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民住宅区的街道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东京晴空塔。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但还是不得不有些佩服它反常的高度,像是能贯穿十月的晴空一样。今天是周末,应该有不少观光客会登上展望台吧。而我则正在赶往一位死者的故居——与这种闲暇时光相差甚远的地方。
“我们到了,您这边请。”
我往长野崎仁志示意的方向看去,前方坐落着一座独栋小楼,外部的装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木材。从旁边延伸出的小道来看,住屋还算位于街角地段9,但是建筑排列密集,釆光相当不好。院子也相当于没有,门上挂着门牌,上面写着“川藤”……
我更正道,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哆嗦。没、没想到我跟女髙中生站在一起都会被人错认为是助手,我有这么不起眼吗?!
“您是建设工地的工人吧?爱好是赌博,尤其喜欢赌马。”
“你、你怎么知道?”
“您耳朵下方到下巴的位置有一条很细的晒痕,这证明了您是戴着有皮绳的安全帽从事工作的,汽车的挡风玻璃旁挂着京都藤森神社的护身符,那边据说求赌马很灵,不过太沉迷的话会毁掉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一辆破旧的轻型车停在了房前,从上下来一个晒黑了的大块头男子。我跟仁志对视了一下,同时“咦”了一声。
“仁志,你在这儿忙啥呢?”
“舅舅您呢?怎么到这边来了?”
被仁志称为舅舅的男人看着我们,闭口不语,投来了暧昧的眼神——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我旁边笑容甜美可爱,身穿女高中生制服的少女——药子。“反正我很闲,不如你们猜拳,哪边赢了,我就来代理哪边的搭档。”因为药子的这一提议,她就跟着我过来了。她的行动一向让人摸不着头脑。
“嗯……这些人是?”
“是侦探。”仁志说,“我想让他们帮我打开爷爷的保险箱。片无先生,这位是我舅舅晴雄,我妈妈的弟弟。”
“我是川藤晴雄,你好。”晴雄寒暄时也一直紧紧盯着我们,“没想到你会是侦探啊,那,这位戴眼镜的是您的助手吗?”
“不,我才是侦探,她是我的助手。”
自己哦。”
“谢、谢谢……”
好嘞,稍微捡回点自尊以后,我迈入了川藤家的地盘。仁志从花盆下面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房子里面也十分狭窄,正面是楼梯,侧面走廊的墙面上突出来一根黑色的大柱子,格外显眼。三和土的窗边放着几把不同种类的拐杖,由此可看出,死者的收藏癖根深蒂固。
“我说仁志,请侦探是不是太夸张了?”晴雄一边脱鞋,一边小声抱怨道,“我是不怎么在乎那个保险箱啦,要是装了钱还好说,可是就连箱子里面都是一些旧书……”
“都说了,不是里面东西的问题……”
“嗯嗯,好好,随便你吧。我待在一楼。”
晴雄以一副随便你的态度结束了对话,去了旁边的茶室,我们则准备上楼。
“您家里人对保险箱都是这种态度?”
“嗯,但是我不一样。”
长野崎仁志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我也觉得他有点“太夸张了”,不过我并没说什么,继续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爬完楼梯,左边是一条向前延伸的走廊,有三扇门并排着。在较靠近我们的门边墙壁上,可以看见从一楼连到二楼的黑色大柱子,但是仁志没往那边去,而是说了句“这里是书房”,便打开了正冲我们的这扇门。
“好、好乱啊。”药子毫不客气地感叹道。
仁志苦笑道:
“我爷爷生前从不让别人进他的书房,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第一次打开门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这个约四叠半的小房间几乎被旧杂志堆满了。原来如此,死者的收藏癖似乎相当严重呢。书架也早就满满当当了,《少年俱乐部》《问题小说》《POPEYE》《日本电影旬报》等旧杂志四散各处,堆积如山。跟旧书还不一样,这些旧杂志使我的鼻腔充斥着廉价印刷用纸的味道。
右侧有扇窗户,靠里有一张写字台,非常有常盘庄10的风格。写字台的侧面和墙壁之间夹着一个老旧的保险箱,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还要正规。高将近一米,深度跟宽度大约六十多厘米。把手冲右侧突出,朴素得像是背包的提手一样,把手旁边是一上一下并列的两个转盘。我看向门的上方,颜色没有周围那么暗,留有一个清晰的小长方形的痕迹,看来序列号的封条原来就贴在这里。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保险箱吗?”
“是的。遗书是在桌子抽屉里发现的。”
“能给我看看吗?”
“我复印了一份,请看。”
仁志恭恭敬敬递来一张纸,我们接了过来,从头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不过死者的钢笔字实在是写得太“好”了,药子看不懂,只能由我来念。
内容极其平淡,平淡到想出于礼貌装一下震惊都不行。遗产根据法律分配,葬礼不必奢华,自己去世后,后人也不可干出有损家族颜面的事……在这一连串吩咐后面,最后写着的是关于保险箱的事。
又及:放在书房里的那些收藏品,我生前一直没让任何人碰过,在我死后我也没办法坚持了。如果有人想要就拿去吧,要是没人要,就卖掉吧。或许这样,对杂志来说也是一件幸事。还有,保险箱里面放了几本我特别珍爱的收藏品,有日语版的《Photoplay》创刊号等,全部加起来应该值个10万日元左右。这些杂志也随便你们处理,我把开锁密码写在这里。
①上层:向左转到零,然后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
②下层:同样向左转到零,然后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
川藤 荣太郎
“就这些吗?”药子问道。
“就这些。”仁志回答。
我蹲在保险箱前面。两个转盘长得一样,数字和刻度都呈放射状分布,数字从最下方的“0”开始,一直到“40”。
我首先对上面的转盘伸出了手,按照川藤荣太郎先生的指示,试着转了一遍号码。转盘看起来很旧,但转起来却非常顺畅,我先向左转到“0”,然后向右转到“20”,向左转到“33”,再向右转到9,对下面的转盘也如法炮制,依次转“11”“25”“16”,最后我试着拉了拉把手——门并没有开。
以防万一,我又试了一次,打不开。我放慢旋转的速度,又试了一次,打不开。我又从下面的转盘开始,全神贯注地按顺序转了一次一没戏。
“确实打不开啊。”
“是吧,您什么看法?”
“我不明白,不过我开始对它有点兴趣了。”
转盘转起来很流畅,锁也不像是生了锈,而且遗书上完全没有错字漏字,所以死者也不太可能把这么关键的保险箱密码给写错了。然而,现实情况是——门还是紧紧关着。
无法理解。
果然还是有别的密码吗?”
“不,就这么下决定太草率了。首先要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啊嚏!”
我的思路正要像往常一样开始运转,却被自己打出的一个气势恢宏的喷嚏给打断了。我仔细看了看周围,保险箱上倒没什么,但写字台和地板上积了很厚的一层灰,看样子荣太郎先生完全不注重打扫卫生啊。
“药子,能帮我开下窗户吗?”
从窗口流淌进来的清风减少了几分灰蒙蒙的感觉。我重新振作起来。
“首先,我们来讨论一下,除了密码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我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遗书有可能是伪造的。长野崎先生,这笔迹真的是荣太郎先生的吗?
“当然了!我们全家都确认过了。”
“这样啊。”
本来我也没抱什么期待,就干脆接受了这个现实。排除遗书被调包的可能性,那从另一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是保险箱被调包了呢?
“我记得您之前说过,荣太郎先生绝不让任何人进他的书房——,对吧?”
“嗯,不管是谁过来,他都会把房门上锁……怎么了吗?”
“那么,您过去都不知道这个保险箱外形是什么样了?”
“您说外形吗?我只听说过‘有一个很旧的大金库,上面安着两个转盘’,还经常听家里人说,里面装着价值十万日元的书。”
“您还了解得真详细啊。”
我不情不愿地把这个假设也给排除了。如果这个保险箱不是荣太郎先生的,密码对不上也是理所当然——我之前是这么想的,但是家里人在一定程度上都了解这个保险箱的外形,要找一个带有两个转盘的又大又旧的保险箱可没那么容易。考虑到准备替代品所花去的时间,以及偷偷搬运这么大的保险箱所需要的劳动力,不得不说这个方案实在是不现实。
保险箱和遗书都没问题,这样一来,只能是转号的方不对了。
“那,差不多该讨论密码了……你怎么看?”
我转过头,看到站在那边的药子时,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今天倒理不在啊。出于平日里的习惯,我下意识地就向倒理咨询意见了。
我自顾自地红了脸,而另一方面,药子则歪着头说道:
“要是有密码的话,一般都会注明一下‘这是密码’吧?”
“说、说得也是。”我掩饰着尴尬回答道,“我跟你的看法一样。遗书内容太简洁明了,没有空子来出什么谜语。”
假设真设了密码,这谜语本身应该也很简单。既然遗书结尾写了“我把开锁密码写在这里”,那答案肯定隐藏在最后两句话中,只能这么解释。
①上层:向左转到零,然后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
②下层:同样向左转到零,然后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
“这是汉语数字对吧?”
我再一次把遗书的复印件给铺平的时候,药子如上问道。
“难不成这个‘右二十’不是指‘往右顺时针转到数字二十’而是指‘往右顺时针转到数字二和数字十’?”
“这……”
药子的语气轻松散漫,好像在讨论校园文化祭时要开什么店似的,而我对这样的她一时无语。哇啊,现在的小女生脑筋真灵活。
“那,‘左三十三’就是数字三、数字十、数字三,‘右九’没变,还是数字九吗……”
或许值得一试。我再次把手伸向了两个转盘,开始一一对齐数字,然而……
“不行,打不开。”
“不行啊,那‘右二十’也许是‘往右转两圈转到数字‘十’……”
确实,一般情况下,转盘式保险箱除了“旋转方向”和“对齐数字”以外,“旋转圈数”也是固定的。之前我太过武断,认为没有指定圈数的话,只转一圈就可以了。
“但是‘右九’又怎么解决呢?”
“跟上一个数对齐,向右转九圈这样?”
“下层的‘右十一’呢?”
“向右转十圈然后跟数字一对齐。”
“会有这种需要转这么多次转盘的保险箱吗……”
算了,姑且试试吧。我再一次面向转盘,咔塔咔塔地转着转盘,花时间把所有的号码都给对齐了。不出所料,结果还是一样。
“不行,果然还是打不开。”
“这样吗……啊,其实,遗书最后的‘川藤荣太郎’也包含在开锁密码里?!保险箱上安着声音识别系统……”
“停、停一下药子,我来想。”
我站起身来,开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我推了推眼镜的中梁,集中精神。不知道哪家正在做午饭,窗外飘来奶油玉米汤的淡淡香气。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这缕香气覆盖了旧纸的味道,把我拉回了冷静的思考之中。
如果我自己就是川藤荣太郎,想在遗书上留下密码的话,我会怎么办?我肯定不会出一些在纸上就能解决的难题,我或许会利用保险箱的特征,或是这间房子独有的特征。这个保险箱的特征是什么?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两个转盘。转盘安排成上下各一个,“上层”和“下层”,要是在这间房子里的话——
“二楼和一楼。”
我停下了脚步说道。
“您说什么?”仁志问我。
“假设遗书上的编号各自表示了除开锁号码以外的某些东西,用上和下、左和右,还有数字这三个要素能表现的东西……最可能的就是坐标。‘上层’和‘下层’分别对应二楼和一楼,上面的转盘如果是‘转到零,然后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那么就以二楼的某处为起点,向右走二十米,向左走三十三米,再向右走九米……也就是说,计算后应该以二楼某处为起点向左走四米,在那个地方可能藏着什么新的线索。”
单位肯定是米,用分米太短,而且就步幅来说每个人的差距太大。一楼也同理,以零为起点,‘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合计起来要向右走两米,在这个地方没准会发现什么。比如说,写有真正开锁号码的纸条之类的。
“可、可是片无先生,要以哪里为起点呢?”
“原点的零,相对于X轴的Y轴——是柱子。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过,这间房子里竖着一根大柱子是吧?”
“啊,是,我爷爷还经常提到这间房子里的那根大黑柱子呢。”经常提到,就是说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我们试试吧。长野崎先生,麻烦你借我个卷尺什么的……”“啊,我带着呢!”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卷尺啊!算了,过来吧!”
我跟药子一起走出书房,来到了二楼走廊,面对着墙壁上鼓出的大黑柱子。是该正对柱子往左呢,还是该背对柱子往左呢?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背对柱子往左的话,走四米就走到房子外边去了,应该正对柱子往左走。
“药子,帮我按着尺子那头。”
就像倒理经常做的那样,我一步步拉着卷尺,量着距离。两米……三米……四米就是这里。我站起身往左右看了看,没有线索吗?墙壁上的画,门的花纹,涂鸦,什么都行。就没有什么能成为线索的——
什么都没有。
“猜、猜错了吗……”
我耷拉着肩膀,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我按下卷尺盒子上的按钮,嗖嗖嗖——卷尺发出利落的声音,卷回了原样。这个声音令我有一种被嘲笑的错觉。
“怎么了,片无先生?”
仁志从墙后探出头问我。我一边回应着“不行”,一边拖着脚回到了走廊。
然而,就在走到大黑柱子前时,我站住了。装饰在对面墙上的照片映入了我的眼帘。
是一张全家福。男男女女总共六个人,围着一个看似是荣太郎先生的秃头老人。老人的右边似乎是仁志和他的父母,还有之前刚碰过面的晴雄,家里都是痩子,只有仁志和晴雄的体型看上去格外显跟。老人的左边则是看似夫妇的另一对男女。
“长野崎先生!”我发出了今天分贝最高的声音,“这,这张老照片!”
“啊,那是我爷爷在喜寿那天拍的纪念照。”仁志也走到了走廊里,不紧不慢地说道,最中间的是我爷爷,这边是晴雄舅舅,旁边站着的是我跟我父母,我妈叫亚希子……”
“这、这女人是……”
仁志还想继续介绍下去,而我抢先一步,指着站在左边,长着一对狐狸眼睛的女性。
“这个人是我爷爷的长女,奈津子姨妈,是我妈妈和晴雄舅舅的姐姐,因为她跟我妈一样都结婚了,所以现在不姓川藤,姓岛津。”
“岛、岛津奈津子……”
这名字我有印象,而且不久前刚刚听过,具体来说,是两个小时前刚听过。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难道说……
“对、对了,我还没问您呢,荣太郞先生的死因是……”
“摔倒磕到头了,在这间房子旁边的小道上。”
仁志爽快地答道,而就在此时,一楼传来了晴雄的声音——“喂!站住!”同时传来的还有“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
我转身看向楼梯,立刻明白了晴雄是要制止谁上楼。
“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
从楼梯处现身的是一个穿着高领毛衣的卷发男子——御殿场倒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