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密教仪式 (7月23日,星期五早上)

威斯特伯鲁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在一片黑暗中穿好衣服。现在是午夜三点,一个能让他达成目的的好时间。睡得再晚的人,此刻也一定进入梦乡了吧。现在离日出还有两个半小时。如果错过这次的话,就永远不会有机会再去梅里韦瑟书房调查了。

要是脸皮不再厚一点的话,威斯特伯鲁就无法再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天了。他已经不再是这里的座上宾了。昨晚,在麦克副探长赶来,同意把尸体送去尸检之前,气氛已经很僵了。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一样,威斯特伯鲁知道这户人家之间,对自己的评价已经几乎降到了冰点。

麦克副探长的态度也没有太过分,事实上,副探长对这个家庭的遗族们,表现出令人诧异的圆滑与通融的态度:他几乎都没问什么问题,连对整个屋子的搜查也只是例行公事。甚至对于把梅里韦瑟的遗体运到二楼这件事,他也没怪罪任何人。这绝对是他所能容忍的极限了。看起来,他像是故意回避自己对这件事的推测似的,对大家的一致意见表示赞同。

威斯特伯鲁把脚放进卧室专用的拖鞋里,这样就不会弄出很响的声音了吧。因为脚踝上还绑着绷带,所以穿鞋子的时候就变得很麻烦。他觉得就那样卷着绑带的话,就不需要再柱手杖了吧。假装扭伤脚踝——这种麦克想出来的“把戏”,现在已经完全没用了。

借用约翰·班扬在《天路历程》中所使用的比喻,楼梯就像“沥青般漆黑”。要是有一个手电筒的话会好些,但威斯特伯鲁并没有,另外他也不敢去开灯。幸好这段时间他已经把这个家里的具体布局都记住了,所以他能摸索着走下背梯。

在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他停下来看了一眼窗外。瓢泼的雷雨在几小时前,已经停了,他能看到许多闪烁的星星。应该还能看到一轮满月的吧……哦不,月亮早就越过了子午线,现在只有在这栋屋子的西侧才能看得到吧。

但他没有必要去抱怨黑暗(除了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下这些磕磕绊绊的楼梯)。黑暗和黑魔法非常相称,现在他正要去调查的不就是黑魔法吗?

在去开灯之前,威斯特伯鲁先关好,并锁上了书房的门。一想到自己是擅自闯入了死者的私人空间,他就觉得很不舒服。为何非这么做不可呢?要过好几个小时,他才能走出这里,回到自己所熟悉的世界。要不要现在就收手?“不,”他小声地对自己说。用法国政治家塔列朗的话来说,就是“红酒已经倒好了,必须喝掉!”他来到那张十八世纪的书桌前,取出一大堆厚厚的文件。

那些都是信件(书桌里的绝大部分文件似乎都是信),他对那些私人的信件并不感兴趣。里面的一封信似乎有必要检查一下——那是一封贴了旧金山邮戳的航空信。威斯特伯鲁在确认了邮戳是上周六下午一点盖上去的之后,从信封中取出信,毫无愧疚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亚当:

迫于东方前线的战争疑云,我还不想取消原来的计划。还没到非取消不可程度。为了解释如何应对不测事态的方法,我会马上来芝加哥找你。

请不要在还没和我谈话之前,就做任何决定。我相信这次也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能在哥哥你的帮助下,化险为夷。

可以的话,我明天夜里就从这里出发,周三早上就能赶到芝加哥。确切的时间,到时候我会发电报通知你的。最后,向我亲爱的哥哥,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杰德

威斯特伯鲁把信放回信封,思索了起来。在杰德得到援助之前,哥哥亚当就已经死了。杰德·梅里韦瑟的厄运还在继续!我们的历史学家离开书桌,走向档案柜。他现在确定自己想要找到的文件就在那里面。钥匙还是像威斯特伯鲁离开的时候一样,藏在柜子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就在他拿起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准备开锁的时候,突然全身僵住了。

威斯特伯鲁的听力非常不错,他确定自己听到了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便一把关掉了书房的灯。

随后,他把自己的身体贴在书房的门上,用耳朵仔细聆听,但之前的声音消失了。他稍稍等了一会,便用自己的手慢慢地去转动门锁。他的动作非常慢,没发出一丝声音。接着,又小心地转动门把手,把门拉开一个角度。

走廊外面同样伸手不见五指!威斯特伯鲁鼓起勇气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才重新返回书房。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刚才一定是精神高度紧张,所产生的幻听吧。

他重新打开书房的灯,并拉开档案柜。下面的两个抽屉里都有书:分别是威斯特伯鲁借给他的库斯特纳的《西藏的神秘主义》以及同种类型的几本书。他随便翻开一本看,发现有些句子已经被划线标出——都是那些和密教仪式相关的部分。

和威斯特伯鲁所预想的一样,这些参考文献在相关领域也非常罕见。亚当·梅里韦瑟所收集到的资料,在西藏本土之外从未被出版过。威斯特伯鲁甚至怀疑,连西藏境内也从未公开印刷过这些书。

他把这些书放了回去,打开档案柜上面的两个抽屉。那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袋。威斯特伯鲁一一查看上面的标题。他发现了被称为西藏经典的“甘珠尔”,以及被称为“丹珠尔”的官方注释本的翻译。当然,里面只是其中一部分的译稿。一部完整的《甘珠尔》有180卷,《丹珠尔》有220卷。甚至连亚当·梅里韦瑟找的优秀的代理人,也无法收集到完整版的吧。这些数量庞大的书籍,必须得由一个大型商队去搬运!

威斯特伯鲁明白,到目前为止,这些数量庞大的西藏经典,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翻译介绍到了西方。常就在从事这种会被后人铭记的、伟大的学术性工作。不过,威斯特伯鲁这次来找的是其它的东西。在抽屉最深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贴有“A·梅里韦瑟 绝密”标签的鼓鼓的文件袋。他把它从里面拿出来,放到书桌上仔细检查。

那里面所放的文件与“甘珠尔”和“丹珠尔”不同,里面的文件由于屡次翻看,页脚都起皱了。和威斯特伯鲁预想的一样,亚当·梅里韦瑟派常去翻译经典和注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并以此作为挡箭牌。这个大资本家和大收藏家所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并不是正统的佛教教义,而是从佛教所派生出来的、私下传授的密教。

在仔细查看里面的内容之前,威斯特伯鲁就已经猜到他会从里面发现什么:密宗、瑜伽教义、咒语……威斯特伯鲁觉得,这些文献对于禁止弟子使用邪术的佛教信徒们来说,不是显得很幼稚吗?或许现在就过早地下结论是不对的。但不管是否如此,问题应该也不大。亚当·梅里韦瑟已经在那些和密教仪式有关的参考文献的相关部分都画了线。可这些和神秘主义有关的印刷书籍,在描述上都显得模棱两可——似乎那些未知的作者,在处理这个问题方面,也显得相当谨慎。

威斯特伯鲁在寻找常所翻译的《雷神的咒语》。凡是触及与密教仪式相关内容的话,就无法绕开莲花生大士。要是杰德·梅里韦瑟的推测正确的话,就有充分的理由去证实这个观点。但那份大魔法师的咒语,并没和其它文件一起放在抽屉里。要是所有文件都在这个档案柜里的话,那么它们也应该在里面,可威斯特伯鲁并没有找到。

到清晨四点为止,威斯特伯鲁已经查遍了所有他想读的私人文件,但他并没有从中发现,任何和梅里韦瑟之死有直接关系的线索。他把这些文件放回抽屉里原来的位置,锁上档案柜。把钥匙放在他第一次发现它的地方——应该暂时还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关上书房的电灯之后,他在打开通向走廊门的时候,又一次突然停住了。是和上次一样的幻听吗?又或者他真的听到了什么?但这次并不是脚步声,而是金属互相碰触的声音。他再次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来自走廊的另一侧,就是另外那扇已经关上的西藏艺术品收藏室门的后面。

威斯特伯鲁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门把手,没上锁。它昨天晚上应该是被锁上的,但现在却没有!他一次次半英寸地,慢慢转开它。

西藏艺术品收藏室内部,和外面的走廊一样漆黑一片。威斯特伯鲁抬脚踏进门槛。他并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个行为有多么鲁莽,也没有意识到黑暗中会隐藏着危险。他先是在多闻天王周围徘徊。一片黑暗之中,连巨大的佛像也分辩不清。他记得照明开关应该就在那附近。

多闻天王后面,好像什么东西在动……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喉咙,被像丝绸一样柔软的东西缠绕住——那种触感就像恋人的吻一样,轻轻地爬上他的皮肤。突然之间,以一种狂暴的力量收紧。他想喊、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拿开那个丝绸般的带子,就像和张牙舞爪挥动自己触手的章鱼搏斗。他的脚一下子软了,意识恍惚了,心脏仿佛一下子跳到了肺的位置,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II

“威斯特伯鲁先生!”

孤独的游魂,一直在虚空的尽头彷徨着,威斯特伯鲁突然听到谁叫的声音。接着,一扇门奇迹般地打开了,听觉之外的其它感觉也都渐渐恢复了。他的手摸到了地毯粗糙的表面,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这当然是西藏艺术品收藏室的地上。但为什么多闻天王会叫呢?为什么多闻天王会俯身看自己呢?他终于发现,那不是多闻天王,而是宗潘·本波喇嘛。

“先生,原来您还活着啊!”喇嘛高兴地叫起来。

“我没事,”威斯特伯鲁如是回到道。可他的声音是微弱的,几乎都听不清楚。他试着说话的时候,喉咙就火辣辣地疼。喇嘛扶他站了起来。他的前额传来一阵阵痛。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脑袋上肿了很大的一块。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他摔倒的时候,头撞到展示柜上所造成的。或许就是那个原因,让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失去了意识吧。他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是四点,现在,从头顶天窗上的射下来的黎明曙光来判断,他至少已经昏迷了一个半小时。说到日出时间,昨天他还特地去查了一下,芝加哥夏天的这个季节,太阳是清晨五点半升起来的。

他现在的视力还是很模糊,房间另一边的物体都还不太看得清楚。他的眼镜到哪里去了?喇嘛去帮他找了。它们就落在他跌倒的地方附近,其中的一块镜片已经碎成好几片,现在已经不能戴了。威斯特伯鲁懊悔地把摔坏的眼镜,放进他背心的口袋里。

“您没死真的是太好啦!”喇嘛腼腆地说道。

威斯特伯鲁回他了一个微笑。现在说话还是很困难,但他并不想抱怨。他从死神手里逃过了一劫——刚才还真是千钧一发啊!要是再把他的喉咙多勒几秒钟的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威斯特伯鲁打了个寒颤。是的,他应该说是非常幸运!

真的只是运气好吗?凶手是因为技术不到家而失败了吗?威斯特伯鲁觉得并非如此。他相信袭击者应该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要是那样的话,就不是要他的命。这次袭击会不会仅仅是一次警告呢?一次让他以后不要有更多干涉的严正警告?

“我一定会一查到底的!” 威斯特伯鲁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一个半小时之前,他觉得自己的调查已经结束了。那现在应该找个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呢?此时脑海中涌现出来的,只有一个个人原因:复仇!他无法忍受在漆黑的房间里,被人用丝绸布勒住自己的脖子。

他先来到房间东面的玻璃展示柜前,立刻就发现里面只有一条西藏唐卡了。怎么会这样?那里面本来应该有两条的。另一条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被绑在一块大石头上,沉入密歇根湖底了呢?他意识到喇嘛此刻有话要说。

“我现在还不习惯待在梅里韦瑟先生的家里。”

“我也一样。” 威斯特伯鲁用苦笑表示赞同。

“可梅里韦瑟先生并不知道,他想要释放的那种邪恶的力量,是非常危险的。”

“那种力量强到能杀人吗?” 威斯特伯鲁问道。喇嘛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先生。请您快点离开这个家。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会很危险的。”

“确实很危险,”威斯特伯鲁表示赞同,“但现在,我必须留下来。宗潘·本波师父,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您为什么在别人都还没起床之前,就到这里来呢?”

“我做了一个梦。”喇嘛平静地回答道。

“一个梦?什么样的梦?”

“重要的经典就藏在这里的梦。”

“我的天啊!”现在说话舒服些了,“梦有没有告诉您具体藏在哪里?”

“瞧,先生。灵光在闪耀。”喇嘛指了指莲花生大士的佛像,“就在那里!”

“在祭台下面?” 威斯特伯鲁兴奋地叫了起来,“天啊,现在它们还在那里吗?”

“我还没去找。我进来先看到了您,先生。”

威斯特伯鲁双手向外一摊。他很遗憾,西藏人可能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宗潘·本波师父,您可真是我的好朋友。让我们一起来找您的经典吧。”

可是,遗失的经典并不在莲花生大士佛像前的祭台下面。祭台下面是为亚当·梅里韦瑟所有十二尊佛像提供照明的泛光灯和它们的彩色显示屏。喇嘛对搜查结果显然很失望。

“先生,我的梦并没有显灵。在这个邪恶的家里,并没有灵光!”

突然,文森特·梅里韦瑟闯进了房间。威斯特伯鲁惊讶地发现,他身着泳装,肩上搭着一条围巾。文森特显得非常愤怒。

III

文森特露出一脸不悦。因为考虑到这个青年的父亲,昨晚刚在这个房间里去世,威斯特伯鲁也不忍心再去责备他。而且,我们的历史学家也无法说明,自己今天一大早就到这里来的理由。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解释,就是说他的耳朵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不过,文森特并没有耐心听他讲完。

“你说你听到西藏艺术品收藏室传来一些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

“两个金属物体碰在一起发出的声音。”(至少这句话是真的)“于是我到这里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为什么?”

“太暗了。”

“这还暗?太阳一小时之前就升起来了!”

“四点的时候还很暗。” 威斯特伯鲁坚持道。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多小时?”

威斯特伯鲁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不幸的是,我别无选择。因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失去了意识。”

“你说什么?”毛巾意外地从文森特的肩头落到了地上,“你的意思是,谁把你打晕了?”

“不,我不是被打晕的,而是被勒住了脖子。”文森特似乎一点儿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好像用的就是玻璃展示柜里的哈达。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看到写着‘哈达——西藏仪式中所用的围巾’的卡片上标记的是两条,但现在那里面只剩一条了。”

文森特跑到玻璃柜那边去了,他的脸看起来就像年轻的异端审问官一样严肃。“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自己拿走的?你演的这出戏简直太奇怪了!你平常用的那根手杖呢?你今天早上看起来脚并不跛,昨天晚上也是!看来你简直行动自如啊。也就是说,你的脚踝和我一样,什么问题也没有!之前我就听常说过,你鬼鬼祟祟地来过这间房间。威斯特伯鲁先生,我真不知道你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给你15分钟整理自己的行李,我会帮你叫一辆出租车,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在他连珠炮式的追问下,威斯特伯鲁直接呆住了。除非能向这个家的新主人做出合理的解释,否则这出他自编自演的戏就要落幕了。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知道文森特大部分的质问,都是有理有据的。谁知,就在这时喇嘛开口了。

“威斯特伯鲁先生,会在自己的脖子上弄一道伤痕吗?”

“你说什么?”

喇嘛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瞧这里,你喉咙上有一条红线。”

“我前额上,还重重地挨了一下子。” 威斯特伯鲁没好气地加了一句。文森特不好意思地摊开了双手,“我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

“我并没有怪你。”

“你伤得重吗?”

“除了喉咙被掐了一下,额头有些痛之外,其它都还好。”威斯特伯鲁边说边想,如何才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可是,我的眼镜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边说边从口袋中取出眼镜碎片作为证据。“不幸的是,如果没有它们,我连十英尺之内的东西都看不清楚。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麻烦你,但能不能等眼镜店做出替代品之前,再允许我在这里呆上几天呢?眼镜店肯定会把新的眼镜给我送来的。”

文森特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直呆到周末。你真是可怜,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大概是有人进来想偷我爸的收藏品吧。”

“有可能。”

“但那些东西现在已经不是我爸的了,” 文森特朝房间里看了一眼,改口道:“我到现在还是很难接受我爸他——已经去世的事实。”

“你其实很在意你的父亲,对吗?”威斯特伯鲁温和地问道。

“没有,”文森特立马回答道,“我不是个伪善的人,我俩的关系并不好。可能是我的原因,我不愿从事钢铁行业。直到今天,我还是这么想。我想要的是……”他突然在意起自己的一身泳装打扮。“上帝啊,你一定觉得我是一条冷血的鱼!竟然在早上出去游泳。”

历史学家摇了摇头。“至少,我不这么认为。要是你父亲的死没有对你造成很大打击的话,我觉得你是不会这么早起来游泳的。”

“是的,这个打击太大了。”文森特承认道,“我还不能习惯这一切。一个小时前我醒来的时候,我想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点事情。可没办法,我必须出去才行。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划独木舟到湖上去待一会儿……”

“湖!”威斯特伯鲁打断了对方的话,“没什么,不好意思。”这个词语让我们的历史学家脑海中有了一个新思路,“梅里韦瑟先生,我想问一下,今早还有其他人用过你的独木舟吗?”

“其他人?会有谁啊?”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谁也没用过。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陪你一起走到湖边。”

文森特的独木舟,被船底朝天地放在家前面的海滩上。“看来你猜错了,”这个年轻人说道,“和昨晚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威斯特伯鲁并没有接他的话。他来到靠近湖边的地方细细端详,但没了眼镜,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突然,他发出一声惊叫。他没搞错,就算不戴眼镜,也能看到沙滩上有一条从湿的水里,把独木舟拖到现在位置的痕迹。文森特也注意到了那一点。

“那是昨天晚上,我们把船从湖里往岸上拉的痕迹。”

“是吗?”威斯特伯鲁并不这么想,“我认为不该是那样的啊。昨晚你们回家的时候,下着很大的雨。拖船的痕迹应该都被雨冲掉了,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才对。但你看这个痕迹,保存得相当完好。我觉得它留下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两小时。”

IV

常的办公室让威斯特伯鲁吓了一大跳。他从未想到能见到这样一个西式的、家具摆放如此井然有序的房间。房间的两面都装了窗户,采光很充分,能完整地眺望湖面的美景。威斯特伯鲁觉得这间房间很适合当梅里韦瑟先生的书房,但为什么大资本家不自己享用呢?我们的历史学家若有所思:或许亚当·梅里韦瑟并不想让他那神秘的研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吧。

威斯特伯鲁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常的回应表示已经听见了他轻轻的敲门声。但那个坐在现代的打字机桌前转椅上的西藏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或许他正在全身心地投入手头的工作中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常在埋头处理的文书,确实是用藏文写的。却并不是常见的西藏书的那种细长的开本,而是美国普通的打印纸张大小。常正在用铅丹铅笔(写的当然是藏文)往上面做注释。他在纸头的边边角角到处书写的样子,像极了正在改作业。这也让威斯特伯鲁想起自己的教师时代,不禁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常从文书上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我太失礼了。请来这边坐。”

威斯特伯鲁在一张胡桃木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的工作。”

“没关系,威斯特伯鲁先生能来这里,是我的荣幸。”

常到底怎么啦?昨晚他们在餐厅相遇的时候,常的态度看起来很不礼貌,今天却刚好反过来了。好了,别再揪住别人的小辫子不放了——威斯特伯鲁注意到,常正打算把他刚才处理的文书放回抽屉。

“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正在改作业?”

“是的,”常温和地笑着回答道,“我的职责是教文森特先生藏文,他可真是个优秀的学生。”

“文森特先生在学藏文!” 威斯特伯鲁大叫起来。他实在是没想到如此年轻的青年(应该还不到二十一岁)会选择去钻研如此困难的学问。话虽如此,但我们的历史学家又想起,文森特有时也会表现出,能够理解在他那个年纪看起来很深奥的问题。

“文森特先生现在已经写得非常好了,”常指着写在纸上的字,炫耀似地说道。

“我的天啊!他选择学这种如此罕见的学问,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常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他的戒备心似乎一下子就上来了。威斯特伯鲁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微笑。

“当然,那不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的。”

“乐意至极。”常嘟哝道。

“据已故的梅里韦瑟先生所言,你单独保留了翻译的原稿?”

“是的,我有这样一个文件袋。”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向你借一下翻好的莲花生大士的圣典。你是不是把它命名为‘雷神的咒语’”?”

常脸上温和的笑容一点儿也没变,“我那个标题译得很烂。很高兴能借您阅览。”常边说边走到一个和梅里韦瑟书房几乎一模一样的钢制档案柜前,拉开一个抽屉。

“我发现你并不把你的劳动成果上锁。” 威斯特伯鲁评论道。

常小声地辩解道,“对小偷来说,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威斯特伯鲁,“译的不好,但确实是我翻的。 希望您不会介意原稿上潦草的字迹。”

“雷神的咒语!” 威斯特伯鲁大声地念出文件袋上的标签,“太感谢你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借太久的。啊,怎么回事!这个文件袋看起来像是空的!”

常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打开袋子检查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周三夜里译完之后,我就把原稿放到这个文件袋里了。”

“会不会是你放错文件袋了?”

“不,这不可能。如您所见,这是专门用作翻译的文件袋。如果这里面没有的话,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了。”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威斯特伯鲁尽可能地用愉快的语气撒了个谎,“我只是想大致看看。”

“或许文森特先生会愿意让您看,放在他父亲文件袋里的副本的。”常建议道。

“谢谢,我会和他说的。能让我看看其它你翻译的东西吗?”

常朝他鞠了个躬,往钢制档案柜旁边一站。“请便。” 威斯特伯鲁随便挑了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打印稿,尽可能地摆出一副内行的样子开始问他。

“你在翻译《甘珠尔》啊!”

“恩,那本和它的注释《丹珠尔》。梅里韦瑟先生拥有很多这两套书的原稿。”

“这个真是个了不起的功绩!我听说现在《甘珠尔》和《丹珠尔》之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译成了英语。”

常又深鞠一躬道,“我也听说了。”

威斯特伯鲁又打开了另一个抽屉,看到里面同样塞得满满的。“你真的做了不少实事呐!有没有考虑过把这些东西公开出版?”

威斯特伯鲁觉得自己看到了对面西藏人,那上挑的眼睛中的一丝喜悦的光芒,但那道光稍纵即逝。

“有想过,可再往后就没了。”

“要不要我把我的出版社介绍给你?”威斯特伯鲁提议道,他确定自己这次没有再漏掉常脸上的光芒。可西藏人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谢谢您的一片好意,只可惜这些翻译的东西并不归我。我是替梅里韦瑟先生做事的,他花钱雇了我。”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现在梅里韦瑟去世了,那权利自然而然地就属于他的继承人了。顺便问一句,谁是他的继承人?”

他原本以为常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没想到常却开了口。

“文森特先生继承了所有的财产。凯斯特拉夫人会得到养老金,我和沃尔特斯会得到一笔一次性的津贴,梅里韦瑟博士却什么也拿不到。”

“他一分钱都不留给自己的亲弟弟?”威斯特伯鲁叫了起来。常摇了摇头。

“虽然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但梅里韦瑟并不喜欢自己的弟弟。”

“那梅里韦瑟博士知道自己分不到一分钱的遗产吗?”威斯特伯鲁问道。

“是的,他知道。梅里韦瑟先生在写最后的一份遗书的时候,有和他说过。”

“常先生,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会对梅里韦瑟先生最后的遗嘱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因为这份遗嘱是由梅里韦瑟先生口述,我负责记录下来,然后再装进信封送给律师的。现在梅里韦瑟先生死了,这也就不再是秘密了。所有人马上都会知道的。”

威斯特伯鲁也意识到,那将不再是秘密,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由常来抖出这些事情。他脑海中浮现出布勒特·哈特那破天荒的打油诗“那些手段真是肮脏 那些策略真是愚蠢 异教徒和中国人真让人无法理解”可常是一个西藏人(就像他之前一直和麦克副探长强调的那样),而且很明显他非常聪明。

威斯特伯鲁又把话题转到了翻译上面,他确信自己能为对方牵线搭桥。要是威斯特伯鲁的判断没错的话,常也很希望像美国的学者一样,让自己的辛勤劳动获得认可。

“你不介意我和文森特先生谈谈吧?我想他应该也不会反对把属于你的翻译成果公开出版的。”

“威斯特伯鲁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我不介意,完全举手赞成。”

“那我今天就找他谈吧。”

常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曾经和梅里韦瑟先生谈过出版的事情。”

“他是不是反对这件事?”

“不,他的回答是,现在我的英语还不太好。他说,出版商们会笑话我英语口语的表达方式的。”

然而,威斯特伯鲁却没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和你再一起探讨一下原稿吧。”

常又朝他深鞠一躬,这次是发自内心地表现出感激之情的,“真是太感谢您的恩情了。您一定能帮我很多忙的。”

“我会很荣幸的。那既然莲花生大士的翻译原稿这会儿不见了,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悉听尊便。”常这次没有再鞠躬了。

“那些都是有关密教的收藏品吗?”

常点了点头。

“密教有很多种吗?”

“并不是很多。”

“是出于什么目的的密教?”

常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我翻译太多东西了。”

“是不是对死者的指示书?类似于《度亡经》之类的东西?”

“对不起,我记不得了。”

“那会不会是一本有关密教仪式的书呢?”

常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密教仪式。”

威斯特伯鲁用从杰德·梅里韦瑟博士那边学到的藏文,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常,你知道这个词代表什么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常用他浑厚的低音回答道。他唇边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视线开始不停地在墙壁、地上和天花板上来回游离。

“我们还是在讨论翻译圣典的问题吗?”

那一瞬间,常的脸上真实地反映出他心中的痛苦。“对不起,”他嘴里迅速地吐出一个词中断了本次对话,“我不记得了。”

威斯特伯鲁不久就离开了那个房间。他明白无法再从常那里获得进一步的情报了,他怀疑是否还能从别人那儿获得自己想要的情报呢?

V

宗潘·本波喇嘛在晒日光浴。只见他头上戴着黄色的木质念珠,盘腿坐在那个能饱览湖景的石制阳台上,脸上露出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先生,它让我想起玛旁雍错湖。只可惜那不是真的。”

“对我来说它却很真实。”威斯特伯鲁抗议道。

“不,先生,这不是真的。眼睛里看到的玛旁雍错湖也和现实中的不一样。现实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存在。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尝到的、闻到的、触碰到的都不是现实。我们无知地只看到幻影罢了。”

“恐怕确实如此,”威斯特伯鲁微笑道,“无知的我有一件事需要师父的点拨,宗潘·本波师父,您是否读过那本绕了大半个地球,来寻找的圣典呢?”

“我看过许多次了,先生。”喇嘛那浑厚的低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一只大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来飞去。“就像喝凉水能解渴似地,莲花生菩萨所教诲的东西,我会读上许多次。”

“那宗潘·本波师父能不能屈尊赐教一下,对此一无所知的我呢?”

喇嘛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威斯特伯鲁怀疑他的请求冒犯到了师父。但最后喇嘛还是开了口。

“讲的是有关蓄力的东西。某人看到灵光,然后就从生死之轮中解脱了出来。”

“是直接进入了涅槃的境界吗?”

“是的,先生。”

“那宗潘·本波师父,凡人什么时候才会看到灵光呢?”

“没有恶业的人死亡之前,只有非常短的一瞬间。在还来不及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为时已晚了。”

“所以说圣典就是对死者仪式性的悼词?” 威斯特伯鲁问道,“就是像《度亡经》一样的东西?”

“是的,先生。”

“那里面还有没有其它的内容?有没有讨论过密教仪式?”威斯特伯鲁的嘴里再次蹦出了那个藏文词汇。

“才不是密教仪式!”喇嘛大声叫了起来,“莲花生菩萨并没有写过什么密教仪式。他是通过‘angkur’——也就是口授的方式来悟道的。”

“我的天啊!要是这样的话,梅里韦瑟先生所寻求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

“梅里韦瑟先生一直追求的是密教仪式?”

“宗潘·本波师父,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是的,先生。我并不知情。”

喇嘛像埃及的木乃伊似的一动不动。在喇嘛沉默的时候,威斯特伯鲁自己也陷入了思考。昨晚听到的那个词,到底代表什么意思?那种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像“嘶!”一样奇妙的声音,会不会是咒语呢——喇嘛教的信徒们不是都相信,默念拥有神秘力量的咒语,就能掌握不可思议的神性吗?威斯特伯鲁又向宗潘·本波喇嘛提了一个问题。

“是的,先生。‘嘶’确实是一种能给予掌握它用法的人以力量的咒语。”

“宗潘·本波师父,那一般人要如何才能掌握它的用法呢?”

“必须得由‘angkur’教他才行。”

“是通过口述吗?宗潘·本波师父。”

“是的,先生。只能通过口述。”

“我懂了。”威斯特伯鲁意识到,想要入门学习充满神秘感的藏传佛教并不容易。他甚至怀疑亚当·梅里韦瑟是否真的了解到了其中的奥义。“宗潘·本波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那个念‘嘶’的咒语,是否和密教仪式有关呢?”

喇嘛一脸恐惧地叫着回答道,“先生,千万别去学密教仪式!那是一条会被看不见的人弄瞎眼睛般的危险道路。”

  1. John Bunyan(1628.11.28-1688.8.31),英格兰基督教作家、布道家,著作《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可说是最著名的基督教寓言文学出版物。​​​​​​​​​

  2. Talleyrand(1754.2.2-1838.5.17),法国主教、政治家和外交家。曾历经数届法国政府担任高等职务,职业生涯跨越路易十六 、法国大革命、拿破仑帝国、波旁复辟和奥尔良王朝时期。“塔列朗式”已经成为一种玩世不恭、狡猾的外交态度之代名词。​​​​​​​​​

  3. Bret Harte(1836.8.25-1902.5.5),美国西部文学的代表作家。以描写加利福尼亚州的矿工、赌徒、娼妓而久负盛名。其中最著名的是《咆哮营的幸运儿》(1870)。后又与马克·吐温合作创作名剧《啊,罪恶》(1877)。后期从政。曾先后任驻德国克雷菲尔德和英国格拉斯哥两地领事。​​​​​​​​​

  4. Bardo Todol,即《西藏度亡经》,又译为《中阴得度法》或《中阴救度密法》,作者为莲花生大师,该书依照佛教义理介绍了人离世后处于中阴阶段的演变情形。该阶段最长49天,然后开始下一期生命。如果有准正确方法的引导,灵魂在此期间可以得到解脱、出离轮回。所以中阴救度的意义非常重要,这也是本书在一千多年来备受重视的原因。​​​​​​​​​

  5. Nirvana,佛教教义认为涅槃是将世间所有一切法都灭尽而仅有一本住法圆满而寂静的状态,所以涅槃中永远没有生命中的种种烦恼、痛苦,从此不再受后有,也就是不再有下一世的六道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