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气非常晴朗,我仰望着仿佛将冬天的余韵一扫而空的碧蓝天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早上的工作和往常一样,我一扇扇地打开飞鸡馆的窗户。总觉得今天早上的空气特别寒冷。我在吃完面包配荷包蛋的简单早餐后,一边搓着手,嘟哝着“好冷好冷”,一边开始了打扫。
因为昨天打扫完了男主人房,所以今天就轮到女主人房了。当我正在擦拭蔷薇图案的花瓶时,看到窗外聚集了一群人。
扫视过去,他们总共有十一个人。对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阻塞着道路的深厚积雪,好像是在朝着飞鸡馆而来。我停止打扫,把手洗干净,换下脏围裙,来到了门斗处。
然后,我头一次知道了飞鸡馆的门环会发出什么声音——那是带着些许沉闷的厚重声音。
“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一丝警戒,拉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皮肤晒得很黑。他的嘴边和下颏留有胡子,一张脸看上去非常粗犷。虽然他站在前头,突破高达腰部的积雪走了过来,但呼吸却一点也没有乱。一看到我,就仿佛见到鬼一般,睁大了双眼,嘟哝道:
“想不到真有人住在这里。”
一个人住在积雪皑皑的山庄里确实很不可思议,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这种想法,但是,也没有必要在本尊面前说吧。我稍微有些不高兴。
“这里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我是这栋建筑物的管理人……这位客人,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胡子先生好像这才忽然注意到似的,立刻脱下毛线帽,鞠了一躬。
“失礼了。”
他的态度比我想象中要有礼貌。
“我是原泽登,产大山岳部的部长。后面的家伙们则是……”他用手示意那一群人,“我们的成员以及当地登山会的人。”
跟原泽先生一样戴着毛线帽和围巾、背着登山包的男人们参差不齐地鞠了一躬。一群人沿着原泽先生推开积雪的足迹走了过来,十个人都是不相上下的大个子,看上去似乎排成了一队。这个情景稍微有点滑稽。但即便是在我回礼的时候,原泽先生也是一副难掩焦急的样子。
“其实,我们正在找一个滑落的朋友。”
“滑落是指——”我歪头思考,“掉下去了吗?”
“是的,从八垣岳掉了下去。”
“啊……”
原泽先生紧紧地皱着乌黑的眉毛。
“掉下去的人是个有经验的家伙,所以说不定一直下到了山底。那么,我想他应该会来到这附近。你有什么线索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抬头瞥了一眼天空,“正如你们所见,这附近还积着雪,昨天也下了雪,我昨晚一直窝在这里。”
原泽先生就算听到这番话,也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
“是这样啊。唉,打扰你了。”
他说完就想往回走。真是一位刚毅的人。莫非不是这样的人,就当不了登山爱好者?我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那个……”
像我这种工作人员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多管闲事。为了不逾矩,我低调地提议道:
“如果你们要在这附近找人的话,我可以询问辰野先生能否开放飞鸡馆,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然而,原泽先生却因为看累了雪景而不停地眨着疲劳的眼睛,一个劲地发愣,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本以为他是在客气,但似乎也不是这个缘故。不仅是原泽先生,连排在他身后的山岳部、登山会的人也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看来是说得太隐晦了。我小声地咳嗽了一下,重新说道:
“需要我问一下主人可以让你们进去休息吗?”
“咦,没关系吗?”
原泽先生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但不管怎样,对方总算是理解了。我微微鞠了一躬。
“请稍等,我去询问一下。”
时隔多月,我给辰野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佣人总管一开始很过分,即便我自报姓名“我是八垣内的屋岛”,对方也不知道我是哪个地方的哪根葱。我只好再次自我介绍“我是受托管理飞鸡馆的屋岛”,对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我询问道:“搜救队来到了飞鸡馆,可以请他们进来吗?”我曾经在好几户人家的宅邸里服务过,说出来不太好,其中也有一毛不拔的雇主。但庆幸的是,辰野先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虽说是春天,但早上天气还是很冷。原泽先生他们的搜救队等了大约十五分钟。我回到玄关口,这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让你们久等了。我和辰野先生取得了联系。”
“那么……”
“他吩咐我能帮的尽量帮。请进,原泽先生、搜救队的各位……欢迎光临飞鸡馆。”
我把玄关的左右两扇门开得很大。
搜救队众人的登山靴上并没有绑冰爪。在他们把粘在衣服和鞋子上的雪花拍落后,我就请他们进来了。于是,我注意到了一点,为穿着较硬鞋子的客人准备类似拖鞋的室内鞋,或许会让他们比较轻松自在。应该说只有山庄才需要做这种准备吧。我管理飞鸡馆已长达一年,却仍然有所疏忽,实在是羞愧万分。
我请搜救队的十一个人进入制图室。因为之前刚开始打扫,所以火炉还没有点燃。我以快而不失礼的速度点燃了火种。他们的外衣交由我代为保管,然而,能抵御山中严寒的外套很厚重,风衣架承受不了。不得己,我只好把它们挂在空椅子上。这也是我所没有设想到的。
飞鸡馆能提供足够的桌椅。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得很考究,而且打扫得非常彻底——虽然由我自己说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次的客人们并没有为此瞪大双眼,而是一看到桌子,就把地图放上去铺开了。
“原泽先生。”
“来了。”
几个人围着桌子——他们大概是主要成员吧——开始在地图前商量了起来。因为偷听是很可耻的,所以我就去了厨房。
我把铁壶里的水烧开,用来泡茶。因为这些人是冒着严寒来的,所以饮品应该要甜一点,而不是单纯的红茶,像俄式红茶那样配上果酱似乎挺不错。
准备茶水虽然是我的本职工作,但要泡十一杯茶,还是有些忙不过来。蒸茶叶,准备杯子、草莓果酱和调羹。我对这栋宅邸的哪里藏着什么,掌握得一清二楚。然而,没有差错的动作是要用身体来记住的。但遗憾的是,我多少都会有些犹豫不决。
准备好茶,回到房间时,火炉已经生起了火,房间里也开始渐渐暖和起来了。原泽先生他们的商议还没有结束,不在看地图的人们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我劝大家喝茶。
“请用。”
“啊,多谢。”
每个人都表示感谢,接过了杯子。递给对方一杯饮料时,对方才发觉自己正好需要。这种步调一致的感觉,我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大家人手一杯红茶,有一位先生松了一口气,嘟哝道:“啊,终于得救了。”另一位先生则指着果酱,向我询问道:“这个是用来干吗的?”
“放到红茶里的话,茶水会变得更甘美、更提神。请大家不妨一试。”
“哦……”
他半信半疑地用调羹喝了一口,接着就瞪大了双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品尝俄式红茶。
空气暖和了,气氛也稍微和缓了一点,正在这时,一名年长的先生站到了前面——大概是登山会的中心人物吧——为了不打扰到他们,我侍立在了一角。
男人的声音既低沉又浑厚。
“好,大家听我说。虽然我们承蒙人家的厚意进入了飞鸡馆,但也不能太放肆。这附近积雪很深,但地形平坦。我们分成三队搜救。不要忘记用无线电互相联系。A队交由原泽君带领;B队则……”
登山爱好者们听到恰当的指示后,轻轻地颔首,毫不逞强。接着就陆续将红茶喝完,从椅子上起身。
“根据天气云图,天气暂时比较稳定。就趁现在了,出发!”
搜救队的成员们蜂拥着离开房间。留在最后的是原泽先生,他把毛线帽夹在腋下,对我说道:
“承蒙你的相助。我们是凌晨离开山脚下的,遇到你的时候,大家都冻僵了,多亏你雪中送炭。真是太感谢了。”
“辰野先生让我转告你们,祝你们搜救成功。”
原泽先生默默地鞠了一躬,转过身再次向雪原走去。
我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神了片刻。桌子上剩下了十一位客人的茶杯和草莓果酱。一股深深的满足感喷薄而出,浸润了我的全身。
柴禾“啪”地爆裂开来,使我回过了神。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收拾好房间,继续打扫卫生,还得打一通电话。
然后,下午一开始的工作就是铺十一张床。
在距离黄昏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候,搜救队回来了。
我听到叩响门环的声音,过去一打开玄关,就看到门外站着原泽先生,他的脸色看上去实在很不好。可能他之前觉得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吧。我试着套他的话。
“是原泽先生啊。找到遇难者了吗?”
“没有……”
他的口齿不太清楚。但即便如此,原泽先生也没有徒劳地茫然失措。他拿出一根雪杖给我看。
“我找到了这个。那是越智……遇难者的物品。因为正好插在雪里,所以才会被找到。”
铁质的雪杖弯得很厉害,甚至让人觉得非常可怜。光看着心情就变得有些灰暗了。
“既然在这里发现了越智先生的随身物品,那么果然……”
原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落到了这附近吧。我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雪杖就会卡在山上了。”
“希望他平安无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坚持搜寻到最后一刻。但是,因为这一次太匆忙了,所以我们没有做好野营的准备。虽然知道很麻烦你,但是……”
我微笑道:
“明白了。请大家在此逗留到找到越智先生为止。我会准备食物和床铺的。”
虽然原泽先生是个壮得像岩石一样的大块头,但他却缩着肩膀,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这个年轻人精力和体力都无懈可击,但毕竟还是个学生,表现出这种样子也无可厚非。反倒还挺可爱的。
“真的非常感谢。多亏你帮我们准备床铺,但我们不能连饭菜都劳烦你帮我们做。我们带来了罐头,可以将就着吃。”
说实话,我对此有些惶恐——怎么能让客人吃罐头呢!
“您过誉了。我受辰野先生之命支援你们,既然已经把你们当成客人迎进了飞鸡馆,那么,如果连餐点都不为大家准备的话,就会有损辰野先生的名誉,也会显得我准备不周。所以,请不要客气。”
原泽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天晚上,飞鸡馆迎来了七名客人。
我以为搜救队全员十一个人都会在这里住下,所以晚饭准备得过多了。当地登山会的成员各有工作,听说他们已经回到街上去了。
山岳部的众人都在担心朋友的安危,丰盛的大餐可能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拘束。于是我准备了简单的食物,结果连愁眉苦脸的人也跟我说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