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一肚子怨气从梦中醒来,耳畔充斥着远足归来的喧闹。两三个男孩儿在呼喊彼此,弗兰克正嚷着午餐的事儿,马里奥的“启迪演说”盖过了一切,大声介绍着短吻鳄如何处置猎物,为什么不能喂它们东西,甚至还谈到学校食堂供应的神秘肉类,据说那东西难吃到短吻鳄都会弃之于不顾。
这感觉很怪,我从意识全无的混沌状态中逐渐苏醒。最初听到那些声音时,我根本一句都听不懂。我眨眨眼,试着将身边的杂音强行拼凑成统一的现实,可惜小憩引发的愚钝仍未离我而去,我只能迷迷糊糊地皱着眉头躺在树下,然后清清嗓子,费力拍掉眼皮上的沙子。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我的视线,我抬头看见30迪。他正严肃地低头注视着我。我爬起来坐稳,最后一次清清嗓子,总算吐出几句真能说得通的话。
“好吧,”就连昏沉沉的我都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蠢,但我继续说道,“野外远足怎么样?”
科迪皱眉摇摇头。“还行。”他说。
“瞧见什么了?”
恍惚间我觉得他应该是笑了,随后他说:“短吻鳄。”声音较平时高出一点点,几乎可以视为兴奋。
“你看见了短吻鳄?”我问,他点点头。“它在做什么?”
“看着我。”他说。他讲这事儿时说的话加在一起已远远超出了三个字。
“后来呢?”我问他。
科迪扫了周围一眼,为确保旁人听不见,他放低自己已经很轻柔的声音。“‘影子家伙’笑了,”他说,“朝短吻鳄笑。”这句话对他而言相当长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真的笑了一下。一个浅浅的微笑在他严肃的小脸上一闪而过,但我确定我没看错。“影子家伙”——科迪的黑夜行者——对真正的捕食者萌生了诚实而残酷的精神共鸣,科迪十分欣喜。
我也一样。“大自然很神奇吧?”我说,他开心地点点头。“那现在呢?”
“饿了。”他说。此话言之有理,于是我拉开帐篷门,拿出午餐。东西放在科迪的背包里,我希望回家时他能少背些东西,以免露营弄得他精疲力竭。
准备这顿饭没费我们多大劲儿。丽塔准备了一系列半成品,包括红肠沙拉三明治、满满一袋胡萝卜条加葡萄,还有一包在杂货店面包房买的花式饼干。据说远足与新鲜的空气会令食物更美味,这话可能是真的。总之,我们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午餐,弗兰克再次召集所有人,然后把大家编成小队,每队分配一项重要任务。我和科迪负责收集柴火。众人站着围成一圈,认真听从安排。弗兰克反复叮嘱大家千万只能收集枯枝,牢记一些看似枯萎的树枝其实并未枯萎。另外在这片地区折损活树不仅有害环境,而且是犯罪。而且千万要小心毒橡树、毒藤,以及被称作毒番石榴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如果你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就很难对其加以防范。于是我犯了个错误,询问他什么是毒番石榴。遗憾的是,那东西恐怕只是弗兰克展现自身完美演说的一个借口。他十分开心地朝我点点头。“你一定要注意这点,”他欢快地说,“那东西是致命的,随便碰一下都会烧伤你的皮肤。我是说,起个水泡什么的,必须进行医疗护理。所以千万多加小心——毒番石榴是种树,叶子呈椭圆形,蜡质,它的,呃——果实看起来有点儿像苹果,不过千万别吃!不然绝对要你的命,碰一下都不行,很危险,所以——”
弗兰克无疑在用心讲述这件事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对致命植物如此热心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坏人。光是讲毒番石榴树他就说了整整5分钟,而这还只是开始。
他的话很具启发性:毒番石榴,加勒比地区的土著居民似乎曾用它来下毒、拷问或做一些有其他重要目的的事儿。哪怕在暴雨时坐在这种树下都会有生命危险。事实上,加勒比印第安人就曾在下雨时将犯人绑在毒番石榴树上。树叶滴下的水会变成酸液,强度足以腐蚀人的肉身。蘸有毒番石榴汁的箭头会令中箭者死得痛不欲生,听起来真是个好东西。不过弗兰克的主要观点——避开毒番石榴!——实在有些苍白冗长。之后他又随便讲了几条有关毒橡树的警告,结束了演说。这时,就在我以为我们可以离开时,一个男孩儿问:“那蛇呢?”
弗兰克笑得一脸幸福,来谈谈致命动物吧!他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噢,不只是蛇,”他说,“我是说,我们得谈谈响尾蛇——菱形斑纹,体形细小——与珊瑚蛇!绝对的杀手。千万别和玉米蛇弄混——记住了吗?‘遇上红碰黄’?”
他挑起眉毛,全组人老实地听他唱完整句俗语。“‘小命就要亡’。”说完,他微笑着朝大家点点头。
“没错,”他说,“只有珊瑚蛇有红黄相间的带状条纹,牢记这句。也别忘了水边的棉口蛇,它们不像珊瑚蛇那样致命,但会一直跟在你身后。咬一口或许要不了你的命,可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来,会像蜜蜂一样冲向你。只要被咬上五六口,也能要你小命。了解了吗?”
我差点儿以为最后那句就是结束了,事实上我都抬起脚准备走了,马里奥又兴高采烈地喊道:“嗨!手册上说这地方有熊!”
弗兰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点点头。我们又走不了了。“没错,马里奥,说得好。黑熊栖息在佛罗里达州,它们不像棕熊那样具有攻击性,体形也不是很大,是一种比较接近灰熊的小型品种,体重大约只有400磅。”
如果他以为我们听到黑熊体形较小会松一口气,那他恐怕要失望了。400磅的熊差不多大得可以用我的脑袋打回力球了。见周围的孩子们瞪大眼睛,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记住,它们或许很小,可如果它们带着幼崽,就会非常暴躁。它们跑得非常快,还会爬树。噢!黑豹也会——十分罕见,濒临灭绝的物种。因此我们大概看不见它们,万一遇见了——记住我的句话,伙计们:它们和狮子差不多,而且……你们都懂。我得和你们讲讲它们有多酷,以及我们该如何保护黑豹与它们的栖息地——当然它们依旧非常危险。我是说,外面大部分动物都是如此。记住它们是野生动物,所以要给它们留些空间,尊重它们的栖息地,因为那是它们的地盘,况且——就算对浣熊也要这样,懂吗?我是说,它们已经走进我们的生活,模样十分可爱,有时甚至会径直走向你。但它们可能携带着狂犬病毒,一旦在你身上留下小小一个划痕,你就有可能染上,所以远离它们。”
我稍微动了动,打算逃走,弗兰克马上指着我摆摆手,如同一名端着狙击步枪的狱警,盯着眼前打算逃跑的犯人。“别忘记留心昆虫,这地方有太多毒虫,不光是火蚁,这个你们都知道吧?”男孩儿们严肃地点点头,大家都知道火蚁。“很好,在这里你可能还会遇到黄蜂窝、非洲杀人蜂,或者蝎子,黑蝎子蛰一下可够疼的。你们也要小心蜘蛛,隐士蜘蛛、黑寡妇、棕寡妇……”
我深知迈阿密危险重重,可听了弗兰克滔滔不绝的演说,我忽然觉得数不尽的骇人死法正在树林里等着我们。相较于大自然贪婪的嗜血欲望,迈阿密骤然变得苍白不堪。一份永无止境的清单列在我们面前,上面每一条都足以置我们于死地,或者至少能让我们十分不爽。尽管贪婪残酷的大自然确实颇具魅力,但我开始觉得,跑到这么一个挤满致命动植物的地方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也怀疑我们能不能在天黑前逃离弗兰克。他已讲了15分钟,野外的恐怖仍在继续。而且他似乎完全可以按这个进度把提过的每一种危险都拓展一遍。我看向四周,寻找逃跑的路径,可每个方向似乎都已被潜在的威胁堵住。显然公园里的一切都在伺机杀害我们,或至少让我们付出血的代价。
弗兰克又警告了几句短吻鳄的相关事宜,总算结束了话题——别忘了美洲鳄!它们的鼻子是尖的,而且更具攻击性!最后,他提醒大家大自然是我们的朋友。鉴于他刚普查完一长串园内致命的死因,这话听着有点儿荒诞可笑。不管怎样,科迪把弗兰克的话牢记在心,他坚持回帐篷一趟,取来他的小折刀。我在小路这头等他,旁边其他组正在忙各自手上的任务。道格·克劳利带领三名男孩儿在营地附近捡垃圾。我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拿起一个被压碎的褪色饮料罐,猛地站起身,扭头看向我。
一时间,我们就这样久久凝视着彼此,克劳利微微张开嘴,而我闭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不明白我们干吗不各自移开视线。这时,克劳利的一名队员喊了句“森王蛇”什么的,他连忙转身跑过去。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转过身。作为一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克劳利显然比我更不善于交际;他不知道如何与人交往,他的笨拙令我略感不爽。不过等这趟深入致命恐怖的远征结束,避开他可以说轻而易举,当然,前提是我能活下来的话。一分钟后,科迪攥着小折刀回来,我和他总算要蹑手蹑脚潜入眼前的毒森林,去寻找一些不会杀死我们的可燃枯枝。
我们缓步小心移动;弗兰克的说服工作做得相当成功,大家都坚信自己只能靠随机出现的奇迹存活下来。我看得出科迪每一步都迈得很谨慎,仿佛危险与横死的呼吸,正吹打在他的后颈上。他沿着小路蹑足前行,手握着刀刃弹出的小刀,小心翼翼地靠近每片叶子与每根树枝,好像它们会蹿起来割断他的脖子似的。大约一小时后,我们想办法收集到了一堆还算看得过去的枯枝,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们把木料搬回营地,然后悄悄溜回相对安全的帐篷。
帐篷门开着,但我确定自己关门了。显而易见,科迪回来取小折刀时忘了关。真叫人加倍心烦,要知道现在大家都清楚这地方危机四伏,那些兴奋得发抖的骇人生物正伺机准备潜入我们的帐篷,毒死、折磨、吞食我们。可想到这趟旅行的目的——与科迪愉快交流,就会意识到责骂他粗心或许不是建立亲密关系的最佳方式。所以我只好叹了口气,警惕地爬进帐篷。
当天的晚餐成为一次公共活动。所有人聚在篝火旁,开心地吃着传统野外食物——豆子和香肠,就像卡卢萨人吃的那样。稍后,弗兰克拿出一把破旧的小吉他,将晚餐变成一场篝火演唱会。听完第二首歌,男孩儿们总算不再抗拒,开始和他一起唱。科迪看着身边的大家,一脸难以置信。当他看见我也加入其中时,脸上的惊讶之情简直像见到“海底下有个洞”一般。我拿手肘推推他,让他也来一起唱——毕竟我们在努力教他如何融入集体。可惜他美好的天性实在难以承受这种行为,所以他只是摇摇头,不满地看着大家。
当然,我必须以身作则,示范他伪装成普通人多么简单轻松。于是我毅然决然地跟着唱了一首又一首,《善待你的长蹼朋友》《大卫·克洛科特》《食人王》,还有小熊队31版的《共和国战歌》以及另外几十首有趣动人的歌曲。这些歌无一不在提醒着我们美国是“心中有歌、头上有洞”的国家。
科迪坐着环视四周,仿佛世界已疯狂地陷入可怕的哀号盛宴,而他成了唯一头脑清醒、表现得体的人。就连弗兰克最后放下吉他时,这场狂欢都未结束。大家随后开始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讲起一系列瘆人的鬼故事。弗兰克似乎非常喜欢讲故事给大家听,他对恐怖细节的处理十分巧妙,听众全被吓得张口结舌。我们听完了《钓钩》《恐怖气味》《隔壁房间里安静的捶打声》《吸食黑暗的人》《毒蛇》和不少别的故事,恐惧在大家心头不断滋长。直到篝火逐渐熄灭,只剩微弱的红光,弗兰克才放我们回去。大家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回到各自舒适的小睡袋,脑海中满是各种超自然的恐怖画面,中间还夹杂着蛇、蜘蛛、熊与狂暴的浣熊。
最后,我终于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我对自己发誓,如果我能活过今晚,我绝不会再赤手空拳参加野营,下次一定要带上火焰喷射器、炸药包与圣水。
啊,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