监狱。
可现在来都来了,丽塔似乎又很敬重他的样子。于是我坐在那儿听她声音颤抖地诉说我们不幸的故事。拉里盯着她,点着头,视线偶尔游移,瞟向丽塔的乳沟,然后以一种隐晦的惊喜表情看向我。
等丽塔说完,拉里向后靠上椅背,噘起嘴。“好吧,”他说,“首先,我想向您保证,你们来向我咨询是明智的选择。”他朝丽塔笑笑。“太多人拖到情况不可救药的时候才来咨询律师。你们这个案子显然还有回旋的余地。”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句话,中间还几次朝丽塔的胸点了点头。“关键在于,”他对着胸说道,“一开始就要听取好的法律建议。就算无辜也要如此。”他转头看我,表情仿佛在说,他可不认为我无辜。然后他又转向丽塔,对她谦逊地笑了笑。“美国的法律体系是全世界最完善的。”他对她说。可鉴于美国的法律体系中混进了他这种人,我觉得这话的可信度不高。但他继续严肃地说道:“然而,这也是一个对抗体系,意味着检察官可以通过任何方式给人定罪,而我的工作则是阻止他,不让您丈夫入狱。”他看看我,好像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
“是,我知道。”丽塔说。见丽塔开口,拉里猛转过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我是说,那正是——我甚至不知道……您的,您知道的,经验多不多?嗯,就是这种……我是说,我们明白刑法与公司法都非常——卡琳说的,就是您嫂子……所以这或许很重要。”
拉里朝丽塔点点头,好像她说明白了似的。同时这也证明拉里其实根本没听。“是的,”他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我希望您知道我会不遗余力,竭尽全力帮您打赢官司。只是……”他朝丽塔摊开掌心,自信地笑了笑。“那得花些力气。您得知道这可能很昂贵,”他又看我一眼,再转回丽塔,“但自由是无价的。”
事实上,我相当确定,拉里会给自由定价,而且不多不少正好比我们的银行存款多10美元。我宁愿蹲20年牢,也不想在他的公司多待10分钟。然而不等我想出社交辞令表达我的想法,丽塔已经开始向他保证,她完全理解,钱不是问题,因为德克斯特,也就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都没问题,我们非常感激。拉里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对丽塔的胸点点头,看得她都快缺氧喘不上气了。她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拉里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伸出手。
“好极了,”他说,“让我向您保证,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排忧解难。”他朝她灿烂一笑,我不得不说这笑简直比布赖恩的假笑还烂。“如果需要我帮忙,希望您会给我打电话。”他慢慢点了点头。“任何事情。”他有点儿过分强调地补充道。
“谢谢您,真的很——我们会的,谢谢您。”丽塔说。我们很快又回到等候室,前台接待给我们一堆表格,说要是我们填好这些,弗莱施曼先生会非常感谢。
我顺着走廊回头望向弗莱施曼的办公室门口。他站在那儿,透过半掩的门口环顾四周。我很高兴他不再看丽塔衬衫的胸口了,但他又改为盯着她裙子里臀部的位置。
我转回前台,从前台接待手里接过表格。“回头寄过来,”我说,“我的停车计时器快到点儿了。”丽塔皱眉看着我,张嘴想说什么,但我紧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进了电梯。
电梯门善解人意地关上,把菲格罗亚、惠特利与弗莱施曼的梦魇世界关在门外,我虔诚地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地方。
“你真该把车停在楼里,他们会报销停车费的。”丽塔说,“我甚至没看见——德克斯特,我都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停车计时器——”
“丽塔,”我和善但坚定地说,“让拉里盯着你的乳沟和让我去蹲监狱这两者二选一,我想雷福德监狱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丽塔顿时涨红了脸。“但这甚至不是——我是说,我知道,上帝,他一定以为我没看见或者——可是,德克斯特,要是他能帮上忙呢?毕竟这事儿依然很严重。”
“严重到决不能托付给拉里。”我说完,电梯含糊地“叮”了一声,慢慢打开门,送我们回到一楼。
我和丽塔走回她的车。与她刚才给出的绝妙建议一样,她把车停在楼内的车库,可惜没来得及拿到她的停车收据,因为不等她跟前台接待开口,我已经拉着她匆忙离开了。
我向她保证多掏10美元停车费不会害得我们破产,并承诺会再找一名律师。她开车驶入布里克尔大道。下班晚高峰已然开始,我不由得怀疑丽塔究竟如何在迈阿密的路况中幸存下来。她的车技不怎么样,跟她的说话水平有一拼。她总是熄火、重启、突然变道,好在幸运弥补了她技术上的不足,她真是我见过的最幸运的司机,居然从没有过任何小剐蹭。
我钻进我的车,开始了沉闷的回家之旅,先往南开,然后进入布里克尔大道,再向西开到95号州际公路尽头,最后进入迪克西高速公路。路上我一直在冥思苦想,在迈阿密的高峰路况中这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在莱·热恩交叉口差点儿撞上一辆捷豹。当时,那位司机“非常合理地”想从中间车道左转。我在最后一秒才避开,引得其他汽车高声冲我鸣笛。三种语言的骂声混成歌剧般的合唱在我身边响起。我想到自己还打算批评丽塔的驾驶技术,这下真是吃到苦头了。
不管怎样,我到家了,没有撞到油罐卡车,被巨大的火球烧成灰烬。我给自己煮了壶咖啡,倒上一杯,这时抱着莉莉·安的丽塔冲进屋,身后跟着另外两个孩子。
“你在家!”说着,她匆匆穿过前门,“我有几个好消息,我不得不——科迪,别把外套扔那儿,把它挂在——阿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摔门了。来,抱着孩子。”她一下将莉莉·安塞过来。我连忙转身,紧走两步抓住孩子,由于动作太大,咖啡都洒了小半杯。
丽塔把钥匙放进钱包,再把钱包放到门口桌上,继续说道:“布赖恩刚才打电话给我,你哥哥。”怕我忘了布赖恩是谁,她补充了一句。“总之,他告诉我——怎么了,亲爱的?”说着她转向科迪,后者正在她手肘边轻声征询她的同意,“是,你可以先玩一小时游戏机——所以,布赖恩,他来电话的时候……”她走回到我这里。我正在怀里的莉莉·安与杯子之间挣扎,一只脚还踩到洒在地上的咖啡。“哦,”说着,她朝地板上的咖啡皱起眉头,“德克斯特,你把咖啡弄洒了。我得处理一下。”她冲进厨房,拿着一卷纸巾匆匆赶回,蹲下,擦掉咖啡。
“布赖恩说了什么?”我看着丽塔的头顶问。她瞟了我一眼,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们得去趟基韦斯特。”她说。不等问她我们为什么得去那儿,或者为什么布赖恩可以要求我们那么做,为什么她这么开心,她已经抓着湿纸巾起身跑回厨房。“老实说,”她走到厨房门口,扭头说道,“这附近从没有人见过——”话没说完她便进了厨房,留我怔在原地。我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原来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我在谈论什么,我也可以在这个家里活下去。
然而莉莉·安猛地打了一下我的鼻子,疼得我直掉眼泪。她在提醒我试图理解单调生活的残酷情形不过是徒劳一场。我忍着疼眯眼看她,她咯咯地朝我直笑。接着丽塔回到屋里,从我怀里抱走孩子。
“该换了。”丽塔说。不等我说我确实该换换心情,丽塔已经快步走向尿布台。我跟在她身后,真心希望她下次能把话说明白。
“布赖恩为什么说我们得去基韦斯特?”我问她。
“噢,”丽塔说,“房子的事儿,布赖恩说,他们都打算过去——别闹了,笨莉莉。”她一边换尿布,一边对宝宝说道,“要是我们也跟过去呢?这是个好机会——凭借布赖恩的关系,会相当划算的。这就好了,小宝贝。”丽塔给莉莉·安穿上新尿布,“所以,要是你同意给律师打电话,今晚,我们明天一早就得走。”
丽塔抱起莉莉·安转向我,我不得不相信她脸上的兴奋喜悦与迅速换好一片尿布无关。“这只是一次机会,”她说,“但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机会。基韦斯特!肯定会很开心!”
每个男人这辈子都遇到一次这种情况,他必须站起来,维护自己,表现得像个男人。对我来说,眼下便是。“丽塔,”我坚决地说,“我希望你能深吸口气,慢慢地、详细地、清楚地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像要强调我多严肃一样,莉莉·安拍着她妈妈的脸颊,清晰有力对她咕哝道:“啪!”
丽塔眨眨眼睛,可能是因为疼。“噢,”她说,“可我说过——”
“你说布赖恩让我们去基韦斯特,不管我们想不想去,”我说,“你说房子都在那里。要不然,你说的就是伊特鲁里亚语。”
丽塔张开嘴,又闭上了。她摇摇头,说:“我很抱歉。我以为我说过——有时在我看来事情挺明白的。”
“我知道。”我说。
“我在车上,去接孩子的时候,”她说,“布赖恩找我。在电话里。”她补充道。想到她在变化无常的车流里打电话,我真觉得自己不在路上简直是万幸。“他说……他对我说,你知道的。他在房地产公司工作,他们准备应对第11条政策,需要尽可能多筹些现金。”她温柔地朝我笑了。“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说。
我算不上金融专家,但也曾听说过第11条政策。我确信这政策与破产相关。但若真如此,我不明白这为什么是天大的好消息,除非对布赖恩公司的竞争对手而言。“丽塔。”我说。
“你还没明白?”她说,“这表示他们将不得不无条件出售手上所有房产,他们要举行拍卖!”她得意地说:“这周末!在基韦斯特,这样你便能拿到约定利率,总之,要是大家知道了,会有更多人过去的。所以我们得去一趟,我是说,弄一套房子回来,在拍卖场。布赖恩会给我们一份完整的清单,这真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们的新房子!德克斯特,这可真是,真的——噢,我太激动了!”说着,她猛地扑向我,试图给我一个拥抱。鉴于怀里还抱着莉莉·安,她只好靠上我的胸口,把孩子夹在中间。莉莉·安从不浪费任何一个机会,她开始使劲儿踢我的肚子。
我后退一步,躲开莉莉·安的猛攻,双手搭上丽塔的肩膀。“拍卖会在基韦斯特?”我问,“我们这个地区所有的拍卖房都在?”
丽塔点点头,依旧兴高采烈。“在基韦斯特,”她说,“我们还从没一起去过那儿呢。”
我竭力想说些什么,可最后都没想出来。话就在我嘴边。我觉得自己莫名被推倒,滚向了奇怪陌生、无关紧要的事儿。理论上说,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宇宙的中心,可我在迈阿密着实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处理。现在要我冲去迈阿密南部的基韦斯特买房子,在这种时候?似乎略欠考虑,好吧……不仅仅对我而言,而是整件事似乎都不太对劲儿。
我只想待在家里,谋求自保,可我又想不出任何不去的理由——特别是面对丽塔近乎歇斯底里的热情。所以5分钟后,我发现自己老老实实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面,开始准备预订基韦斯特的酒店,准备在那边住上三晚。我启动电源,静心等待。最近开机似乎变慢了点儿。我经常清理硬盘,保持“干净”,但我最近确实有点儿心烦意乱。不管怎样,电脑缓存与间谍软件每天都进化得更为复杂,我又完全没更新系统。我在心里记下,等事情尘埃落定了,一定得花点儿时间更新。
电脑总算启动了,我开始上网搜索迈阿密最南端城市的酒店房间。家庭旅行安排通常都是我的活儿——一方面是因为我更擅长互联网搜索,另一方面是由于兴奋的丽塔已经冲去厨房准备庆功宴。我再想发牢骚,也不愿干扰一顿美味大餐。
我随意浏览几个常见的旅游折扣网站,心情却一点儿没变好。现在很难订到酒店房间,因为本周末是“海明威节”庆典高潮——一个古老的节日,留胡子的胖子们会在这期间庆祝所有人类无节制生活的可能形式。我根本找不到价格合理的酒店,不过瑟夫赛德酒店确实有一间非常划算的套房。房间足够大,价钱应该足够我们在10年内轻松付清。考虑到这是由贪婪的海盗建立起来的基韦斯特,这个价格其实不算糟。我给了他们一个信用卡号,登记了“摩根家,1229号房间,三晚,明晚入住”,然后关上电脑。
笔记本屏幕花了足足5分钟才变暗。我看着它,琢磨着更黑暗的思绪。我试着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布赖恩一定不会辜负我的委托,他会把克劳利收拾干净,哪怕我无法亲眼所见。胡德针对我的无妄之谈迟早会崩溃。势必如此,他找不到任何针对我的证据,找遍全世界也没有,毕竟德博拉会帮我小心提防。她会密切关注胡德与多克斯,阻止他们投机取巧。一切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我们只是在大惊小怪而已。
最重要的是,去趟基韦斯特可以帮我彻底终结多克斯的跟踪行动。他要么主动放弃,要么就得花高价油钱一路跟到基韦斯特。
想到这儿,我稍微感觉好点儿了。想象一下,多克斯站在加油站,看着油钱越来越多,气得咬牙切齿,我不由得心情愉悦,一会儿便感到心满意足。虽说让多克斯花冤枉钱无法与我想要的报复相比,可眼下只能这样了。生活充满苦难与不确定性,有时,一个小小的胜利便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