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金代理尼古拉斯·拉姆利先生把钢笔放到办公桌上,起身舒了口气,瞥了一眼手表。他很满意在一天的辛苦工作之后还能赶上回家的火车,为此他必须马上离开办公室。
不过事与愿违。他刚从办公桌旁起身,一个小男仆就进来把一张名片放在他面前。纽约百老汇霍尔大厦一○五号的西拉斯·S.斯奈思先生想见他。
拉姆利抑制着失望的叹息说了声“请他进来吧”。
斯奈思先生是一位瘦高个儿的男士,三十五岁左右,轮廓分明,一双异常敏锐的蓝眼睛扫视着拉姆利和这个房间,好像不放过任何细节。他衣着考究,穿着美式剪裁的深色服装,但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和一对钻石袖扣似乎更多地显示了他的财富而非品位。拉姆利先生伸手让座,斯奈思先生拎着一只超大型的公文箱,小心地把它放到椅子旁边的地板上。
“是尼古拉斯·拉姆利先生吧?”他开口说话,语速缓慢,带一点美式口音,“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他伸出手来,拉姆利同他握手,低声表示欢迎。
对方坐了下来。
“你为其他人工作,我猜,做一些奇怪的工作以收取佣金?”他说。
拉姆利承认了他的说法。
“因此,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一项工作。这工作花时间不长,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不难,如果你能办到,佣金还算可观。”
“是什么样的工作呢,斯奈思先生?”
“我要花一两分钟时间来解释。但首先,你要明白这工作是保密的。”
“当然,我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保密的。”
拉姆利的声音里有一丝冷淡,对方察觉到了。
“那好,不用着急谈,先来支雪茄?”
他从马夹口袋里取出两支,递过去一支,两人都点上烟。
“是这么回事,”斯奈思接着说,“我做木材生意,做得不错,在第五大道有房产,诸如此类。现在我有比以前更多的空闲时间,也许你不信,我最大爱好的是绘画。我独自在欧洲参观了许多画廊,这是我非常美好的经历,我自己收集的收藏品价值相当可观。
“去年秋天在法国普瓦捷,我为一幅油画倾倒,它完全超越了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作品,当我离开那座小城时也带走了它。我为它花了整整一万五千美元,但它物有所值。它是格鲁兹的作品,是小型的,不超过一英尺十英寸,只是一幅少女的头像,但它是一个奇迹。卖画给我的人说,这画有一对儿,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寻找另一幅。现在,真见鬼,我可算找到了!”
斯奈思先生停下来,吸了一口之前一直像烟斗一样叼在嘴角的雪茄。
“这次我来拜访阿瑟·温特沃斯勋爵,他住在达勒姆的温特沃斯庄园。那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同他有数英亩树林的生意往来。他在北纽克州有地产。当时,他需要去别的房间取一份他领地的地图,在等他回来的时候我通过观赏他的书房来消磨时间。无聊的好奇心,也许你会这么说。我几乎昏昏欲睡,如果不是看到在我坐过的地方后面的墙上,正挂着我要找的那幅画!我猜它也许只是摹本,就急忙走过去仔细端详,在勋爵回来前把它全面检查了一遍。我认为它是真迹,但不敢完全确定。
“在勋爵回来前我用口袋里的柯达相机照了几张相片。之后我们谈成了木材生意。尽管他是英国没落贵族的一员,如一缕干草一样死气沉沉,但他毕竟还有勋爵的头衔,也许你会发现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我只字未提那幅画,但一直不停地思考如何知道它的真伪。回到伦敦后我找到了我所知道的这个行业最好的专家,波莫街的弗兰克·L.米歇尔。如果连弗兰克·L.米歇尔都不知道的画就不值一提。他答应为我去看看那幅画。
“他第二天就去了。等他看到勋爵和朋友们出发去练枪法,他才走进庄园,给了男管家一点好处,进到书房,看到那幅画,断定它是真迹。但他不只做到这点,他做得更好。此类真迹的收藏者都为世人所知,他回去后查阅了记录,发现现任勋爵的父亲在五十年前购买此画时它被认定为真迹,也按真迹的价值来出售。
“这就是事情的来由。很可能现在画的主人知道这点,但也不确定。米歇尔说那个油画值三千英镑,就是一万五千美元。现在,拉姆利先生,我要那幅画,而且我希望你能帮我得到它。”
这个美国人靠到椅背上,充满期待地看着拉姆利,后者被访客故事勾起来的兴趣,突然减退。
“恐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缓缓地回答,“十有八九勋爵阁下不愿卖。”
“我猜他会的,如果按我开的条件。注意这中间的关联。”斯奈思先生伸出手指比划着。“这儿有一位勋爵,经济上有困难,我知道这点。他竭尽所能来维持生活。三千英镑也许不算多,但他决不会舍得放过这个机会。你说他不会卖,我会同意,但为什么?因为他是个骄傲的人,他不愿让他的书房墙上留下空白,让他自己,他的朋友和佣人们知道他干了什么。但这一点上我有办法。”
斯奈思先生拿起公文箱,小心地打开,取出一件用纸包裹的东西,放在拉姆利先生的办公桌上。他用细长的手指紧张地打开包装纸,在佣金代理惊讶的注视下展示了一幅带着沉重精美镀金画框的小油画。
这是一幅很有魅力的少女头像,明亮,优雅,秀丽。她很美,有蓝色的眼睛,洁白细腻的肌肤,浓密的红金色头发。但吸引观者的并非她的美丽,而是她面庞之上闪耀的神采。她热切地仰望远方,唇边有一抹微笑,如同看到了天堂或爱情。拉姆利看得入迷。
“杰作啊!”斯奈思先生赞叹着,“这还只是摹本,这幅画在世界上广受推崇,摹本很多。这个摹本相当出色,”他瞟了一眼拉姆利,“我很难看出它是仿作,我也怀疑你或者温特沃斯勋爵能看出来。”
拉姆利感到一丝不安,虽然他不能说清楚原因。但这位访客行为方式上一些隐约的令人不舒服的地方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
“现在,我想这么办,”这位美国人接着说,“你去见勋爵阁下,给他看这幅画。直接告诉他这是摹本,但这是件非常好的摹本,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看出它同原作的差异。他可以自己比较。告诉他你的客户出价两千英镑来交换他的画。”
“你为什么不直接同他谈这笔交易呢?”
“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笔木材生意之后,他再也不喜欢我了。他一直彬彬有礼,但我能感觉到他很愿意看到我离开。第二,我明天要到巴黎谈生意,下星期五我回美国路过伦敦时才有时间到这儿来。”
拉姆利没有回答,斯奈思接着急切地说:“他会这么做的,他需要钱。你要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没人会知道这件事,新的画和过去的看上去一样,如果真的有人质疑,大家也会以为五十年前他父亲买画时就弄错了。他的面子会保住的。如果两千镑还不能让他动心,你可以出到三千。我必须得到它,我不介意一百还是两百,这样还是那样。要是办成了,我付给你两百英镑外加办事所需的开销,如果你觉得够的话。”
“够?”拉姆利叫道,“已经很多了!”
“那就好。这样的话你就算同意做这件事了?现在来谈谈信用的事。我到这儿来之前打听过你,我所了解的情况让我很满意。但是目前你对我一无所知,也许你会觉得付一些钱会比做自我介绍更可靠。我要付你两千英镑现金作为信用保证。如果交易要花更多的钱,请你先垫上。我可以用画作为保证,在我付你余款之前,你可以一直把画留着。这样行吗?”
拉姆利飞快地思考着。这笔生意看上去简单直接,而且目前来看,还算公平。至少他这一部分是公平的。他可以对阿瑟勋爵开诚布公,他也会尽力做成这单生意。他不会失败的。
“这很公平,斯奈思先生,我将尽我所能。”
“好,点点这些吧。”
访客从口袋里拿出一卷钞票,分出一叠递给他的新代理人。是二十张英格兰银行发行的面值一百英镑的钞票。
“没错。”拉姆利说着开了一张收据。
“还有两件事,”斯奈思先生继续说,“首先,我不想让你同温特沃斯勋爵提我的名字。我刚才说过,那笔木材生意让我们不太愉快,所以在一开始就不能惹他生气。你就说是个有钱的美国人想要就行了。第二,注意我今后三天的行程。我今晚过海去法国,将在英格兰旅馆住到星期五早上。星期五我再过海回来,六点到这儿取画,七点去尤斯顿搭火车再转轮船回美国。明白吗?”
“我明白,”拉姆利回答,“我有两天时间来做事。请把箱子留给我来装画。”
美国人离开后,拉姆利还坐在书桌边,他的思绪被这桩不寻常的委托生意给搅乱了。他经常替人买画,但这单生意有一点奇怪。换画的主意对他而言是个新鲜经历。但这主意的确不错,如果阿瑟勋爵真的有经济上的困难,很可能他会同意这个建议。但是除了这个新奇的因素,这事看上去足够公平合理。但拉姆利先生并不满意。他是——起码自认为是——判断他人性格的行家,他的所有本能都在提醒他要小心这个斯奈思。他感到这点促使他保持警惕,曾读到的骗局故事在他记忆中重现。
但他已经接受了这项任务,现在他是聪明还是愚笨已经不重要了。他必须做下去。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当晚十一点,他走出国王十字火车站,向北方走去。但他思绪纷乱,难以入眠。是因为晚餐吃多了的缘故吗?拉姆利先生有点消化不良,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内心总有一种沮丧和不祥之感。
突然一个念头跳入他的脑海。那些钞票,斯奈思那么轻松就递过来的钞票,是假钞吗?他激动地从口袋里取出钱来检查。不,它们看上去完全正常,但他决定还要再确认一下。第二天一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银行验钞。同时斯奈思行为一个可能的含义闪现在他面前。当这个念头沉入他惊骇的脑海,尼古拉斯·拉姆利开始体验到诱惑。
他原来以为美国人给他两百英镑佣金让他完成交易。但他现在认为他当时想错了。甚至不会有交易了。这件事很清楚。他被付了两千二百或三千二百英镑,或他愿意要的不管多少数额的钱,而不是两百英镑——来偷这幅画。
而且,仁慈的上帝啊,这事多么容易!他只需要带着箱子找借口进入书房,安排一点事,例如接电话,让勋爵阁下离开房间。二十秒钟就能办完事。他将换下画,完成这个任务,从容地离开,三千二百英镑!也许是四千英镑!
四千英镑!如果高明地投资,四千英镑意味着近两百五十英镑的年收入。拉姆利先生不是个有钱的人,一笔两百五十英镑的额外收入意味着长期穿着简朴与生活安逸之间的区别。
“噢,上帝啊!”他呻吟着,抹去了额头的冷汗。
斯奈思先生也许不会说什么。也许他还要会心地一笑,他将付钱、取画然后离开。
整晚他的思想都在斗争中。第二天一早他在旅馆吃过早餐,带着阴暗僵硬的脸色出去找一家银行。在那儿他的一个担忧打消了。那些钞票都是真的。
一个小时后,他走下出租车,站在温特沃斯庄园的门口。
他要求拜见勋爵阁下,有人带他到一个小起居室里等候。过了一会儿阿瑟勋爵来了,他是个瘦削的老人,有点驼背,脸的皱纹仿佛是出于思虑和苦难。
他看上去像个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生命对他是延续的负担。但他并没有受苦的迹象,他请拉姆利先生坐下的姿态不仅极为礼貌,而且非常和善。
“我是个佣金代理,您从我的名片上可以看到,阿瑟勋爵,”拉姆利开始说,“我受一位美国富商的委托,向您提一个建议,我非常相信您将不会反对。请允许我说几句解释我自己的立场,如果我的客户能够达成心愿,他将向我付一笔不菲的酬金,不少于两百英镑。因此,您会理解,”拉姆利微微一笑,“我是多么希望您至少能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阿瑟勋爵似乎很喜欢客人的坦率。
“我会这么做的,”他愉快地回答,“你的客户想要什么?”
拉姆利打开箱子,取出了斯奈思先生的画作为回答。
“天啊!”当包装纸被展开时,阿瑟勋爵叫道,“我的格鲁兹!你怎么拿到的?”带着一些怀疑,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客人。
拉姆利努力抑制他的害怕。
“这不是您的,阿瑟勋爵。这只是一件摹本。但我想听听您对它的看法。”
老绅士弯腰仔细查看这幅画。
“如果不是你保证,我会发誓这是我的那幅,”他最后说道,“怎么回事?连画框都一模一样。把它拿到书房来比比看吧。”
拉姆利裹好包装纸,把画装回箱子,跟着主人来到一间陈设精美、通风良好的大房间,它正对着入口前的内院。阿瑟勋爵关上门,示意客人看壁炉上方的墙面。
虽然知道将要看到什么,拉姆利还是难掩惊讶,在那里,挂着的画简直就是斯奈思交给他的那幅。
“把你的放在旁边。”阿瑟勋爵指示。
拉姆利照做了,把他的画放到墙上这幅画的旁边。两人都默默观看。这两幅看上去完全一样,甚至仔细地检查画框都不能发现不同之处。
“我几乎不敢相信,”阿瑟勋爵在漫长的检查之后说,然后他指着壁炉前的扶手椅,“请坐,告诉我这事的来龙去脉。”
拉姆利把他的摹本放进箱子,坐下来。“我的客户,”他解释道,“是一个执着的收藏家。他最近买了一幅画,同您的是一对儿。他也非常想得到这一幅的原作。他想知道您是否有可能允许他,用这幅摹本加上您提出的任何数额的钱——他建议是两千英镑,或者您认为合适的金额——来交换您这幅原作。”
阿瑟勋爵直瞪着对方。
“的确,”他惊叹道,“这是桩很特殊的交易。”他坐着想了一小会儿,然后,横瞟了画一眼,问道:“如果我说三千英镑呢?”
“如果您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数字,我有授权来支付。”
勋爵阁下做了个手势来表达他的迷惑。
“太奇特了!”他重复道,“那么你的客户如何知道我这幅是真迹呢?”
“那个,很遗憾,我不能向勋爵阁下解释,因为他没有告诉我这个秘密。但我可以说他对这一点是相当确信的。”
“那他比我还确信。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认为这幅画——我指我自己的这幅——是摹本。即使它是真迹,我也不认为它能值你说的价钱。我承认,我了解的美术知识很有限,但一千镑是它在外面的价格。”
“那么,阿瑟勋爵,”拉姆利笑着插话,“你能允许我用一千英镑来交换它吗?”
“我没这么说。说得婉转些,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这项很特别的提议能有一个解释。一个人来找我,提议用外面真迹价格两倍的钱来交换我的摹本,从表面上看这事很反常,是吧?”
“但是,阿瑟勋爵,您必须记住在这样的例子中,画的内在价值可能不代表它的理论价格。这可能有附加的情感价值。它可能是一件传家宝。您也许不愿意将原作之外的任何作品挂在墙上。我的客户考虑到了这些。”
“很对。”阿瑟勋爵承认。“那么,”他冷冷地接着说,“鉴于你提到的那些理由,如果我接受你用两千英镑来交换我的摹本,你满意吗?”
“太满意了,我非常感谢。”
“你说你带钱来了?”
拉姆利把二十张一百英镑的钞票放在桌上作为回答。“我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件事实在太反常了,我有权利问问,我怎么知道这些钱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它们是不是偷来的?”
“阿瑟勋爵,您当然有权问了。我建议您派人带这些钱去您的银行,等您知道结果后再处理这件事。”
阿瑟勋爵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的桌边,写了一份声明。
“签了这个,你就可以把画拿走。”他说。
声明上写着:
兹证明今日温特沃斯庄园的阿瑟·温特沃斯勋爵收到用于交换迄今挂在他书房墙上的格鲁兹作品“一位少女”的摹本的,由下面签名者提供的同一作品的摹本,另加两千英镑,以英格兰银行发行的号码从A61753E至A61772E的一百英镑现钞支付。
“我不希望用假的东西来换你客户的钱,”阿瑟勋爵接着说,“因此在一个月内,如果他弄清楚他买了一幅摹本,我将退还他两千英镑和他的画,换回我的画。如果他的确愿意这样交换,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但是你一定要代我提醒他,我想他是错了,而且责任由他一人承担。不管怎样,我可以说你已经挣到这笔佣金了吗?”
拉姆利表达了他的感谢和满意,签署了画的收据,要了一张钱的收据,交换了画,把他换来的画包好放进箱子里,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他感觉自己成功地完成了代理任务,并且保持了他的荣誉,这两者都让他高兴。
当他下午坐在特快列车上吸烟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究竟是斯奈思还是阿瑟勋爵对这幅画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无论如何,这同他拉姆利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已经完成了被委托的业务,他将向斯奈思详细报告发生的一切,收取佣金,而且目前他关心的是,这件事将会结束。
接下来一项只有在书里才会出现的巧合发生了,但是,事实上巧合在现实中出现的更多。在格兰瑟姆,多布斯,一名皇家艺术院会员,进入了拉姆利一人独处的包厢。拉姆利常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两人关系不错。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拉姆利忽然觉得让多布斯评论一下这幅格鲁兹的画应该很有意思。于是他打开箱子,取出画。
“你看怎么样?”他问,把画递过去。
“不好说啊,”对方回答。“看上去像一幅很不错的摹本。”
“摹本?”
“是的,摹本。这是一幅著名的画。除非……”这位皇家艺术院会员笑道,“除非你刚从巴黎冒险行窃归来,真迹应该还在卢浮宫。”
拉姆利惊讶地猛吸一口气。
“我想,多布斯,”他急切地说,“你对这有把握吧?”
“我当然有把握。对美术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我记得它在墙上挂着的具体位置。我曾经观摩过它很多次。你不会认为这幅是真迹吧?”
“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托我买画的人认为是。”
“嗯,多少钱,如果可以问的话?”
“两千英镑。”
这位会员瞪大了眼。
“老天爷,伙计!”他叫道,“你没开玩笑吧?这幅画的原作也许就值一千二百英镑。这幅,”他拍拍膝盖上的画,“在外面最多值四十英镑。”
拉姆利顿时感到如坠迷雾之中。
“对这事我了解的并不比你多,”他迟缓地回答,“我受委托专门买这幅画。我被告知可以付两千或三千英镑,或卖主要的任何价钱,只要得到它。”
“我猜这是个秘密交易吧?”
“对,是的,我想是的;但我可以说这是一个美国富商要的,这并不泄露秘密。”
多布斯轻蔑地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他们就转到别的话题上了。
尽管拉姆利认为自己对错误没有责任,他的潜意识中对整件事还是有不安的感觉。那天晚上他的一个发现加深了这种不安。
他困惑于斯奈思这样一个游遍欧洲画廊的人,会不知道真迹在卢浮宫。他又想起这不仅限于那个美国人。斯奈思也没有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咨询了他所知道的伦敦最权威的美术专家,波莫街的米歇尔。拉姆利并不熟悉米歇尔这个名字,但无论如何他一定是个权威,而且,问题在于,米歇尔竟也不知道这是个摹本。
他在想米歇尔是出于什么立场这么说。等他到了办公室,把箱子锁进保险柜,就找出电话簿,看看能否找到一点线索。他真找到了,但不是他期待的那种。在波莫街根本没人叫这个名字。
拉姆利吹了下口哨。他从有点不安变为完全焦躁了。这件事看上去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锁上办公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迫,连自己都有些吃惊。他去了附近一家大旅馆,那里经常住着有钱的美国人。在这儿他可以借到纽约的电话簿。他找斯奈思的名字。在第五大道以及其它地方都没有出现西拉斯·S.斯奈思。他又找百老汇的霍尔大厦。这个名字也没有出现。
“上当了!”拉姆利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低声自语,“整件事是个阴谋。斯奈思不存在。米歇尔不存在。那个人讲的故事是假的。但上帝啊,这个把戏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旅馆的阅读室,陷入沉思。渐渐地,一些小事,当时下意识注意到,后来又被忘记的小事,回到他的记忆中,构成清晰的意念图画。虽然在见面时他几乎没有觉察,但斯奈思让他觉得困惑的原因,并非他的故事,而是他这个人。拉姆利现在认为他的语言和他的举止是不相称的。一方面,他说话做事的方式太像美国人了,例如,他像廉价小说或电影的对白里一样讲着美式英语,另一方面他的英式英语又讲得同拉姆利一样好。这位佣金代理想得越多就越怀疑斯奈思隐藏了他的真实身份——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是美国人。
在他翻来覆去想这件事的时候,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会不会斯奈思企图从卢浮宫偷窃原作?他的确提到要去巴黎一趟。会不会他计划毁掉阿瑟勋爵的画,然后发誓他从卢浮宫偷来的珍宝是从勋爵那里买的?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用无可置疑的交易证明来支持他的说法。是的,拉姆利得出结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这样,同样可能的是他拉姆利在一桩犯罪中成了帮凶。他应该如何判断这件事?怎样才能弄明白?
他决定去伦敦警署讲讲他的故事,然后按警察建议的来做,这事的责任就能从他的肩上卸下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到十点。他离开旅馆驱车沿河岸前往伦敦警署。
“我想见值班的侦探。”他要求道。
他被带到一间小屋,那里有一位举止从容、外形干练的高个男士接待他。
“我经历了一件奇特的事,侦探先生。”拉姆利开始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问题,但情形让人怀疑,所以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这样你们可以来判断。”
“非常好,先生。也许你可以讲讲细节。”
拉姆利先生开始陈述他的奇遇。侦探礼貌而冷静地倾听着,直到听到阿瑟勋爵的名字。一丝突然的兴趣闪过他的眼中,他变得全神贯注。但他并没有插话,让拉姆利先生用自己的方式讲完了他的故事。
当对方停止讲话,他说:“你讲得很清楚,先生,我应该赞赏你向我们报告这一明智行为。我想你将会发现你做得很对。请等一会儿。”
他离开房间,几分钟后同另一位抱着大卷文件的官员一起回来。
“这位是尼布洛克侦探,”他说,“虽然我在听完之前不能肯定,但我想他对你的讲述会比我更有兴趣。能麻烦你再对他讲一遍吗?”
拉姆利又讲了一次他的经历。如果说第一位侦探对故事表示了兴趣,尼布洛克则几乎不掩盖他在职业镇静外衣下真正的兴奋。他也像他的同事一样表示赞赏,然后查阅那卷文件。他从中取出几张照片递给拉姆利。
他对拉姆利说:“请看看吧,先生。”
拉姆利先生接过卡片。这些是一些很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的照片。他带着一点惊讶翻看这些照片。然后他的惊讶变成了震惊,在第四张照片上,是西拉斯·S.斯奈思先生的全身像。
“以前见过他?”尼布洛克问,微微笑着,搓着手。
“拉姆利先生,我想这笔生意你干得比你知道的还要好。”很快,尼布洛克变得严肃,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展开计划,这件事一定不能办砸了。”
两名侦探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尼布洛克转过身来。
“拉姆利先生,你说现在画存在你的保险柜里?我猜它现在的状态同你从阿瑟勋爵墙上把它取下来时完全一样?”
“完全一样。”
“我们必须马上拿到它。你能现在带我们去你办公室取画吗?你可以留着出租车送你回家。”
三位男士离开警署,招了一辆车到拉姆利先生的办公地点。拉姆利把两位同伴带到自己的房间,放下百叶窗,取出箱子。侦探们花了一些时间检查画。
尼布洛克仔细地重新装好画,然后说:“我们想借这幅画和箱子,明天五点我们会回来。这扇门通向哪里?”
“一间档案室。”
“太好了。你可以让我们隐蔽在那间房里,这样要是你和斯奈思的会面不顺利,我们可以帮助你。我想今天就到这儿吧。”
拉姆利先生请求得到更多的解释,但尼布洛克拒绝了,理由是佣金代理表现出对内情的茫然无知更能让斯奈思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如果,”侦探加上一句,“他不知何故在预订时间之前到达,你要告诉他你把画寄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但六点前画会送到你手上。如果我们到这儿的时候他已经来了,我们就装成银行职员。但要是那样我们就只能在你办公室外的走廊上等着了。”
第二天晚上,拉姆利先生再次坐在他的房间里,一过五点,两位侦探就带着一名穿制服的警官进来了。
大家简短地互相问候了一下,尼布洛克说:“画在这儿,没动过,只是给它换了个画框。很不幸我不小心把它掉在地上,画框的角摔开了,镀金面也坏了。你看看吧。”
侦探打开棕色纸包,取出旧画框,如同他说的那样,一角摔开了。
“如果斯奈思先生发现画框换了,”他接着说,“你就告诉他是个意外,是你干的。你要为自己的疏忽道歉,还要说你把旧画框留下来给他检验。其他的就交给我们吧。现在让我们到档案室去,因为你的客人到的时候只能有你一个人在这儿。”
三位警官走进小里间,房门没有完全关死。拉姆利先生坐在办公桌旁写字,相当紧张不安。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见面将会是何种情形,他对警官们没有让他知道更多的秘密有些不满。他觉得如果他明白要面对什么事,他会应对得更好。
时间过得太慢,慢得让拉姆利先生不止一次把手表放到耳边,确认它是否还在走。六点还是到了,几分钟后斯奈思的名字被通报进来。
“唉,你们的铁路真拥挤啊,”他轻快地走进房间,打着招呼,“我刚从巴黎到达这里,晚了四十分钟。”他坐下,解开厚外套,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这笔交易做得如何?拿到了吗?”
“拿到了,斯奈思先生,我很高兴这事没费太大劲。但是有件事让人失望。阿瑟勋爵说这幅画不是真的,它只是摹本。”
斯奈思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但你已经拿到它了吧?在这儿?”他问道,虽然尽力掩饰,他的嗓音中还是带着渴望。
“是的,在我的保险柜里。但当他说这是一幅摹本时,我怀疑……”
“没问题。我只是认为他并不知道。你不用再担心了。你需要做的只是把画给我,收下你的佣金,这笔交易就做成了。你付了他多少?”
“两千英镑,但他说,如果你在一个月内发现这幅画的确是摹本并将其交还,他将退款。”
“他这么说?他考虑得太周到了。不管怎样,把东西拿出来吧。”
拉姆利先生起身,打开保险柜,拿出箱子,当着客人的面放到办公桌上。带着抑制不住的迫切,斯奈思取出画,撕开了包装纸,他的手激动得发颤。心满意足地盯着画看了一阵子,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这不是它!”他高声叫道。他的目光在拉姆利脸上扫荡,从疑虑很快变成恐吓。“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如果你敢跟我玩花招,我会让你恨不得没生到这世上来!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知道有其他访客存在,拉姆利先生采取了一种更居高临下的姿态,否则他不可能这样。
“是吗,斯奈思先生,”他用冷静的语气回答,“你在大发雷霆。我不习惯用这样的方式交谈。在你道歉之后我将继续我们的谈话,之前不行。”
有几分钟时间斯奈思看上去想动武了。接着他好像有了个主意,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继续说话。
“别见怪,别见怪。”他急躁地喊着,“你很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但是你必须给我解释。这不是阿瑟勋爵的画。”
“这就是阿瑟勋爵的画。”拉姆利先生坚决地说。
“但这个画框不对。”
“这不是原来的画框,我知道,如果你刚才更文明一点,我会向你表示万分抱歉。事实上我把画掉到了地上——非常粗心,我承认——它摔裂了……”
斯奈思以一种吓人的专注盯着拉姆利先生看,然后情绪又失控了,他爆发了:“该死的,伙计,你能直说吗?现在画框在哪儿?”
“在这儿。我刚才说了,我把画掉到地上,画框的角摔裂了。我重装了画框,旧的框也送回来了。”
斯奈思先生无力地靠到椅背上,擦着额头的汗。
他抱怨着:“你干嘛不早说呢?旧画框我也要。”
拉姆利转身走向保险柜。
“在那儿,”他用一种粗暴的口气对斯奈思说,“我希望你能满意,这就是你要的那个。”
斯奈思拿着画框仔细检查。然后他翻过来看背面。他沉静了一会儿,忽然把画框砸到办公桌上,口齿不清地跳脚大骂,他的脸愤怒失望到发紫。
“你这个贼!”他高声咒骂,“要是在十秒钟内你不把东西交出来我马上送你下地狱!”拉姆利先生在惊骇中看到一把自动手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这时他被打断了。一个沉着的声音插了进来。“别这样,威廉·詹金斯,别这样。我想这次我们是抓住你了。放下枪,当你被打败时要像一个男人那样投降。”
斯奈思如遭雷击,转身看到两名侦探用左轮手枪对着他。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他一开始似乎想搏斗,但慢慢地,他的手指松开了,手枪掉到办公桌上。
“手铐,休斯,”尼布洛克说,“然后我们就能把手中的玩具放在一边,好好聊聊了。”
斯奈思看上去完全呆住了,警官把他的手枪没收,并给他戴上手铐,他没有反抗。
当他看上去没有危害了,尼布洛克转向拉姆利。
“我很抱歉,先生,”他礼貌地说,“让你经受这些,但是在证明他是要框而非画之前我们必须让他自己表现。谢谢你,先生,他表现得很充分。”他又转向犯人。“我必须警告你,詹金斯,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证据。但同时,如果你想发表什么声明,我会记录。”
犯人显然被这一突发事件惊呆了,他没有回答。
尼布洛克接着说:“这样的话,我们最好走吧。拉姆利先生,请允许我带走画和框,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回答你不明白的任何问题。”
两天后,受尼布洛克侦探之邀,拉姆利先生来到伦敦警署。在那儿他见到了两位侦探和他们的上司,以及阿瑟勋爵。当拉姆利先生走进房间时,勋爵站起来,走上前伸出手。
“这就是我非常感谢的人,”他热情地说,“请允许我,亲爱的先生,对你的行为表示衷心的感谢。”
勋爵阁下笑着握了握拉姆利先生的手。
“但是,”拉姆利先生带着一点尴尬说,“我向您保证,阿瑟勋爵,我还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全知道了。告诉他,侦探。你知道的细节比我多。”
“拉姆利先生,”尼布洛克开始说,他身体前倾,用食指敲着书桌,“你的朋友,多布斯先生,估计这幅画值四十英镑;斯奈思——或者说詹金斯——告诉你它至少值两千英镑。”侦探的声音变得很吸引人,“他们都错了。这幅画的真实价值至少是四万五千英镑!”
拉姆利先生猛吸一口气。
“你愿意看看是什么赋予了它这个价值吗?”尼布洛克接着说,显然很享受他制造的这种氛围。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往桌上倒出一串闪着银光的东西。
“珍珠!一串项链!”拉姆利先生进出一句话。
尼布洛克说:“一串项链,对,不止这些,这是温特沃斯夫人著名的珍珠项链,价值四万五千英镑,六个月前被盗了。”
“我想起来了,”拉姆利不由自主地喊起来,“我从泰晤士报上读到过。那么,怎么……”他期待着自己问题的答案。
“我告诉你,先生。大约九到十个月前,阿瑟勋爵雇了一个男仆,一个叫威廉·詹金斯的人。他表现得很能干,看上去很令人敬佩和信任。但他就是你的西拉斯·S.斯奈思。
“他来了之后大约三个月,温特沃斯庄园有个盛大舞会,勋爵夫人想戴那串珍珠项链出席。在晚上七点左右,勋爵从保险柜里取出项链交给夫人。由于晚餐比较仓促,她在晚餐时没有戴项链。她把项链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当她八点半左右去为舞会妆扮时才发现它丢了。
“警报立即就响起来了,一名值班的私家侦探开始行动,打电话通知了警察,庄园里响起了铃声。除非有担保,没人能够被允许离开。这时客人陆续到来,事件被遮掩起来,舞会继续举行。
“在接下来的搜查问询中,詹金斯是首先被怀疑的,因为他是新来的。接着发现他在七点至八点期间消失了五分钟,这段时间他有可能去温特沃斯勋爵夫人的房间。但同时他不可能离开庄园或在外面有同伙接应。这样,鉴于没有一颗珍珠流入市场,我们得出结论,贼把它们藏在庄园里的某个地方。但最仔细的搜查也没能找到它们。
“这样你明白了吧,先生,”尼布洛克继续说,倾向拉姆利先生,“当我得知某个听起来像詹金斯的人出了一大笔钱想买温特沃斯庄园书房里一幅不值钱的画,我产生了兴趣,当你从庄园仆人的照片中选出了詹金斯时我的兴趣更浓了。我的同事和我从你那儿拿到了画,我们发现画框背面有一个凹槽,填上了油灰,里面正嵌着那条项链。我们取出珍珠,修好画框,再用这个框来测试,确认他是要找这个。我可以说詹金斯已经招供了。
“原来他是夫人的女仆露西尔的朋友,她经常同他提到这条项链。他决定试试,相信他能够在不同的地方分开卖这些珍珠。他同管家交朋友,取得他的支持,然后得到了工作。他知道他不可能直接带着赃物逃掉,于是四处寻找藏匿地,最终选择了这幅画的框。在下手的几周前他就准备好了这个藏匿地。
“舞会当晚露西尔告诉他夫人将要戴这条项链。他追问出放项链的地方,当大家都在晚餐时,他溜进夫人的房间偷了项链,然后跑到书房,把它藏到准备好的地方。
“搜查的时候他还在,但三个月后就辞职离开了。他必须想办法拿到那幅画。他自己不能去庄园,因为有可能被发现。我想真的很难找到比他用的更好的方法了。”
随后拉姆利先生愉快地成为了他交给阿瑟勋爵的两千英镑的接受者,外加一张一千英镑奖金的支票,勋爵认为在所有相关的人中,佣金代理最有权得到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