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鲍格斯坦宿醉了。他三十一岁,离了婚,在国家湾B钻井平台当油井工人。工作很辛苦,上班时禁止喝酒,但薪资却很高,房间里有电视、美食,最棒的是,只要上三周的班,就能休四周的假。有些人回家陪妻子、发呆,有些人开出租车、盖房子,免得闲到发疯,还有些人会跟弗雷德一样,飞到热带国家,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偶尔,他会写张明信片给女儿卡茉尔,或叫“小丫头”。他还是这样叫她,虽然她都十岁了。还是十一岁?总之,她是他在欧洲唯一的亲人,这样就够了。他上次跟父亲说话时,父亲抱怨母亲又因为在利米超市偷饼干而被捕。“我替她祈祷。”父亲当时这么说,还问弗雷德手边有没有挪威文的《圣经》。“爸爸,《圣经》就跟早餐一样不能少。”弗雷德回答。这点倒是真的,因为弗雷德在迪亚爵达市时,向来不在午餐前吃东西,除非凯比尼雅酒也算食物。但这就是定义问题了,因为他在每杯调兑酒里至少都加了四汤匙的糖。弗雷德·鲍格斯坦喝凯比尼雅酒,是因为这种酒其实很劣质。在欧洲,这种酒顶着名不副实的名声,因为里面兑的是朗姆酒或伏特加,而不是巴西甘蔗酒——一种从甘蔗中蒸馏出来、又纯又苦的巴西高度酒——也因此使得喝凯比尼雅酒成为弗雷德称为忏悔的行为。弗雷德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酒徒,有了这样的遗传基因,他认为要犯错最好选个安全的法子,去喝差到绝对不会让人上瘾的酒。
今天十二点,他拖着步子来到穆罕默德的店,买了杯浓缩咖啡加白兰地,又在蒸人的热气中,从两排又低又矮、勉强还算白的房子之间,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窄路慢慢晃回家。他跟罗杰合租的房子就是那些不怎么白的房子之一,灰浆开始剥落,屋内灰色的水泥墙被来自大西洋的潮湿海风完全渗透,只要伸出舌头就能尝到墙壁的刺激气味。不过,弗雷德自我解嘲地想,有谁会这么做呢。这间房子算不错了,有三间卧室,两张床垫,一个冰箱和一个灶台,再加上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以及架在两块多孔砖上的一张桌面。因为墙上有个勉强算是方形的洞被他们当成了窗户,这里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客厅。没错,他们是该经常打扫——厨房里有大批黄色的火蚁出没,这种火蚁咬人非常疼——但自从冰箱被搬到客厅,弗雷德就不常进厨房了。现在他躺在沙发上,计划待会儿要做什么,这时罗杰进来了。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弗雷德问。
“去港口的化学药品店了。”罗杰边说边笑,笑容在他那宽阔带疤的脸上漾开,“你他妈的绝对不相信他们可以直接卖你什么。那种东西在挪威就算有医师处方都拿不到。”他倒出塑料袋里的东西,大声念出标签。
“三毫克的苯二氮,两毫克的氟硝西泮。妈的,这根本就是迷奸药!”
弗雷德没有回答。
“不舒服吗?”罗杰依然兴高采烈,“你一点东西都没吃?”
“没。只在穆罕默德那里喝了杯咖啡。对了,那里有个神秘男子,在问穆罕默德有关列夫的事。”
罗杰的头从那堆药中猛地抬起:“问列夫的事?他长什么样?”
“高个子,金发,蓝眼睛。听起来像个挪威人。”
“靠!弗雷德,别吓我好吗?”罗杰又继续看标签。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吧。如果他个子高、肤色深、身材瘦,那就是列夫该离开迪亚爵达市或整个西半球的时候了。他看起来像不像警察?”
“警察是什么样子?”
“就是……算了,你这个钻油工。”
“他看起来像个酒鬼。我知道酒鬼什么样。”
“好。那也许是列夫的朋友。我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弗雷德摇头:“列夫说他住在这里是完全……孤什么的……反正是个表示秘密的字眼。穆罕默德假装从来没听过列夫这个人,假如列夫想被找到,那人就能找到他。”
“我开玩笑的。说到这个,列夫人在哪里?我好几个星期没他消息了。”
“上次我听说他去了挪威。”弗雷德说着慢慢抬起头来。
“也许他抢了银行,然后被捕了。”罗杰说,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因为他想要列夫被捕,而是抢银行的念头总是让他想笑。他自己就干过三次,每次都让他亢奋好一阵子。的确,前两次他们被捕了,但第三次却干得分毫不差。每每说到那次的壮举,他都会略过不提自己正好碰到监视镜头正在维修的幸运巧合。但无论如何,那些报酬让他能在迪亚爵达市享受悠闲的生活,偶尔还可以抽抽鸦片。
这座美丽的小村庄坐落在赛古鲁港南边,直到最近,都住着该州在波哥大以南最大的一批通缉犯。从七十年代以来,迪亚爵达市就是那些在欧洲夏季期间,赌博、贩卖自制首饰和人体彩绘的嬉皮士和旅游者的集结地,这些人代表着迪亚爵达市的额外收入,而且多半不会打扰任何人。于是,两个坐拥该地所有工商业的巴西家族,跟当地警方达成共识,结果就是警方对有人在海滩或咖啡馆抽大麻,马路或其他地方的酒吧数量日益增加等事,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是观光客抽大麻或违反其他鲜为人知的法律,就跟其他地方一样,必须支付罚金。对于当地薪水微薄的警察而言,这笔钱是他们的重要收入来源。为了让有利可图的观光业与警察和平共存,这两大家族必须提供警方另一项稳定的利润。事情开始于一位美国社会学家和他的阿根廷男友。这位负责生产、贩卖大麻的男友被迫给警长一笔佣金作为保护费,并请其确保他的市场垄断权,换句话说,潜在的竞争者会立刻被捕,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金钱源源不绝地流进当地几位警官的口袋,一切顺利,直到墨西哥人提出更高额的佣金。然后在一个星期天早上,那个美国人和阿根廷人被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地来到邮局前方的市集广场。总之,这种买卖保护的有效市场调节制度持续繁荣,没多久迪亚爵达市就挤进了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通缉犯,他们在这块还算安全的地方落脚,仅需支付远比帕塔亚或其他地方还低的价格。不过,到了八十年代,这块美丽且迄今为止几乎未遭人为破坏的自然珍宝——有着长长的沙滩、红色的夕阳和质量优良的大麻——被一群观光秃鹰——背包客——发现了。他们成批拥入迪亚爵达市,个个抱着消费的决心,使得市里那两大家族不得不重新评估迪亚爵达市作为庇护不法分子大本营的经济可行性。温馨、阴暗的酒吧逐渐转型成跳水设备出租行,当地人以传统方式跳兰巴达舞的咖啡馆开始规划“狂野月宴”之夜,警察不得不对这些小白屋展开愈来愈频繁的突袭,把那些疯狂抗议的吸大麻者赶上广场。但相对而言,不法之徒在迪亚爵达市仍比待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还要安全,尽管妄想症已渗入每个人的心里,罗杰却还不受影响。
正因如此,像穆罕默德·阿里这样的人才能在迪亚爵达市的食物链里找到生存空间。他的存在有个最充分的理由:来自赛古鲁港的巴士都以广场为终点站,而他就盘据在广场的战略制高点上。迪亚爵达市只有这么一个被阳光烘热、铺满圆石的广场,而穆罕默德可以从他那家埃瓦咖啡店的开放式柜台后方,把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只要有巴士抵达,他就停止端咖啡,把巴西烟草——这种劣质烟草可替代他家乡生产的麻索——装进水烟,以便查看到站的人,看看有没有便衣警察或赏金猎人。如果他那双鹰眼发现任何前者,他会立刻发出警报。所谓警报,采取订阅制的安排,付月费的人会接到电话,不然就是派个头小、手脚快的小保罗到这些人门口钉一张纸条。穆罕默德注意入站巴士也有私人理由,自从当年跟罗瑟丽塔一起离开她丈夫和里约,他就时时刻刻担心着对方发现自己的后果。如果你人在里约或圣保罗的贫民区,简单的谋杀只要几百美金就能了事。就连经验丰富的专业级杀手,一趟寻人兼灭口行动,外加旅费也用不着两三千美金,而且过去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买方市场。更何况,杀情侣还有高折扣。
有时候,被穆罕默德认定是赏金猎人的,还会直接走进他的店里。故意要露个脸的他们会点一杯咖啡,在恰当的时点喝光,然后不可避免地问出那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某某某住哪里?或你认不认识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我欠他一笔钱。这种情形下,如果穆罕默德说出标准答案,(“先生,我在两天前看到他带着一口大箱子,搭巴士去赛古鲁港了。”)并成功让那位赏金猎人搭下一班巴士离开,还会收到额外的费用。
当这个穿着皱巴巴的麻料西装、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高个子金发男子,把一个袋子和一个PlayStation携带包放上柜台,擦掉额头的汗水,然后用英语点了杯咖啡时,穆罕默德可以嗅出在固定费用外还会多几雷亚尔的气味。不过,让他心生警觉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跟他一起来的女人。她还不如直接把警察两个字写在额头上算了。
哈利打量着这家店。除了他自己、贝雅特和柜台后方的那个阿拉伯人,店里只有三个人。两个背包客和一个潦倒的观光客,一看就是正想从严重的宿醉中恢复精神的样子。哈利的脖子快把自己难受死了。他看了看表,自从离开奥斯陆,已过了十二小时。奥列格打电话来说他破了俄罗斯方块的纪录,哈利则成功在飞往巴西的累西腓之前,在希思罗机场的电玩商店买到了拿姆科G-Con45光枪。他们搭螺旋桨飞机来到赛古鲁港。他在机场外跟一个出租车司机谈了一个大概很夸张的价码,让车子载他们去赶前往迪亚爵达市的渡轮,然后由巴士颠簸着载他们走完最后的几公里。
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坐在访客室里,对洛斯克解释他还需要给埃及人四万克朗。洛斯克对他说,穆罕默德·阿里的埃瓦咖啡店并不在赛古鲁港,而在附近的一个小镇。
“迪亚爵达市。”洛斯克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认识几个住在那边的人。”
那个阿拉伯人看着贝雅特,贝雅特摇摇头,然后把杯子放在哈利面前。咖啡又浓又苦。
“穆罕默德。”哈利说,看到柜台后的这个人身子一僵,“你是穆罕默德,没错吧?”
阿拉伯人咽了咽口水:“你是谁?”
“一个朋友。”哈利把右手伸进夹克里,看到那张黝黑的脸上出现惊慌,“列夫的弟弟想找他。”哈利取出贝雅特在特隆德家找到的一张照片,放在柜台上。
穆罕默德闭上眼一秒钟,嘴唇似乎喃喃说着听不见的感激祷词。
照片上是两个男孩。高的那个穿了件红色铺棉夹克,大笑着,一手慈爱地揽着另一个男孩,被揽住的男孩害羞地对着镜头笑。
“我不知道列夫有没有提过弟弟。”哈利说,“他弟弟叫特隆德。”
穆罕默德拿起照片,细细打量。
“嗯,”他说着抓了抓胡子,“这两个人我都从来没见过。我也从没听过有谁叫列夫。这附近的人我全认识。”
他把照片还给哈利,哈利把照片放回夹克内袋,喝光咖啡。“穆罕默德,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然后会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你好好想想吧。”
穆罕默德摇摇头,抽出哈利放在咖啡杯下的二十美元钞票还给他。“我不收大钞。”他说。
哈利耸耸肩:“反正我们还会回来。”
由于现在是淡季,他们在这家名叫维多利亚的小旅馆,一人拿到一间大房。尽管旅馆只有两层楼、二十几个房间,但哈利拿到的房间钥匙却是六十九号。一张红色心形的大床旁放着床头柜,拉开抽屉,看到旅馆附送的两个保险套之后,他猜自己住进了蜜月套房。整扇浴室门都是镜子,可以从床上看见自己。房间里除了床,唯一的家具是一个大得不搭调的衣橱,衣橱里挂了两件有点旧、长度到大腿的浴袍,背后还绘有东方图案。
接待员看到列夫·格瑞特的照片后,微笑着摇头。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隔壁餐厅,以及静得诡异的大街上,多走几步就会看到的一家网络咖啡店。大街遵循传统模式,从教堂延伸到墓园,却有个新颖的名字:百老汇大街。在一家销售水和圣诞树吊饰,门上还写着“超市”的迷你杂货店里,他们终于在收款机后方找到一个女人。不管他们问什么,她都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们,一律回答“是”,最后他们只得放弃。回去的路上,他们看到一个孤单的年轻警察,背靠着一辆吉普车,交叉双臂,腰间低低挂着隆起的手枪皮套,观察他们的动向时还打了个哈欠。
回到穆罕默德的咖啡店,柜台后面那个瘦瘦的男孩说,老板突然决定休几天假,散步去了。贝雅特问老板什么时候会回来,男孩无言以对,只摇摇头,指着太阳说:“特兰科索。”
旅馆的女接待员说,沿着绵延十三公里的白沙滩可以走到特兰科索,那是迪亚爵达市最大的地标。撇开广场的天主教堂不算,那里也是唯一的地标。
“嗯。女士,为什么到处都没什么人?”哈利问。
她笑着指着大海。
于是他们往那儿去。在热气蒸腾中,极目所见,两边全是灼热的沙子,做日光浴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海滩小贩在松散的沙地上勉力前行,被几袋冷却包和水果的重量压弯了腰。酒保在搭建简陋的酒吧里微笑,稻草屋顶下的扩音器放着震耳欲聋的桑巴音乐,冲浪的人穿着黄色的国家队队服,嘴唇用氧化锌涂成白色。还有两个提着鞋子的人正往南走,一个穿着短裤和暴露的上衣,还戴了顶草帽,这都是她到旅馆之后换上的;另一个仍然穿着那套皱巴巴的麻料西装,没戴帽子。
“她刚才是说十三公里?”哈利说着把挂在鼻端的几滴汗珠吹掉。
“在我们回去以前,天就黑了。”贝雅特说着指了指,“你看,大家都要回去了。”
沿着海滩黑压压的一片,看似无止尽的人潮都准备回家,他们身后是午后的阳光。
“就跟我们希望的一样。”哈利说着把墨镜顶上鼻梁,“全迪亚爵达市的人排成一列,我们只要睁大眼睛看。假如没看到穆罕默德,搞不好走运撞见列夫本人。”
贝雅特笑了:“跟你赌一百块:我们遇不到。”
一张张脸在大热天里闪过。黑的、白的、年轻的、老的、漂亮的、丑的、嗑了药的、有节制的、笑着的、板着脸的。酒吧和冲浪板出租摊都不见了,他们只看到沙滩和大海在左边,浓密的热带丛林在右边。几群人东一处、西一处地坐着,大麻烟的特有气味阵阵飘来。
“我又想了想亲密空间和我们的内线理论。”哈利说,“你觉得列夫和丝蒂恩之间的关系,会不会不只是大哥和弟媳?”
“你是说,她也参与了计划,然后被列夫杀人灭口了吗?”贝雅特斜眼看着太阳,“嗯,也不无可能啊。”
即使过了四点,热度仍没消散多少。他们脱了鞋,跨过几块岩石,哈利在岩石另一边发现一截被海水冲洗干净的干枯粗枝。他把树枝插进沙里,从夹克里取出皮夹和护照,才把夹克挂上这个临时衣架。
现在可以看到远方的特兰科索了,贝雅特说,她在录像里见过刚才经过他们身边的一个男人。一开始,哈利以为她是指哪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后来她说那人叫罗杰·培森,除了犯下几次毒品罪之外,还因为抢劫旧城区和费特维车站的邮局坐过牢,也是抢劫伍立弗邮局的嫌疑人。
弗雷德在特兰科索的海滩餐厅里,喝掉了三杯凯比尼雅酒,但他仍觉得走十三公里的路只为了——用罗杰的话来说——“让皮肤在发霉以前透透气”,是一件蠢事。
“你就是因为吃了那些新药,才没办法好好坐着。”弗雷德对他朋友抱怨,对方抬起膝盖踮着脚,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
“那又怎样?总要燃烧一点卡路里才能回北海吃自助餐呀。告诉我,穆罕默德在电话里说那两个警察怎么了。”
罗杰叹口气,不情愿地搜索着短期记忆:“他说有个矮个子的女人,苍白得像是透明的;还有一个高大的德国人,长着酒糟鼻。”
“德国人?”
“是穆罕默德猜的。也可能是俄国人,或印地安人,或……”
“可笑。他确定人家是警察吗?”
“什么意思?”罗杰停步,弗雷德差点撞上他。
“我只是说这件事我不喜欢。”罗杰说,“据我所知,列夫不在挪威以外的地方抢银行。挪威警察也不会来巴西追捕讨厌的银行劫匪。可能是俄国人。靠。我们知道是谁派来的,他们要找的不是列夫。”
弗雷德呻吟了一声:“拜托不要又说那套吉卜赛人的蠢话。”
“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吗?他可是撒旦化身,就算只骗走他一克朗,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对方。我从没想过他会发现,我只从其中一袋里拿了几千块当零花,不是吗?但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你是帮派首领,就得坚持原则,除非……”
“罗杰!如果我想听这些黑手党的废话,我可以去租录像带。”
罗杰没有回答。
“嘿,罗杰?”
“闭嘴!”罗杰低声说,“不要转头,继续走。”
“什么?”
“要是你没喝醉,就会看到我们刚才经过一个透明人和一个酒鬼。”
“是吗?”弗雷德偏过头,“罗杰……”
“怎样?”
“我想你说得对。”他们一起转身。
罗杰继续走,没有回头。“靠!”
“现在怎么办?”
弗雷德没听到回答,回头看的时候发现罗杰已经不见了。他惊讶地望着沙滩和沙子上罗杰留下的一排深深的脚印,脚印一个急转向左。他在前方看到了罗杰匆忙的身影。然后弗雷德自己也开始向那浓密、葱郁的丛林跑去。
哈利立刻放弃。
“没用的。”他在贝雅特身后大喊,贝雅特晃了一下,也停了下来。他们距离海滩才几米,却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树叶顶盖下一片漆黑,树干之间悬着一股浓浊的热气。就算有两个人逃跑的声音,也被鸟儿的尖叫和海浪的隆隆声给淹没了。
“后面那个看起来应该跑不快。”贝雅特说。
“他们比我们熟悉地形。”哈利说,“我们也没有武器,但他们可能有。”
“如果列夫之前没接到警告,现在也该知道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哈利揉着脖子上浸湿了的绷带。蚊子已经成功溜进去咬了几口。“我们改用B计划。”
“哦?B计划是什么?”
哈利看着贝雅特,纳闷为什么她额头上看不见一滴汗珠,自己却像腐臭的水沟,全身大汗淋漓。
“我们去钓鱼。”
夕阳虽短,却另有一番华丽景象,呈现出光谱上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红。穆罕默德认为还加上了另外几种,他指着太阳。太阳像是热煎锅上的一团奶油,融进了海平线。
但柜台前方的德国人却对夕阳没有兴趣。他只说他会出一千块,给任何能帮他找到列夫·格瑞特或罗杰·培森的人。可否请穆罕默德把话传出去?感兴趣的线人请到维多利亚旅馆的六十九号房。那个德国人说完之后,就跟那个苍白的女人离开了咖啡店。
傍晚时分,出来飞舞的昆虫把燕子惹得发狂。太阳已在海面上融成一团软软的红,十分钟后天就黑了。
一小时后,罗杰连声咒骂着出现,晒黑的皮肤上却衬着苍白的脸。
“吉卜赛流氓。”他低声对穆罕默德说,还说他在福列多的酒吧已经听闻大笔酬金的事,马上就离开了。路上他去那家超级市场探了探,佩特拉说那个德国人和金发女人来过两次。上一次买了一根钓竿,他们并没有问任何问题。
“他们要钓竿干吗?”他问。穆罕默德替他倒咖啡时,他对四周投以诅咒的眼神:“难不成要钓鱼?”
“好啦。”穆罕默德指了指咖啡杯,“对焦虑症很有效的。”
“焦虑症?”罗杰大叫,“这是常识啊,他妈的一千美金!只要十分之一,这里的人就会高高兴兴地把家里的老娘卖掉。”
“那你准备怎么办?”
“做我必须做的。先下手为强。”
“真的?怎么做?”
罗杰尝了口咖啡,一面从腰间皮带里取出一把有红棕色短把的黑色手枪:“跟来自圣保罗的金牛PT92C打招呼吧。”
“不了,谢谢。”穆罕默德嘘声说,“快把东西拿开。你疯了。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解决那个德国佬?”
罗杰耸耸肩,把手枪放回腰带。
“弗雷德在家发抖,他说他再也不要清醒了。”
“罗杰,这人是专业的。”
罗杰身子一僵。“那我呢?我可抢过几家银行。穆罕默德,你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出其不意。这样就对了。”罗杰喝完他那杯咖啡,“我怀疑这人他妈的有多专业?竟然到处跟一串路人说自己住哪间房。”
穆罕默德翻了个白眼,画了个十字。
“阿拉可以看到你,穆罕默德。”罗杰冷冷说完,站起身。
一进入接待区,罗杰就看到那个金发女人。她跟一群男人坐在一起,正在看柜台上方电视里的足球赛。对了,今晚是“弗拉弗罗赛”,里约的当地传统体育比赛,弗拉门戈队对弗罗米尼斯队。难怪福列多的酒吧这么多人。
他迅速走过他们,希望没被看见。跑上铺了地毯的楼梯,沿着走廊继续走。他很了解那个房间,只要佩特拉的丈夫要去城郊出差,罗杰就会订六十九号房。
罗杰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到。他通过钥匙孔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那个德国人不是出去了,就是在睡觉。罗杰咽了口口水,一颗心怦怦跳,但刚才吞下的半颗兴奋剂让他头脑保持冷静。他检查已装上子弹的手枪,保险打开了,然后轻轻按下门把手。门是开的!罗杰溜进房间,静悄悄地关上身后的门。他站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人声。没有动静,没有呼吸,只有天花板吊扇在低声旋转。幸好,罗杰对这房间了如指掌。他把枪对准心形床该在的位置,等待眼睛适应黑暗。一束细细的月光把苍白的光投上床,被子翻到了一边。床上没人。他迅速思忖着。德国人会不会是出去了,却忘记锁门?如果是这样,罗杰只要安心等他回来当门口的靶子就好。一切似乎顺利得过了头,就像一间忘了启动时间锁的银行。不会有这种事的。天花板吊扇。
这时他灵光乍现。
浴室忽然传出冲水声,把罗杰吓了一跳。原来那人一直坐在马桶上!罗杰用两手抓住枪,伸长手臂对准浴室门所在的位置。五秒钟过去,八秒钟过去。罗杰已经沉不住气了,这人他妈的在等什么?他已经冲了水。十二秒钟过去。或许他听到声音了,也许他想逃走。罗杰记得浴室的一面墙上有扇小窗。可恶!这是他的机会,绝不能让这人逃脱。罗杰蹑手蹑脚地走过那座衣橱,衣橱里那件浴袍穿在佩特拉身上真好看。他站在浴室门前,一手放上门把手,做个深呼吸,正准备往下按,却感觉到一股凉风。不是吊扇或打开的窗吹来的风,而是另外一种。
“不许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抬起头,看了看浴室门上的镜子,随后乖乖照做了。他吓得连牙齿都在发抖。衣橱的门打开了,里头两件白色浴袍之间,隐约有个壮硕的身体。但让他心生恐惧的并不是这个。你并不会因为自己对武器稍有了解,就不害怕对方手上更大的武器。正好相反。你知道大口径的子弹能够更有效地摧毁人体。罗杰的金牛PT92C同他现在就着月光看到的黑色大怪物相比,简直是儿童玩具。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罗杰抬眼看,好像有条钓鱼线闪了一下,线从浴室门上方的缝连到衣橱。
“晚安。”罗杰低声说。
六年以后,罗杰正好来到帕塔亚的一家酒吧,竟然发现留了一把络腮胡子的弗雷德。一开始他惊呆了,愣在当场,直到弗雷德拉来一把椅子。
弗雷德点了酒,说起自己已经不在北海工作了。他领了伤残津贴。罗杰迟疑地坐下,大致说起过去六年来他都在清迈做快递生意。几杯酒过后,弗雷德清了清喉咙,问起罗杰忽然在迪亚爵达市销声匿迹的那天傍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罗杰望着酒杯,做了个深呼吸,说他当时别无选择。那个原来不是德国佬的人耍了他,正准备当场就把他送上黄泉路。不过,他在最后一刻跟对方达成了交易:他可以有三十分钟的时间离开迪亚爵达市,只要他说出列夫·格瑞特住在哪里。
“你刚才说那人拿的是哪种枪?”弗雷德问。
“当时太暗了,看不见。反正不是常见的型号,不过我可以保证,那枪可以把我的头轰到福列多的酒吧。”罗杰迅速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在这里有间公寓。”弗雷德说,“你有地方住吗?”
罗杰看着弗雷德,一副根本没想过这件事的模样。他揉了揉太阳穴,好一阵子之后才回答。
“老实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