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的晚餐

1

日光浴室已经荒废了。

失去照顾的花朵杂乱无章,有的枯萎了,有的藤蔓恣意生长。以前注定要被仔细摘除的杂草,现在却占据了这片地方,一副“这是我的地盘”的样子。经常被人围坐着谈笑、放着香气扑鼻的红茶和烤点心的圆桌现在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张圆桌上放着一本书。

皮革装帧,封面上没有文字,厚厚的切口已经变成了浅褐色。虽然附有看上去非常坚固的锁,但它却是打开的,好像在引诱哪个人过来拿似的。

在某个晴朗春日的下午,一名脸上带着不安神色女学生误闯了进来。虽然荒芜的氛围让她有些害怕,但她好像生来就很好奇,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入了日光浴室。

玻璃沾上了污渍而模糊不清,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几乎看不到脚印。女学生窥视了一下左右,但还是跨了进来。她突然注意到圆桌上的书,表情微微一亮,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因为书有些脏,手指稍有犹豫,但不久就慢慢地、小心不伤到纸地翻了起来。

出现的不是铅字,而是用钢笔认真写出来的字。那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第一页上留有一句草书——“巴别会就这样消失了。”

故事从第二页开始。

五月一日

我已经不是巴别会的成员了。

这点钱跟爸爸赚到手的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我只是因为没有交这些钱,就被除名了。

如果早知道爸爸不会帮忙的话,我有的是办法筹款。但是会长竟连一天都不肯等。在巴别会的历史中,只有一个人因为没付那点会费而被开除——那就是我,大寺鞠绘。

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颤抖着,欲哭无泪。

真是太耻辱了。

五月二日

爸爸心情很好,好得连我在生气都没有察觉。我又没问他,他就自说自话了起来。

“一流的人果然还是一定要吃一流的东西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介绍人帮我找到了最棒的厨师。手艺就不用说了,教养也好,容貌也无可挑剔,可以说是淘到宝了。年龄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鞠绘,你知道厨娘吗?”

这个词没听过。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爸爸好像很满意。

“什么啊,你净读那些深奥的书,却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个可怜的家伙。那是特别的厨师,人数极少,是最高级的。正和我家相衬。因为介绍所的家伙傲慢地说‘不知大寺先生能否让她一展所长’这种大话,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的侧脸。”

帮我家做饭的马渕先生其实本职并不是厨师。他从爷爷那代就在我家了,原本是温泉旅馆的勤杂人员。他虽然不会做精细的菜肴,但每天做饭时都会认真地为爸爸和妈妈的健康考虑。我问爸爸马渕先生会怎样,他却更加开心地说:

“解雇,当然是解雇了。不过嘛……在厨师上任之前,就还是用他吧。”

最近,爸爸在开除别人的时候最高兴。

没有静下来说话的机会,明天再尽力吧。

五月四日

爸爸并不是忘记了会费的事情,他果然是故意不帮我交的。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沉下了脸,发泄似的说:

“女儿进了大学,怎么说都很时髦,而且还能提高身价,所以我没有发牢骚。但是你的‘那个’是什么?我可不会为了你的业余爱好而花钱。有钱人要懂得花钱的方法!”

啊,真是的,我的爸爸为什么如此短视呢?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因为喜欢看书而加入了巴别会吧。明明我一有机会就跟他说这些的。

我体会着无力的徒劳感,重新跟他说明。巴别会的成员全是一流名士的子女。我一一罗列出会员的名字,爸爸的表情不断地改变。最后我一发牢骚——

“六纲家的女儿差点就要邀请我去做客了。”

不出所料,爸爸马上就探过身子问道:

“六纲是指那个制药的六纲吗?”

“是啊,爸爸。但是相较而言,我对丹山家的那位更有兴趣。”

“连丹山都……”爸爸在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后,生气地说,“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听到这些话,不要说会费了,就算再乘以十,我也会付的。”

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一圈圈地来回转,就像一只面前挂着猎物,却总也够不到的野兽似的。

“又不是无法挽回,只要付给那个会长什么的小姑娘五倍,不,三倍的违约金,就能撤销除名了吧。”

我摇了摇头。

“巴别会不是用钱就能搞定的地方。我不认为事情一旦决定,还能用钞票捆儿来解决。”

“你这点就叫不谙世故。”爸爸自信满满地断言道,“你堆堆看。如果把现金堆在眼前的话,无论什么人都会动摇。越是不缺钱的人,就越是利欲熏心。早点去比较好,你明天就出发吧。”

爸爸从金库里拿出成捆的现金递给我。

“听好了,这可是投资啊。如果你拿不出相应的成果,爸爸也会很为难。”

我比爸爸更清楚这是一项投资,所以才提早拜托他——可他却事到如今才给我这些从未见过的巨款。

他喋喋不休地叮嘱我:“一点点拿出来,多出来的要还给我。”

五月七日

会长没有理睬我。

果然如此。很遗憾要把钞票捆儿还给爸爸。

五月十日

新的厨师来了。

信件在早上送了过来。因为爸爸扫了一眼,表情就变得很奇怪,所以我就凑到旁边看了。白色的便笺给人干净的感觉,上面排列着端正且严谨的楷体字——比我的字漂亮很多。

很荣幸能为您效劳。在下已来到城镇的边界,为了不在贵府诸位面前失了礼数,烦请您派人过来迎接——内容大致如此,写得有礼有节并且很委婉。

虽然我们家也有一些佣人,但雇佣他们的时候,从未派人去接过。我稍许吃了一惊,然后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爸爸很讨厌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以及违抗他,一旦这样,他马上就会气得发昏。他该不会把好不容易请来的厨师赶回去吧。我想到这里就看向了爸爸,只见他在大笑。

“不愧是一流的,就是与众不同。把她和其他的家伙们一视同仁,确实有些不太合适。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最高级的嘛!”

然后,爸爸叫黑井先生把车开出来。我想新的厨师大概是想请我们帮她叫出租车吧。用家里的车去迎接她,似乎有些过头了,但因为爸爸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所以我就保持了沉默。

一个多小时后,黑井先生回来了。车子一直开到了正门,而不是后门。

新厨师穿着鲜红色的上衣和绿色的裙子,虽然稍微有些冷傲的感觉,但却是一位美人。她态度大方,不惹人讨厌,自然地散发出自信,和我想象中的厨师样子大相径庭。

她带着一个女孩,不知是学徒还是女仆。女孩双手提着似乎很重的刻有龙的金色箱子。黑井先生跟她说:“我帮你拿吧。”但她却直摇头,看上去很可爱。

厨师在爸爸和妈妈的面前跪了下来。

“在下是从今天起在贵府里担任厨娘的阿夏,请多多关照。”

她用清澈的声音打了恰当的招呼,然后并没有久跪不走,而是马上就退下了。我本想问她厨娘和普通的厨师有何不同,但因为她的举动太过自然,所以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询问的机会。不过,只要她开始工作,我就会马上明白的吧。

听爸爸和妈妈说她好像是住进我们家里工作的。一想到能和阿夏待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感到有些开心。

五月十一日

厨娘的工作好像是专门制作宴会菜肴。早餐时分,妈妈叫她煎荷包蛋,却被拒绝了,这让她很不高兴。爸爸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但还是假充内行地说:“就因为是这种厨师,所以才有价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马渕先生没有被开除真是太好了。

我和阿夏带来的女孩在走廊里相遇了。我一对上女孩的视线,她就靠到墙壁边上弯下了腰,纹丝不动。虽然她好像是在等我走过去,但我还是试着跟她搭话了。女孩的声音有点轻,但声线却像小孩子一样高。

“你是昨天来的厨师的学徒吧?”

“是的,在下叫阿文。”

总觉得她的敬语有些生硬。

“这样啊,小文是吧,请多关照。”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好像很重的箱子,于是问她里面放了些什么。小文诚惶诚恐地站着,低着头回答道:

“是烹饪工具。菜刀、砧板、勺子等。”

厨娘对工具也有讲究啊。我有些佩服,后来又觉得有些奇怪。

砧板也有分好坏吗?

五月十三日

我总觉得有点热,所以就在房间里看威廉·爱尔利修的短篇。

我虽然没有食欲,但在看了《爪子》之后,就觉得如果是煨炖兔肉的话,自己似乎吃得下去。但是,马渕先生大概没有做过兔肉吧。

请阿夏做给我吃就好了,不过,小文会不会做呢?

(追记)

我最终请马渕先生做了普通的鸡蛋粥,还是这个最好。

吃过休息一会儿,有助于睡眠。

五月十四日

为了见识一下阿夏的真本事,爸爸和叔叔他们打算聚在一起举办宴会。

似乎比起爸爸来,反倒是妈妈更想让阿夏快点做菜。她在怀疑阿夏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厨师。我虽然不讨厌马渕先生做的炖蔬菜,但确实很想早点尝到阿夏的手艺。

早上,爸爸命令阿夏准备晚餐。阿夏在毕恭毕敬地说出“知道了”之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道:

“由于宴会比较突然,所以要准备山珍海味有些困难。用羊头肉薄片当主菜的话,您意下如何?”

爸爸皱起了眉头。

“羊头是指羊的脑袋吗?那种东西会好吃吗?”

“是佳品。”

“好吧。羊肉有膻味,你要多加注意啊。”

阿夏弯下了腰。

“在下会尽力让您满意的。”

啊,真是班门弄斧。爸爸似乎以为自己提了个好建议,得意扬扬的,但对阿夏说那种话,实在太不合适了。

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在通往自己家的缓坡上看到了小文正拉着大型的两轮拖车。

车子上堆积着很多木箱,小文呼吸困难地爬上坡道。她应该是想笔直地拉着拖车吧,但车子却渐渐拐到了左边——那是因为货物没堆好。

不过,东西还真是多啊。里面放着的应该是食材吧,但是,这量似乎多到招待家里的所有佣人都吃饱喝足还绰绰有余。就算每天召开宴会,也要持续个半个月左右。

回到家里,爸爸和阿夏正在说话。

阿夏似乎想在客人的面前做菜。

“在下觉得展示自己的本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爸爸好像觉得无可无不可地听着。但是阿夏却又说道:

“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都很喜欢这样。”

于是爸爸立刻摆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以前的主人是以前,你不要忘了现在的主人是谁。菜就在厨房里做,做好端上来就行了。”

阿夏闻言不动声色,仍然说了一句“知道了”后就退了下去。我很清楚,爸爸讨厌被拿来和“其他的有钱人”比较。

做出来的晚餐相当美味。

羊肉尝起来非常嫩。其实,我也对羊肉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切得薄薄的羊肉隐约泛着一点粉色,就连外观也很漂亮,加了大蒜的蘸酱也好吃得不得了。盘子应该是我们家原本就有的,但只是因为装盘的缘故,就看上去完全不同了。盘子里好像盛开了一朵花似的。

还有,爸爸和叔叔他们好像没怎么留意,但糖醋大葱真是太脆了,没有比这更棒的了。虽然有些对不住马渕先生,但阿夏的菜肴确实非常出色。

遗憾的是,一起吃晚餐的人是叔叔他们。爸爸摆出居功自傲的脸色,反复把羊肉的美味归功于“是我让她注意的哦”;叔叔他们贪婪地吃着美食,光想着填饱肚子。真是不体面,太浪费了。假如……

假如受招待的是巴别会的成员们,应该会更棒的。

五月十五日

愉快的宴会的善后工作。

早上,费用的明细单让妈妈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

我让妈妈给我看,于是也吓了一跳——“十二个羊头”。虽然我没有在近处仔细地观察过羊,但我知道羊头并不小,差不多怀里只能抱一个吧。大概只需一个就足以供六个人吃了,竟然买了十二个,真是……再看看自己曾感叹过的大葱——“十千克大葱”。一根大葱也就几克吧。居然买了十千克。明明端到饭桌上的糖醋大葱少到用筷子夹个两三次就没了。其他的食材也全都如此。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脸色忽青忽白。

“这种冤枉钱能出吗?!”

真稀奇,爸爸居然在安抚妈妈。

“算了算了,一开始不要说这么小气的话。精益求精地选择材料,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吧。”

“怎么可能这么多。肯定是那个女人虚报数目,企图克扣!”

“难道还牵扯了肉店和蔬菜店吗?你不要说傻话。在这种时候,有钱人就会爽快地付钱。”

我听着这些话,想起了昨天见到的小文。那辆拖车的木箱里的东西该不会全都在昨天的宴会上用光了吧?怎么可能!无论叔叔他们有多贪婪,也吃不了那么多。

晚上,阿夏来了。

她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穿的红色上衣和绿色裙子,跪下来毕恭毕敬地说:

“昨天的菜肴似乎合了您的意,在下不胜荣幸。那么,按照惯例,请您赏赐小费吧。”

爸爸的脑子混乱了。

“我应该是每个月给你工资吧。”

“是的。”

阿夏无论何时都很冷静。

“在下对此心怀感激。但这是两回事,收小费是规矩。”

爸爸一听到惯例、规矩什么的,就无法辩驳了。因为他之前没有请过厨娘,所以不知道“一般”的情况。但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无法马上答应每次吩咐佣人做事就要付出额外费用这件事。在爸爸含糊其辞的时候,阿夏从腰包里拿出了账单。

“这就是先例。”

我没有见到那张账单。不过,从爸爸大张着嘴合不上的样子来看,估计金额相当大吧。还好妈妈不在这里。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会发生一点纠纷吧。

爸爸抬头看天,俯首望地,发出了叹息。接着,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笑道:

“原来如此,我清楚了。来房里拿吧。”

要憋住不笑真是太难了。我看着爸爸逞强的样子,就觉得痛快。

五月二十日

一整天都是暴雨。心情不畅。我看起罗尔德·达尔的短篇集调整情绪。其中一篇叫做《猪》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我也不讨厌这样的故事,但六纲却特别喜欢。本来可以用它来搭话的。在去年的读书会上,我和六纲聊了邓萨尼勋爵的《两瓶调味品》。

大家今年也会去蓼沼的避暑别墅参加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吧。

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真的是因为会费的缘故吗?

五月二十七日

我发现本以为弄丢了的项链坠子就掉在梳妆台的下面。

那是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给我的礼物。刚收到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但现在找到了,我却开心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论是这片宅地,还是大寺家的财产,全都是在爷爷那一代积累下来的。爷爷是著名的投机商,似乎只要哪家公司受到他的关注,股票就会涨。但尽管如此,他本人却还没有享受过奢侈的生活,就撒手人寰了。

我听人说,“大寺的上一代虽然也赚钱,但更多的却是促进了社会上金钱的良性流通。有好几家公司都因为大寺的投资而兴旺了起来。”与此相比,大寺的当代——也就是爸爸,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投机家,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吸血鬼。将对方养胖,然后把血吸干,这样就结束了。因为处事方法不行,有时在将对方吸干后,连自己也瘦了下来,真是糊涂的吸血鬼——不如说是食尸鬼吧。

我非常喜欢爷爷——虽然在爷爷活着的时候,我还太小,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爸爸训斥我,“至少要说‘爷爷大人’!”但是,爷爷就是爷爷。装腔作势也要适可而止。

爷爷担心如果爸爸继承财产的话,可能会只为了炫耀就花出大笔的金钱。爷爷不愧是爸爸的父亲,他的担心成真了。爸爸平时连伸只手都不乐意,但为了面子却会花钱如流水。阿夏的事情也是如此,不过,最近又有了一件事,爸爸想在客厅里挂一幅画。

会来这栋宅邸拜访暴发户的客人,明明是不会去欣赏什么画的。

六月二日

昨天召开了酒宴。

阿夏在向爸爸问了客人的人数和嗜好后,毫不犹豫地考虑起了菜单。

“那么,酒宴上用鹅来做菜如何?这是被称为‘食中异品’的菜肴,请您务必品尝一下。”

“鹅吗?是鸟类啊。”

“对,是鸟类。”

“鹅啊……”

爸爸似乎想插些话,但他好像不知道鹅该怎么烹饪比较好,所以只说了一句“交给你了”。因为鹅说起来还是鸟,所以我猜想大概会是类似烤鸡的整只烧烤的菜肴吧。

宴会的规模比较小,爸爸只邀请了两三位朋友,因此我不能参加。妈妈好像出席了,我则待在房间里看书——吃不到阿夏做的菜有些遗憾。

今天,我在庭院里看到了小文。她大概是累了,一走出厨房门就轻轻地坐了下来,仰望着天空发呆,甚至还叹了气。才不过十岁左右,就这么老成,我在觉得她可怜之前,不知为何就先觉得好笑了。

不久,她把某个用白布包着的东西拿了出来,开始啃。那东西是暗橙色的,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油炸食品。为了不吓到她,我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问道:

“小文,你在吃什么?”

我的体贴没有起到作用,小文就如字面所写的那样跳了起来。她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身后,面容僵硬地说道:

“对不起,大小姐。在下要回去工作了。”

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悲哀,于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因为我前段日子还在拉着两轮拖车赚运费呢。”我无意中看向自己的手,“虽然现在水泡都已经消失了。”

小文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笑出来,表情很是苦恼。

“那么,你在吃什么?”

“啊,是。”

小文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把那个东西亮了出来,我见状吓了一跳——那个东西凹凸不平、有许多突起的骨节,似乎是鸟的脚。脚趾有三根,之间连着蹼。我心想:莫非是……

“这不是鹅吗?”

“是的。”

“是用昨天剩下的东西做的吗?”

小文摇了摇头。

“不,这是昨天的鹅肉菜肴,也是阿夏姐姐的拿手菜,叫作鹅掌。装盘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我把它捡了起来。”

我“嗯”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没机会见到爸爸,但我很想问他,当看到这个东西作为鹅肉菜肴端出来时有什么感想。

“好吃吗?”

我问道,于是小文第一次露出爽朗的表情。

“嗯。昨天大家也很喜欢。鹅的风味全都集中在脚上。真的是一道很棒的菜肴。”

“是吗?我也好想吃一只鹅掌啊。”

小文慌忙拉住了我的手。

“不可以,这是掉在地板上的东西。不能交给大小姐。”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自己还没有报过名字。

“不是大小姐,而是鞠绘哦。”

小文没有回答。或许我有些勉强她了吧,如果以前,比方说,哪位名人的女儿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也只会感到为难。于是我改变了话题。

“小文是在阿夏的手下学习做菜吧。那么,你也要当厨娘吗?”

我只是无意地问一下而已,但小文却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不久,她嘟囔道:

“我喜欢烹饪。阿夏姐姐很出色。”

“对啊,她很漂亮。”

“但是我却不想当厨娘。”

那是轻到几乎要消失的声音。

大概是有什么原因吧。但我并不想问。

加油啊,小文。我支持你。

不过,我不会帮忙的。

六月四日

我因为有些在意鹅掌的制作方法,所以就以菜名为线索,请懂行的人帮我调查。中国的文献里有这个名字。

“将一张铁网布在地上,在下面铺上炭火,把鹅赶过去,让它踩在铁网上面,鹅转个几圈就会死了。”

这个我还能够明白。又发现了一篇。

“事先把鹅养肥,到要杀的时候,先将油煮沸,把鹅掌插进去,等到鹅痛苦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再把它放到池水里,让它跳来跳去。过一会儿,再次用油煮,然后又一次放到池水里。”

我感到后背发凉。阿夏是怎么烹饪的呢?

顺便提一下味道,据爸爸所说,似乎“很美味”。我抱怨不清楚有多美味后,爸爸就换了个说法,“美味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不是小孩子。

六月五日

马渕先生辞职了。从表面上来看,果然是被阿夏赶走的吧。

虽然阿夏只做宴会菜肴,但因为味道实在比马渕先生做的好上太多,所以爸爸就屈服了。他好像还会雇别的厨师负责平时的饮食。

至少要慰劳一下马渕先生。明天带些什么去吧。

2

不管写在日记上的话多么紊乱,文字却一直都很漂亮且工整。这似乎表现出了大寺鞠绘超凡的自控力。

但这自控力却意外地瓦解了。突然出现了几乎可以说是杂乱无章的文字。翻阅着日记的女学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她注意到自己一直站着。和圆桌组成一套的白色椅子上的油漆斑斑驳驳,明明是春天,却有一片落叶掉在椅面上。

她拿出手帕抹了一下,舒服地坐了下来,接着又翻过一页。

六月十一日

难以置信。

六月十二日

难以置信这个词,并不是“因为绝对不可能,所以无法相信”的意思。

我觉得是“有可能,大概做了吧”的意思。

但是,我不想相信。

六月十七日

爸爸终于打算买画了。他把谦恭过头且非常可疑的画商叫到了家里,说了很多话。

“有一个男性新锐画家的画非常出色。他是过来请我估价的,将来身价肯定会上涨,我建议您可以投资。”

虽然爸爸非常喜欢投资,但不会因为别人的建议就老实地同意。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

“你在说什么呢。升值贬值什么的不是问题,拿出好东西来!”

不愧是画商,很会看人。他好像立即就察觉到了爸爸想要一幅能令每个来到客厅的人都赞叹“真厉害”的画。

“那么,复制画如何呢?不管怎么说,它都能给看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还可以证明客人的教养。价格也不是很贵——啊,这只是跟您提一下而已。”

爸爸虽然还是不太高兴,但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复制吗?用这种东西来糊弄,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啊。”

“但是,用无名新人的作品来装饰这间房间,会不会感到少了点什么?刚才听了您的预算,虽然也能购买大师的作品,但号数肯定会小一点。若是把小窗子般的画挂在这面墙壁上,就有些欠妥了吧。”

画商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大大地伸开了双臂。

“小的话不行啊。”

“这取决于客人的喜好,不过嘛,一般都是这样的。”

“复制画有些什么?”

画商的两只手互相摩挲着。

“嗯……如果是这间房间的话,塞尚如何?也可以为您准备莫奈的优秀画作。”

但是,画商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他的想法一眼就能看透——只要举出人气画家的名字,对方就会点头吧。爸爸也有这方面的嗅觉。他“哼”地嗤之以鼻:

“那就不足取了。首先,如果马上就被人看出是复制画,就没有意义了。”

“是,啊,那么……”

“啊,不用你了。鞠绘。”

爸爸突然回头叫我。

“你也略懂一些吧?怎么样,你来说说有什么画和这间房间比较相衬的?”

从爸爸叫我到场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总而言之,我被当成了爸爸的“教养”的一部分。

我思考了起来。这间房间贴着红色和金色墙纸,令人感到不安,有什么画和它相衬呢?好难啊。不过,说到和大寺家相衬的画,我也不是没有头绪。

“有热里科的画吗?”

“啊!”画商自然地面泛微笑,“热里科吗?原来如此,确实很有眼力。您喜欢吗?”

“不喜欢。不过我想应该挺适合放在这间房间里吧。可以请您准备吗?”

“当然当然,只要给我时间的话。”

爸爸虽然被晾在一边,但心情还是好转了起来,于是他插嘴道:

“热里科这个人很有名吗?”

“对,他的名字是蒂奥道。”

我懒得说明,只讲了这一句,然后抢在画商跟我说多余的话之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那就请您准备《梅杜萨之筏》。”

画商到底还是困惑了,但他并没有提出异议。我很高兴不用多费唇舌。

真期待画送过来的时候啊。《梅杜萨之筏》在这个家的衬托下,一定会更美吧。

六月二十日

雨下得很大。

我在大学内与巴别会的会长不期而遇。会员们大都身材纤细,但只有会长体型比较丰满。那个人看上去实在很有包容力,然而,却是将我除名的罪魁祸首。

“你好”、“好久不见”、“身体好吗”,我笼统地寒暄了一遍,然后抱着一线希望说:

“很抱歉拖延了会费。但恳请你再次让我加入巴别会。”

会长的态度虽然温和,但说的话却很清楚。

“这件事应该已经过去了吧。我不是已经请你放弃了吗?”

我确实曾经一度放弃了,但现在这个会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必要。我缠着会长不肯罢休,她用夹杂着慈爱与为难的目光望着我,好像在看一只蹭过来的狗。

“那么,我们谈一下吧。请移步到那边的咖啡馆。”

我被带到了大学内的咖啡馆里,那里只是学生们的休息处,无法和巴别会成员聚会的那个漂亮的日光浴室相媲美。大概是为了躲雨吧,人影似乎比以往要多。会长平静地开始说话:

“大寺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除名吧?”

我犹豫不定。

表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没有在期限之内缴纳会费,但是我总觉得不仅如此,我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永远开除。会长的手碰也不碰便宜的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我知道她在试探我,但过了很久我仍然什么都没有想到。

会长看透我答不出来,便说道: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巴别会。”

我一瞬间以为她说的是巴别会不需要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虽然会不甘心,但却能理解。然而不是,反过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巴别会这个名字很夸张,但左右不过是个读书会。只是一个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大学内的日光浴室里,聊些故事的团体而已。应该没必要计较需要不需要什么的。

会长闻言,落寞地微笑道:

“对,‘巴别会’不过是个读书会的名字。然而,长年累月下来,这个名字开始有了别的含义。”

“别的含义?”

“是的。”她轻轻地点头,“巴别会是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幻想家们的圣域。那些受不了太过单纯或复杂的现实的人就会聚集在巴别会里。可以说我们抱着同一个宿疾。”

咖啡馆里充斥着嘈杂的低语。

“平时一副普通的样子努力学习,回到家里完美地演绎着被寄予期望的角色,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几乎无可挽救的幻想家。这样的人就会聚集到巴别会里。”

“是指为了逃避而看故事吗?”

“或许如此。不过,比起逃避,还是通过故事来面对现实的人比较多。把单纯的偶然当成侦探小说里的故事一样玩味,从意外事故里找出诡异的地方。”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吧。但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然后会长就凝视着我说:

“然而大寺小姐,你不一样。”

如果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的话,我的确不同。

“你在巴别会里寻求的是社交和人脉。你和六纲小姐交上了朋友,意图接近丹山小姐,还送过礼物给我。如果和会员们打好关系的话,确实极为有利。无法否认或许除了你,还有其他的会员,比如说我,也抱有别的目的。但那无所谓。”

果然被看穿了。虽然我不是没有预料到,但脸颊还是热了起来。

“但是你骨子里是一个实干家吧。”

我不寒而栗。

“幻想和现实之间有一堵坚固的墙。一般人当然拥有这堵墙。然而,巴别会的人要么没有这堵墙,要么就算有也很脆弱。而你却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我们怎么能够接纳你呢?”

“我……”

“换句话说,在巴别会里,只有你一个人太坚强了。你根本就不需要依靠故事的力量面对现实,我们所处的黑暗世界不欢迎你的光辉。巴别会是供梦想家在梦想里沉浸片刻的地方,如果实干家闯入的话,往往会让梦想家感到自卑。你不明白这一点。”

会长说道:

“这才是你被除名的原因。”

我打从心底里同意她的话。以前的我确实没有资格加入巴别会,但现在的我大概已经有资格了。

然而,我却没法告诉她。

六月二十一日

心情平静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混乱到极点,什么都无法思考了而已。不过,我终于可以把在这十天左右的日子里获悉的东西写成文字了。在把它当成噩梦忘却之前,先记下来。

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爷爷被爸爸和叔叔杀死了。

我曾经觉得很奇怪。爷爷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眼睛和牙齿都很好,他坚持每天早上做国民体操,并为此感到自豪。但爷爷竟然“疾病发作猝死”了,我很奇怪到底是什么病发作了。

真相是三兄弟因为各种不得已的原由而债台高筑,凑在一起想了个坏主意,让有钱的爷爷喝下了毒药。因为三兄弟都不信任对方,所以为防止有人背叛,每个人都拿着坦白书。

被开除的马渕先生偷偷地告诉了我一件事。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天,马渕先生照爸爸的吩咐出了门。应该有人代替马渕先生为爷爷做了饭,后来马渕先生把遗留在厨房的垃圾扔到池塘里,鱼都死了。

难以置信。但是,或许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是知道的——爸爸大概做了。

所以,我在爸爸召开酒宴的那一天,潜进了他的房间。

爸爸其实应该再胆小一点的,他把弑父的坦白书草率地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上面写着,毒药用的是乌头【注: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剧毒。】。

六月二十二日

当时做什么都不成功的爸爸很有可能杀了传说中的投机商——爷爷,和兄弟平分了财产。

但是,我真正不敢置信、不愿意相信的却是——我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原谅了这桩杀人事件。

我以前最喜欢爷爷了,而且爷爷也很疼爱我。

但是,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就一片灿烂。就在三年以前,我还住在会漏雨的大杂院里,为赚一点运费而拉着两轮拖车。夏天被太阳晒得乌黑,冬天手指上一直都有冻裂的伤口。连书都买不起。而现在如何呢?就算爸爸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但我还是可以上大学了。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爸爸他们让爷爷服下了毒药。

为什么我无法责备爸爸呢?因为爸爸杀死爷爷,养肥了自己,而咬着他的小腿吃了个饱的人就是我。

大概我不仅在心里原谅了爸爸的杀人事件……

甚至还觉得杀得好。

(追记)

啊,但是……

身为实干家的我应该觉得感谢爸爸。

然而,在这十天里,我每晚都会想起爷爷。我把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项链坠子抱在胸前,潸然泪下,止也止不住。不上大学就好了,两轮拖车不管拉多久都无所谓,我想让爷爷活着。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爸爸成为杀人犯。

我记得会长的话——“你骨子里是一个实干家吧。”

错了。

我觉得自己以前是实干家。抱着算计进入巴别会,只打算用笑容来构筑人脉。但是,如果我的内心深处真的是一个实干家的话,应该只会觉得“杀得好”。

应该就不会变得这么悲伤。

我幻想着帮爷爷报仇的景象。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爸爸服下乌头赔罪。然后俯视着痛苦的爸爸,告诉他我全都知道。但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只是故事而已。

只是故事而已,却萦绕在我的心头。

3

这篇记述之后,日记里出现了很长一段空白。

但并不是白纸,而是写着人的名字、时间,还有突然想起来的只言片语。日记依旧杂乱无章,仿佛直接体现出了笔者乱成一团的心。女孩大概是想在这些废话当中推测出什么吧,翻页的速度并没有改变。

她已经知道了,日记里所写的“漂亮的日光浴室”就是她现在身处的地方。

天渐渐地黑了。日光浴室被慢慢地染成了橘色。

日记到底还是没有停止,突然再次展开了叙述。

七月二十日

虽然爸爸一开始表现出了开心的样子,说着“这才叫一流”什么的,但他的忍耐好像也逐渐到了极限。阿夏一说话,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在我看来,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是解释不通为什么会买进这么多食材。上次的宴席上,为了筹备八人份的鱼汤,她竟然买了三十千克的鲇鱼。加上卷心菜和茄子,送过来的账单上合计重量将近一百千克。

爸爸说阿夏大概是在选择食材吧,买来三十千克的鲇鱼,从中选择最好的一条用以煲汤,盛赞她身为有钱人的厨师如此精挑细选很值得钦佩。但妈妈一句话就反驳了这个观点,“没必要买回来选,可以在店里选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爸爸虽然说“这样太小气了”,但实在是很没有底气。妈妈一直深信阿夏在把多余的食材转卖或退回去,赚取差额利润。

第二个是阿夏在宴席结束后,肯定会跟爸爸要小费。虽然爸爸好像很大方地付给了她,但他明显无法理解。如果是去饭店吃饭,那么付给服务员小费很平常。但是为什么叫雇来的厨师工作还要另外付钱呢?我很清楚爸爸就是这么想的。

我辗转地听说了阿夏报出的账单金额。大概是我听错了吧。如果正如我所听到的,那么以每月一次的频率请阿夏做菜,花的钱将比我一年的学费还要多。当然爸爸也不是付不出来,但我觉得这样很没有意义。

不过,这两点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地方不合理,但爸爸为了面子而花钱也是家常便饭了。所以,大概是第三个原因占的比重比较大。

有一天,爸爸跟阿夏说:

“这次请你做什么呢?对了,猴子怎么样?”

爸爸这么说是想刁难人,但阿夏却不为所动。

“猴子也是美味。这道菜在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里大受好评。”

然后她开始说明起做法。爸爸自食恶果,于是结束话题。

“知道了。不过,猴子就算了。”

类似的对话还发生在关于蛇、蝙蝠和鳄鱼的讨论上。每一次,阿夏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里……”、“以前被叫去为某场宴会做菜的时候……”等,使得爸爸心情变差。

爸爸并不是要吃怪异的东西或珍馐,而是想让阿夏说出“从未有人命我做过这道菜”。虽然他对吃并不在行,但却对阿夏背后的那些人燃起了敌忾之心。

大概是爸爸每次听到阿夏说以前做过这道菜,就觉得输给了她过去的雇主吧。爸爸骄傲于自己是一流的富豪,却几乎不懂美食,因此才更加生气。

今天,爸爸问我:

“喂,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什么都行,让阿夏帮你做。”

我知道爸爸早晚会依靠我,就像之前买画那次一样。所以我早有准备。

“那么,把叔叔们也叫过来,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如何?这样阿夏也有大显身手的价值。”

“这不要紧,但问题是你要让她做什么?”

配得上爸爸、叔叔们,还有我——大寺家的食材只有一种,我建议爸爸吃阿米斯丹羊。

七月二十一日

爸爸叫来了阿夏。最近阿夏都是被爸爸叫过来问答几句后就照吩咐退了下去。但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

“见过家主。”

阿夏跪了下来。

爸爸坐在椅子上向后靠。

“噢,终于决定要叫你做什么菜了。”

“请您吩咐。”

“是羊。”

跟往常一样应对的阿夏稍微感到有些困惑。这也难怪,爸爸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拖了这么久,结果却点了一个普通的菜。但是她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深深地弯下了腰。

“羊吗?明白了。”

这时,爸爸非常装模作样地补充道:

“虽说是羊,但普通的羊没什么意思,也不值得你出手。鹿儿岛的猪,松阪的牛,羊也有很多种类吧。”

“诚然如此。”

“我想叫你做的是阿米斯丹羊。”

雇佣阿夏的时候,介绍人不仅担保了她的手艺,还担保了她的教养。所以,阿夏也知道阿米斯丹羊。

“您是说阿米斯丹羊吗?”

“是啊。以前有人命你做过吗?”

阿夏低着头回答道:

“没有。到目前为止,不管是在工作过的家庭里,还是在被叫去做菜的宴会上,都没有人命我做过阿米斯丹羊。”

爸爸闻言点了点头。他可能是打算严肃地点头,但嘴角却浮现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

“听说非常美味啊。但问题是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处理过这种食材。你知道阿米斯丹羊怎么烹饪比较好吗?”

我想这她肯定不知道了吧。不管阿夏的手艺有多高超,无论厨娘是多么特别的厨师,也不会连阿米斯丹羊的烹饪法都知道吧。

然而,阿夏却轻描淡写地说:

“知道。”

“哦?”

“雄性的阿米斯丹羊叫作‘饶把火’,意思是跟火把相比,还值得一吃【注:此处日文原书内容有误,“饶把火”的意思是这种肉老,需要多加把火。】,是受到蔑视的最下等的食材。但是雌性的阿米斯丹羊叫作‘不羡羊’,意思是味道比羊还要好。要说烹饪的话,在《鸡肋编》这本书里记载了蒸、烤、煮、腌四种方法。在下详细地介绍一下,再请您定夺如何?”

爸爸的表情有些复杂。

“啊,不用了,那就交给你了。比羊还要美味的羊这点挺有意思的。替我选一个最好的烹饪法。”

“明白了。”

阿夏叩拜道。但是话题并没有结束,还需要就烹饪阿米斯丹羊商量一些事情。阿夏慢慢地抬起脸,说:

“那么,实在不好意思,请您给我三年的期限。”

“什么!”爸爸瞪着眼睛,发出暴躁的声音,“居然要三年!做一道羊的菜需要花三年这么久吗?”

“烹饪的话,不需要费那么多工夫。然而,阿米斯丹羊虽然不是珍稀动物,但国法是禁止捕捉的。根据您的吩咐,在下要准备最高级的阿米斯丹羊,那么寻找狩猎场要花一年,熟悉狩猎场要花一年,选择猎物要花一年。”

爸爸非常动摇。

“不能杀吗?类似禁猎鸟类一样吗?”

“不是说不能杀。实际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头阿米斯丹羊被猎杀。但是,像我这样的厨师很难弄到手,无论如何也只能靠自己捕猎。而且,我虽然受过厨娘的普通训练,但并不是猎人,可能也会因为害怕而出纰漏。”

“但是三年太长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还有美食家为了吃珍稀的鱼而等了五十年的先例。”

“够了,别再说什么先例了!”

爸爸大喊着踢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的脸气得通红。

“不管有什么例子,无论之前的雇主怎么样,你现在的主人是我。我说了等不了,难道你没有服从的意思吗?说到底,你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立场。”

阿夏没有反抗,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眼看爸爸就要解雇阿夏了,我心想时机到了,于是插话道:

“这么说来,阿夏,如果有能让你自然地混进去,并且集中了最高级的雌性阿米斯丹羊的狩猎场,你就不用花这么久的时间了吧?”

阿夏对待我并没有像对待爸爸那么恭敬,她瞥了我一眼,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确实如此”。

“什么,你有线索吗?”

爸爸有些不痛快。但我装作不知道,微笑着说:

“嗯。蓼沼这片土地肯定很合适。羊儿们会在盛夏时分出现在湖畔。全是一些好像在做梦的软弱的羊,狩猎应该不会很辛苦吧。”

七月二十二日

阿夏约好在三周后回来,然后动身去了蓼沼。

在阿夏出发之前,我去见了她。她没有穿平时的华丽服装,而是用不起眼的行装把自己包了起来。阿夏看到我后,站着对我行了一礼。

“加油啊。”

我对她说。阿夏则不怎么高兴地回复:“谢谢。”

我本以为阿夏是那种会服从任何命令的很好使唤的人。因为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大寺家和聚集在蓼沼的羊儿们,所以多少对给阿夏增添了负担感到有些抱歉。

但是,我没想到阿夏会说出什么意见。因此,当她用细长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很意外。

“是大小姐跟老爷提议,吩咐我做阿米斯丹羊料理的吗?”

我虽然吃了一惊,但并不想隐瞒,于是点了点头。

“是啊,因为听说味道很棒。”

阿夏在瞬间望进了我的眼底。厨娘实在很会看人,我觉得连自己的心灵深处都被她看透了。

“那么,在下僭越了,只跟您说一件事。虽然与主人一家共同背负口福的业障是厨娘的夙愿,但是自古以来,阿米斯丹羊都是用脑袋而不是舌头来品尝的,请不要过于期待。”

“我知道。”

“是吗?”

阿夏的回答很冷淡。但我从她的表情上得知她对我的看法是,“竟然命人做味道不值得期待的菜肴,真是个笨丫头。”有自己的骄傲很好,更好的是她没有说出口。

小文并没有跟着她一起去。我想,她一定是不乐意去捕猎阿米斯丹羊。

然而我猜错了。好像是阿夏嘱咐过小文后,把她留在这里的。“因为你还不是厨娘,所以背负业障还太早。”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我有一点点觉得对不起阿夏,但是已经不能后悔了,而且我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七月二十六日

热里科的复制画送到了。

我本以为要再花一些时间,想不到这么快就好了。做出来的效果也就那样。不管怎么说都太单调了,明明画面正中的木筏是最精彩的地方,但绑着木筏的绳子却只是一根褐色的线,虽说是给暴发户的复制画,但就不能再认真一点吗?真是令我生气。

很遗憾,爸爸好像比起绘画技术来,更加不喜欢画的主题。

“我不太懂艺术,但你不觉得这幅画挂在迎接客人的房间里太强烈了吗?”

“是啊,但这样不是挺有冲击力的吗?我想与其挂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印象的画,还不如挂这种印象深刻的比较好呢。”

热里科的《梅杜萨之筏》取材于发生在一八一六年的真实事件。那一年,法国的军舰梅杜萨号在布朗海岬搁浅。虽然有救生船,但数量不够,一百四十九个人乘在临时搭成的木筏上,被救生船牵引着。

后来,天气恶化,救生船就切断了牵引的绳索。我虽然没有出过海,但看过有关大海的小说,里面一再描写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和无情。梅杜萨号的救生船还可以接受紧急避险【注:在法律上指为避开自身面临的急迫危难而不得已牺牲他人或他人的财物。】的辩护吧。

被抛弃的木筏漂流的时间并不长,是十二天。但是,生存者却减少到了十五个人。在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的木筏上,他们忠实地遵守着弱肉强食的规则。

热里科以惊人的冲击力描绘出了那张木筏以及惊涛骇浪的大海。他用濒死的病人和被处死的罪犯做模特来写生,画出了这张《梅杜萨之筏》。至于他在取材的过程中有没有吃过阿米斯丹羊,我就没有在书中看到了。

大寺家的人杀死亲人、夺走财产,凭借投机交易,攫取正经工作的人们的钱,奢侈享乐。我想不出比这更适合挂在这间客厅里的画了。

但是,实在很遗憾,复制的效果太差。那个画商将来肯定会遭到老天的报应。

七月二十七日

《梅杜萨之筏》很适合挂在大寺家的客厅里。出于同样的理由,阿米斯丹羊很适合成为大寺家的晚餐。

史丹利·艾林的小说《本店招牌菜》里介绍了阿米斯丹羊。虽然那是来往于富有神秘气息的西餐馆的美食家们所渴望的梦幻般的食材,但是艾林并没有过多地描述它的味道,只写了——好像在窥视自己的灵魂一般。

我的灵魂。

就算这么说,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它好像不太美味。大概跟阿夏说的一样,阿米斯丹羊是用脑袋吃的食物吧。然而,正因如此,才适合我。

在佛教故事里,据说石榴的味道和阿米斯丹羊很像。释迦牟尼把石榴给夜叉,跟他说用它来代替阿米斯丹羊。

如果是石榴的话,那我就喜欢。小的时候,我经常吃生长在大杂院后山里的石榴。

七月三十一日

爱做梦的羊儿们大概从明天起会聚集在蓼沼。

阿夏在等待她们的时候会思考些什么呢?虽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但我确信她能够完成。

巴别会嫌弃我连让幻想和现实混杂在一起都办不到。我要引发混乱,将巴别会当成牺牲品奉献给我的梦想。

阿米斯丹羊这道菜和爸爸及叔叔他们很相称,而我在吃了它以后,就能变身成与巴别会和大寺家两方都很相称的人了。

只是遗憾以后再也见不到会长了。因为巴别会里几乎都是线条纤细的女孩,只有会长一个人很丰满,挺有料的。对,她估计有55千克,55000克羊肉的话,就算是对采购量脱离常识的阿夏也该足够了吧。

阿夏应该会花很长时间精挑细选。不知道以厨娘的眼光来看,哪只羊是最高级的呢?

所以,说不定是和我关系很好的六纲被选上了。

就算那样也无所谓,我想,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就是给她上供吧。

4

然后,皮革封面的日记终于迎来了尾声。

一度杂乱的文字也变得如原来一般整齐。看得出来每一行、每一字都是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心神写出来的。也就是说,写的人意识到了将来某个人会看到这本日记。大寺鞠绘知道迟早有人会把这本日记拿在手里,这个故事就是写给那个人看的。

风吹进了日光浴室。夕阳西下,风里不再带着春天的清爽,肌肤上的寒意让女学生不知不觉地抱起了自己的身体。

八月九日

我可能误会了什么。

今天,我请小文做饭了。因为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所以我想吃一次小文做的菜。她问我想吃什么,我回答什么都行,然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阿夏曾经做过一次糖醋大葱。那实在是太棒了,让我印象深刻。小文,你会做那个吗?”

小文有些犹豫地回答:

“会,但是我做不到像阿夏那样。”

“哎呀,我又不求学徒有多完美。”

说着我戳了戳她的额头。

小文不愧是在阿夏的旁边看着她工作的,做出来的糖醋大葱是很少能吃到的佳肴。不过,我总觉得跟阿夏做出来的只吃一口就能令人为之瞠目的糖醋大葱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我既不讲究吃喝,味觉也不灵敏,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写了这些话。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阿夏做的菜肴香味格外出众吧。与之相比,小文做的菜肴传出的就是大葱的香味。虽然这种香味让我觉得很亲切,但换句话说,就是有点大葱味。

然而,这也不值得挑毛病,最重要的是,跟糖醋大葱一起做的鲷鱼饭真的很美味,因此我在吃完饭后叫来小文表扬了一番。我还给了她一点零用钱,那是我小小的心意,并不是在模仿阿夏的“小费”。小文非常惶恐,跪下来恭敬地用双手将零用钱捧过头表示感谢,但由于她的腰弯得太低了,所以就像是在遥拜一样。那样子很滑稽,我笑了起来。

“不用一个劲地弯下腰,好好站起来。”

“是。”

回答的声音里没有精神。我稍感不快,这么笨拙还跟我客气,让我很难接话。但是,当我看到抬起脸来的小文时,却吓了一跳。她的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小文惊讶地捂住自己的脸颊,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

“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关系。”

看到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我不认为那只是因为热,于是稍微加强了语气说:

“在阿夏不在的期间里,没有人为你操心吧。不要紧,你哪里不舒服就说。

尽管如此,小文还是扭捏了一会儿。不久,她终于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真的不要紧。只是因为猛吃大葱,肚子稍微有点痛。”

“猛吃大葱?小文,你吃过晚饭吗?”

“是的,我吃了大葱。”

听了这番话,我想起一件事。阿夏制作糖醋大葱时的账单上确实写着“十千克大葱”。

是因为我说了要做同样的东西,所以小文才买了数量夸张的大葱吗?我这么询问道,小文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大小姐那份的话,大概是一千克。”

即使那样,也有几十根大葱了吧。然而被端上餐桌的糖醋大葱依然少到用筷子夹个两三次就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吃惊。

“就算我点了阿夏做过的菜,但你也没必要连乱买食材这点也模仿她啊。你就是因为吃了剩下来的大葱才闹肚子的吧。真傻。”

于是小文露出奇怪的表情,说:

“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

“你说说看。”

要从畏首畏尾的孩子那里套话,需要费一点劲。我跟她争论了两三句之后,好不容易才让她说了出来。

“那么请容在下禀告,那道菜如果不用那么多大葱的话,是做不出来的。”

“说什么呢!你端出来的菜只有一点点啊,就算用一根大蒜做也足够了。”

“不,那样的话……”小文摇着头,接着就发出“啊”的一声,用手捂住了嘴。

“对了,你们是因为没有看过我们在这个家里做菜的样子,所以才不知道吧。”

“什么?怎么了?”

小文一边察看着我的脸色,一边战战兢兢地说:

“那道菜要先将大葱放到一起烫一遍。然后挑选出其中火候最恰到好处的几根,切掉它们的白根,把外面的几层都剥掉,只取出当中好的部分浸泡在醋里。因为从一根大葱上取到的东西只有一点点,所以无论如何也需要很多大葱。”

这个女孩以及阿夏一直在做这么费工夫的事情吗?我再次对厨娘的手艺表示钦佩。怪不得需要堆积如山的大葱呢!

然而,我察觉到了一件事——并不是只有大葱的订购量超乎寻常。

“那么,羊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曾经做过羊头肉,那么多羊头也不是乱买的吗?”

“是的,那道菜用的是羊脸颊上的肉。既不是羊脸颊外侧的肉,也不是内侧的肉,而是只用最好的那一部分,所以才需要大量的羊头。”

“鲇鱼呢?那也是同样如此吗?”

“只采用须子内侧的白肉。”

“其他的部分怎么办?只割下脸颊上的肉,剩下来的羊头呢?”

我无意中察觉到一件事——小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胃吃坏的。

“是被你们吃了吧?”

但小文却说“不是”。不知何故,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可怜,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不是这样的。对不起,大小姐。不管是羊还是鲇鱼,就连蔬菜也全都扔掉了。在取下最美味的部分后,其余的都不需要。阿夏姐姐说‘这种东西不配成为贵人们的食物’,就毫不惋惜地扔掉了剩余的部分,”

小文好像内心有愧似的低下了头。

“可是我很难受。阿夏说鹿的尾巴很美味,就买回好多只鹿,只切掉它们的尾巴,其余的都扔掉,但是其他的肉明明也很好吃啊。我今天也没舍得扔掉大葱。要是阿夏知道我吃了剩下来的大葱,一定会骂我的。”

我勉勉强强才听到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嘟囔着——

“我虽然喜欢做菜,但是却不想成为厨娘。”

小文非常认真地烦恼着。

但是,我却想到了别的事情。

八月十日

我所想到的自然是阿米斯丹羊的事情。

厨娘确实是特别的厨师。把阿夏介绍过来的人好像有些担心爸爸能否让厨娘一展所长。我很清楚其中的原因。

厨娘在主人和客人的面前处理食材,而且只取味道最好的部分,把其余那些还有很多用处的食材扔掉,用这种方式取悦于人。介绍人是在暗示爸爸,“你做得到这么浪费吗?”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就明白阿夏只做宴会菜肴的理由了。厨娘是请来体现奢侈的。我第一次知道这惊人的真相,感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因为阿夏说的话而闹起别扭,不让她在宴会上大显身手,所以我之前都不知道阿夏的真正价值。虽然那对爸爸来说也很不幸,但更可怜的是阿夏。她大概只能在厨房对小文施展手艺吧。

我本以为厨娘大量采购食材是为了在其中选出最好的一个。这种想法似乎是受到了爸爸说过的“买来是为了鉴别食材”的话的影响。是我思虑不周,明明只要想到曾经做过的鹅掌,就应该察觉到的。据说宴会上只端出了鹅掌,那么,鹅掌以上的部位又怎么样了呢?

假如有一种背鳍最美味的鱼,那么阿夏肯定会购入几十条鱼,只端出用背鳍做的菜。那么,阿米斯丹羊的哪个部位最好吃呢?

我本以为阿夏会从蓼沼的羊群中捕捉一只回来,但是现在听说了厨娘的烹饪法之后,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

沉浸在梦乡中的脆弱羊群已经献给了我的梦想。

它们要么全部被捉,要么一只不留。

八月二十日

阿夏回来了。

时隔三周回来的阿夏既没有长胖,也没有变瘦,更没有被晒黑,完全看不出她在避暑胜地逗留了很久。阿夏穿着跟往常一样的礼服——红色的上衣配绿色的裙子,就像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跪着向爸爸复命。

“让您久候,阿米斯丹羊料理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了。”

“噢。”

虽然爸爸三周前还差点要把阿夏开除,但当她备齐了珍馐回来之后,爸爸到底还是不想刁难人了。他心情很好地微笑道:

“过程怎么样?”

“非常顺利。正如大小姐所说,的确有上等的阿米斯丹羊成群结队地来到了蓼沼。虽然肥羊很少这一点让我有点不安,但细腻的肉质实在让人惊叹不已,一定能够符合您的期待。”

“好、好。”

爸爸拍手大乐。

“既然得了这么好的肉,只邀请弟弟们有些可惜了,应该再多叫一点客人的。不过,你已经准备了相应份量的食材,现在大概已经不能增加人数了吧?”

“恐怕是的。”

然后,阿夏抬起脸,跟往常一样流利地说明起菜单。

“古书有云阿米斯丹羊的‘唇’很美味。今晚,请尽情地享用炖羊唇。”

我……

5

日光浴室完全荒废了。

这儿已经很久无人踏足了,再过几年大概就会变成一个危险的废墟吧。现在是春日的下午,天已经黑了,连文字也看得费劲起来。

大寺鞠绘的故事在这个地方突然结束了。是由于什么缘故而无法继续写下去,还是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个结局呢?

“不管怎样,”女学生自言自语道,“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故事已经结束了。她现在才察觉到微风意外的寒冷,合上日记本,当看到“砰”的一声关上的皮革封面后,她突然一时兴起,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里果然留着短短一行字。笔迹非常端整,跟前面写故事时别无二致。

“给迟早有一天造访此处的幻想家。”

女学生露出微笑,终于合上了书本,从陈旧的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房间虽然受损严重,但并不是无法挽救。她心想: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这里将会变成我的地盘吧。不仅是我,要是能召集到和我一样的人就好了。

现在,这里既没有谈笑,也没有香气扑鼻的红茶,但是,一篇故事就引出了一个后继者。

月光开始洒满日光浴室。

巴别会就这样复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