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睡醒时我感觉自己比过去几天好多了。那件事儿以来,我一直沉浸在完全不必要的愤怒里,昨晚决定采取主动后,总算尽数释放掉那些情绪。我跳下床,嘴上挂着微笑,心里唱着歌。当然这可不是那种能与莉莉·安分享的歌,歌词对她来说稍微刺激了点儿,但让我心情愉悦。怎么可能不这样呢?我不再坐以待毙;而是积极展开行动,促成事情发生——甚至还要更棒,让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说得更确切点儿,我打算当个追踪者,而不是被追踪的人。想到这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我更觉得心满意足。我迅速搞定早餐,想早点儿去办公室开始这项新研究。
到单位时,实验区空无一人。我坐到电脑前,打开DMV(车辆管理局)数据库。开车来这儿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组建搜查,找到那辆幻影本田,因此现在完全没必要再去犹豫考虑。我列出所有8年以上的本田厢式汽车,然后按车主的年龄与位置将其分类。我敢确定那位幽灵朋友不到55岁,所以我迅速排除了年长的那些人。接着我开始按颜色分类。我只能确定地说那是辆深色车;对方当时正飞速逃离现场,而我才瞥到一眼,根本看不出什么更具体的颜色。况且什么都可能对汽车的颜色产生影响,使用年限、阳光、迈阿密含盐的空气,就算拿显微镜看,我也不见得能说出那辆车究竟是什么颜色。
但我知道肯定不是浅色,于是我挑出所有深色车,排除余下的,接着按车主位置做了最后一次分类,排除所有注册地址位于目击弃屋5公里以外的。我将由此展开调查,假设我的目击者生活在迈阿密南部地区,弃屋附近某个地方;不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而不是科勒尔盖布尔斯或迈阿密南海岸?虽然只是猜测,但我觉得挺靠谱儿的,而且立刻帮我排除了清单上2/3的条目。现在我只需每辆车扫一眼,只要见到一辆尾灯晃荡着,后备厢上有块独特铁锈“胎记”的车,就能找到我的目击者。
等同事们开始陆续走进实验室,我已经列好了清单。上面罗列了43辆老式深色本田汽车,车主都在50岁以下,注册地址位于目标区内。这个数量稍微有点儿让人望而却步,而我明显已经处理好一切。不过起码我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我确信自己能迅速有效地完成这件事儿。我将清单放进标记为“本田”的加密文件——这名字看起来相当无辜,然后用电子邮件发给我自己。我可以在回家准备开始行动时,在我的笔记本上打开它。
像要证明我终于走对了方向似的,刚发好邮件、切回办公页面才过两秒,文斯·增冈便拿着一个白纸盒走进来。盒子里肯定是某种点心。
“呀,年轻人,”他举起盒子说道,“我给你带来一道谜语:什么东西深得瞬间的精髓,却又如风般转瞬即逝?”
“所有活的东西,大师,”我说,“还有,你那盒子里的东西。”
他满脸笑容,打开盒盖。“来个奶酥卷,蝗虫。”他说。我当然拿了。
随后几天我开始在下班后有条不紊地核实清单上的车辆。先从离我家最近的几辆着手;可以走路过去。我跟丽塔说我需要锻炼,便每天在这一地区绕大圈慢跑,看起来就像一个对世界毫不关心、单纯出来跑步的普通人。事实上,我渐渐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采取主动,这个简单的决定终止了我的烦躁,抚平了我皱起的眉头,狩猎的快感更是让我重回春天,换上相当完美的假笑。我总算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之中。
当然,对迈阿密的法医技术员而言,他的正常生活并不总是大多数人认为的那种正常。工作时间很长,一直和死尸打交道,而且有些死法令人惊异。他们能想到各种各样的方法给同类生物造成致命伤。就这点而言,人类无止境的独创性一直让我惊奇不已。瓦伦丁之夜过去大约两周后,下班晚高峰时段我冒雨站在95号州际公路,再次惊讶于这种无限的创造性,要知道我从没见过任何人死成马蒂·克莱因警探那样。以我个人微小而无辜的角度来看,我很高兴克莱因的死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新发现,因为现在德克斯特已经被浇成落汤鸡了。
今晚没有月亮,我站在雨里,周围警车挤成一团,人们眯眼看着晚高峰的交通灯。我浑身湿透,饥饿难耐。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鼻子、耳朵、双手滴下来,沿着毫无用处的防风外衣领子流下去,流进我的后屁股,渗进我的袜子。德克斯特湿透了,湿得非常非常透。但他还在上班,所以他必须站在那儿干等着,同时容忍警员们没完没了的胡言乱语——他们可以舒舒服服、随心所欲地不断重复相同的无用信息,因为有人体贴地为他们准备了嫩黄色雨衣。德克斯特不是警员,是法医技术员,法医技术员没有嫩黄色雨衣。不管他们往汽车后备厢里扔了什么,他们都必须将就用——在这种情况下一件薄薄的尼龙夹克根本无法保证我不打喷嚏,更别说抵抗一场热带暴雨。
我就这样站在雨里,像个海绵人一样吸收着冰冷的雨水,旁边暴脾气的警员再次向呆傻的警员讲述自己如何看见这辆福特皇冠维多利亚停在公路一侧,并像读手册一样,将标准流程从头到尾大声复述一遍。
两人的对话令德克斯特厌烦不已,他感到寒冷正慢慢渗进自己的骨头,深入中心,而比这两点更糟的是,他必须站在这场渗着痛苦的大雨里,脸上还要保持震惊而关心的表情。那从来不是一种能够轻松搞定的表情,何况我今晚一直挣扎在空虚的痛苦里,实在无法调动大脑的应急机制。现在每两分钟我脸上的必要表情就会溜走一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自然的表情——浸湿了的恼怒与急躁。但我击退了它,重新在脸上安好合适的面具,继续坚持在黑暗、潮湿、永无止境的夜色里。尽管我心里愁云密布,表面上依然要做到正常无恙。毕竟我们不是在看某个罪有应得、卑鄙无耻的小毒贩,也不是哪个被喜怒无常的丈夫用来搞不靠谱表演的无头妻子。福特皇冠维多利亚里的尸体是我们中的一员,一位迈阿密警察兄弟会成员。至少,从我们透过车窗大致见到的来看,里面那团不成形的东西似乎是一名警察。
说尸体不成形不是因为隔着窗户我们看不清里面——很不幸,我们能看清——也不是因为他一屁股栽在车里,像抱着书睡着了一样放松地伸开手脚蜷缩在座椅上——并没有。不成形是因为尸体被砸得没了人样。凶手仔细缓慢地将受害人彻底砸成一堆难以名状的碎骨头和青肿烂肉,砸到浑身上下一丁点儿能被称为人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一名发过誓的执法警员。
这种事儿非常恐怖,当然,但现在情况更糟,因为遇到这种事儿的人是一名警察,一位和平守卫者,一个配枪与警徽的人,一个一生唯一目标就是阻止这种事儿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人。像那样如此缓慢而慎重地砸扁一个警察,对我们秩序良好的社会而言无疑是一次超级可怕的冒犯,对其他所有穿蓝制服的人来说更是一种令人不快的侮辱。大家都很愤怒——至少都表现出了合理的愤怒。我们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杀人方法,就连我也无法想象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会这样杀人。
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会花大把时间和精力把马蒂·克莱因警探砸成了一团肉泥——更糟的是,他们竟然选在一天漫长的工作刚刚结束,人们都准备吃晚餐的时候干这种事儿,行为残暴到不可估量。对做出这种事情的畜生来说,任何惩罚都算不上严厉。我真心希望极致的正义会好好款待一下这位凶手——就在正餐与甜点之后,喝完一杯黑咖啡就上;可能还得再吃一两块意大利小脆饼。
不过想这些没什么好处。胃在咆哮,德克斯特在流口水,一心想着丽塔在家做饭等他回来的极乐画面,无法让面部肌肉始终锁定在必要的表情上。肯定有人会注意到这点,并好奇为什么克莱因警探损坏严重的尸体会让人流口水。因此凭借钢铁般的意志,我重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继续等待,沉着脸低头怒瞪脚边越积越大的水坑。我的鞋都湿透了。
“耶稣啊。”文斯·增冈突然出现在我旁边,越过那些嫩黄色的雨衣,伸着脖子往车里看。他穿着一件军用雨披,看上去又干燥又舒服,甚至不等他开口,我就想给他一脚。“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差不多吧。”我不禁对自己钢铁般的自控力感到惊叹,这家伙这么蠢我竟然没动手打他。
“我们正需要这个,”文斯说,“一个手持大锤、专门袭警的疯子,耶稣啊。”
我可不会跟人讨论耶稣,但随着我站在那儿逐渐化成佛罗里达蓄水层的一小部分,心里不由得产生了同样的想法。过去即使见过有人被活活打死,也从未遇到专注力如此疯狂,手段如此残忍、彻底的谋杀案。迈阿密所有打击犯罪记录中从没有过这样独一无二、无与伦比、前所未见的崭新案件——直到今晚,直到克莱因警探的汽车在上下班高峰时段出现在95号州际公路一侧。但我没必要鼓励文斯继续做出任何愚蠢而显而易见的评论。在这场持续不断的大雨中,雨水不断透过薄薄的夹克灌进我里面的衣服,冲走了一切聪明的交谈,所以我只是瞟了文斯一眼,便继续专心致志地保持我的严肃表情:眉头皱起,嘴角向下——
又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公路这一侧的几辆警车旁边,德博拉走下车。还是正式更正一下,德博拉·摩根警官,我的妹妹,现在负责率领大家调查这起可怕的新案子。穿制服的警察们看一眼黛比5;其中一个愣了一下,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推了推另一个。见她昂首阔步走过来看向案发汽车,那两个人默默挪到了一边。德博拉一边走一边穿上黄色的防雨夹克,这可不讨我喜欢,但她本人很讨我喜欢,毕竟她是我的妹妹,所以当她从我身边路过时,我朝她点了点头,而她也回点了一下,接着说出来到场后的第一句话。这句似乎做过精心挑选,不仅展现出她对现场的控制力,还描绘了她内在的真实自我。“妈的。”她说。
德博拉将视线从车里的肉团上移开,转头看向我。“你看出什么来了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搞得一条小瀑布滑下我的后颈。“我们一直在等你,”我说,“在雨里。”
“我得等保姆到了才能过来,”说着,她摇摇头,“你真该穿件雨披什么的。”
“老天,我真希望自己早就想到了。”我和颜悦色地回道。黛比重新看向马蒂·克莱因的遗骸。
“谁发现的?”她问,眼睛一直隔着车窗盯着里面。
一名警员清清嗓子走上前,是一个健硕的非裔美国人,留着傅满洲6式的胡须。“我。”他说。
德博拉瞅他一眼。“科克兰,是吗?”
他点点头。
“跟我讲讲。”她说。
“当时我在日常巡查,”科克兰说,“就在现在这个位置发现了这辆汽车。显然有人将汽车遗弃在95号州际公路道边。我认出这是一辆警用汽车,便把巡逻车停在它后面上报了车牌号,确认这是一辆警用汽车,派出时登记的名字是马蒂·克莱因警探。我下了巡逻车,走向克莱因警探的汽车。”说到这儿,科克兰顿了一下,可能被自己究竟说了几次“汽车”弄糊涂了。然而他只是清清嗓子,以示强调。“刚走到能看见汽车内部的地方,我,呃——”
科克兰卡住了,好像不确定报告时改用什么词才好,然而他旁边那个警察却哼了一声说出他没讲出口的话。“他吐了,”另一个警察说,“午饭全糟践了。”
科克兰怒视那个警察。要是德博拉没叫他们回来问话,这位就听不到如此伤人的话了。“就这些?”她说,“你看了眼里面,吐了,然后就打电话上报了?”
“我来,我看,我吐。”站在我旁边的文斯·增冈咕哝道,但值得庆幸的是,德博拉没听见他说话。
“就这些。”科克兰回道。
“别的什么都没看见?”黛比问,“没看见任何可疑车辆,什么都没有?”
科克兰眨眨眼,明显依然在和想揍那位伙计的欲望战斗。“交通高峰时段,”他说,语气听起来有点儿恼火,“在这种混乱的环境里什么样的车算可疑?”
“要是不得不由我告诉你,”黛比说,“或许你应该转职去行政执法部门。”
“砰。”文斯超小声说道。站在科克兰旁边的那个警察强忍着不大笑出声,弄得听起来像窒息了似的。
出于某种原因,科克兰可没觉得那有多好笑,而又清了清嗓子。“你瞧,”他说,“上万辆车从这里经过,每辆车都放慢车速想看一眼。况且现在还在下雨,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你告诉我要找什么,我马上去找,行吗?”
黛比面无表情地瞅着他。“现在晚了。”说完,她转身回去继续看案发车里那团尸体。“德克斯特。”她回头喊道。
我想我本该猜到会有这一出。我妹妹总认为我有某种神秘的能力,能洞察犯罪现场。她确信我只需瞥一眼凶手的作品,就能瞬间了解那群恶心的杀人怪胎的全部心理,就因为我本身也是一个恶心的杀人怪胎。因此每次遇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猎奇杀人案,她都期望我能提供凶手的姓名、住址与社会保险号。我确实经常帮她,我体内的黑夜行者会轻声指引我,我对杀人作品的透彻领悟也能帮上忙。可这次我对她爱莫能助。
带着几分不情愿,我踩着水走到德博拉身边。我讨厌让我唯一的妹妹失望,但这起案件我无能为力。凶手如此野蛮、残忍、令人厌恶,就连黑夜行者都不满地噘起它的真皮嘴唇。
“你怎么看?”德博拉放低声音,暗示我坦言相告。
“嗯,”我说,“不管是谁干的,这个人肯定已经疯了。”
她盯着我好像在等我继续往下说。等她意识到我显然没有别的要讲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别废话,”她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没错,”我彻底火了,“就隔着玻璃看了一眼,还在雨里。行了,黛比,我们连他是不是真是克莱因都不知道。”
德博拉盯着车里,说:“是他。”
我抹掉额头那一小股密西西比河支流,看向里面。我甚至不能肯定里面的东西曾经是一个人,但我妹妹相当肯定这个看不出形状的肉团就是克莱因警探。我耸耸肩,领口顿时被灌入一片汪洋。“你怎么敢肯定?”
她用下巴指了指肉团的一端。“那个秃斑,”她说,“是马蒂的秃斑。”
我又瞅了一眼。尸体像个冷布丁一样横在汽车座椅上,排列整齐,完好无损,一个眼儿都没有。皮肤没有肉眼可见的破损,表面无溢血状况,看来克莱因是被人整个捣碎了,惨不忍睹。头骨顶部或许是尸体唯一没被砸烂的地方,可能是为了避免太快结束克莱因的生命。死者裸露的皮肤上果然有一个亮粉色的圆圈,周围有一些细碎的油腻头发,看上去确实很像记忆中克莱因那块秃斑。我可不会在法庭上宣誓说自己的判断千真万确,但我毕竟不是我妹妹那种货真价实的侦探。“这是女人的天性吗?”我问她,我得说我会这么问只是因为我现在饥寒交迫、满心怒火,“能靠头发判断一个人。”
她望着我,在这恐怖的一分钟里我意识到自己说过火了,她将用她凶猛的铁拳打向我的肱二头肌。然而她没那么干,而是看向法医组余下的成员,指着案发车,说:“打开。”
我站在雨里看着他们。车门打开的瞬间,战栗似乎席卷了整个警戒小组;一名警察以这样的方式死了,我们的一员,被人残忍地捶打进后人缅怀他的记忆里,所有目睹这一幕的警察都会将此视作一次对我们个人的侮辱。然而比那还糟的是,不知为何大家都非常确定类似的事情还会再度发生,发生在我们中某个人身上。很快,这骇人的重击便会再次落在我们这一小群人身上,我们不会知道受害人会是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只知道事情将会到来——
月黑之夜,德克斯特的黑暗时期;恐惧在迈阿密警察队伍间蔓延,除了触目惊心的不安,湿淋淋的德克斯特站在那儿,心中只有一个忧郁的念头:
我错过了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