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完美陷阱

这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虽然我不该对此感到意外。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我都会看见或想到小屋里的尸体。对方的杀人手法几乎与德克斯特的正义制裁无异,德克斯特本人傻站在尸体前注视着自己的镜像,警笛呼啸而来,越来越近,我们却傻站着流口水——

有人故意安排了一切。这是个设计完美的陷阱,只为捉我一人,而且差点儿成功。他用完美的诱饵吸引我上套,再用我杀人的手法处置好尸体放在那儿,震住我——我曾见过太多类似的尸体,它们总能给予我慰藉,可这具却盗走了我的睡意,带来满溢的恐惧,把正常人类才有的畏惧灌进我的脑袋。这似乎并不公平。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良知?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认为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儿,觉得心事儿随时会跳起来碾碎你?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不喜欢“幽灵干净利落地设计我,几乎捉住我”的现实。

可我又能怎样?我想得出办法找到并解决潜在的可怕威胁吗?追踪本田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枪,也是唯一的一枪。我打得无可挑剔,到头来却发现对方离我三步之遥,还回头咧嘴嘲笑我。如今除了等待他下一步行动我还能做什么?他肯定会再次行动,对此我不抱丝毫怀疑。可我无法得知日后会发生什么,发生在何处——只知道对方首战告捷,而且下次无疑会做得更好。

我在床上辗转一夜,在无助、沮丧、焦虑中气得咬牙切齿。凌晨5点半左右,我总算坠入空白的梦乡,7点又被闹钟猛拉回清醒状态。我又躺了几分钟,神情恍惚,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事情已经发生,确确实实——而我对此不知所措。

我浑浑噩噩地洗了澡,穿上衣服,不知怎么的就搞定一切坐到桌子前开始吃早餐,期盼能在那里找到一丝慰藉。丽塔从容地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在餐桌上摆满蓝莓薄烤饼与培根。我瘫坐在椅子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砰”的一声摆在我面前。她停下来,神情古怪地看着我,看起来似乎想要非难。我抬头看向她。

“你昨晚出去了。”相较以往听惯的语气,这话听起来略显冷酷,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是,抱歉,”我说,“我去,呃,做测试了。在实验室。”

“噢,测试,”她回道,“在实验室。”这时阿斯特走进餐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干吗要吃薄烤饼?”她问。

“因为它们对你有害,我想让你受罪。”丽塔厉声说完,转身回到炉灶旁。阿斯特一脸惊讶,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儿滑稽。发现我在看她,她立刻收起自己的惊愕之情。

“蓝莓会塞进我的牙箍。”她没好气地朝我咕哝。接着科迪也来了。说时迟那时快,莉莉·安突然丢出了手中的汤匙。后者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正好砸中阿斯特的后脑勺。“噢!”阿斯特大叫一声,跳起来,撞翻了餐盘。科迪哈哈大笑。冷静与礼仪在盘子碎成三瓣的同时溜出餐厅。丽塔收拾干净一切,又给阿斯特盛了一盘,还数落她一通。无视自己造成的混乱,小姑娘再度爆发,怒气冲天,自怨自艾。莉莉·安号啕大哭,科迪则在一旁傻笑,还趁机偷走一片阿斯特盘子里的培根,以为没人看见。

我把莉莉·安从椅子上抱起来,一方面是为了帮她止住眼泪,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她免遭阿斯特的毒手。我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一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咖啡小口啜饮。又过了几分钟阿斯特才停止恐吓她的弟弟妹妹。骚动总算平息,一切又恢复到寻常工作日的早晨。吃完薄烤饼,我又给自己倒杯咖啡,不过感觉没起多大用,脑子还是不太转,好在喝完整杯后,我总算振作到能开车了。既然除了遵循日常流程也没有其他计划可行,我把杯子放进水槽,就这么精神恍惚地去上班了。

开上车后我稍微放松了点儿。可惜不是因为我想出什么伟大蓝图,或者意识到情况其实没那么糟;情况确实很糟,说不定更糟。然而迈阿密混乱的交通一如往常抚慰了我的内心,安定的日常状态也带给我慰藉。到单位时,我已不再是早上垂头丧气的模样。走进办公桌的一刻,我甚至确信自己已经不再磨牙。这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工作视作某种庇护。毕竟,我的小办公室正位于警局总部,四周围绕着数百名公事公办的男男女女。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枪,发誓保护和服务群众。可今早,这个我最需要的安全避难所、躲避风暴的舒适港湾,却成了钉在德克斯特棺材上的又一根钉子。

我真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儿。我是说,我很清楚我的工作包括前往犯罪现场调查,我也知道昨晚有人犯案。这个因果关系公式非常简单,所以重回到那栋小脏屋,低头看着复制的德克斯特碎尸堆,我理应感受不到任何不愉快的冲击才对。

可我还是感受到了,而且非常不愉快。法医部开始进行例行调查,清晨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不快情绪也愈演愈烈。每个标准调查步骤都令我恐慌一次。安杰尔·巴蒂斯塔掸去灰尘检查指纹时,才几分钟我就紧张得汗流浃背了,死命回想自己昨晚是不是一直戴着手套。这边才认定自己肯定戴了手套,那边卡米拉·菲格又拿着相机进了院子。她要开始拍脚印了——我的脚印!又一个痛苦的5分钟,只为确认自己今早穿了双不一样的鞋,同时打算一回家就扔掉昨晚穿的那双。接着,像要证明我真的已经彻底傻了似的,我竟然花了几分钟考虑自己舍不舍得扔掉一双那么好的鞋。

我迅速完成自己的工作;只有摆放尸体的桌子沾到一点点血,地板上有点儿血迹。我找了几个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的斑点,喷了些蓝星试剂,好让自己看起来很用功,心里却在思考眼前的恐怖处境。除非碰上两加仑以上的飞溅液体,否则现在的我估计是注意不到了。因为我所有心思都在其他调查犯罪现场的同事上。他们执行的每一个步骤都令焦虑引发的痉挛扫过我的全身系统,导致我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最后我简直身心俱疲,衬衫都粘到身上了。

我从未如此严重地焦虑过。然而尽管我已经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却仍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太真实。几小时前,我曾站在相同的破屋里直面生平最大一次震惊。理论上说是在一个试图寻找我遗留痕迹的队伍里,同时还要满心焦躁地站在一旁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暗黑德克斯特”与“值班德克斯特”几乎在这里进行着超现实碰撞,我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能将自己的两面完全分开。

一瞬间,我甚至看见自己以相同的姿势出现在镜子里——只不过这次我手里拿着蓝星试剂瓶而不是刀——毫无关联的两个现实在此碰撞。一时间,身边的法医们奔走的声响尽数消散,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忽然觉得这里只有我一人。这感觉实在不太舒服;我就那么盯着我的镜像,试图弄明白为何眼前的画面突然就叫人想不通了。

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更要命的是,我不是在逃命吗?无意义的愚蠢问题在我脑海中往复循环,最后哪怕最简单的词在我看来也显得无比陌生。我就那么站着,看着自己陡然陌生起来的模样。

要不是文斯把我从神游中拽回来,我恐怕会一直站在那儿。

“非常好,”他说,“依然非常神勇。现在恢复过来了吗?”

他转头看向镜子,一下挤到我的镜像旁,屋内的声音回来了。我重新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虽然文斯说的话我一句没听见。我猛转过头看他。

“抱歉,什么?”我问。

他窃笑。“你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大约……5分钟了。”他说。

“我,呃,我在想事儿。”我轻声回道。

文斯摇摇头,表情十分严肃。“放空大脑向来不是什么好主意,年轻的天行者25。”说完他便走到房间另一边。我甩甩头,继续假装工作。肾上腺素与精神错乱让我如处云端,早上余下的时间全在恍惚中度过,我始终觉得自己身上的缝合处会突然裂开。

然而我没散架,也没“腾”地烧起来。不知怎么的,我活下来了。我很清楚人体有多脆弱,但德克斯特的制作材料无疑货真价实,毕竟我活着熬过了整个早上,没中风,也没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甚至没精神崩溃地跑到街上哭诉忏悔,恳求从轻发落。尽管我的法医同事勤奋且经验丰富,可惜一番努力过后,他们没找到一丝我昨晚来过的痕迹。德克斯特克服重重困难,大难不死,尽管内心疲惫不堪,但好歹完整地回到了办公室。

瘫坐回椅子上我才长出了一口气,集中精神顺畅呼吸片刻。这法子似乎真挺管用。不过在恢复智力方面算不上有效,但尽管于我不利的情况越来越多,我坐在办公桌前依然觉得很安全。我闭上眼,试着稍微放松,努力用理性冷静地思考问题。很好,我把自己逼上了贼喊捉贼的窘境。我还差点儿被抓住,但我最后逃走了。以昼间德克斯特的身份重回噩梦现场可不是有趣的事儿,然而我熬过去了,而且谁都没找到证据,能把我与桌上的尸体联系到一起。

我慢慢说服自己情况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经过一番愚蠢到极致的坚持,我差点儿说服了自己。我最后深吸一口气,在脸上贴好骇人的假笑,重回工作之中,接着便犯下了致命错误——我尽职尽责地检查了自己的电子邮箱。

点开邮箱的一刻,才构建好的虚伪平静被尽数冲毁,仿佛从未存在。我看见一封匿名邮件,标题只有一个词:

更近一步。

我不知道这话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谁写的、谁发给我的。我在无尽的震惊之下将这个词读了又读,翻滚的恐慌一浪高过一浪,我甚至觉得自己会叫出声……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平息恐慌,可它已将我钉在地上。我点开邮件,手止不住地发抖。读邮件时,野性在我体内嘶吼,冷静从这世上消亡殆尽。

与其他博文一样,这篇的版头也写着:

幽灵博客。

不过这回与以往有个惊人的不同。过去版头的影子是淡红色的,现在则变成意指鲜血的一摊液体。一串血红色的脚印从版头走向只有一个词的正文标题——“更近一步”。恐惧让我觉得有些恶心,我把目光从标题移向正文,读道:

我越发了解自己——也更加了解你了。例如,我不知道你跑得这么快。但你肯定跑得很快,毕竟你成功跑掉了。你的眼睛肯定也很好,能夹着尾巴在午夜狂奔。真希望我拿着相机在现场。

我还知道你不少别的事儿。我一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监视你——看见你拎几袋日用品,看见你的车,看见你傻了吧唧地拿着喷雾瓶干活儿,佯装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演得相当棒,我早该想到。我这辈子也一直在表演。我刚才说我越发了解自己了,你猜我现在会做什么?

我知道你看过我的博客。对我来说弄清谁访问过页面只是小事一桩。我得说,我很擅长摆弄电脑。这点你迟早会明白。你看了我的博客,知道我刚离婚,知道我对此不满。我曾说离婚不是特权,至于我老婆?我们就说她没那么想好了,或者根本没想过。我曾试图调解,试图告诉她离婚不对,可她却越来越不要脸,更糟的是我慢慢意识到这不单单是懒惰、不要脸的问题——她的所作所为与杀人一样触犯道德,罪恶滔天。她无药可救了,她是个吸食他人生命的精神病,无法为社会做出任何贡献,只能提供痛苦与苦难。既然她不愿改变,就必须有人阻止她。

有些人就是没有是非之心,生来如此。例如你,例如我前妻。她尖叫着让我快他妈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让我从今以后给她寄他妈赡养费——我出门瞧见你在后院……

瞧,我跑得也够快的。你没看见我,只看见我的背影。回屋后,我看见她张嘴站在那里,一想到你就在外面,打算来抓我——我想我得说事情居然全赶到一块儿了,我总算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儿了。过去的我看见你就知道跑。新生的我却意识到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这就是承担责任的问题,我第一次真正想明白一切,我要做的,就是……一次性摆脱你和她。一石二鸟,算清总账。这才是我。我要干掉破坏规则的人,那些走得太远已经没有回头路的人。你,我前妻。天知道还有谁?这种人很多,每天都能看见。

从某种程度来说,我越来越像你了,对吗?最大区别在于,我这么做是为了阻止你这样的人。为了正义。但是,嗨,谢谢你为我树立了一个好榜样。或许我甚至该感谢你让我交了新女朋友,虽然我觉得我和她处不了多久。

我希望你知道你还没安全,希望你知道事情还没结束。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在哪儿,而你对我一无所知。想想看:

我正在学你。

我正在学你的所作所为,还会用这个对付你。而你永远不知何时或何地。你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在这儿,离你越来越近。

你听见身后的声响了吗?

砰。是我。

比你所想的更近……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一脸茫然,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可能没有感觉的那么长,毕竟我所在的楼没塌,太阳也没变冷掉下来。但肯定也不短,因为良久才有一个粗糙的念头费力穿过我两耳之间冰冷空洞的拱顶。它总算钻出来,可我除了猛吸一口气,根本不知所措,任凭这念头独自在我脑海里回荡。

更近……?

我又看了一遍这恐怖的邮件,拼命寻找这其实只是个恶劣玩笑的细小线索,寻找我看第一遍时可能误解的词句。可不管我看多少遍,那些云谲波诡,自我放纵的文字依旧如此。我没找到任何隐藏含义,也没找到任何暗藏的电话号码或脸书主页。只有一成不变的恼人词句,循环往复,累加成一成不变的灾难结论。

他离我更近了,他觉得他就像我,我非常清楚那意味什么,他会做什么。他在下风处巡视我,磨利獠牙,与我的生活背景融为一体。他随时——此刻、明天、下周——都可能从任何地方扑向我,而我对此无计可施。我是在黑屋里与幽灵战斗。可这幽灵有一双真实存在的手,握着真实存在的武器。他看得见黑暗中的我,而我看不见他。他在逼近,从前边或是后边,上边或是下边;而我只知道他打算和我做一样的事儿,用我的方法,处置我,并且正在逼近。

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