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乌云密布。云层之上,月亮仿佛充血膨胀,并清了清它的喉咙。黑云遮蔽天空和月亮,天上的月光或许还有些涓涓细流——但地下除了滚滚而来的满溢的乌云,任何可见微光均被掩藏,什么都看不见。很快,云层便会打开,倾下一场夏日骤雨,非常迅速,毕竟这些雨云也有太多事儿急需完成,濒临暴发。距离那一刻越来越近,就连黑云也不得不竭力拢住这场瞬间将至、势在必行的大雨。
很快——但不是现在,现在还没到时候。乌云必须等待。其中蕴含的力量不断壮大,真正炫目的电流将会到来,等到时机成熟,等到情况超出必要界限、显露真身,等到它酝酿出真正必要的构架时——
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因此乌云只能聚成一团,怒目而视,静静等待,看着所需条件一个个达成,随之产生的不安越发厚重。很快,势必很快。头顶乌黑安静的雨云暗藏惊天威力,只需一瞬便可打破夜晚的宁静,将黑暗炸成摇曳的碎片——接着,就在接下来那一秒,释放便将开始。云层将打开,它所承受的沉重的不安将从释放带来的纯粹的狂喜中流出,纯净的喜悦倾泻而下,光与自由的幸福恩赐将淹没世界。
时机临近,近在咫尺——只是尚未成熟。雨云也在等待恰当的时机,黑云不断增长,充斥着更加巨大而厚重的暗影,挣扎着直到必须放手那一刻。
云层之下,在这无光的暗夜里;地面之上,在乌云遮蔽天空的、愠怒的影子里。那是什么,就在那儿,在这不见天日、一片漆黑的夜里,是什么像天上的云一样穿过黑夜,如此迫切、迅速、蓄势以待?它在等待,不管那黑暗本身是什么;它在等待时机,等待最佳时刻去做要做的事儿,必须做的事儿,一直在做的事儿。那一刻如同踮着脚的小老鼠,悄声走近,仿佛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惧怕不已。它似乎已经感觉那一刻真正到来后的恐怖,知道哪怕现在,那一刻也在快步靠近,靠近——直到就在你身后,注视你的脖子,几乎在品尝脆弱的静脉温暖的搏动,深思考量,就是此刻。
一道闪电撕碎黑夜,令人震颤,同时照亮一个高大瘦弱的男人。他从地上匆匆跑过,仿佛也感受到了逼近身后的黑暗的气息。闷雷炸响,闪电再次掠过天空,人影离这边更近了。那人一手竭力搂紧怀中的笔记本电脑与马尼拉文件夹,一手摸索口袋里的钥匙。闪电熄灭,男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中。又一道闪电,现在男人离这里非常近了,他紧搂着身上的东西,手里攥着一把车钥匙,随后又消失在黑色的寂静之中。沉默陡然降临,万籁俱寂,仿佛万物都失去了呼吸,就连黑暗也屏住了呼吸——
一阵狂风袭来,随着最后一记雷鸣落下重锤,整个世界放声哭喊,就在此刻。
此刻。
在这个漆黑的夏夜里,所有必须发生的事情都开始发生了。天空打开云层,释放重担,世界重新开始呼吸。然而在这刚被浸湿的黑暗之中,其他不安又开始非常缓慢、小心地紧缩释放,朝那个小丑似的身影伸出柔软而敏捷的触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这个瘦弱苍白的男人笨拙地摸索着打开车门。车门轻轻摇晃,他将笔记本与文件夹一并扔到座位上,随后钻进驾驶室,“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擦干脸上的雨水,长出了一口气。这时,他笑了,小胜后的微笑。这些天来他像这样笑了许多次。史蒂夫·瓦伦丁是个快乐的人。最近身边的事情一直在按他的心意发展,因此他觉得今天也会如此。对史蒂夫·瓦伦丁来说,生活非常美好。
不过也快结束了。
史蒂夫·瓦伦丁是个小丑,不是滑稽剧演员,也不是讽刺漫画里常见的那种笨蛋。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丑,在当地报纸上打广告,有人雇用他,他就会去孩子们的聚会上表演。不幸的是,他并没有为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明快笑声而活。他耍的戏法稍微有些失控。他曾两次被捕又被释放,因为有孩子的父母向警方指出,他真的不必为了给孩子看动物气球而把孩子带进黑暗的小房间。
由于缺少证据,最后警察不得不释放他,但他从中获得了提示。于是从那一刻起,再没有人抱怨他的所作所为——他们怎么敢?可他并没有停止给孩子们带去娱乐,当然没有。豹子不会改变自己身上的斑点,瓦伦丁也不会改变他的行径。他只是变得更聪明、更狡猾,就像受伤的捕食者那样。他已进入一个更为持久的游戏,并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只赚不赔的道路。
他错了。
今晚就要算总账了。
瓦伦丁住在奥帕洛卡机场北面一栋破旧的公寓大楼里,那栋楼看起来至少有50年了。各种废弃汽车胡乱停放在公寓前的街道上,有的甚至已被烧毁。无论是起飞还是着陆,只要有商务机从头顶低低飞过,那栋楼就会轻轻摇晃。飞机声间或传来,打断旁边高速公路上往来车辆持续发出的白噪音。
瓦伦丁的公寓位于2楼11号,从那里他能清楚地看到公寓前泥泞的游乐场。里面摆了一个生锈的立体方格铁架、一个倾斜的滑梯和一个没篮网的篮筐。平常瓦伦丁会在公寓阳台上摆一张破旧的草坪躺椅。他可以坐在那儿,一边小口喝着啤酒,一边看孩子们玩儿,想着自己与他们愉快玩耍时的模样。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据我们1所知他至少已经和三个小男孩儿玩耍过,实际数量可能会更多。过去一年半的时间,人们在附近那条沟渠里前后捞出三具尸体。这些孩子均受过性虐待,之后被掐死。三个男孩儿都住在他家附近,这意味着他们的父母都很穷,很可能非法生活在这个国家。这还意味着即使他们的孩子遭人杀害,他们也几乎不会报警——这让这些孩子成为瓦伦丁的最佳目标。三次,至少三次,目前警方毫无线索。
但我们有,而且不止一条。我们很清楚。史蒂夫·瓦伦丁会观察在游乐场上玩儿游戏的小男孩儿,尾随他们离开直至黄昏,教他们玩儿他自己那套终结游戏,再把他们丢进充满垃圾的漆黑运河里,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那张破草坪躺椅上,开一瓶啤酒,继续观察娱乐场,寻找一个新的小孩儿。
瓦伦丁认为自己非常聪明。他以为自己已经吸取了教训,找到一个实现梦想的更好方法,为他非传统的生活方式创建了一个家。没有人聪明到能够抓到他,阻止他。在此刻之前,他的想法一直是对的。
直到今晚。
警察上门调查三个遇害男孩儿的情况,瓦伦丁不在家。这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儿。身为捕食者,他的直觉十分灵敏。他还有一个扫描仪,专门窃听警方的无线电信号。如此一来,只要警察一进入这一地区,他就能马上知道。当然这种情况很少。警察不喜欢来这样的街区,在这种地方他们能期望的最好情况就是警方的漠不关心。而这正是瓦伦丁住在这里的原因。可如果警察真的要过来,他需要了解情况。
警察会来这里,如果他们不得不来的话。警察不得不来,如果有人拨打911报告11号公寓2楼的一对夫妻正在打架,说一声恐怖的惨叫令打架声戛然而止,之后就是一片死寂,警察则会迅速赶来。
而当瓦伦丁通过扫描仪听见警察正朝他这里,朝他的公寓赶过来时,他自然希望自己能在他们抵达前逃到其他地方。他将带上所有暗示他个人爱好的证据——他肯定存了一些,他们这些人总是这样——匆忙跑下楼,走进黑暗,走进车里,心想自己可以开车离开,直到无线电广播告诉他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以为没人会费心检查他的车是否登记,没人知道他开了一辆跑了12年的浅蓝色雪佛兰开拓者,车上贴着“选择人生”的装饰,门上贴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标志,上面写着“玩具小丑”。他以为汽车后座的暗影中,不会有什么人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静静等待着他。
这两点他都想错了。有人认识他的车,也有人蹲在那辆旧雪佛兰后座地板上悄声等待。等瓦伦丁擦干脸,露出小胜之后的秘密笑容,他终于——终于——将钥匙插进点火装置,发动引擎。
汽车发动,发出噼啪的声响,这一刻猛然降临,终于来了。什么东西腾地一下,蹿出黑暗,迅速在瓦伦丁瘦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尼龙渔线。这根套索已通过50磅的拉力测试,普通人根本无法挣脱。不等瓦伦丁喊出任何“嘎啊——!”以外的话,对方已然勒紧套索,而他只能以一种愚蠢、虚荣、可怜的方式挥动手臂,任凭身后那人冷酷傲慢的力量借着尼龙绳加强,深入握紧绳子的双手。现在瓦伦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溜走了,转而出现在我们的脸上。我们在他身后,与他如此贴近,甚至能嗅到他的恐惧,听到他备受惊吓的心跳,感受到他的窒息。这样很好。
“现在你属于我们了。”我们告诉他,命令的声音如同车外不时打断黑暗、爆裂天际的闪电,击中了他。“照我们说的做,吩咐什么做什么。”但瓦伦丁有话要说,并发出一点儿怯懦的声音,于是我们拉紧套索,用力拉紧,只需片刻他就会明白眼下就连他的呼吸也属于我们。他的脸逐渐变得青黑,双眼凸出,他抬手去够脖子,手指在套索上狂抓了几下,接着眼前一黑,向前倒下,双手滑落到腿上,意识开始模糊。于是我们松开套索,毕竟这样太快了,对他来说实在太快了。
他动动肩膀,又喘了几口气,像个生锈的齿轮一样发出一点儿声音,接着又喘了一口气。他这辈子所剩的呼吸次数正在迅速减少,可惜他不知道那个数已经小到什么程度,又迅速喘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点儿。接着他挺直身子,浪费了自己宝贵的空气,大叫了一声:“他妈的!”
一串肮脏的黏液从他鼻子里滴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含糊而刺耳,非常恼人,于是我们再次勒紧套索,不过这次稍微温柔点儿,只需让他明白现在他是我们的就够了。他非常顺从地张开嘴,伸手抓了抓喉咙,安静下来。“不许说话,”我们说,“开车。”
他抬头看向后视镜,这是他的眼睛第一次迎上我们的眼睛——不过他只能看到眼睛。罩在脸上的丝绸头巾被剪了两道缝隙,透过光滑的头巾,我们的眼眸流露出冷酷与黑暗。一时间,他又想说些什么,不过我们非常温柔地勒动套索提醒他,于是他改变主意没再说话,也不再看后视镜,而是启动汽车,出发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引导他向南,催促他,再轻扯几下套索,只为让他记住如今哪怕呼吸也并非理所当然的事儿,除非我们允许,否则随时会中止。旅途大部分时间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只有一次,他在信号灯那儿通过后视镜看向我们,清清嗓子问:“你是——我们要去哪儿?”于是我们用力勒紧套索,勒了好久,他的世界也随之陷入混沌。
“我们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们说,“只管开车,不许说话,你还能稍微多活一会儿。”这句足够让他听话了,毕竟他还不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不会再想多活一会儿。因为正如他接下来知道的那样,活着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我们小心地引导他沿街向前,驶进一片刚建成不久的破旧住宅区。里面不少房子都是空的,或是抵押品。我们选中其中一间特别的房屋,精心做好了准备,现在让瓦伦丁开往那里。汽车走过一条安静的街道,路过一盏破损的路灯,驶进房子旁边的老式车库。我们让他把车停在车库后面,以防马路对面看到这辆车,然后叫他关掉引擎。
随后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们只是勒紧套索,倾听夜色,没再做别的什么。明月奏响的汩汩乐声越来越大,体内一双翅膀轻轻发出令人侧目的沙沙声,渴望舒展。我们压下这股冲动,因为我们必须非常谨慎。我们留神倾听是否有任何不受欢迎的声响悄悄潜入这个我们需要的夜晚。风声,雨声,从车库屋顶飞溅下来的水声,夏日暴雨摇晃树枝的哗啦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我们看了看:右侧,唯一能看见车库里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和我们停车那栋房子一样空空如也,而且我们确信那里也没有人。我们顺着街道静静望去,侧耳倾听,仔细地品味温暖而潮湿的风,寻找其他任何可能看见或听见的东西的气味——什么都没有。我们深吸一口气,甜美的空气中满是这非凡之夜的味道与气息。很快我们将一起做一些可怕而美妙的事儿,只有我们与小丑。
这时,瓦伦丁咳了一声。他竭力做得轻一点儿、慢一点儿,想努力去除脖子上绳子带来的刺痛感。不知怎么的,他明白了如此优秀而特别的自己究竟遇到了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儿。但这声音却激怒了我们的耳朵,在我们听来那就像一千颗碎裂的牙齿咯咯发出的糟糕声响。我们用力拉紧套索,紧到绳子割破皮肤,紧到对方再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出声的念头被永远挤出脑袋。他后仰抵上座椅,手指无力地抓着喉咙,只过了一秒,便双眼凸出,瞬间跌入寂静。车库投下暗影,罩住路面。我们迅速下车,打开驾驶室车门,将他跪着拖出来。
“快点儿。”说着,我们稍稍松开绳子。他抬头看向我们,他的表情仿佛表明整个“快”的概念正在离他而去。见他眼中萌生这一绝佳的新意识,我们适当缩紧套索,好让他深刻认识到这个想法的真相。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滚到我们前面,径直穿过有百叶窗的后门,跌进漆黑的空房子。现在我们把他带进他的新家了:他住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我们将他领进厨房,停下来让他静静站定几秒,单手拉紧他的套索,贴到他身后。他握紧拳头,随后松开手指,又咳了几声。“求你了。”他低语道。他嘶哑的嗓音显然已经先他一步走向了死亡。
“好。”我们耐着性子回道。平静的耐心如潮水般拍上快乐的野性边缘——他或许觉得自己从这顺利的预感中听到了某种希望,因为他摇了摇头,非常轻微,仿佛他能说服这股潮水退回去。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为……为……为什么?”
我们狠狠勒紧缠在他喉咙上的绳子,看着他呼吸停止,脸色变黑,再次跪到地上。但就在他失去意识前,我们松开绳子,只松一丁点儿,刚好足够一丝空气穿过他那破损的喉咙,滚入肺部,帮他恢复意识。然后我们满怀欣喜、诚心诚意地将一切尽数与他道出。“因为……”说完,我们再次拉紧套索,比之前更紧,非常紧,愉快地注视着他顺着长长的坡道一路滑向窒息的梦乡,暗紫色的脸朝下翻倒在地。
现在我们得马上开始工作了,赶在他醒来搞破坏之前,安排好一切。我们从车上取下那一小袋玩具与工具,捡起他扔在车座上的马尼拉文件夹,带着这些东西迅速回到厨房。不一会儿瓦伦丁就被剥光衣服、封着嘴绑在案子上,周围摆满了我们在他文件夹里找到的可爱照片。照片上是一群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儿,有几个正在朝站在他们中间的小丑大笑,另外几个不是拿着球就是在荡秋千。我们从中挑选出三张小心地放在合适的位置,保证他肯定能看见。这三张肖像照均来自报纸,那些报道讲述人们在运河里发现了三个死去的小男孩儿。
我们刚准备好一切,瓦伦丁便动了动眼皮,正如注定会发生的那样。他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或许是因为感觉到热气喷洒在裸露的皮肤上,身体被结实的牛皮胶布牢牢捆住了,或许他是在疑惑为什么会这样。这时他想起来了,猛地睁开双眼,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他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他想扯断胶布,想大口呼吸,想用那张被小心封上的嘴大声尖叫让其他人听见。但这些情况都不可能出现,永远不再可能,不会为他出现。对瓦伦丁而言,只有一件小事儿可能发生,唯一无关紧要的、毫无意义的、绝妙的、势在必行的事儿。无论他努力做出怎样徒劳的笨拙挣扎,现在这件事儿都将开始了,就在此时此刻。
“放松,”我们戴上手套,伸出一只手放到他起伏的裸露的胸膛上,“很快全部都会结束。”我们指的全部,代表一切,每一下呼吸与眨眼,每一下斜睨与轻笑,每一个生日聚会与动物气球,每一趟紧随无助男孩儿走进黄昏的饥饿之旅——很快,一切都将永远结束。
我们轻拍他的胸膛。“但没那么快。”我们说道。这个简单的事实带来了残酷的快乐,它席卷我们全身,涌入我们的眼睛。瓦伦丁看到了它,或许他已心下了然,或许他仍抱着愚不可及的希望。不过随着他躺回到案子上,被牢不可破的胶布禁锢其中,这狂喜之夜令我们的渴望越发强烈,令我们的心中开始响起黑暗之舞的美妙乐章,我们开始着手工作。可对瓦伦丁来说,随着一个既定事实开始发生,所有希望都永远地消逝了。
事情缓慢进行——不是在踌躇,不是不确定,完全不是,只是慢一点儿才能持久。慢慢画出,慢慢享受每个精心计划、反复排练、不断练习的动作,慢慢让小丑领悟:简单明了地向他展示事情如何结束,在这里,在此刻,在今晚。我们慢慢为他绘制一幅真实的肖像画,告诉他事情必须如何,画上深色的线,彰显这就是所有的未来。这是他最后一个把戏,而现在,这里,今晚,他将慢慢地、仔细地、准确地、一片片一块块地向手持刀刃的幸福桥看守人还清费用,再慢慢穿过最终地带,进入永无止境的黑暗。相信他一会儿便会心甘情愿地走过去,哪怕心里十分担忧,因为到时他就会明白那是他摆脱痛苦的唯一出路。但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太快;首先我们必须带他走到那里,走上不归路,只有到了那一步,他才会清楚我们已经走到头了,他永远回不去了。他必须看见真相,明白真相,理解真相,并将其作为正确、必要且不可改变的事实接受它。我们很高兴能奉命带他去那里,然后指着尽头的边境线,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你完蛋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音乐在耳畔响起,月亮透过云层缝隙窥视楼内,为所见之事开心轻笑,我们开始行动,瓦伦丁也非常配合。意识到正在发生之事永远不会结束时,他倾斜身体,挤出含糊的尖叫声。他在迅速消失,事情竟发生得如此彻底。他,史蒂夫·瓦伦丁,一个滑稽而快乐的小丑,一个真心实意喜欢孩子、爱孩子的白脸小丑,常常爱到用这种令人不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是史蒂夫·瓦伦丁,聚会小丑,在黑暗的一小时之内就能带一个孩子穿过整个魔幻的生命彩虹,从幸福与惊讶,一路走进最终绝望地消失的痛苦,沉入附近运河的脏水中。史蒂夫·瓦伦丁,对过去任何试图阻止他或想在法庭上证明他所作所为的人来说,都太过聪明。但他现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他永远不会出现在法庭上了。今晚他躺在德克斯特法庭的案台上,而最终裁决之光在我们手中,他无权向法庭指定律师申诉自己将去的地方,并且永远没有上诉的可能。
而在小木槌落下之前,我们最后一次暂停。一只唠叨的小鸟落到我们的肩膀上,叽叽喳喳唱起不安的歌谣:“啁啾,啁啾,真切无忧。”(Cher-wee, cher-woo, it must be true.)我们知道这首歌,知道这首歌的含义。这首“哈里准则之歌”,它说我们必须确信无疑,必须肯定我们向对的人做了对的事儿,这样形式才完整,我们才能带着骄傲与快乐结束工作,才能感受到完成任务带来的满足。
所以我们倾身在他喘气的地方停下来。这会儿瓦伦丁已经只剩呼吸的份儿,他喘得慢,每一下都很用力,红肿的眼睛闪过最后的理解之光。我们将他的头转向之前放在他周围的照片。鉴于除了缓慢的嘶嘶声以外他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我们撕开他嘴上胶布的一角。这一定很疼,但与他长久以来的感受相比,不过是很小的痛楚罢了。
“看见他们了吗?”说着,我们摇了摇他潮湿松弛的下巴,转动他的脑袋确保他看到那些照片,“看见你做的事儿了吗?”
他看了看,看见他们,脸上没被胶布盖住的部分扭曲了,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嗯。”他的嘴被胶布半遮着,声音也被套索割得支离破碎,但依然可以听得很清楚。如今他已耗尽希望,人生每一种滋味都从他舌头上消逝,但在他看向照片那一刻,看到那些被他带走的男孩儿,一小段温暖的记忆踮着脚穿过他的味蕾。“他们……真美……”他的眼睛在照片上流连,驻足许久才闭上。“真美。”他说。这就够了。此时此刻,我们与他近乎感同身受。
“你也是。”说完,我们把胶布粘回到他的嘴上,继续工作,清算应得的喜悦,内心澎湃的交响乐也演奏至高潮,响声冲出愉快的月光。音乐令我们的情绪越发高涨,直到进入最后的狂欢和弦,慢慢地、谨慎地、愉快地将一切释放到温暖而潮湿的夜幕之中——一切。所有愤怒、忧愁、紧张,所有日常无意义的生活带来的困惑与挫败,虽然这些都是为了促成此事,以及所有竭力表现愚蠢人性的无意义的琐碎废话——都结束了,全都被尽数喷出,喷向热情的黑暗——背负着这些,我们只能无精打采地活着,如同受到虐待、被殴打过的小狗,而那一切本该留在史蒂夫·瓦伦丁破烂邪恶的躯壳之中。
再见了,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