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馆的罪人 6

随着季节的推移,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有时会头晕眼花,某些时候甚至还会跪在走廊上。

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虽然电话可以通到主馆,但早太郎先生却固执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临近冬末的一天,早太郎先生跟往常一样吩咐我去买东西。今天要买的东西是青金石的原石。虽然没有动物的血那么不同寻常,但入手的难度却在那之上。如果是宝石的话,去宝石店就能买到。光凭从千代那里领到的钱就可以把小型宝石店里的所有青金石都买下来。但是,早太郎先生想要的却是原石,而宝石店里是不卖原石的。

我一筹莫展地向宝石商征询意见,对方好心地提议道:

“画材店里可能会有青金石的原石。”

我虽然不知道宝石和画材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半信半疑地去找了,画材店里确实有青金石。我买了盛满双手那么多。返回北之馆的时候,我心想:早太郎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早太郎先生不会每次都回应,再说,我本身也很少讲“我回来了”。因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我一走进客厅,就吓了一跳。

早太郎先生那瘦长的身体就躺在沙发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望着我的眼神十分空洞。我顾不上买来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

“早太郎先生,不要紧吧?您身体不舒服吗?”

“啊,阿余,你回来了……不要紧。只是有点头晕罢了。不说那些了,青金石怎么样?到手了吗?”

“是、是的。”

我把手里的袋子给早太郎先生看,他莞尔一笑。

“真不愧是阿余。没有一样东西是你买不到的。我还以为你会找不到呢。”

为了安抚强撑着的早太郎先生,我也扯开了笑容。

“是啊,挺困难的。宝石店里没有,多亏店员的建议,我才在画材店里买到了。为什么画材店里会有宝石呢?”

于是早太郎先生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我还在奇怪他怎么了,早太郎先生就说道:

“青金石可以成为非常好的画材……对了,也该给你看了。”早太郎先生吃力地起身,冲我招手,“过来,给你看我的房间。”

我虽然负责北之馆的打扫工作,但其实一次也没去过早太郎先生的房间。因为早太郎先生说过不要进去,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所以从没开口说过想进去。可为什么事到如今……

“快。”早太郎先生嘟囔道。

正如从建筑物的构造上猜想出来的一样,早太郎先生的房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但意外的是,卧室好像是外面那间。深绿色的墙纸、暗金色装饰的灯,连脚下的地毯似乎也比这栋别馆的其他地方要好。

然而,早太郎先生想给我看的似乎是里面那间。

门一打开,我立刻皱起了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臭气冲进了我的鼻腔。我想起以前交给早太郎先生的醋、鸡蛋和牛血。早太郎先生在干什么?莫非他真的发疯了?突如其来的恶心气味甚至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早太郎先生习以为常地进入房间后,说道:

“阿余,要看看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早太郎先生的身后。

那里放着一样东西,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放在早太郎先生房间里的,是一小幅跟我肩膀同宽的画。

我一看就明白了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的东西派了什么用场。木材和麻布在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被制作成了画布。

画面的下半部分是蓝色的大海。蓝色的波涛和处处泛起的白色浪花用强劲到粗暴的笔触描绘了出来。

上半部分是蓝色的天空。不,它的用色很奇怪。那里明明是天空,涂上去的颜色却不是蓝色,反而更加接近紫色。是早上的一刹那吗?还是这个颜色是早太郎先生想象中的美丽天空?我虽然无法理解这个紫色,但我看懂了它的宁静与壮阔。

波涛涌动的大海、静谧的天空,还有画在海天之际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依然是蓝色的。蓝、蓝、蓝。

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有着无边无际的蓝。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声音,那是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废话——

“好蓝啊。”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很开心地点着头。

“是啊,很蓝。”

“为什么用蓝色呢?”

“那是因为某种蓝色可以蛊惑人心。”

早太郎先生盯着自己的画,嘟哝道:

“多亏了阿余,我才能再度画画。只有画笔、几种颜料和染料,我怎么也舍不得丢掉。我之所以会走错路,就是因为绘画。所以,我无法跟光次开口要绘画工具。就算我开了口,光次大概也不会给我吧。我本以为已经不可能再度执起画笔了,真是多亏了阿余。”

早太郎先生倏地抬起胳膊,指着波涛的蓝色部分。

“这个颜色是用我硬托你买的牛血调配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有延展性的蓝色都必须是普鲁士蓝。从红色的血里可以产生出最深邃的蓝色,真是不可思议啊。”

手指向上移动,指着天空。

“虽然大海是用油彩画的,但天空无论如何一定要用水彩来画。我想把手头剩下来的青花纸和红色用掉,为此至少必须把基础材料乳化,这时就要用到鸡蛋了。基础材料里使用了银白色,有铅和醋的话就能得到白色。而普鲁士蓝和群青色都可以托你轻易地买回来。但是,我很想自己调配颜色。”

“……为什么?”

早太郎先生放下手指,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我不是画家吧。

“我从前以为自己想当一名画家。因为我想靠绘画维生,所以当游艇翻了的时候,我就抛下六纲家逃走了。但是,一年半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我能够调配出银白、胭脂红,甚至镉黄,也可以通过调配颜料,体会到人们希望画得更好的心情。这是我的乐趣,我热衷于此。”

“是热衷于调配颜料吗?”

“是的。实在是非常开心。但是这样一来,怎么看都觉得我所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更适合放在博物馆,而不是美术馆。阿余,我的画并不美啊。画了几十张还是那副样子。所以我放弃成为一名画家,回到千人原,待在了这里。”

虽然早太郎先生这么说,但是——

我凝视着眼前的画。这幅画只用多种蓝色的微妙差别来表现。三个人的蓝色剪影站在海天之际,虽然连表情都没有,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他们是兄妹。

“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这三个人该不会是……”

于是,早太郎先生睁大了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看得出来吗?这三个人,画的是我们三兄妹——我、光次以及咏子。”

身材瘦长、稍微歪向一边的是早太郎先生。

把手放在下巴上、正对着画面的是光次先生。

咏子小姐还是小孩,抓着光次先生的袖子。

早太郎先生比画上更加瘦削,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由于身体不舒服。

“我等于是在过余生了。没有任何留恋,反倒已经厌倦了继续当光次的担心之源。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现在,我想画家人的画。在画完家人之前,我不想死……阿余,给我青金石。”

伸出来的手在颤抖着,既纤细又苍白,好像会“嘎巴”一声折断似的。我把装满了青金石的袋子轻轻地放在那只手上。

“对,就是这个。群青色用光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

早太郎先生解开袋子,把里面的一粒粒原石倒在乳钵里。

“群青色不是比深蓝色更深的颜色吗?意思是超越大海的蓝色。阿富汗能开采到青金石,欧洲人只是为了能画出这种蓝色而远渡重洋搜罗这种石头,他们称这种和黄金等价的蓝色为群青色。这样就可以。只需这些,就可以画到最后。能够画大家了。”

然后,早太郎先生把袋子放下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说道:

“谢谢你,阿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