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时,太阳依然在天边闪耀。这是生活在迈阿密仅有的几个夏日福利之一:气温大约97华氏度,湿度远远超出100%,但至少当你6点到家时,天还会亮上许久,如此一来你便可以流着汗和家人一起在外面再待上一个半小时。
当然,我的小家庭可不会做那种事儿。我们是本地人;晒黑皮肤什么的只适合游客,我们更偏爱中央空调带来的舒适。况且,自从我哥哥布赖恩给科迪和阿斯特买了Wii之后,除非动用武力,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离开屋子半步。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俩似乎都不愿离开房间。我们不得不为此立下一些十分严格的游戏机使用规定:他们必须先征求同意,且必须完成作业才可以玩儿游戏机,而且每天游戏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
因此进屋时,瞧见科迪与阿斯特已经站在电视机前紧握着游戏机手柄,我反射性地先问道:“作业都写完了吗?”
他们甚至都没抬眼看我;科迪只是点点头,阿斯特则皱起眉头。“一放学就写完了。”她回道。
“好吧,”我说,“莉莉·安呢?”
“和妈妈在一起。”由于我连续打断他们,阿斯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那妈妈呢?”
“不知道。”她挥舞手柄说道,然后跟着屏幕上的画面一同剧烈晃动起来。科迪瞅我一眼——现在轮到阿斯特玩儿——稍稍耸了耸肩。他每次说话几乎都不会超过三个字,这是生父对他的虐待引发的一个小副作用,阿斯特一人包揽了他们俩的说话份额。不过这会儿她看起来一反常态地不想说话——可能是要戴牙套的事儿让她一直跟我们生闷气。所以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熄灭自己对他俩愈演愈烈的怒火。
“好吧,”我说,“谢谢关心,嗯,我确实累了一天。不过感觉好多了,毕竟我现在已经回到家人的温暖怀抱之中。我很享受我们这番聊天。”
科迪露出一个有点儿滑稽的傻笑,小声说道:“怀抱。”阿斯特没吭声,一心在那儿磨牙打怪兽。我叹了口气;或许对我们中的部分人来说,令人欣慰的是,嘲笑和青春一样,都被浪费在年轻人身上。我不再期待孩子们回答,自己去找丽塔。
她不在厨房,太让人失望了,因为这意味着她没有为晚餐赶制一些美妙的东西。炉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没看见剩菜;这令人十分费解,还有一点儿心烦。我希望这不代表我们今晚要订比萨——虽然那会让孩子们很高兴,可比萨连丽塔随便做的东西都比不上。
我走回客厅,穿过走廊。丽塔不在浴室,也不在卧室。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也被弗莱迪·克鲁格掳走了。我走到卧室窗边,向外望去。
后院的大榕树近乎遮住了半个院子。我们在树下摆了张野餐桌,丽塔正坐在桌子旁边。她左手抱着莉莉·安,右手拿着一大杯葡萄酒,小口啜饮着。除了回望房子,慢慢摇着头,她似乎也没干什么。我看着她喝下一大口酒,紧抱住膝盖上的莉莉·安,片刻后似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举动很奇怪。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以前我从没见过丽塔这样——一个人坐着,闷闷不乐地喝酒——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此情此景真的让我觉得很不安。但对我来说,不管丽塔做什么,最重要的是她没做晚餐,我必须迅速介入她这种危险的不作为。于是我快步穿过屋子,经过科迪与阿斯特——两人依然在开心地追杀电视屏幕里的东西——穿过后门,走进院子。
我刚到外面,丽塔便抬头看向我。她似乎愣了片刻,然后匆匆别过脸,把玻璃酒杯放到野餐桌旁的长椅上,转身面向我。“我回来了。”我慎重而欢快地说道。
她大声抽了下鼻子。“嗯,我知道。”她说,“现在你又要出去跑一身汗了。”
我坐到她身旁,刚靠过去,莉莉·安便跳起来。我朝她伸出手,她便立刻扑向我。丽塔带着疲惫的微笑把她递到我怀里。“噢,”丽塔说,“你真是一个好爸爸。我为什么就不能……”她摇摇头,又抽了下鼻子。
我将视线从莉莉·安明亮欢快的小脸上移开,看向丽塔疲惫忧伤的面庞。除了一直流鼻涕,她似乎还哭了;她的脸颊湿湿的,眼睛通红,还有一点儿肿。“呃,”我问,“出了什么事儿?”
丽塔用上衣袖子擦擦眼睛,转身又喝下一大口酒,接着放下酒杯搁到身后,重新面向我。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又咬住嘴唇,看向别处,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就连莉莉·安也为丽塔的反应困惑不已。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蹦了好一会儿,嘴里一直喊着:“啊叭叭叭!”
丽塔面带微笑,略显疲惫地看着她。“该给她换尿布了。”丽塔说。不等我回话,丽塔忽然失声呜咽:很轻的一声啜泣,她尽最大的努力忍住了自己的哭声,弄得那声呜咽听起来好像打嗝似的。但我非常确定她哭了,感觉似乎是对脏尿布产生了过度反应。
情感方面的事儿总让我觉得不舒服,一定程度是因为我没有情感,因此通常我既不明白它们源自何处,也不明白它们代表什么。但经过多年的细心研究与大量的实践练习,我总算学会如何在他人展现出情感时自然应对。当一个人被强烈的情感控制时,我一般都知道该如何做出正确的反应。
然而这次,我承认我束手无策了。书上说,女人的眼泪通常表示她们需要安慰与承诺,无论你说得多假——但如果我不知道丽塔因为什么哭,我该如何给出这两种反应?我仔细打量,从她的脸上寻找线索,可惜一无所获;她的眼眶通红,脸颊潮湿,是的,可不幸的是没人在她脸上留言,告诉我她哭的原因与处理方法。所以我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字,笨拙得好像我也开始有情感了似的。“呃,你……我是说,你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丽塔又抽一下鼻子,用袖子擦了擦。她看起来又像要说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儿,然而只是摇了摇头,用指尖爱抚宝宝的小脸。“因为莉莉·安,”她说,“我们必须搬家。还有你。”
我听到了几个恐怖的字眼儿。“因为莉莉·安”。一时间我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刺目难耐。一张清单瞬间占据了我的大脑,上面写满了可能伤害我家小女儿的可怕疾病。我紧抱住我的宝贝,努力呼吸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莉莉·安也帮了我一把,她使劲儿拍打我的脑袋,说道:“啊叭——啊——叭!”打在耳朵上的巴掌令我重新恢复理智,我看向丽塔,后者显然不知道她的话已经让我心神大乱。“莉莉·安怎么了?”我问她。
“什么?”丽塔说,“你说什么?什么都没——噢,德克斯特,你太——我是说,我们必须搬家。因为莉莉·安。”
小家伙在我膝盖上跳来跳去,我看向她的快乐小脸。丽塔的话讲不通,至少我没听明白。为什么这个完美的小人儿会迫使我们搬家?当然,她是我的孩子,可能存在某些令人惧怕的可能。或许她继承了我某些邪恶的DNA,愤怒的邻居要驱逐她。这想法很骇人,但可能性非常小。“她做了什么?”我问。
“她做——德克斯特,她才一岁,”丽塔说,“她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但你刚才说我们必须搬家,就因为莉莉·安。”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说,“你根本……”她摆摆手,转身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倾身挡住玻璃杯,好像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做什么似的。
“丽塔,”见我说话,她啪地将玻璃杯放到长椅上,回身面向我,猛地咽下酒,“如果莉莉·安没事儿,她又没做错任何事儿,我们为什么必须搬家?”
她眨眨眼,用袖子抹掉眼角的泪珠。“只是……”她说,“我是说,因为,你看看她。”丽塔指了指孩子。在我看来,她的四肢似乎没有表现出其该有的机动性,因为她的手直接打在了我的胳膊上。她猛地抽回手,又指了指房子。“房子这么小,”她说,“莉莉·安却越长越大。”
我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可我白等了。她没再补充任何能帮助我理解的话,显然听到的这些就是全部了。丽塔真觉得莉莉·安会像《爱丽丝梦游奇境》里的爱丽丝一样长成巨人吗?很快这栋房子便小得装不下她了?还是说这存在一些隐藏信息,可能是需要我花几年时间破译的阿拉米语16?我已经听过读过许多如何构建婚姻生活方面的建议,但现在我最需要的似乎就是一个翻译。“丽塔,你说的话讲不通。”我尽我所能佯装温柔耐心地说道。
她摇摇头,似乎有点儿激动,怒瞪着我。“我没醉。”她说。
人类有几个永恒真理,其中一条便是如果有人说他没睡着,说他没钱,或者说他没醉,就表示他们基本说的反话。只是当他们否认时,你如果把实话说出来只会费力不讨好、令人讨厌,有时还会很危险。因此我心领神会地笑着看向丽塔。“你当然没醉,”我说,“那为什么莉莉·安越长越大,我们就必须搬家?”
“德克斯特,”丽塔说,“这个小家庭里的一切都在变大。我们需要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
我的脑中亮起一个小灯泡,我这才明白。“你是说我们需要一栋房间更多的房子?因为孩子们在不断长大?”
“没错,”为了强调,她用力拍了一下野餐桌,“完全正确。”说到这儿,她皱起眉头:“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我刚才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回答道,“但你一直坐在这儿——还哭了。”
“噢,”说着,她看向别处,笨拙地用袖子又擦了擦脸颊,“现在看起来不像了。”她看看我,又迅速看向别处。“我是说,你知道的,我并不‘鱼春’……‘鱼唇’。”她皱起眉,非常小心地说,“我,并不,愚蠢。”
“我从没那么想过。”我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她的头脑严重混乱,没错,但并不愚蠢。“你在为这个哭?”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直到见她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我才觉得不太舒服,随后她移开视线。
“只是激素作祟,”她说,“我没想让谁看见。”
我略过有人看见她激素的场面,努力专注问题的核心。“所以说莉莉·安没事儿?”我依然不太确定一切仍是其原本的模样。
“没,没事儿,当然没事儿,”丽塔说,“就是房子太小了。科迪和阿斯特不能永远住一间卧室,你懂的。”她说:“阿斯特快到那个年纪了。”
虽然不明白她具体指的是哪个年纪,但我觉得我听懂了。阿斯特越长越大,不可能永远和弟弟用一间屋子。但即便如此,且不说我已经在这儿住惯了,实在不想搬走,还有一些切实的问题需要我提出反对意见。“我们买不起新房子,”我说,“更别说一栋稍大的。”
丽塔伸出一根手指,朝我晃了晃,开玩笑似的眯起一只眼。“你从没注意过。”她努力把每个字都说清楚。
“我猜是。”
“其实有许多不错的‘机飞’,”她说,“‘机——灰’。见鬼。”她摇摇头,用力闭上眼睛。“噢,”她说,“噢,天啊。”她费力地喘了一会儿,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都怀疑她会不会从椅子上摔下去。接着她又深吸一口气,晃晃头,睁开眼睛。“法院拍卖房,”她认真地说道,“不买新房。买法院拍卖房。”她傻傻地笑了,左摇右晃地弯腰去拿酒杯;这次她一饮而尽。
我想了想她说的话——至少可以说,我想了想我认为她说的话。确实,现在佛罗里达南部存在一些零散的廉价房屋。不管别处经济情况改善得如何,迈阿密依然随处可见背负住房贷款的人。多数人都是一走了之,让银行守着一钱不值的合同与估价过高的房屋。于是银行经常会心急火燎地以原价的零头倾销这些住房。
我以略显冷漠的综合立场对这方面的事儿了若指掌。最近所有人都在谈论拍卖房与特价房,就像谈论天气一样。每个人都在提这件事儿,媒体上也全是这方面的故事与讨论,还有写着严厉警告的展板。至于我家,就连我哥哥布赖恩,也开开心心地找到了处理这方面问题的工作。
然而从理论上了解拍卖房,进入实际考虑拍卖房对自己而言的优势,恐怕还需要一些适应时间。我很喜欢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为此我放弃了我那栋舒适的小公寓。再搬家很麻烦,很难受,很费劲,况且无法保证我们能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更别说那还是栋在绝望与愤怒中被人遗弃的房子。那里的屋顶可能被开了洞,电线都被撤掉——最起码,会不会闹鬼都是问题。
这时,莉莉·安再次证明她看问题可比她的白痴爸爸清楚准确得多。我还在和拍卖房屋、搬家、个人不便这些念头较劲儿,她那敏锐而令人叹服的洞察力已经深入问题核心。她蹬着有力的小腿连蹦三下,说:“嗒。嗒嗒嗒。”为了强调,她还伸手拽了拽我的耳垂。
我看看我的小姑娘,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我对她说,“你应该有个自己的房间。”我转向丽塔打算告诉她我的决定,可她已经向后倚着桌边睡着了。她闭着眼睛,头轻轻摇晃,嘴巴张开,双手交叠搭着膝盖上。
“丽塔?”我呼唤道。
她腾地坐起来,瞪大眼睛。“噢!”她说,“你吓死我了。”
“抱歉,”我说,“你刚才说房子?”
“是的,”她皱起眉,“布赖恩说——噢,我希望你不介意。”她看起来有一丝愧疚。“我先和他谈过了,因为,你知道的,他的工作。”她又摆摆手,手背不小心磕上桌边。“哎呀。”她喊道。
“是,”我安慰性地鼓励道,“你和布赖恩谈了,这很好。”
“是很好,”她说,“他人很好,很‘明还’,明白。房子的事儿。我是说,目前。”
“是,他很懂。”
“他打算帮我们,”她说,“找……找……”
“找房子。”我说。
丽塔慢慢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我以为她要做什么,可她什么都没做。“我很抱歉,”最后她轻声说道,“我想我得去躺一会儿。”她从长椅上站起来;空酒杯掉到地上,摔断了杯颈,但丽塔没注意到。她晃晃悠悠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回屋。
“好吧,那么,”我对莉莉·安说,“我猜我们要搬家了。”
莉莉·安又蹦了几下,坚定地说道:“嗒。”
我抱着她起身回屋拿起电话,看来今晚终究还是得吃比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