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某处很可能存在这样一个地方,孩子们放声欢笑、无忧无虑、嬉笑玩耍。微风拂过绿草,天真的年轻情侣牵手漫步于阳光之下。哪怕微乎其微,这肮脏的小星球上也一定有内心满是爱与和平、幸福与快乐的正直之人。然而此时此刻,德克斯特却深陷泥沼,任何幸福都不过是嘲弄我的苦涩寓言——除非你名叫胡德或多克斯。若真如此,那你可说幸运至极。瞧见滑稽的德克斯特了吗?瞧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了吗?瞧见他额头冒出的冷汗了吗?哈,哈,哈。多好笑,伙计。噢,快瞧,他的嘴虽然在动,可除了毫无意义的“呃”“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德克斯特,汗流浃背。汗流浃背,还张口结舌。哈,哈,哈。德克斯特真好笑。
我还在纠结如何开口,我妹妹已经说完了。“你他妈在这儿放什么屁,蠢货?”听了她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想说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我闭上嘴,点点头。
胡德挑起眉毛,他的额头实在太窄,眉毛都要挑进头皮了。“放屁?”他简直要抱头喊冤,“我可没放屁,我在查谋杀案。”
“靠几张烂照片?”德博拉的嘲讽令人如沐春风。
胡德探身靠向她。“几张?”他冷哼一声,“我说了,几百张。”那根粗手指又指向我的脑袋。“每张都是这伙计的笑脸。”他说。
“那玩意儿屁都说明不了。”德博拉说。
“裱好挂在墙上,”胡德冷冷说道,“贴在冰箱上,堆在床头柜上,放在衣柜盒子里,塞在厕所门背面的活页夹里。”他斜眼瞥了我一眼,对黛比说:“亲爱的,上百张你哥哥的照片。”说着,他朝黛比逼近了半步,抛了个媚眼。“我可不像某些抓错人的废物,会跑去《今日秀》27跟人高谈阔论。”他说,“但现在我负责这起案子,我就觉得这些照片能说明‘屁’,也许远不止‘屁’。我还觉得这些照片说明他上过卡米拉,后来卡米拉想把他们的事儿告诉他那位漂亮的老婆,他不让,就把卡米拉杀了。现在,我再礼貌正式地问一次。”他离开黛比,又俯身靠向我,喷出的口臭与没清洗的狐臭熏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关于这些照片,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德克斯特?”他问道,“也许你想谈谈你和卡米拉·菲格的关系?”
“我对那些照片一无所知,”我回答道,“我和卡米拉只是同事,没有任何关系。我都不太认识她。”
“是吗,”胡德依旧俯身对着我,“就这些?”
“那个,”我说,“我还想说,你真该好好刷刷牙。”
足足好几秒,他都一动没动,或许实际时间更长,因为他中间喘了口气。最后他点点头,慢慢站直说道:“好戏来了。”他朝我点点头,恶心的笑容越发灿烂。“你被停职了,从今天凌晨5点开始,直到调查结果出来。如果你想申诉,可以联系人事部行政协调员。”他转头看向多克斯,开心地点点头。不等他撂下最后一根的稻草,我已感到胃里打了个冷结。“协调员就是多克斯警长。”他说。“当然。”我说。还有比这更棒的吗?他俩一同朝我露出由衷的喜悦,胡德简直笑开了花。不过在他真的开花之前,他转身走向门口,半路又转身回来,对着德博拉打个响指,竖起的拇指与伸出的食指仿佛在朝她开枪一样。“再会,废物。”说完,他大步走出门,笑得好像要去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
多克斯警长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我,现在也如此。他微笑地看着我,显然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在我考虑是否要拿起椅子扔到他脑袋上时,他总算大笑起来,没了舌头的嘴巴发出可怕的咕噜声,然后跟着胡德走了。
办公室里沉默许久,而且完全不是冥想下的宁静沉默,而是爆炸后的死寂。幸存者环视身边的死尸,不知道会不会再有爆炸发生。诡异的沉默持续良久,直到德博拉摇头说道:“天哪。”这句话似乎高度概括了眼前的情况,所以我没说话。德博拉又说了一遍,补充道:“德克斯特——我得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看起来十分认真严肃,可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知道什么,黛比?”我问。
“你跟卡米拉上过床吗?”她问。
这回轮到我了。“天啊,黛比,”我无比震惊地说,“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杀了她?”
她竟然犹豫了半秒。“呃,不,”她的语气非常没有说服力,“但你得明白事情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在我看来,你在侮辱德克斯特,”我说,“简直不可理喻——我这辈子跟卡米拉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超过20个字。”
“是,不过,”德博拉说,“瞧那些鬼照片。”
“照片怎么了?”我问,“我没拍过那些照片,不明白你认为它们代表什么。”“我只想说对胡德那种无脑的浑蛋而言,那代表很多东西。他会沿着那条路走下去,甚至还可能把这事儿定下来,”她乱打比方,继续说道,“在他看来,线索完美——已婚男人和一起工作的妞儿上了床,为了不让老婆知道杀人灭口。”
“你是这么想的?”我问。
“我只是说说,”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得明白这件事儿看起来是什么样的。这么想非常可信。”
“对所有认识我的人而言,这都令人难以置信,”我说,“这根本是……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第一次切实体验到真实的人类情感,受伤、背叛与愤怒。因为这次我确实无辜——可就连我妹妹看起来都不相信我。
“好吧,老天,”她说,“我只是说说,你懂的。”
“你是说,我深陷泥沼,你却不想拉我一把,是吗?”我问。
“别这样。”谢天谢地,她还知道良心不安。
“你是说,就算你哥被逮捕也无所谓,”我实话实说,毕竟我也可以做到冷酷无情,“因为你知道他私底下就是那种会用锤子砸烂同事的人?”
“德克斯特,别他妈说了!”她说,“我道歉,好吗?”
我又瞅瞅她,她似乎确实很抱歉,也没去掏手铐,于是我说:“好吧。”
德博拉清清嗓子,看了看周围,又重新看向我。“所以你从没和卡米拉上过床,”她更笃定地补充道,“而且你绝不会用锤子杀人。”
“目前还不会。”我的语气里也带出一丝警告。
“好吧。”说着,她举起没受伤的手,好像在告诉我,如果我真拿锤子砸她,她已经准备好了似的。
“说真的,”我问,“怎么会有人想要我的照片?”
德博拉张嘴想说什么,但马上又闭上了,接着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儿一样,虽然我什么好笑的事儿都没看见。“你真不知道?”她问。
“知道什么,黛比?”我说,“别卖关子了。”
她还是那个表情,只是摇摇头。“好吧,你真的不知道。见鬼。”她笑着说。“不应该由我跟你说这话,我是你妹妹,但是,你瞧,”她耸耸肩,“你长得这么帅,德克斯特。”
“谢谢,你也不赖,”我说,“可这和那件事儿有什么关系?”
“德克斯特,老天啊,别犯傻,”她说,“卡米拉迷上你了,浑蛋。”
“我?”我问,“迷上我?男女之间的那种?“
“妈的,没错,好几年了。所有人都知道。”德博拉说。
“除了我以外。”
“是,所以,”她耸耸肩说,“那些照片,看上去更像是完全对你着魔了。”
我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念头甩掉似的。我是说,我不会假装理解临床表现上精神错乱的人类,但这事儿有点儿太过了。“真是疯了,”我说,“我都结婚了。”
这句话肯定很滑稽,至少对德博拉来说是。她“扑哧”一声笑了。“是啊,可结婚又没让你变丑,”她说,“至少目前还没变丑。”
我想起卡米拉,想起她这些年对我的态度。就在最近,在发现贡特尔警员尸体的犯罪现场,她还给我拍了张照,被我看到后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闪光灯的事儿。也许只有当着我的面,她才会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也确实一看见我就会脸红——现在想想,单身派对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她还曾试图亲我,虽然结果只是倒在我脚下睡着了。这些加在一起真的表示她一直暗恋我吗?如果真是这样,暗恋为何会置她于死地?
我一向以洞悉事物本质自傲,不受千百种自身与事实间的情感干扰。于是我努力驱散疑云与胡德残留的恶臭,冷静思考。事实一:卡米拉死了;事实二:凶手作案的手法非同寻常——这点比前一点重要得多,因为这起案子模仿了贡特尔与克莱因案的做法。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这对德博拉不利。有人对此乐见其成,可那些人要么被关在监狱里,要么在忙着调查凶案。其次,这也对我不利——这点也比前一点更关键。目击者刚威胁完我,卡米拉就死了,我还成了主要嫌疑人。
但他怎么知道卡米拉有那些照片?散乱的记忆碎片飘过,耳畔响起办公室里的八卦闲谈……
我看向德博拉。后者正看着我,挑起一边眉毛,好像她知道我要摔下椅子似的。“你听没听说卡米拉交了个男朋友?”我问她。
“听过,”她说,“你认为是他干的?”
“没错。”我说。
“为什么?”
“因为他见过她给我拍的那些照片。”我说。
黛比不解地摇摇头。“那又怎样?”她问,“因为吃醋他就把她杀了?”
“不,”我说,“为了诬陷我,他把她杀了。”
德博拉盯着我看了几秒钟,表情仿佛在说,她不知道是该扇我一巴掌还是打电话请求医疗援助。最后,她眨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装冷静说道:“好吧,德克斯特。为了诬陷你,卡米拉的新男友杀了她。毫无疑问,不是吗?因为这他妈根本是在胡扯——”
“确实很扯,黛比。所以才说得通。”
“嗯,对,”她说,“说得通。德克斯特。什么样的心理变态会干这种事儿,就为了让你倒霉,把卡米拉杀了?”
问题有点儿棘手。我知道干这事儿的心理变态是谁。目击者说过他在逼近我,他也确实做到了。在犯罪现场观察我、给我拍照的家伙想必就是他。他还杀了卡米拉·菲格,仅仅为了对我不利。只为给我惹麻烦就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当真邪恶至极,令人不得不停下来想想这种举动揭露出的无情深渊。但眼下没时间让我细琢磨了,担心道德沦丧这种事儿最好还是留给那些有道德的人去做。
现在的问题是——这问题还很棘手——我该如何告诉德博拉一切都是因为我动用私刑时被人抓个正着。黛比接受了身为怪物的我,但现在的情况可不一样,她要坐在警局总部听我实际谈论我的爱好。除此之外,谈论自己的暗黑嗜好着实让我不太舒服,哪怕是对黛比。然而解释是我唯一的出路。
于是我告诉她一个神经错乱的博主目睹了我“玩耍”的全过程,并将这件事上升为我与他的私人恩怨。当然,我没讲太多令人尴尬的细节。我磕磕绊绊地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德博拉当场石化,一脸“我可是个警察”的表情看着我,直到我说完都没说一句话。她又默默坐一会儿,抬眼看我,仿佛在等待下文。
“是谁。”最后她说——她说了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我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我不知道,黛比,”我说,“我要知道我们就可以抓住他了。”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你的受害者,”她问,“他看见你做掉的那个人,是谁。”
一时间,我愣愣地眨眼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专注于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细节,我现在可是半个脖子都被绞进套索里了。她还把这事儿说得这么俗气,还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用警察口吻冷漠无情地说什么“受害者”“做掉”,我不喜欢这样想问题。可她一直盯着我看,我想解释这件事恐怕要比单纯回答她的问题难得多。“史蒂夫·瓦伦丁,”我对她说,“一个恋童癖。他奸杀小男孩儿。”黛比依然盯着我,于是我补充道:“嗯,至少三个。”
德博拉点点头。“我记得他,”她说,“我们抓过他两次,可惜罪名不成立。”黛比前额半数的皱纹散去了,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想知道我的玩伴是谁。她得确认我真的遵守了哈里——她奉若神明的父亲——给我立下的法则。得知我确实遵守,她这才满意。她知道瓦伦丁符合法则,也满意地接受了他被极端正义处决的事实。我看着我妹妹,由衷欣赏不已。从她知道我的真面目开始,她无疑进步了很多,也压下了想关我进监狱的欲望。
“好吧。”她打断了我满心欢喜的遐想,我差点儿就要唱《情投意合》了,“这么说他看见了你,而现在想把你搞垮。”
“就是这样。”我说。德博拉点点头,还在打量我。她撇嘴摇摇头,好像我的问题已经超出她的处理能力。
“那个,”受够了她的注视,最后我开口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什么都他妈做不了,至少在台面上如此,”她说,“不管做什么我都会被停职,就连私底下问这事儿都不行,因为接受调查的人是我哥哥——”
“可这不是我的错。”她话语间流露的责备令我有些恼火。
“是,好吧,现在听着,”她挥手表示方才说错话,“假如你当真无辜——”
“德博拉!”
“啊,抱歉,我是说,既然你当真无辜,”她说,“胡德又是个脑子进水的傻帽儿,就算你有罪,他也查不出什么,对吧?”
“这就解决了?”我问,“麻烦就离我而去了?”
“听着,”她说,“我是说,过几天,等他们什么都没找到之后,我们才可以开始找这家伙。至于现在,别让胡德的废话太影响你的心情。别担心,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
“是吗。”我说。
“这阵子先保持冷静,”我妹妹坚定地说道,“情况糟不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