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戏子

警车上梁建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妈啊,”梁建掏出一块手绢擦拭着额上的汗珠,“我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居然……今天我是不会再吃任何东西了……小唐,你说他为什么要当着我们的面干这个?”梁建似乎有点恼火。

“他可能是想让我们尽快知道解剖的结果,”唐震云道,但他心里也觉得夏漠可能是在故意吓唬他们。虽然他跟夏漠并不熟,但他知道,夏漠有时候会搞点阴暗的小恶作剧。

梁建瞥了他一眼,“我承认他是个好法医,很难得的好法医,不过,我今后会尽量少去他那儿。既然他是你的大舅子,那以后跟他聊天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梁建说完这两句,又干呕了两声。

唐震云笑了笑,“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就是别人下毒的事?我说不上来。不过,他今天倒是说了一件重要的事。那颗牙如果是孙琳的,那说明她去过慧安里。”

“但她没有死在那里……”

“对,这确实是件奇怪的事。”梁建清了清喉咙,“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那件旗袍?”

对了,唐震云忽然想到,慧安里25号的房东好像提过,那个朱玉荷来签合同的时候,身上就穿着件紫红色的旗袍,难道会是她……

“我已经让人把孙琳的照片带去给那个房东辨认了,很快就会有结果。另外──我想让夏医生去检查一下孙琳的家。尤其是二楼亭子间。”梁建朝他挤挤眼,低声笑起来,“反正他不怕脏不怕臭,正好有那么个地方可以让他大展身手。”

唐震云也不反对偶尔给夏漠点颜色看看,不过,他真的不确定,夏漠到那里后会不会跟他们有同样的反应。因为夏漠从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我们这是去哪里?”他问道。

“去见温肃生的父亲,已经约好了。”梁建打开车窗,一阵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

车行了差不多二十来分钟,最后在一条小弄堂前面停了下来。

“他就住在这条弄堂里。”梁建从口袋里掏出了地址。

两人下车。他们照着地址,在这条狭窄的弄堂里穿行了大约十分钟,才最后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门牌号。

敲门之后,有个年约二十岁,穿着戏服,画着浓妆的女人给他们开了门。

“两位先生,阿爹在里面等你们。”他一开口,唐震云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名女子,竟然是个男人。待他仔细观察眼前的“女子”,这才发现,无论是脸部轮廓还是脖子上的喉结,都确确实实说明他是个男人,但他的举手投足,以及说话时左顾右盼的神情,又分明像个女人。

“麻烦你带路。”梁建道。

这个穿旗袍的男人,扭着胯部,袅袅婷婷地将他们带到底楼的一间厢房,并为他们打开了门。

“阿爹,他们来了。”他娇声道。

有个鹤发童颜、身材精瘦的老人正在案前写字。抬头看见他们,连忙放下毛笔,脚步稳健地迎了过来。

“是不是肃生有消息了?”他开口就问道。

唐震云一愣,就听梁建说道:“我们确实是为令郎温肃生而来。温老板,你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听梁建这么说,温玉亭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来,两位先请坐。”他的口气有点冷淡,他随手指指书桌对面的两张红木椅子,随后又吩咐那男人,“小令,去给两位先生倒茶。”等小令离开后,他向他们解释,“这是我侄孙,从小也是吃这口饭,学的是旦角。”

唐震云也知道很多旦角演员在生活中也跟戏里一样,要时时处处学着女人的举手投足,不过真的看见男扮女装的男人,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跟梁建在红木椅子上坐下。不一会儿,那位学小旦的侄孙便为二人送上了茶。

“两位请。”他朝唐震云嫣然一笑。

唐震云只觉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阿爹,要我留在这里吗?”小令声音嗲嗲地问道。

“不用不用,你忙自己的去。”温玉亭朝他挥挥手,小令识趣地离开。

温玉亭这才开口:“我跟肃生有18年没见面了。”

又是18年。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梁建问道。

“我记得很清楚,是那一年的7月16日。他来家里吃饭,还带了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他打算跟这女人结婚。他向我要点钱,我给了他一百块。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他本来那年的年底要去北平给他姑姑过生日,但我打电话给他姑姑,她说,肃生没去过。”温玉亭神情颓丧地在椅子上坐下,“后来我又陆续找人打听,也报过巡捕房,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是没他的半点消息。”

“他带来的女人,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她姓左。据说,她是玉荷的朋友,玉荷的气量也真够大的。”温玉亭又叹气,“肃生这孩子脾气好,对朋友够义气,对父母也孝顺,可就是有一点不好,他就爱跟女人搅在一起。时间一长,难免会有些是非。”

7月15日是左屏表姐的婚礼,原来就在第二天,温肃生还带左屏去过自己的父亲家。

梁建拿出了一张照片递到温玉亭的面前。

“温老板,你看看那天来你家吃饭的,是不是这个女人?”

温玉亭摇摇头,把照片又推了回去,“说实话,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她只来过一次,我也没仔细看她,再说那么多年了……”

梁建只能把照片又收了回去。

“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要去北平结婚?”他又问道。

“去北平结婚?”温玉亭显得有些诧异,“他怎么会去北平结婚?要结婚当然也是在上海。他在北平就一个姑姑。可他姑姑身体也不好,手头也不宽裕,能帮他什么?那年的10月,他是要去北平给他姑姑过50岁生日,我本来让他去之前,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准备了一些钱和东西,让他带过去,但他后来一直没来拿。”

如此说来,温肃生当时跟左屏说要去北平发展,看来多半都是骗人的。如果左屏当时从温玉亭那里得知温肃生姑姑的情形,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有没有提过他姑姑的生日?”唐震云插了一句。

“当然提到了,我让他去北平后,别总在他姑姑家吃饭,姑姑自己的钱都不够花,可没富裕的钱给他用。好像就说了这些。”

“那个女人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

温玉亭想了一会才道:“那女的看起来不太高兴。整晚上都没说过什么话。我是不大喜欢她,我还是觉得原来的玉荷更好……”

这说明左屏知道温肃生在说谎。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令郎不见了?”

“他本来答应几天后来吃饭,结果他没来,我也没在意,但他曾经答应到我这儿拿我给他姑姑带的礼品和钱的,结果一直没来,我就觉得不太对头了,我还多次派人去他的住处找过,但门总是关着。又过了几天,仍然没他的消息,我就有点急了,我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不过,那时候我心里存着一个念头,我想那小子可能是忘了要来我这儿拿礼品直接去了北平。但是,后来我给他姑姑打电话,他姑姑说他没去,这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出事了……”温玉亭说完这话后,久久没有出声。

“温老板,”最后还是梁建打破了沉默,“令郎带个女人来你家吃饭,看起来还是你未来的儿媳,你总该跟她说过几句话吧?”

温玉亭勉强点了点头,“没吃饭之前,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聊过几句。也就是问她是干什么的,家里父母的情形。那时候,她看起来还蛮高兴的,她跟我说,她母亲去世多年,父亲是经营旅馆的,她自己呢,刚刚高中毕业,打算找份事做。她还说,肃生唱戏太辛苦,以后最好找个轻松点的事做……我听到这句就不太高兴。唱戏是辛苦,可他从小就是学这个的,再说不唱戏,他能干什么……”

“她怎么说?”

“她啊,她想开家旅馆,就跟她父亲一样。她说以后让肃生跟她一起经营旅馆,说到最后,她居然说,想让我们家出钱……”温玉亭苦笑,“我哪有那个闲钱给他们去折腾,我这儿还养了好几十号人呢。我就没搭腔,后来是肃生把话题岔开了。这时候那女的就有点不高兴了,我也懒得照应她,吃完饭,我就让他们早点走了。”

“请问令郎的住处在哪里?”梁建又问。

“他就住在对面弄堂的3号。他住在二楼,那本来是我给他租的,半年后他没回来,我就把房子给退了。”温玉亭顿了顿,才接着道,“不管肃生做过什么,他仍是我的儿子。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红木案几的桌脚,“就是不知道我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他……”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

“温老板,”梁建又开口了,“这么多年没他的消息,你自己是不是有过一些猜测?”

温玉亭微微睁开眼睛。

“我猜他是叫那女人给害了。”他非常不情愿地说道,“就是那天晚上在我们家吃饭的女人,只是可惜,我叫不出那女人的名字。”

“你为什么认为是她?”梁建问,“是不是你听见过,或者看见过什么?”

“那天他们走的时候,下起雨来了,佣人去给他们拿伞的时候,听见他们在门口的台阶上说话,我是没听见,不过那个苏北娘姨的耳朵特别灵,他听见那个女人在对肃生说『你把我当傻瓜,你就是在找死』,那个苏北娘姨说,那个女人的口气很凶,她当时也被吓了一跳呢,不过,她说肃生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仍旧嘻嘻哈哈的……”说到这里,温玉亭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肃生这小子,就是不懂事……”

夏英奇回家之后,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操持晚饭。今天晚上,唐震云会来吃晚饭,虽然他不会在意菜是否丰盛,但她还是决定多做两个菜。大半年不见,她发现他瘦了一大圈,不知道是因为找她找得太辛苦呢,还是因为在一个新的地方上班有各种不适应。她想到他放弃南京的前程,为了她,专程留在上海,她就觉得心头一阵内疚。现在她能确定,他还是当年她喜欢过的那个男人。一个男人宁愿舍弃前程,也要跟她在一起,这还不能说明他对她的心吗?

她决定要对他好一点。

她拿了小篮子走向后弄堂,那里有几个固定的摊点。她想买点虾仁和青菜,做虾仁菜饭。过去在南京时,他来她家,她曾经做过一次,他当时吃了三大碗。她还打算做一个冬瓜排骨汤,男人还是应该多吃点肉,这是她父亲跟他说过的话。

眼下正是下午四点,菜摊前已经有不少顾客,她买了些素菜和虾仁之后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她一回头,看见赵太太正朝她走来。

“赵太太。”她招呼道。

赵太太快步走到她跟前,“刚刚王太太给我打电话,说孙梅死了,孙梅的妈也自杀了?这是真的?”

她点点头。

赵太太一脸惊恐,“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听说,孙太太出这事时,你正好在屋里……”

“是啊。我看见她不对头,就赶紧去叫人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赵太太的菜篮子,发现那里面已经放着一些新鲜玉米,“赵太太,你买了玉米啊。”

“是啊,中平爱吃玉米。”

赵太太笑着说,她看起来无论是心情还是精神都比早上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找到美云的缘故,“你买了什么啊,夏小姐?”她问道。“我买了点虾仁。──赵太太,美云回来了没有?”赵太太摇头,“没哪,她去了闸北我妹妹家。我接到王太太的电话之后就把这件事跟她说了,她哭死了……现在也不管她了,就让她先在那里住几天好了。”她的脸沉了下来,“我也听说了孙梅家的那些事,”她大概想数落孙梅,但却欲言又止“算了,我也不想说死人的坏话……”说话时,那个卖鱼的小贩在不远处朝她张望,她连忙跟对方招招手,“我还没付钱呢!我这就过去。”

赵太太走到鱼贩面前一边付钱,一边又跟她唠叨:“明天是周六,我就带着中平去我妹妹家,到时候顺便把美云接回来……”

夏英奇笑道:“美云没事我就放心了。不过,因为孙梅是她的同学,巡捕房大概还是想找她问话的……”

赵太太露出厌烦的表情,“其实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他们还要问她什么,要不然,夏小姐,你跟你未婚夫说说,就别找她问了,好不好?”

“那我回去问问,不过,她至少应该打个电话给我……”

“好的好的,我让她明天打给你。”赵太太像是急着要走,“夏小姐,我等会儿要去附近给我家中平买药,他有点咳嗽,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这么关心美云。”

赵太太说完话,就急匆匆地朝前走去。

在回家的路上,夏英奇想来想去都觉得美云的行为不合常理。那天,美云明明就非常想跟巡捕房的人谈话,她非常想把知道的一切告诉唐震云,但自从接到韵丽的电话之后,不,是自从她去了韵丽家,看到孙梅给她的信后,就什么都变了。她为什么突然去了姨妈家?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她是要故意避开巡捕房的盘问吗?

朱玉荷一看见唐震云,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唐警官,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到底犯了什么法?”她显得既愤怒又紧张。

唐震云知道,一个小时前,朱玉荷就已经被带到了巡捕房。

“你先坐。”他平静地说。

这时,梁建拿着一叠文件从外面走了进来。

“朱小姐是吧?”他道。

朱玉荷瞪着他,不说话。

“先坐下吧。我们有话问你。”

朱玉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地重新坐下。

“我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她道。

“有些事你没跟我们说清楚。你没说你跟温肃生曾经是夫妻。”唐震云提醒道。

看朱玉荷脸上的神情,她似乎是想争辩什么,但她马上就放弃了。

“因为,因为我不觉得这是件什么重要的事,我跟温肃生已经离婚了,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梁建笑了笑,“朱小姐,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你是什么意思?”她迷惑地看着他。

“我们去拜访过左屏的父亲,他认为是你下套把这个男人硬塞给了左屏。”

朱玉荷干笑了一声,“是左屏自己看上了他,她去看了一次他的戏,就喜欢上了他,她自己对我说的,她对我说了好多遍,她说她羡慕我,甚至妒忌我……”

“所以呢,你就给他们制造机会,让他们在一起?”梁建眼神锐利地盯着她。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望向别处。

“那次只是偶然。我正好有事要先走,我当时也没想到,就那一次,他们会……”

“你胡扯!”梁建吼道,“朱玉荷,我提醒你,这是人命案,而且不止一条人命!你给我想好了再回答!”说完,他猛拍了一下桌子。

唐震云再看坐在他们面前的朱玉荷,她已经吓得快哭出来了。

“你说我干吗要撒谎……谁会把自己的老公送给别人……”梁建盯着她,“小唐,带朱小姐去办手续,她今天会在看守所待上一夜……”

“可是,看守所都快被妓女和乞丐挤爆了,她进去的话……”他决定顺水推舟。

梁建心照不宣地朝他笑了笑。

“去办手续!”

他站了起来。此时,他用眼角瞥见朱玉荷正带着惊恐又进退两难的神情看着他们。当她看见梁建也站起来时,她忽然叫了出来。

“好吧,我说……”她道,“是我把肃生让给她的,是我……”说完,她就呜咽了起来。

梁建和唐震云重新坐下。他们两人等她哭了一阵,才开口问话。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丈夫让给别人?”梁建问道。

朱玉荷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眼泪,“因为他,他到处找女人,我实在受不了了……”说完这句,她就号啕大哭。“你认识他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是什么人。”梁建道。

“是的……当年我是鬼迷心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他这样的人……他看起来脾气很好……说话也动听,这辈子没人像他这么对我……”

“那你跟他离婚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把他这样的人,介绍给你的好朋友。”

“左屏喜欢他。她说,她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朱玉荷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我提出过离婚,但他不答应,我想假如他爱上别人,那他应该就会离开我了……其实,他拖着不离婚,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我父母,我父亲开过棉纱厂,家里有点钱,他脑子里就想着那点钱,就想着我父亲去世后,能拿到那些钱去胡混!”

“听说在左屏之前,你还找过别的女孩。”

朱玉荷点头,“对,”她低声道,“但那个女孩很快就跟他分手了,那女孩看出他没钱,是个穷光蛋。再说,他也不喜欢那女孩,说她长得不好看……”她冷笑了一声,“他看中左屏,是因为左屏的父亲开了家旅馆……”

“可左屏的父亲明显反对这门婚事,他没给左屏一分钱嫁妆。关于这一点,温肃生应该很失望吧。”唐震云道。

朱玉荷点头。

“她父亲是没给他钱,但是她自己有钱。她母亲去世时,给她留了一笔遗产,大概有三万块。这些钱全在她自己手里,连她父亲都不知道。是当年她姨妈偷偷给她的。”

“但你知道,你还把遗产的事告诉温肃生了?”唐震云问道。

朱玉荷面露愧色地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跟左屏在一起时,又会回来找你?”

朱玉荷泪眼朦朦地抬头看着他,“他说,他说左屏脾气太坏,有时候发起火来,还会打他,他说他不想跟一个坏脾气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但他没钱,唱戏太辛苦,收入也少,他又不想总被他父亲管着,所以,他跟左屏闹了一阵最后还是回到她身边去了。”

梁建看了她一会儿。

“好吧,朱小姐,今天你先回去,再好好想想。如果想到了什么,希望你能及时告诉我们。”

“其实,我也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肃生的消息了。”朱玉荷突然道,“按理说,他一定会回来看他的女儿。他有很多缺点,但他很爱他的女儿。”

“你认为他会去了哪里?”梁建问道。

朱玉荷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觉得他可能是死了。这是唯一的解释,要不然,他一定会回来看他女儿,看他爹。他其实很孝顺,那些骗来的钱,一部分都孝敬老爷子了……我想,可能是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意外……”她咬了咬嘴唇,“我在报纸上发过寻人启事,曾经有人给我写信说,他曾经看见我说的那两人在海边走,好像还在吵架……”

“那封信还在吗?”

她低头打开手提包,把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到了桌上。

夏英奇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她立即睁开了眼睛,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床上睡了近两个小时,再一看,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她赶忙起床,在镜子前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这才下了楼。

果然,哥哥和唐震云正在底楼的客堂吃饭,两人似乎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她可能是在去巡捕房之前就服了药,你说,她为什么偏偏要在那时候自杀?”这是哥哥的声音。

“她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折磨成了那个样子,你也说她生不如死,所以她随时可能会自杀……”唐震云说到一半忽然看见夏英奇进来,连忙站了起来,“英奇,你好些了吗?他刚刚说,你在楼上休息。”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她朝他微微一笑。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看见唐震云和哥哥在一起吃饭聊天的场景。对她来说,那就是一个家的感觉。

“睡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道。

“我们也刚到不久。”唐震云为她拉了张椅子,“等会吃完饭,我跟你哥还得去一次孙梅家。”

“晚上还得去?”

“他们让我去检查一下那女人的药箱。我顺便都查看一遍。”哥哥道,“我刚刚就在跟唐震云讨论这事,我说她是被人谋杀的,他还不信。”

“她是被人谋杀的?”她有点吃惊。

唐震云笑了笑,“这是你哥的观点。他说砒霜最快也得几个小时致命。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她没有自杀。”

哥哥一副懒得跟他讨论的表情,“英奇,你看见她时,她有什么表现?”哥哥问她。

“她在弄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孙梅是那种女人,她还说孙梅死了她很高兴。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她不记得更多了。这时,她发现虾仁菜饭没盛出来,便又转身去了厨房。唐震云跟着她到了厨房。

“英奇,”他道,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放下一个红色绸缎缝制的小包,“这是给你的。”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香袋。

“我过去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闻一下香袋,她说这能醒脑提神。”他说话时,端起案板上的一碗菜饭,“……这是我路过药店时买的,你今天受惊了……”他轻声道。

她把香袋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药香钻进她的鼻孔,她顿时觉得精神一振。

“谢谢你。”她道。

他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听见她的话,又站住了。

“我们还没找到那把剪刀。”他道。

“没找到?”

“是啊,我们到处都找了。”他看着她,过了会儿才接着说,“英奇,等这个案子结束了,我请你去看电影。我来上海这么久了,还没看过电影。也不知道哪部好看。到时候,你也给我出出主意。”

看起来,他是听了哥哥的劝,打算先和她谈朋友了。

“不急,以后再说吧。”她笑着说。

他们两人端了三碗菜饭回到客堂,哥哥朝她笑。

“小唐是不是又送你什么好东西了?”他问道。

“香袋。”她放下饭碗,把唐震云给她的香袋递给哥哥。

哥哥闻了闻,随即就把它扔回到桌上,“香是蛮香,不过说什么能提神醒脑、避邪开窍,那也就罢了,中医向来就是言过其实。”

她瞪了他一眼,“谁让你随便摔我的东西了。”她低声嗔怪道,赶忙把香袋收了起来。

哥哥笑着瞥她一眼,“我说的可是大实话。反正信什么都不要信中医。中医就是纯粹唬人的……”哥哥说到这里,又斜睨唐震云,“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以后我妹妹生孩子,不许叫接生婆!如果你不答应,你就别想……”

“哥,你在胡说什么!”她嚷道,脸上一阵发烧。

哥哥根本不理会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唐震云,“唐震云,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老婆当年难产,如果剖腹产的话,她的命至少可以救下来,但当时就是她父亲拦着,最后,她和孩子两人都死了。所以,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再发生在英奇身上。”

“哥!”

“这你不用担心,我比你更在乎英奇的命。”唐震云正视哥哥。

“有些男人会更在乎孩子的命。”

“我不会。英奇才是要一辈子陪我的人。所以,你放心,”唐震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发誓,以后如果英奇碰到同样的事,我会以保住她的性命为首要选择。”

震云……

她在心里无声地呼唤了一声。

“好吧。”哥哥终于点了点头,“那我近期要去拜访你的住所。你到底住哪儿?”

“我在巡捕房附近租了间房。你要来我家?”唐震云神情有些尴尬,“还是不要了吧,我那儿很乱。我一个人住,也没好好收拾过,前不久又从南京搬了两箱子东西过来,还没整理呢……”

“我说啊,你干脆把房子退了,搬过来住得了,租金可以不收你,但你得自己收拾房间,自己洗衣服,我妹妹可不会帮你洗。”

夏英奇想不到哥哥会突然有这个提议,一时间,她不知道该不该反对。她当然是非常希望能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哥哥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

“住得近些,也方便你观察他,看看他有什么缺点,要是不合适,咱们把他赶走也来得及。”哥哥笑着吃了一口菜饭,随即连连点头,“嗯嗯,好吃。”

夏英奇偷偷瞄了一眼唐震云,后者正低头吃饭,两人眼光相遇,她急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第二次来孙梅家,唐震云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栋三层小楼里的污浊气氛。其实,孙梅家里,不管是底楼客堂、厨房还是二楼的主卧都比普通家庭肮脏和凌乱许多。而等他第二次造访,他才发现客堂的沙发其实就是孙梅父亲的睡榻,而二楼的主卧室可能平时只有孙梅母亲一个人居住,因为屋里摆放的都是女人的物品。

夏漠从一楼客堂的角落查起,凡是存放药品和食物的地方,他都查了一遍。大约两小时后,他完成了搜查工作,他把他的收获丢在了客堂的桌上。

“他们家的药都在这里了。”夏漠道。

那是一瓶酒精、一瓶跌打损伤药、几包治疗胃痛的西药、一瓶蓖麻油,还有两盒没有标签的青绿色药膏。

“就这些?”

“就这些。跟我估计得差不多,她应该很久没去过医院了。”夏漠低头看着那些药,“蓖麻油是通便药,这两盒绿药膏,应该是江湖郎中配的,大概是专门治疗发炎的创口的,那女人的身上有个腐烂的洞记得吗,它就是用来治那个的。”他拿起药盒闻了闻,“不知道里面加了些什么,但肯定有芦荟的成分,芦荟可以促进伤口愈合,所以涂了之后,她会勉强觉得有好转。但因为病灶在别的地方,所以涂再多也不会痊愈。”

“你说她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唐震云问道。

“她之所以不去看病也就是因为她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我说,她就是以这种方式自杀……”夏漠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孙梅父亲,“而他,他是以酗酒的方式自杀。对他们来说,这个家早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你还是觉得有人给她下了药。”

夏漠点头。

“我也想过,可能是孙梅在长期给她母亲下毒,但我解剖过孙琳,她的胃肠和各组织器官呈现的是急性中毒症状,所以,应该就是今天早上或者昨晚半夜,她服的毒。”

唐震云忍不住回头看孙梅的父亲,他觉得不可思议,有人在讨论他老婆的死,而这个男人竟然完全无动于衷。

他走到那男人跟前,“孙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问道。

孙梅的父亲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今天早上,你太太有没有见过什么人?”他问道。

男人摇了摇头。

唐震云又回到夏漠的身边。

“他就跟死了差不多。”唐震云道。

夏漠拿起一个茶壶走了过去,唐震云以为他要喝茶,但他没想到,夏漠居然直接将那个茶壶砸在了孙梅父亲的头上,那男人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扑通一声跌到了地上。

唐震云目瞪口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男人。

“夏漠!”他吼道。

夏漠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想看看他是不是装的……没想到他是真的……”

“那现在怎么办?”

“他会醒过来的,其实我砸得并不重。你看连茶壶都没打碎……”夏漠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孙宗喻。祖宗的宗,比喻的喻。他还上过大学,留过洋,回国之后他娶了他的堂妹孙琳,”唐震云仍低头望着昏迷不醒的孙梅的父亲,他很难想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的儿子在3岁那年病死了。这可能对他们夫妇俩来说都是个莫大的打击。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时间会改变一切。”夏漠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也留过洋,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得靠妹妹养活。说起英奇,她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夏漠捡起了那个茶壶,“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当侦探的都是男人,而英奇是女人,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是完全不同的。我现在去给她打个电话……”

“她今天已经受了惊吓,你就不能让她好好休息吗?”

“我是想问她,如果让她搜查一所房子,她会先搜查哪个部分。”夏漠说话时,已经走进了楼道。

唐震云也承认夏英奇经常会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地方。而今天下午的搜查,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收获,除了觉得这个家的人都不爱打扫卫生,对生活环境的脏乱差视而不见,以及孙梅母女可能都是“暗门子”之外,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能跟慧安里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的事。当然,他们也没发现客人名单。

所以,也许是该听听英奇怎么说,大约过了十秒钟,夏漠又走了回来。

“她怎么说?”

“她说,她会先查看厨房。你们查过厨房吗?”

唐震云有点茫然,“可能都看过。但没有仔细查。为什么是厨房?”

“她说家家户户都要做饭做菜。──我怎么没想到,一个女人的日常生活中,买菜做饭占了很大的比重。”夏漠直接走向厨房,唐震云急忙跟了过去,他离开的时候,又忍不住望了一眼地上的孙宗喻。

“我想他应该不会去告发你……”他低声道。

“如果他告发我,你们就抓了他,因为那说明他的神志不清都是装的,他很可能知道是谁下了毒,也许就是他本人……”

他们来到厨房。厨房也是一样的凌乱。唐震云之前曾经来这里转过一圈,但现在,他才发现在厨房唯一的橱柜里放着两碗烧好的菜。

“青菜烧豆腐,红烧肉。”夏漠看过那两个菜之后,回头看他,“她从巡捕房回来之后不久就死了,所以这些菜应该是在之前烧好的……”他低头闻了闻那碗肉,“应该是今天烧的。”

“看来她早上去买过菜。”唐震云道,一个自杀的人去买肉买菜也并非不合常理,“也许她想让自己的离开显得隆重一点。”

“但她没摆出来。”

“什么?”唐震云没明白。

“如果烹制精美小菜的目的是为了送自己上路,那她应该把菜都端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她坐在桌前,吃完菜之后,服下毒药……但现在它们仍然在厨房,这就说明,她早上做完菜之后,就把它们放了进去,她怕放在外面会引来苍蝇或者蟑螂,因为这个橱柜有透气的纱门,所以放到晚上也没问题,这是她的午餐和晚餐……”

唐震云承认夏漠的分析有道理。

“现在就是谁给她下毒的问题了。”他道。

“呵呵,你终于同意我的推断了。”

夏漠边说话,边上了楼。

“你到哪儿去?”

“二楼亭子间。我刚看了看,那地方可真是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那个又脏又臭的地方妙不可言?唐震云又想起了孙琳那张被剥下的头皮,禁不住一阵不寒而栗。

“那我去二楼卧室再看一遍。”唐震云道。

他没听见夏漠回应,但他猜想夏漠一定会对房间里那只脏碗里所有人都厌恶的蛆虫特别感兴趣。

二楼的房间乍一看,很像一对普通夫妻的卧室,墙上挂着夫妻俩的结婚照,衣架上挂着男主人的西装,床底下放着男人和女人的拖鞋各一双,衣柜里则同时挂着男女主人的衣服,然而,如果仔细查看,就会发现,这里实际上只住了一个人。因为床头柜上的茶杯只有一个,卫生间的刷牙杯也只有一个,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五斗橱有两个抽屉是空的,而其余的三格抽屉全部摆放着女主人的内衣,再一看,衣架上的男性西装上积满了灰尘。

唐震云认为只有孙琳一个人住在这间卧室,而三楼则是她的工作间。跟母亲一样,二楼的亭子间是孙梅的卧室,三楼的亭子间则是孙梅的工作室。在这个家里,母女俩拥有自己的卧室和工作间。

他又翻了翻五斗橱,之前他只是打开过抽屉,还没仔细翻过,而这次,他伸手往那堆内衣裤里抓摸了一番,他知道,有很多人喜欢把东西藏在衣服堆里。果然,当他在翻最后一格抽屉的时候,他摸到两个东西,而当他把它们拉出来后,发现那是一本旧影集和一把剪刀。

剪刀!英奇提到过的剪刀。

他立即注意到剪刀上还沾着一些血肉模糊的毛发。他忽然又想到夏漠早前对他说过的话,孙梅的头发是被剪下来的,孙梅的头上还有伤疤,难道……

他又翻开那本影集,发现那是一本孙梅的家庭相册,那里面不仅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也有孙梅父母年轻时的单人照。当他的眼光落在一张时髦女子的照片上时,他顿时僵在了那里。朱玉荷?她是朱玉荷?

这女人不是他看见过的那个小学教师朱玉荷,而是慧安里房东见过的那个朱玉荷。眼前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烫着卷发,穿着紫红色旗袍,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帽子上的网纱遮住了她的小半个脸,而这副打扮跟房东描述给绘图师的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她确实就是孙琳。他又把孙琳其他的照片跟这张照片作了一番对比。

他还记得房东说过一句话,“这女人的左边眉毛下面有一颗痣。”

他再看孙琳的照片,孙琳的左边眉毛下面确实有一颗痣。

难道,她就是去租房的那个“朱玉荷”?如此一来,那就难怪她的牙齿会掉在楼上的卫生间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夏漠推开了房门。

“嘿,你能不能来一下。”夏漠道。

“怎么了?”

“让你看个东西。”

现在,只要是夏漠有东西让他看,他就有点发怵。

“我也有东西给你看。”他把剪刀递了过去,“你看看那会不会是剪去孙梅头发的剪刀?”

“我怎么会知道?”夏漠拿着剪刀粗略地看了一下,“我都不知道这上面的毛是不是头发,你能肯定吗?难道就不会是有人剪她下面的毛时,弄出了血?”

“那你发现了什么东西?!”他没好气地问。

夏漠站定,“好吧。我估算了一下,那些蛆大概每只都是0.6厘米左右。”

“所以呢。”

“蛆大约每天会增长0.2厘米左右,大约四到五天后能长到1厘米,如果它只有0.6厘米的话,那大概从它出生到现在,估计也就三天左右吧。如果倒推三天外加一天的腐败期,这样算的话,食物最初放在那里,应该是四到五天之前。”

“孙梅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唐震云道。

“所以碗里的食物不是她放在那里的。”

“这就是说,她不在的时候,有人在她的房间吃东西?谁会在那么脏的房间吃东西。”唐震云不知道夏漠的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

“我猜是一个平时就经常住在那里的人。你们真觉得那是孙梅的房间?”夏漠道。

这个问题让唐震云心头一震。对,没人说过那是孙梅的房间,只有夏英奇那么说过,而那是孙梅的母亲孙琳告诉她的。现在,对于孙琳曾经说过的话都得打折扣。但如果那不是孙梅的房间,又会是谁的房间?而且她为什么要说谎?忽然,他又看到了夏漠手里的剪刀。

“孙琳说孙梅就住在二楼亭子间。但在那个抽屉里,有很多被剪碎的东西。”他道,“所以,也许是孙琳住在那里?”

“这种假设比较合理,因为房间的主人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那很符合孙琳的状况。”

“也可能是孙梅失踪后,孙琳霸占了她的房间,剪碎了一切。”唐震云想到了那满抽屉的碎照片和碎衣服,“她剪碎了属于她女儿的一切东西,可她为什么没剪碎她女儿表哥的照片,只是在那上面划叉?”

“她也没有剪碎三楼亭子间她女儿的照片。”夏漠开始仔细察看剪刀上的毛发,“我老师过去跟我说过,最好不要去探究一个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因为那就像在迷宫里找针线……你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好了,”夏漠终于抬起了头,“好了,这应该是头发,不是阴毛。阴毛要更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