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相当熟识,亲密无间,但我对他的亲属却极少耳闻,甚至连他自己早年的生活我也不得而知。他的沉默寡言总是让我对他有不近人情之感,甚至我有时会把他当做是一个孤僻的有头脑无感情的怪人,我知道他的智力是超群的,但人类的感情却是他的缺陷。他不愿意接近女人,也很少结交新友,这都将他那不易动感情的特征表露无遗,但他几乎从不谈论家人却让我最感无情。我常常认为他应该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他没有亲人。直到某一天,让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和我聊了些他哥哥的事情。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我们闲来无事,就开始天马行空地东拉西扯起来,由高尔夫球俱乐部聊到黄赤交角变化的缘由,然后谈到返祖现象以及遗传适应性,最终讨论的要点是:遗传对于一个人的杰出才能有多少影响,早年自身所受的训练又有何影响。
“就以你本人为例,”我说道,“以我知道的你的情况来说,这是很明显的,你那独到的观察能力和准确的推理能力,都来自于你坚持不懈的系统训练。”
“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对我说道,“我有着曾是乡绅的祖先,他们过的就是属于乡绅阶级的寻常生活。但我总觉得我的血统中就具有这样的癖性。可能来自于我的祖母,因为她的哥哥就是法国著名美术家吉尔内。最奇特的遗传方式莫过于这种血液中的艺术成分传递。”
“可你又如何确定这是遗传呢?”
“因为有个人掌握的推理技巧比我还要高超,他就是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
对我来讲,这绝对是条新闻。要是英国还有别人掌握了和福尔摩斯一样的奇异能力,这样的新闻怎么会不为警署和公众所知呢?因此我认为这是我朋友的谦虚说法,他才说哥哥更强一些。福尔摩斯用一种奇怪的笑容驳斥了我。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道,“我总是对某些人以谦虚为美德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于一个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都是严谨的,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无论是对自己评价太低,还是自吹自擂,都不符合真理。因此如果我认为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更强,那你丝毫不用怀疑我说的是实话。”
“你哥哥和你相差几岁?”
“长我七岁。”
“可是他一点名气都没有啊?”
“噢,不是的,他在他的私人圈子里非常有名。”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比如说吧,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而我脸上错愕的表情也把这一点暴露无遗,所以我的朋友把表拿出来看看,说道:
“在伦敦,第欧根尼俱乐部是极其古怪的一个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是那个俱乐部里最古怪的人。他通常会把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这段时间消磨在那里。现在是六点钟,要是你不反对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散散步的话,我倒很愿意让你见识下那两个‘古怪’。”
五分钟后,我们就走在了街上,朝雷根斯圆形广场走过去。
“你应该很奇怪吧,”福尔摩斯说道,“既然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却不做侦探呢?说实话,他不可能成为侦探。”
“那么你想说的是——”
“没错,他只在观察和推理等方面比我强罢了。如果侦探这工作坐在家里的手扶椅上就能推理的话,那我哥哥早就成了一个无人能及的伟大侦探了。可他对侦探工作根本没有兴趣,也不愿花精力在这上面。他根本不愿去求证自己所做的论断,哪怕这论断被人当成是谬误,他也不耐烦去花时间证明自己的正确。我就常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只要是在他那里得到的结论,后来都被证明十分正确。只是,如果一件案子要是准备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让他提出些确凿有力的证据的话,那可真就难为他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个侦探了?”
“确实不是。我用以生存的侦探工作,只不过纯粹是他的业余爱好罢了。他相当擅长数学,经常为政府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的居所在蓓尔美尔街,离那不远就是政府机关所在的白厅。每天他走路去上班,早出晚归,天天如此,他不参加别的活动,也从不到处乱转,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去他住处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还没听说有哪个俱乐部叫这个名字。”
“可能你确实不知道这个地方。伦敦的许多居民,有的性格内向,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和别人为伍,但他们总还愿意去舒适的地方坐坐,读一读最新的报纸。出于这样的目的,第欧根尼俱乐部出现了,在那里有伦敦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从不互相搭讪。除了特定的会客室,交谈是绝不允许发生的,如果有人犯规超过三次,俱乐部委员就会关照他,往往会被开除。俱乐部发起人就包括我哥哥,我倒是很欣赏这个俱乐部的气氛。”
我们走着谈着,转过詹姆斯街的尽头,转眼就来到了蓓尔美尔街。我的朋友停在了一个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门口,嘱咐我切记不可开口,然后带我进了大厅。透过门上的玻璃,一间又宽大又豪华的房间进入我的视野,很多人都在里面坐着看报,没有哪两个人坐在一起。福尔摩斯把我带进了一间小屋,从这儿可以一直望着蓓尔美尔街,然后他就离开了,没过多长时间,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回来了。我想这应该就是他的哥哥。
和我的朋友相比,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要高大强壮得多。他的身体堪称肥胖,虽然面部是宽大的,但在个别地方却和他弟弟一样有一种特有的轮廓清楚的样子。他有双水灵灵的淡灰色的眼睛,神采飞扬,似乎常常沉思,我也只是在歇洛克全神贯注时曾看过这种神情。
“见到你我很荣幸,先生,”他说道,说完就把一只又宽又肥海豹掌一般的手向我伸来,“由于你记录了歇洛克的事迹,他才能声名远扬。还有,歇洛克,常常那件庄园主住宅案我还以为你会在上星期就来找我商量呢。我想你应付起来应该没那么容易。”
“还好,它已经被我解决了。”我的朋友笑呵呵地回答说。
“噢,这一定是亚当斯帮了忙。”
“确实是亚当斯干的。”
“从最开始我就这么认为了。”两个人走到俱乐部的凸肚窗旁坐了下来。“要是一个人打算研究人类,这个地方可是最棒的,”迈克罗夫特说道,“瞧瞧,现在就拿正向我们走来的那两个人来说,他们是多么典型啊!”
“是弹子记分员以及他身边那个人吗?”
“是的,对那个人,你怎么看?”
此时那两个人停在了窗对面。我能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那标志是弹子戏无疑。另一个人又瘦又黑,帽子反戴到后脑门上,几个小包被他夹在腋下。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老兵。”歇洛克说道。
“不错,最近才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他应该还在印度服过役。”
“是个军士。”
“而且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继续说道。
“还是个鳏夫。”
“但他却有一个孩子。”
“不,不,不止一个,我亲爱的歇洛克,一定不止一个孩子呢。”
“可以啦,”我笑着对他们说道,“这在我看来也太玄乎了。”
“我肯定,”歇洛克回答说,“他的神情很是威武,再加上风吹日晒的皮肤,一看就能知道他的军人身份,而且并不是个低级别的士兵;他还是刚刚打印度回来。”
“他还在穿着他那双部队中的炮兵靴子,这也说明他退伍不久。”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和骑兵的走路姿态完全不同,但他经常歪戴帽子,因为他一侧眼眉的上边皮肤要更浅一些。他的体重不允许他成为一个工兵,因此他只能是炮兵。”
“而且,你们看他那悲伤的神情,这就说明他的某个至亲离开了他。再加上他一个人出来买东西,我判断他应该失去了妻子。看得出来,他买的东西都是给孩子们的。他的手里有一个拨浪鼓,他有个很小的孩子。因此他的妻子极有可能是在产后就去世了。但还有一本小人书被他夹在腋下,所以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福尔摩斯说的他哥哥的观察力要更强一些的话是真的。歇洛克看着我的眼睛,神秘地一笑。迈克罗夫特在一个玳瑁匣子里拿出了鼻烟,然后把落在身上的烟末用一块红丝巾擦掉。
“对了,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道,“我这儿还有件很对你胃口的事,一个很有挑战的问题,我正准备着手分析这件事。可如果让我独自把它完满解决,我的精力确实不太够。但这可是我锻炼推理的好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听情况……”
“我亲爱的哥哥,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推理。”
迈克罗夫特马上撕下了笔记本上的一张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按铃把纸交给了侍者。
“我刚刚叫人去找梅拉斯先生来这儿了。”迈克罗夫特说道,“我楼上就住着他,我和他还比较熟,每当他遇到疑难,就会来找我。我知道,梅拉斯先生具有希腊血统,对数国语言都十分精通。他的主要生活来源是给法院当译员和为那些在诺森伯兰街旅馆居住的东方阔佬当向导。我看最好让他亲自把他那罕见的遭遇向你们讲述吧。”
仅仅几分钟,一个又矮又壮的人就来了,他有着橄榄色的脸庞和黝黑的头发,应该是个南方人,可他一开口,又成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他十分热情地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当他知道这位专家要听他的遭遇,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经历的事,估计警察都不会信,”他有些悲伤地说,“因为在这之前他们根本就没听过这样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搞懂那个橡皮膏贴满脸的可怜人最后怎样了,我的心都不会再轻松的。”
“我愿意听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今天是星期三,”梅拉斯先生说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一的晚上,当然,就是两天前发生的。我做翻译工作,也许这些情况我的邻居已经讲过了,所有的语言我都能翻译——至少也是大多数常用语言——但因为我在希腊出生,取的也是希腊名字,因此我主要翻译希腊语。这些年来,在伦敦所有的希腊译员中我也是首屈一指的,这里的旅馆都知道我。”
“一般外国人遇到困难,或者旅游者在夜里到达,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刻会需要我当翻译,这种情况并不新鲜。所以在星期一的晚上,我家里就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拉蒂默先生,他邀请我和他一起乘坐门口的一辆马车出去时,我一点也不奇怪。他对我说,他的一位希腊朋友有事要来拜访他,但他除了母语外,对别的任何语言都不擅长,因此他急需一位翻译。他和我说他家距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就在肯辛顿,他看起来十分着急,我们一出来,他就直接把我推到了马车里。”
“坐到了车里,我才马上怀疑起来,因为我突然看到我此时坐的绝不是普通的四轮马车。这是辆相当宽敞的马车,虽然装饰破损了,但看起来依然考究,和伦敦那种寒酸普通的四轮马车很不相同。拉蒂默先生就在我对面坐着,我们穿过查林十字街,走上谢夫特斯伯里大街,然后来到牛津街,我刚要对他说:从这儿去肯辛顿可就有些绕远了,可我的话马上被我同车人的怪异举动打断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模样恐怖、灌了铅的大头短棍,前后挥舞着,像是要试试这家伙的力量和爆发力,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又放回了身边的座位上,接着他又关严了两边的窗子。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两边的窗子上都被蒙上了纸,似乎根本不打算让我看到外面。”
“‘不好意思,梅拉斯先生,这让你的视线受阻了,’他说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看到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要是你能沿着原路找回来,这样对我可不是很好。’”
“你们应该能够想见,我听了他的话会多么吃惊。我的同伴身体强壮、膀大腰圆,不用说,就算他空着手,我也绝不可能打败他。”
“‘这种行为可是很不妥吧,拉蒂默先生,’我有些结巴地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可是种并不合法的做法。’”
“‘不错,这的确很有些失礼,’他回答说,‘但你会得到应得的补偿。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梅拉斯先生,无论今晚什么时候,只要你有报警或是做出某些我不允许的事,那对你可相当不利。你应该注意到了,你现在身处何处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不论是在这辆四轮马车还是到了我的家里,你都难逃我的掌握。’”
“他虽然语气平和,但话音中还是极尽恐吓之能事。我坐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敢说,心中满是奇怪,他为何要用如此奇怪的方法来绑架我。但思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抵抗毫无用处,还是听天由命吧。
“马车一直走了两个多小时,我对于要去何处仍然毫无头绪。马车时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应该是在石板路上前行,有时却悄无声息,定是走在柏油路上无疑。我能得知的只有这些声音的变化,没有任何线索能让我猜出自己所在何处。纸罩的车窗透不进任何亮光,蓝色的窗帘遮掩着前面的玻璃。我们在七点一刻离开了蓓尔美尔街,等我下了车,再看表时还差十分钟就九点了。同车人打开了窗玻璃,我马上就看到了一个矮矮的拱门,拱门上点着一盏灯。我赶紧从马车上跳下,从打开的门进入了院内。我依稀记得在进来时曾见过一片草地,树木就长在草地两旁。但我仍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私人庭院,还是乡下。
“大厅里一盏彩色的煤油灯亮着,但拧得不大,我只能笼统地看到房子很大,里面有很多画,其余的都无法看清。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了那个开门的人,他是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的中年人,佝偻着向前的双肩。他转过身来,借着亮光,我才看到他戴着眼镜。
“‘这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道。
“‘没错。’
“‘这事你干得可真不错,真漂亮!梅拉斯先生,我们并无恶意,但是缺了你,我们的事就不成了。你要是对我们够诚实,你绝不可能后悔,不过你要是耍花招,那你就祈求上帝保佑你吧!’他说话时神情闪烁、声音颤抖,咯咯的干笑不时伴随在话语中,可我也不知道原因,他比那个年轻人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需要做什么呢?’我问道。
“‘代我们向那位前来拜访的希腊绅士提几个问题,然后把答复告诉我们。但你要记住我们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能多说,要不然……’他那咯咯的干笑声又发了出来,‘要不然我会让你希望自己根本就没出生。’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把门打开,带着我进了一间屋子,屋子有华丽的陈设,但室内的光线还是来自一盏不很亮的灯。这也是个大房间,我一进屋双脚就踏在了软软的地毯上,我能感觉到它的高级。我还能看到几把丝绒面的软椅,大理石镶嵌的白壁炉台,似乎还有一副日本铠甲放在一旁,一把椅子摆在灯的正下方,年纪大的人打了个让我坐下的手势。年轻人随即带着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人从另一个门进来,朝我们走了过来。一直到他进入昏暗的灯光中,我才看清楚一点,但马上就被他那副样子吓得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极其憔悴,只有两只眼睛明亮而凸出,看起来尽管体力不佳,但精力还不错。除了一副羸弱的身体外,他贴在脸上的乱七八糟的奇形怪状的橡皮膏更让我吃惊,他的嘴上还用橡皮膏粘着一大块纱布。
“‘把石板带来了吗,哈罗德?’年纪大的人在看到那个怪人一屁股倒在椅子里后,喊道,‘你松开他的手了吗?好的,现在给他支笔。梅拉斯先生,我想请你提问,让他把自己的回答写在石板上。请你先问他,他愿不愿意在这文件上签字?’
“那个人马上愤怒了起来。
“‘不!’石板上马上出现了他用希腊文写出来的词语。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吗?’我遵照那恶棍的吩咐说道。
“‘只要不是我亲眼看到她在我熟悉的希腊牧师面前结婚,我不会妥协的。’
“‘嘿嘿,那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吗?’那个年长的家伙不无恶毒地狞笑说。
“‘我一点都不在乎。’
“以上问答仅仅是我参加的这场又说又写的奇怪对话的片段,我只能一再地问他愿不愿意妥协,在一些文件上签字;而每一次我都无一例外地得到愤怒的回答。我终于还是产生了一种侥幸的想法,那就是每次我发问都会加上自己想说的话,最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目的是试试另外两个人能否听懂。后来,我看到他们并无异常反应,就大着胆子问起来。我们大致都说了以下这番话:
“‘你固执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好处。请问你是谁?’
“‘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伦敦谁也不认识。’
“‘你的命运还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来这儿多久了?’
“‘随便怎样吧。有三个星期了。’
“‘你似乎很难拿回这份产业了。他们如何折磨你的?’
“‘我不会让它落到那群恶棍手中。他们一直饿着我。’
“‘只要你签字,就能重新获得自由。这所宅邸是什么样的?’
“‘我是不会签字的。我也不清楚。’
“‘难道你从不为她着想吗?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只相信她亲自对我这样说。克莱蒂特。’
“‘你要是签了字,随时都能见到她。你来自哪里?’
“‘那不见她也罢。雅典。’
“可能只需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当着他们的面也能把这件事全部打听清楚。只要一个问题我可能就稍微有点头绪了,可是此时有人猛地打开了房门,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容貌我无法看清,但能看出她身材修长,体态曼妙,头发乌黑,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
“‘哈罗德,’那女子用一声不标准的英语叫道,‘我可不想在这多待了。这太无聊了,只能……啊,天哪,那个人不是保罗吗!’
“他用希腊语说出了最后的两句话,话未说完,那个可怜人用力撕下了嘴上的橡皮膏,高叫着:‘索菲!索菲!’冲进了女人怀里。可是,仅仅片刻时间,年轻人一把拉住那女人,拽出了门去。年纪大的人则一脸轻松地抓着那虚弱的受害者,从另一扇门拉了出去。屋里一下子就只剩我一个人,我马上站了起来,头脑中有个模糊的念头:也许我能想办法找些线索,以确定我到底身在何方。然而,所幸这仅仅是我的初步想法,我一抬头就发现那个年纪大的人立在门口,一脸坏笑地盯着我。
“‘好了,梅拉斯先生,’他对我说,‘你看,你参加了我们的私事,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我们曾有个会希腊语的朋友,最初我们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来谈判的;可他因为急事已经回到东方,要不然不会打扰你的。我们急需一个人代替他,再加上听说你那优秀的翻译能力,我们真的挺幸运。’
“我只是点点头。
“‘这是五英镑,’他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说,‘我希望这足以表达我们的谢意。但还请记住,’他轻拍着我的胸膛,一边带着咯咯的笑声说道,‘要是这件事从你嘴里漏出去——只要有任何一个活人知道了——那你就只能祈祷上帝怜悯你的灵魂吧!’
“我已经无法向你们表露我是何等的厌恶这个面貌猥琐的人了。这时灯光照到他身上,我才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有一张憔悴而枯槁的脸,胡须又细又稀,说话时整张脸都伸向前面,嘴唇和眼睑不断颤动着,就如同一个舞蹈病的患者。我一下又想到他不时的奇怪笑声,这一定是某种神经病的征兆。但他最令人恐怖的地方还是那双眼睛,灰白铁色,冷酷、恶毒而凶残的光都从里面直射出来。
“‘要是你把这事泄露出去,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说道,‘我们的消息灵通得很。外面有辆马车就在等你,将由我的伙伴送你回去。’
“我匆匆忙忙地穿过前厅,坐到马车上才看了一眼走过的树木和花园,拉蒂默先生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坐到我对面的位置。我们继续悄无声息地走完了来时那段漫长的路程,车窗依旧封闭,直到半夜十分,车才停了下来。
“‘请你就在这儿下车吧,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车人对我说道,‘请原谅,虽然这儿离你家不近,但我们只能这样。要是你妄图跟踪我们的话,那受害的只能是你自己。’
“他说着打开了车门,我刚从车上跳下来,车夫就扬鞭策马离开了这里,我环顾四周,不禁错愕异常,原来我此时置身野外,左右都是黑漆漆的灌木丛。只有前面的一排房屋闪着些许灯光;另一边则闪烁着铁路的红色信号灯。
“把我载来此地的马车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站在原地左右望着,试图弄清这个地方到底是哪,这时我才发现有个人朝我走来。直到他来到我面前,我才认出这是个铁路搬运工。
“‘请问你知道这里到底是哪吗?’我问道。
“‘旺兹沃思荒地。’他回答说。
“‘这里有进城的火车吗?’
“‘要是你愿意步行一英里,就能到克拉彭枢纽站,’他回答我,‘你要是快点也许能赶上前往维多利亚车站的最后一班车。’
“这段冒险经历到此就差不多结束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的就是刚才对你讲的这些,我不知道去了哪里,和我说话的人我也不认识,其他情况更是一概不知。但我知道正有件肮脏的勾当在那里发生。要是可以的话,我愿意帮助那个可怜人。第二天早上,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然后马上向警察报案了。”
在听过了这段离奇的故事后,我们继续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直到歇洛克看了看他哥哥。
“你都做了什么?”歇洛克问道。
迈克罗夫特掀开一张放在桌上的《每日新闻》,上载:
今有自雅典而来的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者,不通英语,及一位希腊女子索菲,两人均告失踪,倘有人告知他们下落,定予重谢。X二四七三号。
“这条告示在今天的各家报纸都有登载,但依旧没有回音。”迈克罗夫特说道。
“希腊使馆知道此事吗?”
“我已问过,他们并不知晓。”
“那就向雅典的警察总部拍个电报告知此事吧。”
迈克罗夫特转过身,对我说道:“我们家要数歇洛克精力最充沛,嘿,你一定要想办法查清这案子。倘若有好消息,请务必要告诉我。”
“没问题,”我的朋友站了起来,回答说,“我会让你知晓事态的发展的,也会告知梅拉斯先生。对了,梅拉斯先生,如果我是你,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加强戒备,他们肯定能看到这些告示,到时就会知道你出卖了他们。”
之后我们就一起步行回家了,福尔摩斯在经过电报局时还发了几封电报。
“瞧瞧,华生,”福尔摩斯说道,“今晚的行动可是很有收获。我之前办过的很多大案都是从迈克罗夫特手中接过来的。刚刚我们听到的案子,虽然最后的解答只有一种,但还是具有其特色。”
“你觉得自己能解决它吗?”
“嘿,我们都得知了这么多的情况,要是还无法查明剩下的问题,那可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想你应该也有些可以解答我们刚刚听到的情况的想法。”
“是的,但还没有能清楚地表达。”
“哦?那么,你心中的想法是什么呢?”
“从我的角度看来,非常明显,就是那个名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人拐走了那位希腊小姑娘。”
“从哪儿拐骗来的?”
“也许是从雅典。”
歇洛克·福尔摩斯听完摇摇头说道:
“那个青年很明显的连一句希腊话都不会讲。可那个女子却能说上一口流利的英语。从这里推断出来——她应该在英国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青年却不像是去过希腊的。”
“那么,我们就可以假定她来这里访问英国,而哈罗德则劝她与自己一起逃走。”
“这倒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接着她的哥哥——我想他们两个应该是亲属——由希腊赶来干涉。但他冒失地成为了那个青年和他的老同伙的俘虏。他们抓住他,并用武力逼迫他签署一些文件,目的就是让那个姑娘把财产移交给这两个人。也许这笔财产的受托管理人就是她哥哥,但他却拒绝签字。为了进行与他的谈判,那个青年和他的老同伙需要一个译员,因而梅拉斯先生成了他们的目标,之前或许还有另一个译员受雇。那姑娘并不知道她哥哥来到这里的事,纯粹是因为偶然,她发现她哥哥到来了。”
“没错!华生,”福尔摩斯突然大声对我说道,“我能肯定你刚才说的已经和事实不远了。你瞧,我们这不是稳操胜券,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们会使用暴力。只要他们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动手,我们一定能够抓住他们。”
“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住宅的地点呢?”
“要是我们的推测没错,而且那个姑娘的名字确实叫过索菲·克莱蒂特,那我们找到她并不难。她是我们的主要线索,因为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可能认识她哥哥。我们知道,哈罗德和那姑娘已经搭上有段时间了——至少也有几星期,从她的哥哥在希腊得知消息并赶来这里就能看出。要是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没有动过,那肯定会有人答复迈克罗夫特的告示。”
我们说着话,贝克街寓所已经近在眼前。福尔摩斯当先上了楼,他一打开房门就吃了一惊。我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也很惊讶。原来正对面的扶手椅上正坐着吸着烟的迈克罗夫特。
“快进来!歇洛克。坐吧,先生,”发现我们面露惊异后,迈克罗夫特和蔼地招呼着我们,“你对我有这样的精力表示惊讶,是不是,歇洛克?可我也搞不清自己何以被这案子吸引。”
“你是如何来这儿的?”
“我的双轮马车把你们超过了。”
“一定是有新进展了吧?”
“我的告示得到了回复。”
“果然!”
“就是这样,你们才离开几分钟我就得到了回音。”
“结果如何?”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马上拿出了一张纸。
“就在这儿,”他说道,“应该是个中年男人用宽尖的钢笔,在淡黄色的印刷纸上写的信,写信人身体很差。
‘先生:
今日读悉贵处告示,现复如下。此女情况,我所知甚详,若蒙枉驾来舍,当告知此女之惨史。彼现寓于贝克纳姆之默特尔兹。
你忠实的J·达文波特’
“这是封发自下布里克斯顿的信,”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道,“歇洛克,我们这就乘车前往他那里去探个究竟如何?”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相比于了解他妹妹的情况来说,哥哥的性命更重要。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会同苏格兰场警长葛莱森直接去贝克纳姆。要知道,那个人的性命可是千钧一发,危在旦夕啊!”
“最好顺便带着梅拉斯先生去那里,”我建议说,“我们或许会需要个翻译。”
“就是这样,”歇洛克·福尔摩斯对我说道,“赶紧吩咐下人去找辆四轮子的马车,我们马上赶去。”他说话的同时边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手枪往他衣袋里塞。“好的,”他见我注视着他,便对我说道,“应该这么说,如果我们听到的情况是真的,那么我们正在跟一个非常凶残的匪帮打交道。”
当我们到达住在蓓尔美尔街的梅拉斯先生家中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一位绅士比我们先到并把他请走了。
“请问,你能告知我们他的去向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先生,”那个为我们开门的妇女答道,“我只看见他和那位绅士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了。”
“那位绅士有留下姓名吗?”
“没有,先生。”
“那他是不是长得很高大,而且很年轻俊美?”
“嗯?并不是你说的这样,先生。他的个子不是很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瘦削,不过看得出来他性情很开朗,因为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面带笑容的。”
“快点跟我走!”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大声喊道,“事情变得危急了,”我们立刻往苏格兰场赶去,他说道,“那几个人已经把梅拉斯骗走了。他们前天夜晚就发现了梅拉斯没那个胆量,那恶人一出现就把他吓坏了。那几个人肯定是要他去做翻译的工作,到时候翻译完了,他们就会怕走漏了消息而把他杀害。”
我们本打算乘火车尽快赶到贝克纳姆,这就比马车早点。可在我们到达苏格兰场后,找到警长葛莱森,办完允许进入私宅的法律手续又耽搁了我们一个多小时。九点三刻时我们到达伦敦桥,十点半钟我们一行四人赶到贝克纳姆火车站,又在马车上走过半英里,才赶到默特尔兹——这是一所阴气十足的大宅子,靠着公路。我们打发走了马车,沿着车道向前走去。
“窗子都没有亮光,”警长说道,“宅子里似乎没有人。”
“我们的鸟儿都已飞出,鸟巢当然空空如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你何以如此说呢?”
“一辆载着行李的四轮马车刚刚离开这里不到一个小时。”
警长笑笑说道:“在门灯下我也看到了车辙,可是又从哪看出行李呢?”
“也许你只看到同一车子向相反方向离开的车辙。可你没发现向外驶去的车辙要深得多——所以我肯定,那车上有相当沉重的载重。”
“你确实看得比我仔细,”警长无奈地耸耸双肩,说道,“破门而入确实很难,但我们还是可以试试,要是没有人答应我们的叫门。”
警长马上大力捶打门环,拼命按着铃,可一点效果都没有。歇洛克·福尔摩斯离开一会儿,很快又回来了。
“我把一扇窗户打开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幸好你赞成的是破门而入,却并不反对这么做,福尔摩斯先生。”警长看着我的朋友如此机灵地拉开窗闩,说道。
“好啊,在如此情况下,我们确实可以不邀自入了。”
于是我们从打开的窗户跳进了一间大屋子,这应该就是上次梅拉斯先生来到的地方。警长点上了提灯,借着灯光我们看到了梅拉斯和我们提到的两个门、窗帘、灯以及一副日本铠甲。桌上摆着两个玻璃杯,一个空白兰地酒瓶和一些残羹冷炙。
“听,什么声音?”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大声问道。
我们原地不动静静倾听。在我们头顶的地方一阵阵轻微的呻吟声传了过来。歇洛克·福尔摩斯迅速冲到了门口,跑进了前厅。凄凉的声音就是从楼上发出来的。他跑到了楼上,紧跟其后的就是警长和我,尽管迈克罗夫特块头很大,但也赶了上来。
在二楼有三个门对着我们。细听能知道那不幸的声音就来自中间那道门,有时像呓语般低,有时却是高声哀号。门锁着,但钥匙却在外面留着。歇洛克马上打开了门冲进去,可随即又捂着鼻子,退了回来。
“里面还在烧炭,”歇洛克·福尔摩斯喊道,“再等一下,毒气很快会散的。”
我们朝着里面张望,就看到房间正中的一个小铜鼎闪烁着蓝色的火焰,地板上也被投射出一圈青色的光芒,不远处的暗影中我们能看到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墙边蜷着,一打开门,一股恐怖的毒气就冒出来,我们马上就无法呼吸,咳嗽不止。歇洛克·福尔摩斯跑到楼顶猛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回头冲进屋子,把窗户打开,又提起铜鼎扔进了花园里。
“等一会儿吧,我们一会儿就能进去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又迅速跑出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道,“哪儿有蜡烛?我想火柴在这样的空气里不一定能燃着。迈克罗夫特,你就拿着灯站在门口,我们马上去把里面的人弄出来!”
紧接着我们就奔到屋里的那两个人身边,连拉带拽地把他们拖到前厅。他们都没有了知觉,嘴唇青黑,面部肿胀得厉害,双眼凸出,几乎看不出他们的容貌,要不是显眼的黑胡子和肥胖的身材,我们真的很难把那位希腊译员辨认出来,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才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和他分开。他的手脚都被人绑得牢牢实实,一只眼睛也像被人打过。另外那个人如他一般手足被绑,身材很高,但却枯槁得没有人形,脸上被一些奇形怪状的橡皮膏贴满。我们放下他时,他连呻吟都已经停止,我已经看出,我们的救援对他来说显然太迟了。倒是梅拉斯先生的迹象还算不错,我们对他用了阿摩尼亚和白兰地,一小时不到,我欣慰地看到他把眼睛睁开了,我知道,他终于走出了死亡的深渊。
梅拉斯也只能把过程向我们简单描述一下,这肯定了我们的推断。那个到他家去的人,进屋后,就把衣袖中的一支护身棒抽了出来,并以马上处死相威胁,结果梅拉斯再一次被人绑走了。不过,这位通晓几国语言的可怜人对那个暴徒的恐吓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因为一看到他,那位译员就被吓得面如土色,双手乱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很快他就被绑架到贝克纳姆,充当第二次会谈的译员,这次会谈的戏剧性一点也不比第一次差,那两个英国人依旧用立即处死威胁那个被他们囚禁的人。后来看到他一再地威武不屈,他们最后也只能把他重新推回去再次囚禁起来。接着他们的怒气转移到了梅拉斯身上,他们斥责他登在报纸上的告示把他们出卖了,最后用棒子打昏了他,梅拉斯此后就毫无知觉,直到我们来到把他救起为止。
这就是整个希腊译员奇案的过程,到现在还是个未解之谜。后来我们只从那个答复我们告示的绅士那里得知,故事里的年轻女子出身于希腊的富家,前来英国访友。她在英国遇到了一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青年,并被这个人掌控,最后说服她一起逃走。她的朋友得知此事后,赶忙通知了她身在雅典的哥哥,以便确定和这事无关。可是等到她哥哥来英国后,却同样被拉蒂默和他的同伙威尔逊·肯普控制住了。肯普同样声名狼藉。在他们发现他不通英语,举目无亲后,就囚禁了他,以毒打和饥饿逼迫他签字,以获得他和他妹妹的全部财产。他们把他关在宅子里,姑娘却毫不知情,为了让姑娘哪怕见到哥哥也无法认出来,就在他的脸上贴上乱七八糟的橡皮膏。可因为女性的敏感,在译员来访之时,她闯进来见到哥哥,而且一眼就把伪装看穿了。但这位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没有自由,因为宅院虽大,除了马车夫夫妇外就再无别人了。但马车夫夫妇也是那两个阴谋家的同伙。见自己的秘密已经被拆穿,囚徒又刚烈不屈,两个恶棍只好带着姑娘从那所宅院逃走了。这所一切齐全的宅院也仅仅是他们用钱租下来的。当然,他们最先要报复的就是那个胆敢反抗他们的人和那个把他们出卖的人。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们接到一段从布达佩斯报上裁剪下来的奇闻,上面说两个英国人和一妇女同行,结果遭到凶祸,两个男人都被刺死了。匈牙利警署把这认定为两人争风吃醋,结果相互残杀身亡。但在福尔摩斯看来,这件事绝不止于此,直到今天他还一直认为,要是能够找到那位勇敢的希腊姑娘,我们就会知道她到底是如何为自己和哥哥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