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队的众人将在黎明时出发,进行最后一次搜寻。为了他们,我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就开始让食堂暖和起来、把水烧开、煮鸡蛋。以原泽先生为首的山岳部众人体格锻炼得很好,看不出这几天有多疲劳。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希望。
他们从飞鸡馆出发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但还残留着几颗星星。雪白的神垣内连峰俯瞰着他们,残月挥洒出美丽而明亮的光芒。为了寻找不存在的尸体而踏入雪地的六人,甚至就像是朝拜者一般。
此后的几个小时,我只是茫然地看着时间流逝,这并不是一个飞鸡馆管理员该有的行为。雪子替我完成了早餐的善后工作,而我甚至连成为“每日功课”的打扫和置换空气也没心思做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祈祷着山岳部的众人能够搜救成功。等我回过神来,上午我只完成了一件工作,那就是为客房添足柴禾。
除去日式风格的主人房之外,飞鸡馆二楼的窗户几乎都是飘窗。飘窗的窗台距离地面高度正好,我坐在那里就能将八垣内的泥沼、疏林尽收眼底。我从窗口往外看,寻找着山岳部众人的身影。总觉得雪子会马上拿着无线电对讲机冲进来告诉我:“听说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脚印。”我相信肯定会是这样的。
但是,正午整点返回来的原泽先生却只跟我说了寥寥几句:
“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回去了,谢谢。”
山岳部的六个人横向排成一排,听了部长原泽先生的话后,剩下的五个人也跟着说道:“谢谢。”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已经这样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尽量不要失了礼数,把他们送出去而已。
“虽然很遗憾没能找到越智先生,但我听说山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越智先生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原泽先生大概觉得我是在安慰他吧,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背上登山包,向雪原的另一边走去。
我本以为需要歌川雪子帮我几天忙的,但出乎意料,才一天她就没活可干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为了一天工资而特地跑一趟。这样如何?我想把飞鸡馆的一些地方修缮一下,能请你再留个两三天吗?”
然而雪子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我也要下山。我原本是打算和山岳部的人一起下去的。”
雪子把女佣的制服还给我,换回一身原来的登山家打扮——登山靴、绑腿、风镜,还有雪杖。她收下装着一天工资的薄薄信封,到最后,连她也要离开飞鸡馆。雪子在深褐色的肋骨穹顶所连接着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屋岛小姐,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有一件非常想问你的事情。”
“是什么?”
“昨天,我去客房铺被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的。乱糟糟的床有六张,铺得很整齐的床有五张,加起来一共是十一张。”
这个走廊里没有窗户。走廊在我的背后转了一个弯,也在雪子的背后转了一个弯。大概是因为墙壁被涂成了白色的缘故吧,我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正待在一间狭长的白色密室之中。
“十一张床不是很奇怪吗?这是我来到飞鸡馆前一天的搜救队的人数吧?”
我露出了微笑。
“是啊。确实有十一个人。我没想到登山会的人会回去,所以准备了十一张床。迎接客人的时候,这种乍一看好像白费工夫的准备是很重要的。”
“这我知道。因为我昨天也把登山会成员的床铺好了。不过,前天的话,怎么都觉得奇怪。”
空气冻结了起来,一片寂静。
“搜救队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在这栋别墅里住下。听说他们是在发现了雪杖,觉得滑落的人似乎在这附近后,才硬是拜托你让他们住下来的。那是发生在前天下午的事情。
“不过,那个时候登山会的人应该已经决定下山了。那些人因为有各自的本职工作,所以从一开始就决定从黎明时加入搜寻,直到日落下山。
“尽管如此,你却连登山会成员的床也准备好了,那是为什么?在对方拜托‘让我们住下吧’之后铺床的话,应该是六张床。这不就像是你事先就知道他们会发现雪杖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的脸。
她大概是因为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吧,脸颊变得很红。娇小的身体裹在几件防寒服里,看上去胖了一圈。她的眼神很锐利,就算被我凝视着,也丝毫不为所动。
“还有冰爪。山岳部的人似乎是因为发现后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没有觉得奇怪,但真的很不可思议。
“首先,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就很奇怪。冰爪是攀登冰壁时所必需的装备,它是绑在登山靴上的金属制品,不是那种会在走路途中脱落的脆弱玩意。冰爪当然是左右配套的,只掉一只实在很不可思议。
“而且更离奇的是,冰爪的周围竟然没有脚印,这怎么想都觉得古怪。绑在鞋子上的东西怎么能够不留下脚印就掉在地上呢?如果脚印是被雪覆盖住了的话,那么为什么冰爪没有被埋在雪里呢?
“可能是雪停了之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但是,八垣岳的表面可没有光滑到能这么巧地落下来。不过,用更普通的思维去考虑的话……莫非是某个人在雪原之中,猛力投掷出去的?”
雪子的声音引起了回响,然后渐渐地消逝在了飞鸡馆里。我把手掌交叠在身前,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她的话。
“光是那样,我可能只会想竟然还有那种事。但最奇怪的是你昨天给我下达的指示。屋岛小姐叫我铺九张床,那是以防万一,考虑到了登山会的人也在这里过夜的情况。
“既然都以防万一到了那一步,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准备上十张床铺呢?
“你为什么没有考虑到第十个人过来的情况呢?……你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找到了滑落下来的越智先生,把他送过来这件事纳入思考范围之中呢?”
我稍微瞪大了眼睛。对啊,那确实很失策。
雪子越说越激动。
“我想过了。莫非屋岛小姐早就知道第十个人不会出现,越智先生不会被找到?所以就算是考虑到以防万一,也只是吩咐我准备九张床。
“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明白前天你铺十一张床的原因了。我想,莫非你早就知道搜救队会发现雪杖这条线索,为了把他们迎进屋内而事先铺好了与人数一致的床?而且今天屋岛小姐把柴禾搬到客房里了吧?”
我回过神来,发现雪子稍微蹲了下来……她摆好了架势。
“如果说搜救队今天晚上也要用到柴禾的话,那就表示他们在上午发现了新线索。倘若山岳部的人确信越智先生还活着并且待在这附近的话,就会拜托你今晚也让他们住下来。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假如发现了滑落者穿的登山靴的脚印……”
雪子一步一步地远离我。
“屋岛小姐,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昨晚没有睡。虽然我很累,但我拼命爬起来了。”
我开口说:
“你看到了吧。”
雪子微微地,好像歪了歪下巴似的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手上拿着登山靴,从户外地板走到小河里,然后在水中前行。你在离开飞鸡馆足够远的地方上岸,用那双鞋子制造脚印——穿着滑落者的鞋子,在尚未被踩踏过的雪地上到处乱走。”
对啊,我确实这么做了。雪水冰凉,山里的夜晚非常寒冷,我几乎要冻死了。我把越智先生的登山靴拿在手上,为了不留下脚印,甚至只能光着脚通过小河离开飞鸡馆,然后在八垣内的雪原上踩出脚印。
此前,我曾用自己的鞋子制造过脚印。然而,原泽先生知道越智先生的鞋子特征,所以他不认为那是越智先生的脚印。必须设法用越智先生的鞋子重新踩上脚印。
只要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那个,今晚就还会在这里过夜。
“是你妨碍了我吧。”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我不允许你欺骗登山爱好者们。我用自己的脚印覆盖了你留下的脚印。”
太遗憾了。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在我回到飞鸡馆为搜救队准备早餐的时候,雪子正在抹消我的脚印吧。
我放开交叠在身前的手掌,然后把手背在身后。
刚强的雪子,努力的雪子。但是,我没有忽略她跟中的胆怯。
“屋岛小姐,越智先生的登山靴在你手上,另外,把冰爪扔到雪原上的那个人也是你。而且,你早就知道搜救队是没办法找到滑落者的,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滑落者。反过来说,就是你知道滑落者身在何处。
“你到底把越智先生怎么样了?!”
雪子大概是看到我把手背在了身后吧,她也跟着把右手藏到了身后。如果不是她那声大吼大叫,飞鸡馆里应该是一片安静。“唰”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对,正像是拔刀的声音。
可怜的雪子。那种东西无法让人沉默下来。沉甸甸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非常锋利,这才适合用来封口。
在前降家的时候,我也曾接受委托处理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封住不受欢迎之人的嘴巴,也是我的工作。我现在就可以让雪子沉默下来,但是我决定再陪她说一会儿话。我的做法就是让人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而且,雪子已经不是飞鸡馆的雇工了。也就是说,她是客人,不能失了礼数。
“……昨天,屋岛小姐跟我说过吧——‘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你想把它拿出来当晚餐吧。”
雪子大概是难以忍受自己话语中的含义吧,她从喉咙里迸出了大喊。
“那到底是什么肉!”
我露出令客人放下戒心的笑容。
“对了,再过不久,就到最好吃的时候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