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该重新考虑一下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善良且富同情心的神,毕竟我确实活过了昨晚,虽然并非毫无代价。弗兰克列了一份永无止境的清单,细数野外的恐怖存在,包括几十种致命昆虫,可他却忘了最常见的一种——蚊子。大概是对落选感到不满,夜里成群的蚊子在我们的帐篷里集结,花上一整晚的时间让我将它们牢记于心。我早早醒来,脸上、手上,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布满了红包。起身时我甚至因失血感到有点儿头晕。
科迪的情况比我稍好一点儿。他太担心狂暴的短吻鳄与带铁钩的僵尸,整个人都钻进了睡袋,只剩鼻子还在外面。可怜的鼻尖上全是红点,好像蚊子在那一小块皮肤举行过叮咬比赛似的。
我们使劲儿挠着痒,费力爬出帐篷,晃晃悠悠走到篝火旁,总算没在路上昏过去。弗兰克早已在那边生好炊火。见到他烧好的热水,我稍微振作了点儿。但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惩罚德克斯特或有或无的罪行,因此没人记得带咖啡,速溶的都没有。最后,所有开水都拿去冲了热巧克力。
清晨的时光在早餐中慢慢过去,随后大家开始新的活动。弗兰克安排男孩儿们捕猎沙锥鸟。这基本就是个用来羞辱没参加过露营的新兵蛋子的活动。老手们给每个菜鸟一个大纸袋和一根木棍,告诉他们一边用木棍敲打灌木丛一边唱歌,直到沙锥鸟跑出来跳进袋子。幸运的是,科迪疑心太重,根本没上当。他站在我身旁,费解地皱着眉头看着大家嬉闹。最后,弗兰克大笑着结束了这个游戏。
之后,大家带上自然手册,漫步走进致命森林,准备赶在册子上的生物干掉我们前,再看看我们能认出多少种不同的生物。科迪和我做得非常棒,我几乎找到了手册上所有植物,还有不少鸟,我甚至还找到了某种毒藤。不幸的是,发现的方式过于直接。当时我看到一个类似黑蝎子的东西在爬,便小心地拨开枝叶想让科迪也看一眼,而他举起手册,指了指我抓在手中的植物。
“毒藤。”他指着插图说。我点点头,实物与图片分毫不差。我居然毫无防范赤手抓着毒藤。由于手被蚊子咬满了包,反应有些迟钝,但我确信那只手现在痒得一发不可收拾。要是这时再来只濒临灭绝的老鹰扑向我,挖出我的眼珠,这趟野外冒险就算圆满了。我用肥皂和水洗了洗手,还吃了一片抗组胺药,可等到我准备开车回家时,刺痒难耐的手已经肿得老高。
其他没有我这种奇遇的人四处游晃,兴高采烈地相互打着招呼。而我只能捧着一只手在停车场等大家全部上车。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古怪的命运再次刻薄地捉弄我,道格·克劳利那一组人到齐了,随后坐上破旧的凯迪拉克动身回家,我和科迪还在等马里奥。我眼看着那辆破车缓缓驶过,开出停车场,向右转上高速公路。搞笑似的回火踉跄一下,发出一阵诡异的“咔嗒”响声,仿佛活塞运动的同时,晃松了前面的保险杠。老凯迪拉克随后加速,消失在马路尽头。我转身倚上自己的车,望向森林小路的路口,寻找马里奥的身影。
马里奥没来,一只苍蝇倒是开始锲而不舍地绕着我的脑袋转圈儿,找些苍蝇总爱找的玩意儿。我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但我这儿肯定有不少,因为那苍蝇简直认为我比什么都有吸引力。它盘旋,朝我的脸俯冲,然后再盘旋,就是不肯罢手离去。我挥手去打,然而根本碰不到它,我的胡乱挥舞似乎丝毫没有消磨它的热情。我怀疑这苍蝇可能也有毒,就算没有,我肯定也对它过敏。我又打了几下,徒劳无功。由于毒藤与蚊子的叮咬,我的手肿了,所以反应比较迟缓。又或许,没打中只是因为我越来越老,行动越来越慢。无论是已知的威胁,还是未知的威胁,当我需要全身心去准备迎接它们时,或许我就已经老了。
我想起胡德与多克斯,不知在我忙着对付植物与昆虫毒液感染时,他们又给我下了什么套。我希望丽塔安排的律师能帮上忙,可不祥的预感告诉我他帮不上什么。我这辈子一直在和法律打交道,在我看来,当你需要律师时,就已经太迟了。
接着,我想起我的幽灵,不知他何时会如何对付我。这话听着有些夸张,有点儿像早期漫画里的台词。幽灵来了。哇哈哈哈。这种台词与其说是危险,不如说愚蠢。但声音也可能误导人,比如说克劳利那辆车的回火声——听起来好像车会散架似的,但实际上那老古董平安地开到这儿了。何况我以前也听过类似的声音。
我眨眨眼。这印象从哪儿来的?
我又拍了下苍蝇,依旧没打着。但我确信自己不久前听过这个独特的“咔嗒”回火声,只是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了。那又怎样?无关紧要,说不定那只是我超负荷脑力工作中冒出的杂念罢了。有趣的声音,不过十分特别。我确定我听过。砰,咔嗒咔嗒。然而我还是毫无头绪。或许我可怜的脑子已经不堪重负,开始提前衰老了。极可能是蚊子叮咬导致的失血,加上连日身处险境与挫败共同导致的副作用。想想看,就连我溜出去找乐儿那次都出过岔子。我在脑海中重放那一晚的经过,回想起小脏屋里骇人的惊喜。我一边想,一边觉得希望十足。当时的我满心渴望,蓄势待发,不可阻挡,而在外面,街上一片漆黑,荒无人烟。这时,一辆驶过的汽车不期然点亮我的回忆——
我直挺挺地站着望向高速公路,浑然不觉。这举动真傻,克劳利的车早走了。可我依然盯着那里看了许久,直到科迪扯着我的胳膊喊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
“德克斯特,德克斯特,马里奥来了。德克斯特,出发吧。”他说。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不过没关系,因为我还反应过来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我知道我何时听到的回火声了。
砰。咔嗒咔嗒。
德克斯特站在一辆旧车前,沐浴在远光灯的光亮下,背着装满礼物的运动包,眨眼看着车灯。我站在人行道上,披着迎合需求的巧妙伪装。汽车转过拐角时忽然照亮我,仿佛我正站在舞台中心演唱百老汇公演的主题曲——无论坐在车里的人是谁,势必已将我一览无遗。
灯光凝固的瞬间,汽车即刻加速:
砰。咔嗒咔嗒。
随后汽车扬长而去,转过拐角,驶进夜色,离开漆黑街道上的小脏屋,离开德克斯特找到目击者本田车的街区。
德克斯特没多想,走进小屋,警笛呼啸逼近时,他还在盯着桌上似曾相识的东西……
……警察来是因为有人清楚我何时进屋,并算准时间拨通911……
……因为他在屋外看见我,并点亮远光灯,确定是我后,他便狠踩油门跑了,并打电话报警——
砰。咔嗒咔嗒。
德克斯特溜进屋,张口结舌、流着口水长了个教训,而他则在夜色中逃之夭夭。
他已告诉我他在逼近,来嘲笑我,惩罚我,成为我——
他确实走得更近了,直奔我眼前。
道格·克劳利就是伯尼·伊兰,我的幽灵。
我本以为那不过是对方任意妄为的胡话,一个愚蠢疯子的胡言乱语,无论他想做什么都无法与我匹敌。结果卡米拉死了,我被栽赃嫁祸……
正如他承诺的那样,我在众人眼里瞬间成了坏人。
他去了卡米拉的公寓,见到所有我的那些照片,甚至留了一张他自己拍的——卡米拉与我面对面站着的那张,为他设置的陷阱画上完美的句号,用最理想的方式设计我,套牢我。他杀了卡米拉,将全部嫌疑推给我。做得干净利落;我是否被捕对他来说其实根本不重要。我将因此受众人的瞩目牵制,遭遇持续的监视,彻底束手无策。事实上,我甚至有点儿钦佩他的处事方法。不过只有一丁点儿,我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开始觉得自己怒火中烧。比你想的更近,他确实说过,也确实做到了。他愚蠢拙劣的企图令我恼怒不已。我不明白他干吗不滚得远远的,别再打扰我。现在我知道了。他早已跑到我面前,伸手对我说,你也会这样死去,迟钝愚蠢的你已经无法阻止我了。
呸。
他说得对,他也证明了。我丝毫没有怀疑,丝毫没有察觉,除了在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说一通废话后离开时满心怒火。显然他走时心里高兴得如同国庆节夜晚的烟火。而我直到现在才发现。
砰。咔嗒咔嗒。
找到你了。
“德克斯特?”科迪又叫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儿担心。我瞧见他皱着眉看着我,一个劲儿拉我的胳膊。马里奥与史蒂夫·宾德站在他身后,看起来都不太自在。
“抱歉,伙计们,”我说,“我在想一些事儿。”多亏常年的苦心训练,即使大脑尖叫着让我跑去就位,开足火力,我依然能够维持外在的愉快伪装,让三个孩子上车,然后开车,同时不忘回家的正确方向。
喜闻乐见的是,漫长的回程路上马里奥安静多了。他撞上一个黄蜂窝,被蜇了三四下才逃掉。看样子虫子比我们认为的聪明多了。另一个男孩儿史蒂夫·宾德皱着眉安静地挨着他坐在后座上。他不时扭头凝视马里奥被蜇出的大包,伸手戳一下。马里奥一跳,他就会傻笑。尽管我神经极度紧张,但我开始有点儿喜欢史蒂夫·宾德了。
除去这几个小插曲,回家一路都很安静。趁着安静,我细细琢磨一番。毕竟这正是我此刻最需要的。沉思片刻后,我从高度警惕中恢复过来,开始沉着冷静地梳理当前的情况。很好,凯迪拉克的回火声确实独特,但算不上决定性证据。任何一辆旧车子都可能发出那种声响。而且将克劳利视作危险人物确实有些费劲。他从头到脚都那么温和无能,几乎毫无存在感……
“幽灵博客”的博主对自己的评价不无道理。那正是“幽灵博客”这个名字的由来。我走进屋,可他们却像没看见我似的,好像对其他人而言我根本不存在,就他妈是个幽灵似的。完美描述了克劳利,要是幽灵也会那么烦人的话。
但如果将其视作一种伪装,就像我这种呢?荒谬——不过这伪装太棒了,尽管不想承认,可他做的或许比我还好。不过想同时骗过我与黑夜行者根本不可能。没人有这个本事——更别说一个装假笑都这么费劲儿的人。想象一下,一个长相温和柔弱的家伙活活砸死了卡米拉·菲格——荒唐,根本说不通……
我想起沼泽里的苍鹭:如此毛绒可爱,又十分致命。有没有可能克劳利并非一个平凡的傻瓜,而是大自然的杰作,像苍鹭一样只是看起来温顺可人,实际上会在你欣赏它的羽毛时,扑上来啄穿你的脑袋?
有可能。我越琢磨越觉得很有可能。
克劳利就是我要找的幽灵。
他跟踪我,陷害我,还跑到我面前对此幸灾乐祸。现在他又打算剥夺我的生活,像我对待我那些罪有应得的玩伴一样,将我推入永恒的黑暗。接下来他会干什么,取代我?成为新的暗黑复仇者?化身德克斯特·马克二世,更为温顺无害的新版双面杀手?用平凡恼人的外表引诱受害者,然后,砰!将猎物刺穿吞食,恰如苍鹭狩猎一般。
想到死后还有人延续我的杰作,我或许应该感到安慰。但我没有,一点儿都不,我喜欢做我自己,做我过去做的那些事儿。我还没完蛋呢,至少不会被人一枪毙命。我想继续当德克斯特,当很久,找到恶人并送他们上路。眼下我便立刻想到一个。事情已经变成个人恩怨,我知道这样不好,违背哈里准则与我认可的一切正义真理。但我想抓住道格·克劳利,或者伯尼·伊兰,或随便他用的哪个身份。我从未如此渴望做一件事儿。我想亲手揪住他,把他捆在桌子上,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凸起,细嗅他浑身冒出的冷汗。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举起锋利的小刀,看着他的眼睛因即将到来的痛苦充血变红,而我将面带微笑,开启他的终结之路……
他以为自己很聪明,跑到我面前说了一堆蠢话。可他耍把戏的时候只是轻轻碰了碰我,没有杀了我。他曾突袭我,和我玩儿草原印第安人老掉牙的示威游戏。假如你是拉科塔族32人,束手无措遭遇敌人无异于终极侮辱,令男子汉颜面扫地,这份羞耻足以终结一名战士的生命——但我又不是美洲原住民。我是德克斯特,世上独一无二的德克斯特。而且克劳利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拉科塔族输了。
他们与其光荣的法则一起名垂史册,但他们打了败仗,一败涂地。因为他们的对手更乐于杀戮,甚至对所受的侮辱一无所知——这也十分适合形容我。我从不玩那些幼稚把戏。到来,捆绑,征服。这就是我。
他胆敢妄想成为我?就靠着雕虫小技?他根本不知道成为德克斯特意味着什么——他根本搞错了。但他很快就会明白德克斯特的理念就存在于刀尖。德克斯特不存在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不存在竞争,没人能取代德克斯特,起码不会是一个靠剽窃犯案的软弱极客,他连属于自己的个性都没有。克劳利马上便能切身体会世上为何不会出现第二个德克斯特,这将成为他这辈子最后也最惨痛的教训。他将带着这个教训前往血淋淋的黑暗世界。当他回归虚无时,他会明白前辈大师为他上了怎样生动的终极一课。
道格·克劳利即将走上被分尸之路。我会尽快找到他,在他发表下一篇废话连篇、自吹自擂、肆意羞辱我的博客前,把他整齐地分成四袋,送他沉入大洋底部。我要捆住他,教教他真正的做法应该是什么样。我要让他后悔当初为何没选择成为别人的幽灵。针对这一切的唯一的问题只有短短三个字:
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