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德博拉成功逮捕犯人后,媒体炒作这起案子的热情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期。随后几天,德博拉不情愿地当了一把摇滚明星,采访、拍照请求如洪水般涌向她。即便在相对安全的警察总部,也会有人叫住她,说她多么了不起。当然,德博拉本人丝毫没有为周遭的瞩目感到高兴。她拒绝了所有媒体邀请,在警局内也想尽办法不动声色地甩开那些前来祝贺的人。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是没关系。其他警察会觉得处在人生巅峰的她还是那么谦逊、豪放、不爱听马屁——多半儿都是事实——这些也为逐渐形成的摩根传说再添一抹亮彩。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妹妹的光彩居然也映到我身上一部分。我确实经常靠我特殊的洞察力看透一些事件的本质——邪恶且愉悦的部分——进而协助德博拉破案,次数差不多和我在调查过程中挨的打、受的欺压与虐待一样多。但从没有哪起案子像这次这样给我如此多的感谢。随便遇到个人都会上前拍拍我的肩膀,以示谢意——虽然我这次根本什么都没做,却忽然名满天下。记者们好像忽然领悟到鲜血飞溅的迷人之处似的,连续三次向我发来采访邀请。我还应邀为《法医杂志》写了一篇文章。

我婉拒了采访,那是自然——我一向避免进入公众视线,如今也没理由改变这点。可依然有人关注我;人们叫住我,说些溢美之词,握住我的手,说我表现得多出色。这话倒是没错;我一直很出色——不过不是这次。太多不请自来的瞩目令我如坐针毡。我感到很不安,甚至有些恼火。电话铃一响,我就吓得一哆嗦,门一开,我便下意识躲起来。我甚至开始念叨那句经典的傻话:为什么是我?

悲剧的是最终回答这个烂问题的人竟然是文斯·增冈。“池鱼,”一天早上,听说我第三次拒绝了《迈阿密之舟》的采访邀请后,他故作聪明地摇摇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没错,8小时一个苹果,3个大夫远离我,”我说,“那又怎样?”

“怎样?”他狡黠地笑道,“你想怎样?”

我看着他,他带着坏笑看着我,似乎真像以往那样知道些内情。所以我略微正经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我说,“孤芳自赏地工作,没人打扰我,也没人认识我。”

他摇摇头。“那你得去请个新代理,”他说,“现在博客圈上到处都是你的照片。”

“哪儿到处都是我的什么?”我问。

“你瞧。”说着,文斯在他的笔记本上敲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我。“这是你,德克斯特,”他说,“摄影师技术超凡,拍得非常神勇。”

我看着屏幕,一时间几乎在幻觉里迷失了方向。一个版头滴血的网站出现在电脑上,上面写着“迈阿密谋杀”。下面配了一张气宇轩昂的男模照片,他站在友谊火炬雕像前——就是发现贡特尔警员尸体的地方。模特看起来威风凛凛、神采飞扬、性感迷人——像极了我。事实上,令我惊讶的是,正如文斯所说,那真是我。我站在德博拉身旁,手指着海滨,后者的脸上满是热切的顺从。我不知道谁抓拍的这张,照片上我俩的表情根本不符合我们的性格,还让我看起来格外神勇——可照片就摆在那儿。更要命的是,配图文字写着,“德克斯特·摩根——‘锤子杀手案’的真正核心”。

“这博客可火了,”文斯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这就是大家忽然对我感兴趣的原因?”我问。

文斯朝我点点头。“还是说你新推出一首我不知道的主打单曲?”

我眨眼看看那张照片,希望它已经消失不见,可它没有。我看着它,感到某种近似恐惧的东西在胃里翻腾。上面挂着我的照片、名字甚至职业,方便快捷,一键打包。第一个闪现在我脑子里的念头不是“噢,伙计,我真帅”,而是一度萦绕在我心头的莫名焦虑,类似于:

万一那位陌生目击者看见这张照片了怎么办?我的名字就写在照片下面,还附着职业——除了穿多大码鞋,我的个人信息几乎全在这儿了。就算他之前没查过我的车牌号,没追踪过我,这网站也提供了他所需的一切。这都不是“2加2”的问题;而是有人直接给出了“4”。我咽了口唾沫,原本简单的动作如今却变得异常艰难,嘴里忽然干巴巴的。我注意到文斯正神色古怪地盯着我看,便搜肠刮肚地想翻出几句令人信服的俏皮话,结果只挤出一句:“哦,呃——见鬼。”

文斯摇摇头,表情严肃。“你现在不是单身实在太遗憾了,”他说,“不然就能好好干点儿坏事儿了。”

那似乎能更快把我送进监狱。我一直谨慎地避免任何形式的抛头露面;对我这种有特殊娱乐嗜好的人来说,尽可能隐姓埋名再好不过。目前为止,我也确实努力远离公众的视线。可眼下,我的信息显然溢出了博客圈,我只能期望目击者没看过“迈阿密谋杀”这个博客。假如消息的传播程度真如文斯所说,或许我还要期望他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互联网的地方。我无法遮住自己;这简直是公开裸体,直截了当。更糟的是,我根本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待瞩目随风散去。

实际上,事情并未即刻平静下来,至少“锤子杀手”一案没有——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硝烟总算逐渐离我远去。随着案件细节涌入主流媒体,网上开始出现部分死者照片——都是迈阿密谋杀爆出来的,虽然后来被报纸霸占了。媒体还详细描述了克莱因与贡特尔的死状。激动人心的结论泄出后,公众兴趣顿时连升几级,报纸、电视纷纷打出好到不能再好的大标题——“在职妈妈下班后力擒变态杀手!”——媒体尽数涌向德博拉,将我远远甩在身后的尘土中。我都怀疑我妹妹其实是披头士乐队成员,只是一直以来忘了提而已。

黛比的故事确实比我的更有噱头,不过当然,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何况记者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配合是因为她想要钱,这令她越发不想和他们说话。马修斯局长不得不勒令她接受一两个国家级媒体的采访请求;他觉得维持正面的公众形象是他的主要任务,为自己,也为警局。再者说国家电视台采访一向来之不易。可惜德博拉明显对摄像机镜头感到紧张、尴尬、不自在。马修斯局长立刻判断黛比不适合搞公共关系,改成他亲自出马。电视台对此可不太感冒,且不提局长令人难忘的下巴,就在德博拉婉拒邀请一两周后,国民关注点已经完全转向另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感人故事:独自攀登埃佛勒斯峰20的8岁女孩儿,行至半山腰时因冻伤失去了双腿。对她父母的采访格外引人注目——特别是母亲哭诉日常开销那里,她说女儿一天天长大,他们每个月都得花钱给她买一对新假肢——我默默记下这件事儿,以防错过他们秋天的真人秀。

就在媒体向前推进的同时,警局里的人也终于厌倦了不停对德博拉说她有多了不起,尤其是当后者的回应听起来越发咬牙切齿的时候。甚至有个别警察出于嫉妒,开始说些小肚鸡肠的风凉话。总之,祝贺与赞美总算烟消云散,警局又恢复到迈阿密警察残酷的日常生活中去。紧张、阴暗的氛围早已不在,生活回归以往令人舒适的既定模式。黛比开心地走出聚光灯,办事儿仍像以前一样直来直去。那条受伤的胳膊似乎没太耽误她的工作,上班时亚历克斯·杜瓦蒂一直陪在她左右,无论是在字面上,还是在比喻意义上,都给黛比帮了把手。

至于我,我又划掉清单上的几个名字。进展如噩梦般缓慢,我却只能一步步来。我知道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也知道自己将成为灾祸的攻击目标。目击者肯定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有了那张写着我名字的照片,把我和网上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一想到敌人正在暗中观察我,我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可不管我看得多仔细,看多久,周围依然没有一丁点儿异常的迹象,只是不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退去。外出时,明明没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却总觉得在哪儿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明明没有任何异常状况,一次都没有,我却能感觉到他。什么东西正朝我走来,我知道当它降临时我不会高兴,完全不会。

黑夜行者同样心烦意乱;它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永不停歇地来回踱步,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与建议,只会徒增我的不安。随后几天近乎不变的恐惧终日如影随形。我几乎无法继续维持自己“快乐奶爸”的假面。丽塔没再提找房子的事儿,但那或许是因为她工作上遇到了某种涉及欧元与长期债券收益方面的危机。她突然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偶尔仍会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满眼的不赞成,而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做错了什么事儿。

我还陪阿斯特去牙医那里上了牙箍。这趟旅行对我们俩来说都谈不上愉快。她仍觉得戴牙箍对她而言是某种世界末日,是这个有仇必报的世界设计出来迫使她陷入社交死亡的手段。看牙医的路上,她一反常态沉默不语。

戴着崭新锃亮的银牙箍回家时,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更加暴躁。她怒瞪窗外,朝路过的汽车大喊大叫。我想让她开心点儿,可惜这份笨拙的努力只换来一眼怨恨的瞪视与两句简单的陈述。“我看起来就像个改造人,”她说,“我这辈子完了。”她转头看向车外,不再说话。

阿斯特在生闷气,丽塔在处理工作数据,科迪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有莉莉·安注意到情况不对。她跳了几圈《老麦克唐纳有个农场》与《青蛙先生求婚记》,努力帮我分散注意力走出恐惧。可就连她了不起的音乐天赋也只能暂时缓解我内心深处的焦虑。

厄运将至;我知道,但无力阻止。就像看见一架钢琴从楼顶坠落,你知道几秒后便会听见一声可怕的巨响,可除了等待你束手无策。尽管这架钢琴只是我脑海中的意象,我却发现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钢琴砸到路面那一刻发出的巨响。

随后一天早上,正在上班的我发现原来钢琴根本不是我脑中的意象。

我拿着佯装咖啡的毒液坐下。周围没人,我打开电脑,开始检查收件箱。里面都是些垃圾邮件——一条部门备注,通知大家最新着装规范,勒令全体警员不得穿瓜亚贝拉衬衣上班;一条童子军团长简讯,告诉我下周与科迪一起参加活动,别忘了带零食;三条某家加拿大在线药房的广告;两张暗示某种严重违法活动的传单;一封尼日利亚律师发来的信函,说我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还有一封邀请函,让我在一个杀人犯同好网站发表一篇鲜血飞溅题材的文章。一瞬间,我甚至有点儿烦恼该给这个谋杀爱好者网站写些什么。简直荒谬、令人费解,可我又莫名感到好奇。最后我没忍住,打开了邮件。

眼前一片空白,我心慌了半秒:是不是中病毒了?这时,屏幕上开始播放图像文件,鲜红色的动物血液飞溅在页面上,随后一滴滴流向底部。整个画面看上去相当真实,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黑色的字母缓缓浮现在骇人的血水中,慢慢拼出我的名字。恐惧顷刻从我心头席卷而过。只见一道眩光闪现,几个巨大的黑体字出现在眼前:“找到你了!”

一时间,我就这么呆呆地盯着屏幕,做不出任何反应。黑体字逐渐隐去,我的生命也随之消散殆尽。找到我了,都结束了。不管对方是谁,打算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德克斯特完了。

接着一段文字出现在页面上,已经陷入麻木与无助的我强忍痛苦读起来。

“如果你和我一样,”上面写道,“也喜欢谋杀!”

好吧,我确实和你一样;你想说什么?

下面写道:

那没什么不对——你将在这里找到众多与你爱好相同的人!他们和你一样喜欢生活在迈阿密,这里总有新案件发生!迄今为止,跟进本地谋杀新案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儿。但现在,你可以轻松搞定一切!热带鲜血,激动人心的全新在线期刊,从专业角度带你审视时下谋杀案——每月仅需4.99美元!仅首批订阅者可享受该优惠!马上加入,勿待涨价!

后面还有不少,我没继续看。整个人完全处在庆幸与愤怒的夹缝里。庆幸的是这是一封垃圾邮件,愤怒的是刚才的感觉太糟了。我删掉邮件,然而就在我点下鼠标的一刻,笔记本轻响一声,我又收到一封新邮件,标题只有一个词“身份”。

我把鼠标移到这封邮件上,犹豫片刻。这事儿说不通,可发生的时机却如此有魔性——这个刚删那个便到了。当然,二者没有任何联系,只是表现出某种奇妙的巧合罢了。我打开邮件,猜测里面可能是介绍某种新奇产品的广告,防范身份盗用或者增强性能力什么的。然而“身份”这个词已在我脑海中回荡许久……只要一想起那位目击者,我就会琢磨它。我一直在思考他的身份,思考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份。这会儿看见标题里出现相同的词,我不禁绷紧了神经。世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这样的联系,我的想法愚不可及,可事实摆在眼前,我没法儿不去看一眼。我打开邮件。

屏幕上出现一页单倍行距的文章,最上面一行的版头用特殊字体写着“幽灵博客”。版头字母呈灰色半透明,下面是浅红色的模糊镜像。最底下没署名,只有一个网址:http://www.blogalodeon.com/shadowblog。

噢,天赐极乐:原来是某个微不足道的匿名博主把我拉到他的收件人列表里了。这就是我近日扬名立万的代价吗?遭受半文盲键盘侠们的纠缠?我可不需要这个。我再次移动鼠标,打算删掉这封邮件——就在这时,我看见信上第一句话,霎时间一切归于冰冷和死寂。

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上面写道。

我盯着那句话,这一刻仿佛化为永恒。这等不合理之事的出现概率简直和临床上发生脑死亡差不多。可出于某种原因,我确信这句话说的就是我,确信这封信出自那位目击者之手。我凝视屏幕,眼睛或许眨了一两下,再做不出其他任何反应。最后我总算听见远方传来“怦”的一声响,意识到我的心跳在提醒我,我需要呼吸。我喘口气,闭上双眼,往大脑里吸入一些氧气,推动思绪。首先,我责令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从逻辑角度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封垃圾邮件,信上的内容很可能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也不可能来自那位目击者。

我又吸一口气,感觉好多了,然后睁开眼。那句话仍在上面;依然写着,“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后面依然有一整页文字。但我自豪地发现自己已经冷静下来,我只需大致扫一眼上面说了什么,就能迅速证明该博客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只要随便读一两行,我就能认清自己现在就是个偏执的白痴,就可以继续平静地喝我那杯廉价咖啡了。

于是,我看向第二行,继续往下读。

自从那一晚在抵押房里看见你,你的脸便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无论在哪儿,无论我醒着或者睡着,我都会看见你,我根本无法抛开你站在一堆生肉旁边的画面,何况就在几分钟前,那堆血淋淋的肉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你也该清楚那他妈大错特错了!我一直在想——你他妈究竟是谁?或者你他妈——到底是不是人?真有人干出那种事儿还能逍遥法外吗,还会在现实世界里行走、购物、谈论天气吗?

我逃走了,从你干那档子事儿的眼皮底下逃走了。可那画面也跟着我一起走了。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但我没有,我也无法忘记那一切。

从我逃走那天起,我便开始在各个地方看见你。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可现在我只要一踏出门就会看见你蹦出来。我看见你和你的孩子,看见你在街上工作,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不蠢。我知道那次不是意外,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种巧合。可我不想思考那意味着什么,因为如果我想了,我就必须做些什么。我一直觉得我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我是说,我还要处理自己离婚的事儿,尽管不断遇到各种令人作呕的麻烦,但那是重中之重。我要面对的麻烦太多了,现在还要处理你——不提了。

然而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的照片,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和职业。你的职业!我的天啊,你他妈竟然是个警察?真够有胆儿的。你为什么能逍遥法外?我这才明白对你这样一个警察我他妈的根本无计可施。

但我停不下来。我越琢磨越感到束手无策,因为对付你这坨屎要处理的麻烦实在太多了。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袋里飞来转去,最后我都快不正常了。我想摆脱它,可我无处可逃,也无法回避,我必须面对你,因为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你在哪儿工作,我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各种念头积在一起,在我脑袋里打转,我他妈快疯了——

后来,就像脑子里的开关突然开了似的,我想通了。咔嗒。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你看待这件事儿的角度根本不对。正如神父过去常说的,只要你找对角度,其实每个障碍都是一块垫脚石。我想,没错。

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答案。

这是一种方法,让废话重新具有意义,让一切最终化为一个整体。或许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这是对的,知道我可以这么做。

我会这么做的。很快。

因为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走廊里传来一声关门响。两个声音在对彼此说话,可我听不清,听清了恐怕我现在也听不懂,因为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一件事儿还有意义:

他知道我的名字了。

他看见了网上写我名字的照片,他已将自己目击到的一切与那些信息结合起来了。他知道我了。他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在哪里工作。我坐在椅子上,竭力保持冷静,思索处理此事的正确方法,可我无法跨越那个令我整个世界支离破碎的念头。他知道我。他就在那儿,随时都能毁掉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知道我,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曝光我,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看见我和我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他想威胁莉莉·安?我绝不允许那种事儿发生——我必须找到他,找到阻止他的方法。可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找了他两周,要是失败了呢?

我又把博客扫一遍,寻找任何可能告诉我他身份的线索。只需一个小提示,我就可以摆脱这个噩梦。然而上面的字纹丝未动,再读一遍我也没看见任何语句暴露出他是谁。只是至少目前我还算安全。那他究竟想威胁什么?袭击我或者我的家人?他说要“对付”我,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我不喜欢那种说法。他在最后说他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这话可以理解成任何意思。在我弄清他是谁以前,我无法排除任何一种可能。

如同溺水的人需要空气,此刻我急需一条线索,可我只找到一页废话。等等,从技术上讲这不算废话;这是一个博客,意味着这是一个半既定的东西,假如存在其他博文,说不定其中哪篇会透露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我复制页面顶部的地址,粘贴至浏览器窗口,打开网页。无论是谁都可以注册的免费博客网站,“幽灵博客”只是其中之一。但好在上面真的有其他博文,而且每隔几天就有一篇。我尽我所能将所有文章迅速浏览一遍。第一个打开的页面上写着:“为什么事情总会变得一团糟?”一个相当值得研究的问题,他比我预计的对生活更具洞察力,但依然没告诉我任何有关他自己的事儿。

我继续往下看:上面大部分内容都是闲扯,隔几句便抱怨一下为什么没人欣赏他,结尾处说为了弄清此事缘由,他决定开始写博客。文章最后写道,“我是说,我不懂。我走进屋,可他们却像没看见我似的,好像对其他人而言我根本不存在,就他妈是个幽灵似的。所以我将这里命名为‘幽灵博客’”……多么动人、感性,寻求人际关系的真实呼唤,我非常想尽快与他取得联系。但首先我得知道他是谁。

我又看了几篇。这博客他写了一年多,内容越来越偏激,每篇都是匿名发表,哪怕是提及离婚的几篇,也只是将离婚对象称作“A”。他满心苦涩地写下妻子不仅不愿意外出工作,还想让他出赡养费支付一切。由于负担不起两地开销,尽管已经离婚,他依然不得不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作者生动描绘了一幅底层中产阶级的苦难肖像,我敢肯定这些能够融化我的心,如果我真有一颗心的话。

相较其他,博主对“A”拒绝工作的事儿似乎格外抓狂。他慷慨激昂地阐述一番责任的定义,表示不履行社会公平分配的任务根本就是原始的罪恶,继而引申出他观察到的一些现状,主要针对一般社会与那些拒绝“像其他人一样遵守规则”的“浑蛋们”。接着,闲谈由此转变为几段冗长的正义演说,宣扬一个人应得多少就该得多少。他坚信,倘若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世界将会更加美好。总而言之,这篇博文描绘了这么一个人:情绪管理有问题、自卑,认为世人拒绝承认他的纯正品质,并为此心灰意冷。

我又看了几篇。在随后的6篇日志里,我偶然看见一段详细讲述了他与“A”日渐加剧的矛盾——我真的很同情他,可他干吗不用真名呢?用了事情不就简单多了。不过当然,那样一来他也会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所以就算利弊抵消了。我继续翻看前面的日志,差不多都是相同的内容——愤愤不平、自我专注的傻话——直到我看见一篇标题写着:“咔嚓!”我立刻认出日志最上面的日期,就在我与瓦伦丁约会后第二天。我不再往下扫视,认真读起来。

关于“A”我有太多话要说,她就是个恶婆娘,没完没了地指责我不能体面地赚钱。不过如今那些指责都成了笑话,因为现在她一分钱都赚不到。可事情就像是“不,你是男人,你得去赚钱”这样。我看着她坐在我还贷款的房子里,最后还得我买日用品,而她连个屁都不放一个!甚至连扫都不扫一下!我看着她,看到的不再是懒惰与恶毒,而是一个大写的罪恶。我知道我不能再默默忍受这些狗屁玩意儿,我必须在自己干出什么之前出去走走。为了消气,我开她的本田车在外面转了一会儿,一路揣着心事儿磨牙闲逛。大约一小时后,我来到格罗夫,结果除了咬牙咬得下巴生疼,我什么都没想出来,油箱还快见底了。我实在需要找个地方坐坐,想想自己该怎么办,或许我该去趟孔雀园之类的地方,可那会儿正在下雨,于是我开始朝南往回绕。然而离家越近,我越火大,刚转弯驶上老卡特勒路,一个开宝马的浑蛋突然抢到我前面。我想,没错,他妈的,我几乎听见自己脑内传来东西断裂的声响。我踩下油门,追上他,可现实是,老兄,醒醒吧:人家在开新宝马,你在开快散架的老本田。不到3秒对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火更大了。我拐上一条街,以为他走了这边,可路上一个车影都没有。我又转了几分钟,心想,去他妈的,说不定我能撞大运呢。然而最后也没追上,对方早走没影儿了。

这时我瞧见这栋房子。房区一片荒凉,又是拍卖房区。某些装聋作哑的浑蛋欺骗银行,抬升他人的贷款利率。我放慢车速瞅了瞅,瞧见车库里藏了一辆老式雪佛兰,仿佛车主还住在里面,免费住在那儿似的,而我却一直拼了老命地还贷款。

我停下车,绕道走向车库的旁门,溜进屋内。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心想撒气。我听见隔壁屋里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偷看一眼——

案台上放着一只手。人的手。

可那手没有主儿。这说不通。

手旁边是一只脚,一样没有主儿。其他部分也在,噢,天啊,最上面有个脑袋,正瞪着眼睛,径直看向我,我愣在原地,能做的只有回望着他——

什么东西动了,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十分冷静地清理现场。他像在上班似的,仿佛一切稀松平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慢慢转向我这边——我看见了他的脸——

过去神父经常用魔鬼的画像吓唬我们。画上的魔鬼长着犄角、脸色通红,眼神十分邪恶恐怖——可这家伙更瘆人,他相貌平平,十分真实,却他妈坏得如此彻头彻尾。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高兴,为和肢解的尸体在一起感到快乐。

现在他转头看向我——

太久了。“砰”的一声,不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已经自己回到车里,一溜烟儿跑了。我一路逃回家,然后才想,我为何不做点儿什么?哪怕给警察打个电话也好啊。想到自己是个懦夫,我顿时火气全无,或许他们没错,我他妈就是个幽灵。我本该做点儿什么,我现在依然该做点儿什么。

可做什么呢?

他描绘了“暗黑德克斯特”嬉戏的模样。就某种诡异的程度上说,这番描述非常吸引人,或许有点儿毛骨悚然,不是十分讨喜——“相貌平平”?他说的是我吗?肯定不是。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有助于确认博主身份的线索了。

我又看了后面几篇博客。其中一篇提到他在杂货店看见我——离我家最近的大众超市21,估计是——他像幽灵一样溜出超市,躲在车里看着我拎着日用品走出来。随后两篇则以他一贯的风格描述了那天早上我们在帕尔梅托高速公路入口偶遇的情景:

我随着早高峰的车流缓慢前进,准备去做傻了吧唧的兼职。为了省油钱,我今天开着“A”的车。我望望四周,只觉得眼前轰的一下——我又瞧见了那个身影。是他,妈的没错,就是他。他坐在一辆脏兮兮的小车里,和其他薪奴一样等着去上班,样子再正常不过。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周围的一切都他妈如此正常,一如既往,可那张脸就在我旁边的车里,那张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被碎尸环绕的脸此刻就在这里等着上帕尔梅托高速公路……

大脑凝固了,我无法思考,就这么盯着他,我可能在思考,像是“猜猜他要去做什么”这样的问题;我是说,比如喷射火焰或者变出蝙蝠什么的。忽然,我发现他意识到我在看他,他慢慢转向我,一如那晚在那栋弃屋里一样,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我彻底慌了,猛踩油门,不等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我已经逃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儿,为自己再次逃跑感到非常非常愤怒——我他妈才不是废物,我知道我该做点儿什么,可不等我想我已经跑了,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而且我觉得,好吧,那么怎样才算真正的我?我发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一直在用假象迎合他人——神父、我的老师、“A”,甚至还有我打工的那个地方的浑蛋老板,那家伙浑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循序渐进地工作,还跑来跟我讲数据配置,傻×。连他在内的所有人——我努力让他们高兴,却没有试着做我自己。为此我他妈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上班路上一直在琢磨这事儿。

好吧,我是谁?列个清单:首先,我承认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我。其次,我坚守规则,假如别人不遵守,我会非常火大。我很擅长摆弄电脑。健康饮食,注意身材。呃……

就这些?

我是说,难道不该还有些别的吗?这些加起来也就勉强能算个傻了吧唧的薪奴,可我还自己交税呢。

这时我想到他,那个拿刀的家伙。

他显然知道自己是谁,而且一直在做自己。

我又冒出一个想法,心下怀疑道:我逃跑真的是因为我怕他吗?

还是因为我怕自己,怕自己想有一番作为?

每一篇都很有意思,但假如他真有自己认为的一半儿聪明,他就该逃得远远的。要知道我从未如此渴望将谁绑在桌子上。

后面还有不少,他大概隔几天就会写一篇。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身后“咔嗒”一声响。我反射性地切回主屏,看见文斯·增冈走进屋。平凡的一天猛地推开眼前的障碍,进入既往的轨迹。只是这一整天,我脑子里就只有那一句恐怖至极的话——“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有人知道了我是谁,我是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是谁,肯定不是什么温柔亲切之辈,不可能带着鲜花与感谢来回报我默默无闻的付出。对方随时会杀过来,或者曝光我,如此一来我精雕细琢、努力完善的人生将毁于一旦。

不管他是谁,他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