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6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流氓从后面追了过来,枪声不断响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背部。

“泷泽,小姐交给你了!”

听到秋生的声音,泷泽回过头去。秋生停了下来,举枪对准追赶而来的流氓们。

秋生会帮我们拦住那帮人。瞬间的安心,泷泽把手伸向家丽。家丽像没看到一样,径直从泷泽身边跑过。

杀了她——脑中的声音爆发了。她骂我同性恋,我强暴了她。家丽一定会告诉秋生,在此之前必须杀了她。

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就动手了。尾崎的左轮手枪,泷泽扣动扳机,家丽的身体瞬间就飞了出去。

所有枪声都安静下来,残留硝烟的枪口——秋生回过头,凝视他。

那是错觉,秋生依旧背对着自己。流氓们忙着开枪,没有人注意到泷泽。

他拼命催动颤抖的双腿,逼着自己蹲在家丽旁边。她还没死。

快下杀手——一个声音在头盖骨中咆哮。握枪的手更加用力了。

“小姐!”

秋生的叫喊,这次不是幻觉,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碎了。泷泽强忍吐意抱起家丽,秋生冲过来推开泷泽,接过了家丽的身体。

“小姐,小姐!”

秋生悲痛的声音挤入大脑,他很想捂住耳朵。身后传来枪声,他握紧左轮手枪对准身后打了起来。

“秋生,快跑,快跑!”

“小姐!”秋生没有动弹。

“秋生,这样下去是救不了家丽的!”

秋生有反应了,他抱起家丽撒腿就跑。

泷泽不停扣动扳机——子弹打完了,他跟在秋生后面跑了起来,很快便超过了他。

眼前就是靖国大道,两厢车和货车都停在那里。负责盯梢的小混混满是惧色,这些都清楚地映入了眼帘。

“发、发生什么事了?我、我叔叔他没事吧?”

小混混的声音在颤抖,泷泽举起打光了子弹的枪对准他。

“滚开!”

两厢车没有熄火。他把枪口紧紧抵在小混混的太阳穴上。

“秋生,快点!”

枪声不断,路人像潮水般逃开。只消几分钟,靖国大道应该就会塞满警车了。

他转到驾驶席的位置,坐了进去。后门被打开,秋生把家丽塞进来后,自己也坐了进来。

“走!”

没有回应。秋生死死盯着家丽的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泷泽踩下油门,枪声变远了。沿着靖国大道向西驶去,漫无目的地行驶。他们原本也没有能去的地方。

“小姐,加油!我会救你的,一定。小姐,你能听见吗?”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秋生在喊叫。家丽的脸——已经超越了苍白,转为土色。肯定救不活了。安心和自我厌恶的情绪在脑中交错。

“泷泽,我得带小姐去医院!”

“开什么玩笑,那样只会被抓住!”

发生在新宿正中央的枪战,简直就像两年前的历史重现。警方一定会像打了鸡血一般展开调查。

“我不能让小姐就这么死了!”

秋生用普通话大吼着。他已经失去了自我。他双眼充血,仿佛在说——要是你不想想办法,我就杀了你。

泷泽打开手套箱,里面放着被尾崎收去的铃木的警官证、手铐、冰毒以及手机。他伸手拿出装着冰毒的小塑料包。

“打开这包东西,把里面的东西都倒进家丽嘴里,说不定能代替强心剂。然后你再用这个手机给杨伟民和刘健一打电话,他们一定会认识几个地下医生。”

家丽存活下来——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未来。不过,反正他现在也不指望有什么美好未来了。仅仅一天之内,他就开了无数枪,还杀了个现役警官。可还是落得个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下场。

秋生迫不及待地打开小包,将冰毒尽数倒入家丽口中。

手套箱深处还放着备用子弹。点三八口径,他用颤抖的双手给左轮手枪补了子弹。

泷泽把手机交给秋生。

“杨伟民在吗?我是郭秋生……他在哪里?可恶!”

烦躁的心情明显传达了过来——找不到杨伟民。秋生又拨了另外一个号码。

“是我,秋生。我需要你帮忙!小姐中枪了,她快死了。快帮我想想办法!”

两台警车。拉响吓人的警笛向新宿飞驰而去。

“我需要医生!拜托你……天文?你是说周天文吗?我知道了。把号码告诉我。”周天文——自视甚高的同性恋。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听到那个名字……

“谢谢你,健一。到时候再好好给你回礼。”秋生挂断电话,“周天文好像认识医生。”

“医生吗……”

偷渡过来的中国人中也有不少医生。那都是些不愿在大陆守着那点微薄薪水,想到日本来赚大钱的家伙。医生只要好好利用起来,是可以赚钱的。健一自己也肯定认识不少医生。

“周先生?我叫郭秋生……是杨伟民那边的人。我打电话来是想请周先生帮我个忙,我有个同伴被上海帮的人开枪打伤了,必须带她去看医生……求求你了,周先生。我不知道你内心是怎么想的,但我们……我们其实是兄弟啊,我们都是被杨伟民养大的,所以求求你了,请帮我这一次吧!你只要给我介绍个医生就行了,我绝不会再给你添任何麻烦!”

焦急的恳求——秋生很快就满脸通红。

“谢谢你……是……我知道了,现在马上过去!”

秋生挂断电话,眼中重现光芒。

“快去四谷,周天文给我安排了医生!”

家丽可能会得救,他不禁感到后颈一阵僵硬。家丽,她应该知道是谁开枪打了自己吧。

秋生报出来的地址就在文化放送局旧址附近,是一栋外墙涂料剥落,露出星星点点水泥颜色的不起眼的楼房,旁边还有个停车场。

“这是怎么回事?”

秋生满脸讶异地抬头看着公寓。

“怎么了?”

“杨伟民给我提供的住所就在那里,没想到那位医生就住在我对面啊……”

秋生指着的,是道路斜对面的一栋公寓。

“按照杨伟民的性格,肯定又是有所企图吧。”

从手套箱里取出铃木的证件和手铐,走下车去。新诚会的两厢车,警方肯定会马上发布通缉令吧。泷泽万分不想让那辆车停在自己附近,但也实在没办法放弃这仅有的资源。于是,他便帮助秋生抬着家丽走进了公寓。

“有人看到你们吗?”

刚按下门铃,门就打开了。周天文,目光如箭。

“为什么你会……”

“这些等会儿再说,医生呢?”

“安排好了,三十分钟之内就能到达。”

他与秋生一同将家丽抬进屋里。客厅的组合沙发上铺着崭新的床单。

“太严重了……”

看到家丽的伤,周天文忍不住掩住了嘴。家丽面如土色,呼吸急促而浅短。要是她保住了一条命——泷泽简直想都不敢想。

“小姐,再坚持一会儿,医生马上就到了。”

秋生握住家丽的手,眼神中满是祈祷的神色,整个背影都散发着抗拒绝望的气氛。

“这人就是郭秋生,你应该知道吧?”

“之前他到我店里来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不过详细的事情我都听刘健一说了。竟敢对朱宏的女人出手,杨伟民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你直接去问杨伟民吧。”

周天文摇摇头。

“老爷子不见了,刘健一现在一定高兴得很。”

恶狠狠地吐出来的话,有些东西让他感到十分在意。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情,绝对是健一一手策划的。他这么做是为了夺走老爷子的一切。”

“全是他一手策划的?”

“没错。你和那个小伙子,还有崔虎、朱宏,都被那家伙算计了。”

刘健一——他帮助家丽成了朱宏的女人,又让家丽见到了谢圆,最后把谢圆介绍给北京帮。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刘健一的身影在暗处流转。

“小伙子给我打电话后,我马上给那家伙打了电话。因为我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那家伙居然笑了,那简直是发自内心的大笑啊。自从那次的事以后,我还从没见过那家伙笑呢。”

“那次?”

周天文的脸色阴沉下来。

“跟你没关系。”

“是两年前吧?歌舞伎町发生枪战,上海换了个老大。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场争斗而已。”

“刘健一干了什么?”

叹息——周天文的视线转向秋生和家丽。装模作样的同性恋,但泷泽此时却嘲笑不起来。因为他自己也是同类。

泷泽等待着,等待天文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刘健一以前经常跟一个小混混来往,那个小混混领了一笔小钱,杀了上海的流氓,逃离了歌舞伎町……不过他后来又回来了。因为上海那边一直给健一施压,逼他把那小混混抓回来。健一本想向老爷子求助……但老爷子却抛弃了他。健一为了活下去,决定杀掉上海的老板,那时统领上海帮的是个叫元成贵的男人。健一干得很漂亮,他成功利用我和老爷子把元成贵引了出来。后来就发生了枪战,元成贵死了。仅此而已。”

“那些事情跟这次的混乱有什么关联?”

“两年前——当一切结束之后,事态的发展使他们需要一具尸体。健一杀了自己的女人,充当了那具尸体。而让健一不得不那样做的,正是老爷子。老爷子因为那场算计大捞了一笔,只有他是唯一的最终受益人。”

“然后呢?”

“健一为了报复老爷子,愿意做任何事情。他一直等待着,积攒金钱,发展关系,并等待机会的出现。”

“最后就演变成了这次的闹剧吗?”

吼叫。叫声与门铃声重叠在一起。周天文摘下挂在墙上的通话器。普通话的交谈——医生来了。

“是医生吗?”

秋生站起来。家丽能活命了——恐惧令泷泽双腿颤抖。还有,混乱。刘健一。为什么?

47

周天文和泷泽的对话他自然听到了,但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家丽身上。痛苦的呼吸,没有血色的脸。

“别死……”

不断地,小声地说着。如同祈祷。

泷泽的咒骂声——门铃响了。心跳加速,周天文拿起了通话器。

“怎么这么晚?”

医生来了。他站起来,向玄关走去。一个落魄的中年男子手提波士顿包站在门口,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医生。

“患者在哪儿?”

“里面。”

周天文领着医生进来,秋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悻悻地跟在后面。

“受伤情况如何?”

“击中了右肩下方,子弹应该是九毫米的。”

秋生回答。那医生瞥了他一眼。

医生在沙发旁蹲下,俯视家丽。

“很重的伤啊!”

说着,他把包放在地上。包里装的都是手术用具,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用具年头不短了。

“让患者趴着,用这把手术刀割开衣服。”

医生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家丽。秋生默默地接过了手术刀。

“泷泽,来帮忙!”

原本呆立在一旁的泷泽猛地反应过来,急忙上前。

“然后,周先生,你把桶和脸盆洗干净,再打些热水过来。”

周天文走进浴室。秋生和泷泽合力将家丽翻了过来。用手术刀割开衣服——染血的肌肤,绽开的肉体。

医生走进厨房把手仔细洗了一遍。

“然后该做些什么?”

没有回应。医生穿上皱巴巴的白大褂,开始检查家丽的伤口。

“子弹没有贯穿,是死是活要看天意了。”

周天文用脸盆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就放在那儿吧,我还需要更多热水。”

屋里开始弥漫消毒液的气味。医生把手术刀和手术钳等一干物品都倒进了混入消毒液的脸盆中,还有——注射器。

“我先声明一点,我在大陆是有行医执照的,但那是外科执照。我不是麻醉师,所以每次打麻药都是凭直觉。要是我的直觉出错了,那么患者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万一出现那种状况,你们也不能怪我。因为不麻醉就没办法进行手术。你们得先清楚这点。”

“我知道。不过医生,小姐她——患者她刚才服用过兴奋剂。”

“服用?”

“我认为可以用它来代替止痛剂。而且当时也手头也没有注射器,就只能喂她吞下去了。”泷泽苍白的脸。普通话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像在惧怕什么。

“你们这群白痴,净搞些多余的事情。”

注射器里的液体——麻醉的量马上被调节了。针头刺入家丽身体,她的呼吸频率渐渐变缓。

“能救过来吗?”

泷泽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目光。

“我只负责动手术。”

浸在消毒液中的手术器具。医生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它们。

一个半小时后,医生从家丽体内取出了绽开的铅块。

“要是打进肺里就危险了,她运气真好。这位小姐应该能得救。”

医生一边给家丽裹绷带,一边说。

“她多久能醒过来?”

泷泽凝视着家丽问道。

“一两个小时吧。等麻醉药效过去了,她肯定会痛醒的。”

医生递过注射器和安瓿[1]。

“这是什么?”

“吗啡。一天最多只能打两三次,再多就要中毒了。”

“这要到哪里去搞?”

泷泽的声音。

“周先生和杨先生会准备好。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人们都需要医生。”

[1]一种密封的小瓶子,常用于保存注射用药液,现已不流行。

医生面无表情地开始准备离开。

“医生,谢谢你!我无论怎么感谢你都不够。总有一天我会报恩的,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郭秋生。”

“我想要的只有钱,根本没打算跟你们做朋友。”

“可是——”

“秋生。”周天文打断了他,“别打听太多了,这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规矩吗?”

他只得点点头。

“周先生,钱就按老样子结算。这回——”试探的目光,“就算你五百万吧。”

“知道了,我来搞定。”

医生只点点头,就离开了。

“天文兄,我没有五百万。”

“你别在意,算我借你的。”

“可是——”

“你头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本打算干脆逃走得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爷子还养着你这样的角色。当时我就觉得,你一定跟老爷子和健一是一样的人。可是……你既不像老爷子也不像健一,既然如此,我还是可以帮你一点忙的。”

“周先生,你这是看上秋生啦?”

充满恶意的语调,泷泽死死盯着周天文。

“你真是个下流的混账!”

“你有种再说一遍!”

“泷泽,别这样,天文兄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人。”

泷泽挑衅的视线——突然变成了懦弱的目光。

“是啊,看来是我脑子出问题了。不好意思了,天文。原谅我吧。”

周天文依旧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尽管如此,他还是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泷泽的道歉。

“你能继续讲讲刚才那个话题吗?有关刘健一的。那家伙为了搞倒杨伟民而设计了这一场混乱。这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想不到他的做法。”

“你听好了,我并非对事实了如指掌,只是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而已。”

“没关系,你尽管说。”

“我认为,那家伙最先算计的是崔虎。他把‘人战’的电脑高手介绍给张道明,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等等,为什么是崔虎?那家伙跟崔虎的关系应该不错啊。”

“健一杀死自己的女人时,崔虎就在他旁边。崔虎吩咐自己的手下把那个女人的脸捣毁,手指头切掉,最后扔到海里去了。据说健一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亲眼看着自己女人的尸体被毁得不成人形。因此,除了老爷子之外,健一最恨的其实是崔虎。”

——我杀了自己的女人,是杨伟民逼我杀的。

刘健一的话在脑中回响。健一带着近乎狂魔上身的目光讲述着那个事实。被捣毁的脸,切除的手指——刘健一心中所想,秋生不难想象出来。渐渐腐坏,长满蛆虫的真纪的尸体。心脏似乎豁开了一个大洞。各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从中喷涌出来。

“总之,因为伪造储值卡一事,北京那帮人开始大量捞钱,很多道上的人都开始向崔虎献殷勤,崔虎得意得不得了。今天在这里买几个不动产,明天又把触手伸到正经事业中,就像气泡一样。健一让气泡膨胀到极致,然后一针刺破了。”

“他设计让这个女人杀了谢圆。说白了,就是让伪造储值卡的买卖再也无法开展下去啦?”

泷泽一边木然地低头看着家丽,一边说着。

“是这女人杀了谢圆?”

“她自己说的。”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健一的手段。”

“然后呢?他让家丽杀了谢圆,然后怎么样了?”

“最先着慌的是张道明。他肯定已经从谢圆那里得到了伪造储值卡的方法,因此并不担心他的消失。可是,警方不是有所动作了吗?而且明年系统一更新,现在的储值卡就再也用不了了。另外,就算他收手,跟崔虎说再也不能靠储值卡赚钱了,崔虎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因为崔虎就是那样的人。”

“莫非张道明想跑?”

“我觉得张道明很可能跑去求健一帮忙了,因为给他介绍谢圆的就是健一。又或者说,是健一唆使……不管怎么说,张道明一旦叛变,崔虎的组织就会变得岌岌可危,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

“原来如此,难怪崔虎急得脸色都变了。”

“可是,健一的计划也不是一直顺利的,因为老爷子出动了。老爷子恐怕根本不知道是健一一直在背后搞鬼,而健一肯定也是一直刻意避开老爷的情报网来行事的。老爷子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北京帮和上海帮的平衡遭到破坏,因此,他就从陶立中那里打听到了张道明的所在,并派杀手上门去了。”

平凡无奇的公寓,四处飞溅的血肉,单薄的塑料卡片。那本该是与平常毫无二致的工作才对。

“而秋生就是那个杀手。”

周天文的视线,既不冰冷也不温暖。

“等等。”泷泽插嘴道,“那个理由太站不住脚了吧。”

“站不住脚?什么意思?”

“为了保持北京帮和上海帮的势力平衡,杨伟民就杀了张道明——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并不能构成非杀不可的理由,不是吗?杨伟民知道谢圆消失了,换句话说,他应该知道崔虎的摇钱树已经没有了。就算放任不管,歌舞伎町的平衡也会恢复原样的。”

“或许你说得是对的,也有可能并非如此。我刚才说过了,我阐述的只是自己的推测而已。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老爷子才知道了。”

周天文忿忿地说。额际已经冒出了汗水。

“我知道了,继续说。”

“在听说张道明被杀的那一瞬间,健一应该就知道那是老爷子指使的了。而且跟我不一样,健一早就知道老爷子养着秋生。因此,健一修改了自己的计划。我觉得,他不仅要干掉崔虎,还想一并葬送老爷子。”

“不对。”泷泽和周天文齐齐看了过来。“朱宏说了,在更早以前,健一就找他一起商量搞倒崔虎和杨伟民了。”

他想起朱宏那张得意洋洋的脸。那看起来不像胡说。

“看来他早就预料到老爷子会把你叫来了。”

“朱宏还说,设计让陶立中给老爷透露情报的也是刘健一。刘健一是这样打算的,等我杀了张道明,他再看准时机,把老爷在背后牵线搭桥的事实告诉崔虎。”

“原来如此,照朱宏那个性格,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去找杨伟民大打出手。可是,他们没有那样做。为什么?不仅如此,朱宏还聘你做了自己女人的保镖。这又对不上了呀。”

“朱宏说,因为崔虎动用了你。”

“我?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直接跑到崔虎面前,说一切都是老爷子搞的鬼吧。”周天文抱臂看着天花板,“因为他没有证据,要是崔虎派了自己人去调查那件事,他说不定还能从暗中加以诱导,但崔虎偏偏派你去调查,这就让健一的计划都落空了。”

“他说,之所以要聘我做保镖,是为了确保一旦开战,老爷子绝无获胜的可能。因为单论实力,崔虎占了绝对上风。”

“那只是朱宏被健一说动了吧……”

周天文欲言又止。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但从结果上看,健一从一开始就十分确定你会对那女人死心塌地。你睡了那女人,朱宏得知后怒而袭击杨伟民。这就是健一心中的剧本。”

加勒比——昏暗灯光下的对话。他对刘健一说了什么?刘健一又说了什么?

“看来你好像有点想法啊。”

泷泽凝视着他,阴沉湿润的眼神像在诉说着什么。

“我——十分不安。因为跟平时不一样。换做平时,工作结束后,我就会离开现场,那一直是我们之间不变的规矩。可是,这次老爷却叫我留下来。我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我就去找刘健一了。”

“为什么要选择健一?”

“你也可以。刘健一和周天文,这两个名字总是徘徊在我脑中。跟我一样,被老爷一手带大的兄弟。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老爷也不让我跟你们见面。”

“那是老爷子的惯常做法。”

怜悯一般的语调。他知道的。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杨伟民,他从来只会利用他人。

“我都说了,向健一说了我的全部。”

“你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送上门去供满脑子坏水的恶人利用。”

沉默占据了整个空间。周天文和泷泽——都在沉思。家丽的手掌——传来了切实的脉搏。

对健一的憎恨——让他感到目眩。那个时候,健一也诉说了真相。他流露出了极端的憎恶。那一切都是演戏。

“我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泷泽小声说,“为什么杨伟民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头,竟然对健一的种种行动坐视不管?”

“怎么可能?老爷子也有所动作,这我都听说了。”

“那,他为什么还——”

“把你们卖给崔虎的是老爷子。”

“怎么回事?”

“你们是不是在‘人战’位于下落合的公寓里跟北京那帮人枪战了?在我看新闻得知事件的两三个小时前,老爷子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人战’的几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把朱宏的女人给绑走了,问我知不知道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你告诉他了?”

“嗯,我早就对他们几个头痛不已了。大部分成员都在认真进行活动,只因为他们那几个老鼠屎,让人们一提到中国人就联想到坏家伙。我心想,要是上海帮能替我教训教训那几个害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我后来关注了新闻和流言,惊觉那里竟发生了枪战,还死了三个‘人战’成员和几个北京帮成员。当时我就确信,一定是老爷子在搞鬼。”

“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北京帮的人提到你了,说要确认一下那个日本人在不在里面。”

“把我卖给崔虎,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周天文说。没错,理由只有一个。秋生接过了周天文的话茬。

“他们想杀了你和小姐,搞不好还包括我。”

家丽不是什么好女人——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杨伟民的眼神一直都在诉说这个事实。他一直想趁秋生彻底沉迷之前找机会除掉家丽。在得知为时已晚后,就决定把他们两个都干掉。杨伟民——刘健一。掩埋了真纪尸体的深山。杨伟民埋下去,刘健一挖了出来。

“要杀你和家丽我还能理解。可是,我又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我可是个日本人,只是非常偶然地被卷入了这次的混乱中。他把我杀了,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高利贷杜启光与刘健一的对话——给那个日本人施加压力。可是,刘健一为何需要泷泽呢?

“是刘健一。那家伙指使杜启光给你施加压力,这事我也从杜口中听过了,不会有错。那家伙为了把你逼上绝路,故意让杜加大催钱的力度,不仅给你,还给你的女人施加了压力,甚至还到处去散播你是个变态的谣言。”

泷泽的脸色骤变,一会儿黑一会儿红。充血的双眼里闪着凶光。

“为什么?”他低声道,“到底是……”

话尾消失了。他感觉舌头僵硬,无法发声。“应该是为了把水搅混吧。”周天文回答了泷泽的疑问,“老爷子知道歌舞伎町所有中国人的一举一动。谁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到底想干什么,这些他几乎都能预测出来,甚至连健一也不例外。就算缺乏情报,老爷子也能凭直觉猜到健一在谋划什么,也知道健一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所以健一才会利用了你。就像你刚才自己说的,你完全是个外人,是个日本人,而且从中途开始似乎陷入了疯狂。这样即便是老爷子那样精明的人,也很难猜得出你的行动了。于是,他最后决定杀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泷泽的脸——被疯狂与憎恶笼罩,扭曲成了几近哭泣的面容。

“就为了这点事情?”

“要是有别的理由,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宗英也因为这点事情丢了性命吗?!”

“你错把陶立中的背叛误认为魏在欣的背叛。魏在欣死后,崔虎的组织已经岌岌可危了,而且你还把日本黑道也卷了进来。上海和北京、‘人战’的害虫,再加上日本黑道都搅合在一起。我虽然不是老爷子,但说句实话,现在这种状况实在过于混乱,就算是他也很难看得出事态的发展方向。你完全按照健一的想法做出了所有这些行动。”

“所以他才把我的注意力引到冰毒上吗?所以他才引他们去杀了宗英?”

似从地壳深处涌出的诅咒——除了本人没人能探明深意的言语罗列,泷泽充血的双眼好似射出了道道闪电。

“刘健一那浑蛋,我要杀了他。”右手握着的左轮手枪在微微颤抖——悲哀的男人。他头一次感到共鸣。

“小姐还要过很久才能起来走动。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把杨伟民和刘健一都杀掉吧。”

流畅的言语——其中深藏着憎恨。伤害家丽的人,一定,要除掉。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泷泽阴沉地说,“这女人,是被刘健一派来勾引你的。”

秋生看向泷泽。泷泽的脸像能面面具一样没有表情。

“然后呢?”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你没感觉吗?”

“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保护小姐,就是这么回事。”泷泽的脸开始扭曲,好像随时都会大哭起来。

“喂!”

周天文惊愕地俯视着沙发上的人。握在手中的家丽的手——开始感觉到力量。

“……掉……”

沙哑的普通话。他慌忙看向沙发——家丽的双眼已经微微睁开,正越过秋生的肩膀看着什么。

“杀掉……那家伙,侵犯了我。”

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家丽还是挣扎着伸出手来,在空中颤抖的手指——指着泷泽惨白的脸。

48

线索实在太多了。杜突然打来的催款电话,变态的传闻,以及——健一让他联系远泽时的态度。

“所以他才把我的注意力引到冰毒上吗?所以他才引他们去杀了宗英?”

宗英——被新诚会的人杀了。一定是健一在背后搞鬼。近在咫尺的秋生的脸开始模糊,视野的周围开始变红。

“刘健一那浑蛋,我要杀了他!”全身都在颤抖,他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失去住所,失去工作,失去女人,连即将到手的金钱也不翼而飞。最想得到的东西——秋生,却如同身在数亿光年之外。他所背负的,只有被警察、黑道,甚至中国流氓所追赶的躯壳。

刘健一——是他让泷泽陷入疯狂,又让秋生为家丽而疯狂。杀了他。

“小姐还要过很久才能起来走动。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把杨伟民和刘健一都杀掉吧!”

秋生说着,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家丽。嫉妒和愤怒让身体的颤抖加剧。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残酷的欲望窜过脊背,“这女人,是被刘健一派来勾引你的。”

不只是我,秋生,连你也一样。你也只是被刘健一利用了而已——他吞下了最后这句话。“然后呢?”

秋生用不带任何表情的眼睛看向他。

“你没感觉吗?”

“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保护小姐,就是这么回事。”

再怎么渴望都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尽管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愤怒消失了,深深的悲伤笼罩了泷泽。

“喂!”

周天文突然瞪大了眼睛,轻微的摩擦声。家丽在秋生背后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定定地看向泷泽。心脏冻结了,恐惧开始复苏。

家丽张开口。

“……掉……”

模糊的声音,秋生看向家丽。

“杀掉……那家伙,侵犯了我。”

家丽缓缓抬起的手臂——伸出的手指。秋生回过头,视线相撞。

恐惧和混乱,他从后方猛地抱住周天文,并越过天文的肩膀用左轮指住了秋生。

“别动!”

“你想干什么?!”

周天文大叫。泷泽扭转对方的肘关节,使周天文无法动弹。他一动,肩膀就会脱臼。

“泷泽……”

秋生站起来。

“不要动,秋生,求求你!”

“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伤害小姐?”

秋生的右手,无力地低垂着。铃木外套的口袋鼓胀着——里面放着枪。

“我——”

欲言又止。视线一直盯着秋生的上衣口袋。

秋生的面容紧绷,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你开的枪吗?是你为了封口,开枪打伤小姐的吗!?”

“你被骗了!”发自内心的呐喊,“那女人叫我杀了你,跟我平分那笔钱。她根本没把你当个人看!”

“那又如何!”

秋生的脸——没有了表情。

“我刚才不是说了,那家伙是被刘健一派来勾引你的。这可是她亲口说的,她根本不值得你拼命保护。”

秋生的脸——重新出现了表情。他缓缓回过头去,家丽双目紧闭。

“是健一那浑蛋,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就像他把我逼上了绝路一样,他还要把你也逼到悬崖边上啊。”

家丽的嘴唇动了。

“……日本人……都是,骗子……相信我,秋生……那家伙,侵犯了我。还打了我……”

“我没骗人。你仔细想想,秋生。那女人满脑子想的只有自保和钞票,她根本没有能力去爱别人。”

不想开枪——几近祈祷的心情。勾住扳机的手指僵硬了——开枪,脑中有个固执的声音在低语。

秋生的脸缓缓动起来,看向前方的双眼里满是悲悯。

“我也说过了,泷泽。小姐要做什么,要想什么,我根本都不在意!我——是靠自己的意志选择了小姐。”

绝望在胸中弥漫开来。

“秋生——不要动,求求你。别逼我开枪!”

“开枪吧!一旦动起来,你就追不上我了。”

“秋生——”

“你为什么要伤害小姐?小姐可能是个坏人,但她也是个女人。她能做些什么呢?”

“我——”

在浴室中被逼套弄的父亲勃起的阴茎,在“加勒比”门口初次见到的秋生的脸,在桃园酒家头一次听到的秋生的声音,被家丽斥为人妖时令他目眩的愤怒。他想忘掉一切——却无法办到。

“我喜欢你,家丽发现了,她骂我是人妖。”周天文的身体僵硬了。“我一生气,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毫无希望的告白——孱弱的声音,与死无异的屈辱。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秋生,救救我。只有那无声的祈求,飞速穿过空虚的身体。

“你就因为那种无聊的事情,侵犯了小姐吗?!”

“秋生,不要动!”

“夫妻吵架能不能另找地方,我可是帮了你们大忙的恩人哦!”

天文开始挣扎,泷泽调转枪口指向他的侧腹。

“你闭嘴!”

“真是的,你小子也是同性恋?你还记得那时候对我说了什么吗?”

“天文,你闭嘴!小心我先把你干掉!”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

秋生动了——待他回过神来,秋生的右手已经握住了枪,闪着黑光的枪口笔直地指向他们。天文停止了挣扎。

“从你看我的眼神里,我早就发现了。就算你是同性恋,那又如何?!”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我说过了,要是小姐有什么万一,我这回就真的杀了你!”

他知道,却没有表现出来,还一直在心底嘲笑自己。

黑而浑浊的泥泞迅速充满脑中。如同整个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耻辱,愤怒,悲伤。

秋生动了。

“秋生!”

扣动扳机。后坐力。枪声。瞬间之后胸口的冲击——向后倒去。意识中断——又恢复。胸口的钝痛,身体动了。泷泽坐起身,举枪向前。听觉失灵,硝烟弥漫室内。

天文倒在面前,白衬衫被染得鲜红,失去血色的双唇在痉挛。

“秋生!”

硝烟另一头,秋生也倒在地上。他赶紧跑过去。

“秋生!”

秋生的腹部被血染红,血糊糊的内脏流了出来。

“秋生……为什么要打偏?”

煞白的脸,没有生气的瞳孔。他感到一阵作呕。他抱起秋生的肩膀,不断摇晃。左胸多出一个坚硬的触感——枪。没有恐惧,近乎悲伤而非悲伤的某种感情——在压迫心脏。

“……泷泽……”

“别说话,是我错了,你原谅我……”

“小姐……旁边……”

“我知道了,你别再说话了……”

他抱起秋生,这是他在内心一隅期待已久的行为,但是他此时却无法感到一丝喜悦。他让秋生躺在了家丽身边。

“你看……吧……你不是,有本事……杀掉秋生的嘛……”

家丽——面色惨白的魔女露出了笑容。

“……泷泽……手……动不了。”

秋生沙哑的声音,仅此一句,就让他明白了秋生的想法。他把秋生右手握着的枪——对准了家丽头部。

“指头还能动吗?”

秋生点点头。家丽翻了个身,发出苦闷的喘息。尽管浑身剧痛,家丽还是试图逃跑。

“开枪吧,秋生。”

枪声——黑星从秋生右手上震落下来。家丽的后脑——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

49

手腕使不上劲。剧痛和寒冷——并不只因为这些。

“秋生!”

泷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被染红的视野——寻找着家丽的身影。躺在不远处的家丽,他伸出手,却触碰不到。他早已知道,这只手从未真正得到过家丽。

真纪上了锁的房间,家丽紧闭的心。越是被拒绝,他的感情就越发疯狂。

“秋生……为什么要打偏?”

他没有故意打偏,只是在他看到泷泽拉作挡箭牌的周天文时,杨伟民和刘健一的脸瞬间重叠在了上面,让他憎恶不已的男人们。他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开了枪。

染红的视野——泷泽的脸在逼近,他抱起了自己的肩膀。

“……泷泽……”

他从喉咙深处硬挤出一丝声响。

“别说话,是我错了,你原谅我……”

泷泽祈求的原谅——他绝不会给。

手臂无法动弹,力量在迅速流逝。疼痛和寒冷不断蔓延。

“小姐……旁边……”

家丽——他不会让她逃。不会让她一个人走。“我知道了,你别再说话了……”

身体被抱了起来。泷泽粗重的呼吸。震动让伤口扩张。

“你看……吧……你不是,有本事……杀掉秋生的嘛……”

染红的视野——家丽的侧颜。家丽在笑。

“……泷泽……手……动不了。”

握着黑星的手感到泷泽手指的触碰——像冰一样冷。

“指头还能动吗?”

点头。看到家丽翻过身来。本应剧痛的身体,为了生存连疼痛都加以无视的意志——家丽。被绝望打垮,一心求死的意志——真纪。家丽与真纪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开枪吧,秋生。”

泷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手指用力,手腕受到强烈冲击,没有听到枪声。家丽的头炸裂开来。

难以忍耐的痛苦和寒冷。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透明的感情弥漫到身体每一个角落——憎恶。那并非瞬间的激情,而是与身体融为一体的憎恶。被戏弄的人生,被戏弄的感情。他想养条大狗,连这点愿望都无法实现。

必须活动手臂,必须活动身体。

“秋生,够了,家丽已经死了……”

泷泽的声音。他寻找泷泽的身影,却遍寻不见。鲜红的视野——开始阴暗下来。在那昏暗的视野中,他看到了面露嘲笑的杨伟民和刘健一,和他一直想养的大狗。

“把杨伟民和……刘健一……”

“知道了,交给我吧。”

泷泽的声音。有东西触碰到嘴唇,泷泽的唇。他想推开——黑暗。一切都消失了。

50

秋生的唇,像冰块般冰冷。推开他的力量在中途消失了。

“秋生……”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秋生死了——被他杀了。

眼窝深处的疼痛,指尖的麻痹。恶寒弥漫全身,胸中刻下话语。

——交给我吧。

杨伟民和刘健一,秋生的遗愿。他不能总这样下去,因为警察马上就会出现。

他从周天文的裤子口袋里搜出钥匙串和钱包,钱包里装着大约二十万现金,以及各种卡。他抽出钞票和信用卡,塞到自己口袋里。

打开壁橱,找到熨烫平整的防雨风衣。上衣和裤子尺码不合,壁橱深处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枪——被称为黑星的中国制托卡列夫和子弹。周天文——伪装成平民的同性恋,到头来还是杨伟民的好儿子。

浴室,用湿毛巾擦拭了身体。再用同一条毛巾擦拭房间的各个角落。去除指纹——毫无意义。他现在应该已经被通缉了,就算现在没有,迟早也会的。

披上风衣,右边口袋里放着崭新的黑星,左边口袋里放着铃木的警察证和手铐。

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飞溅着血肉的地板——躺着三具尸体。

“交给我吧,秋生。”

尸体不能回应。泷泽走出房间。

居民们屏息静气,他没必要担心被看到。他走到公寓旁的停车场,有辆沃尔沃停在一群奔驰中间。他从钥匙串上找到了对应的钥匙,穿出小巷开往外掘大道,道路拥堵——盘查。他再次进入小巷,四面八方都传来警笛声。他为了逃避那声音,打开了收音机。新闻——歌舞伎町枪击事件。广播员一味夸张地描述,并未提及任何详细内容。

从一条小巷转入另一条小巷,他不能往筈玉方向开——那个方向上还躺着铃木的尸体。横浜也不行,每辆试图离开东京的车都会被警察盯上。他在上野弃车,改乘地铁向浅草而去。出电车后徒步前往山谷,廉价小旅馆一条街。这里只要给钱,就没有人质疑你。走进第四间旅馆,总算找到了空房。他只被别人盯着他肿胀的脸看了一会儿便得到了房间钥匙,他把自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毯子里,睡得像死人一般。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了。麻痹的感情——思维根本无法集中,不过肚子还是会饿。他在旅馆街吃过饭,就离开了浅草。周天文的信用卡,泷泽用它到旅行代理店买了新干线的次数券,又到商场买了购物卡,再把那些东西拿到礼品回收店去卖了,这是他以前从一个不成气候的骗子那儿听来的招数。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换了好几个地方,把周天文的二十万现钞变成了五十万。剩余的时间——他不是在睡觉,就是用买来的二手收音机听新闻。

收音机的新闻。

在落合与花园神社发生的枪战中,新宿警署拘捕了几名新诚会的干部和中国人,但事情的真相依旧隐藏在黑暗之中。新宿警署现已联合四谷警署展开了对歌舞伎町非法滞留外籍人员的检举揭发行动。此外,新宿署铃木正光巡查部长的尸体在筈玉县被发现,警方目前正在调查其与此次事件的关联。原巡查部长泷泽诚——因杀人及教唆杀人的嫌疑遭到了全国通缉。

四谷的公寓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人是该公寓的所有者、新宿华人商店联合理事周天文。其余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身份不明。女性尸体的指纹已被证实与日前在新宿落合枪战现场发现的指纹一致。警方正在积极调查这几日连续发生在新宿周边的几起事件的关联性。

换句话说,杨伟民和刘健一都还活着。

旅馆街上聚集着各种人。

比如原中量级拳击选手。泷泽请他喝了酒,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揍了自己的脸。鼻梁断了,牙齿掉了,整张脸与之前判若两人。

还有原理发师。浑身散发着酒臭,双手还瑟瑟发抖。尽管如此,把长发理成短寸的过程中,只是被剪刀戳到了几次而已。

以及年老的人妖。他给了一笔钱,将其唤到房间里。萎蔫的皮肤,松弛的肌肉,被含了很久都没有硬挺起来。他干脆将其捆起殴打——终于硬了,他自己撸了一发,然后把不停咒骂的老人妖打得不能站立。

很快,流言就传播开来——那家伙有问题。在听到流言的当天,泷泽就离开了旅馆街。

变形的脸,剪短的头发,墨镜,铃木的证件。即使他大摇大摆地回到新宿,也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他在三丁目的商务酒店里定了个房间,待到晚上,便前往歌舞伎町。

歌舞伎町的气味——秋生的气味,家丽的气味,健一的气味,中国人的气味。处于日本却不属于日本的地方。

街道上到处都是警察。黑道、小混混、卖药的以及中国人。所有人都消失了。重复的警方质询,一个喝醉的公司职员与警官纠缠着,警察们都不胜其烦。

他走上樱花大道,“药房”还在经营,脏污的玻璃门内侧,坐着如同泥沼游鱼般的杨伟民。走上东大道——加勒比,写着会员制的招牌熠熠生辉。秋生死了,那个人却还活着。

从歌舞伎町走向大久保——沿着小巷穿梭,不被任何人察觉,甚至没有警察来找他问话。旅馆街一角的公寓,五楼的其中一间房是赌场,里面的主要项目是麻将和百家乐。主营者是中国平民,管理者是上海流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中国人都不会忘了赌博。

隔着厚重的窗帘,屋里显得十分昏暗,泷泽站在电线杆阴影里监视着公寓出入口。一个人,两个人——似曾相识的中国人一个接一个走进公寓里。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穿着整套运动服的老人狐疑地看着泷泽,看起来应该是个町内会长之类的人物。

“我正在办案。”

他亮出铃木的证件,老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是中国人吧?自从那些家伙来了之后,这附近就开始不太平了。你快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回他们的国家去吧。”

是要送回去——到那个世界去。

老人离开了。周围吹起一阵暖风。他没思考,没感觉,与电线杆化为一体,静静地监视。

十点半。公寓入口处现出几个人影,杜启光和他的保镖,猥琐的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泷泽拔出枪,拨开保险栓,握在手中。

杜在说些什么——南京话。保镖一脸严肃地听着,听不惯的语言和脚步声。渐渐接近——杜看向这边,露出讶异的表情。泷泽举起枪,对方马上僵住了。

“别动。”

保镖此时总算发现异状——迟钝。走近,枪口指向胸口。对方脚软,泷泽一脚踹向他的膝盖。飞溅的血液和呻吟。转身,又把枪口对准杜。

“好久不见啊。”

“你到底是谁?”

吓破了胆的声音。狂暴的喜悦让身体不住地颤抖。

“是我啊,你忘了吗?”拿下墨镜。“是那个变态日本人啊!你记得的吧?”

“泷泽……吗?”小眼睛里闪过惊恐的神色。

“我有话跟你说,到店里去吧。”

杜无法反抗。

“南京路”。杜打开店门,普通话的歌声流淌出来。门可罗雀。泡茶的女人们发出阵阵娇笑——一个目光犀利的女人从吧凳上站起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老蔡呢?”

“这是我重要的客人,我要跟他到里面说话,谁都不要过来。”

“你……”女人的视线越过杜看过来。看到泷泽的枪,她叹了口气。

“小姐,我不打算给你添麻烦,也不打算干掉你的男人,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而已。可是,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女人没有回答,只向杜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听他的话。”

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领着泷泽毫不迟疑地向昏暗的店内走去。卡拉OK器材的另一头,最深处有个卡座,这是其他客人看不到的死角。

“你要跟我说什么?”杜坐在沙发上,伸长双腿。泷泽用枪柄砸了下去。

“想死吗?”

杜缩回双腿,目中含泪:“你、你干这种事情,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早就不会有好下场了。”他在杜对面坐下,“刘健一在店里吗?”

“这里可是我的店,吧台里有好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哦。”

“我也不要命。”

他一把拽住杜的头发拉到面前。枪口——直接捅进嘴里,在杜的黄牙掉了一颗。他瞪大眼睛挣扎起来。

“上海帮和北京帮的人都在追杀我,黑道也在追杀我,警察也在满世界找我。可是,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按住扳机的手指——在颤抖。要是不咬紧牙关忍耐,他马上就会扣动扳机。

“就是为了,干掉你们这帮中国人!”

他用日语说,意思却准确传达了过去。杜马上停止了挣扎。

“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杜点头。“我不会杀你,不过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拔出枪口,杜捂着嘴呻吟起来。死寂的空气——卡拉OK的音乐声消失了。

“刘健一在哪里?”

“逃了。”

“逃了?”

“杨伟民生气了,他可不是好惹的。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台湾小混混都召集起来,到处在找刘健一。”

路过时窥视了一眼的“药房”。独坐在凝滞空气中的杨伟民。

“他生什么气?因为被刘健一算计了吗?”

“因为周天文死了。”

“杀了周天文的是秋生。”

“那都是刘健一一手谋划的。”

“什么意思?”

“是那家伙设计让你或那个杀手杀了周天文的,为此他在背后做了不少动作呢。”

无数灵感划过脑海——很快又沉了下去,没有任何灵感最终成型。

“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点。”

“你以为我知道吗!”

杜的叫声,引来一阵骚动。

“闭嘴,你不叫我也能听见!我说了,不会杀你。杜,你冷静点。”

“我只是受刘健一所托,加紧对你的追讨而已。那家伙跟杨伟民是一样的,从来不对别人讲任何关键细节,所以我只能进行一些推测。”

“把你的推测告诉我。”

摆在桌上没动过的威士忌调酒工具。冰桶虽是空的,矿泉水瓶却是满的。杜抄起水瓶倒了一杯。

“我嘴里都是血。”

抱怨——连听的价值都没有。

“快说!”

“我觉得他一开始只想算计崔虎和杨伟民,就是用柏青哥的卡片……他具体在想些什么,我可就不清楚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家伙这两年满脑子都在算计崔虎和杨伟民。”

“因为两年前的事吗?”

“没错。那家伙被杨伟民算计,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女人,而且还是在崔虎面前。从那以后,他就彻底疯了。你知道吗?那家伙现在存了一笔巨款,并用那笔钱收买了不少人。因为他比谁都慎重,平时看起来根本不起眼,但只要他一句话,至少有三十个流氓会立马站出来,而且他的收买对象根本不分北京上海。两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前,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二道贩子,是个靠看北京帮和上海帮脸色才能生存下来的小混混。你知道那种人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他做了什么?”

“贩卖儿童。这附近随处可见没有户籍的小鬼,还有更多养不起孩子的大人。健一从他们手上以低廉的价钱把小鬼买过来,再高价卖出去。”

没有户籍的孩子——普通话是黑户。非法入境人员生下来的孩子都没有户籍,也不受任何法律保护,只能在肮脏狭窄的房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孩子从来都是抢手货,因为总有变态和失去内脏功能的有钱人来买。可是,健一以前是不会插手那种生意的。因为对小孩下手,根本是违背原则的事情。”

“可是,刘健一却打破了那个原则。”

“没错,大家对他都没有好脸色。那是个为了活命而把自己女人干掉的男人,现在居然开始对小鬼下手了。你不觉得那种人简直是人渣吗?可是后来啊,健一开始到处散播卖小孩赚来的钱,大家一下就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不管那是怎么赚来的,钞票就是钞票啊。”

“然后呢?”

“钱会生钱,他利用收买来的人赚了更多的钱。多数都是盗窃。汽车或家电——日本产的东西在大陆能卖到高得离谱的价钱。他用赚来的钱再去收买人,最后,健一就开始行动了。”

“为了向杨伟民复仇?”

“你觉得还能为什么?总之,那家伙开始行动了。发现事态发展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你来搅混水。事情闹得再大,他都不会在意。他一心只想把杨伟民打入地狱的最深处。”

跟周天文的话一样,只是细节处有些出入。

“然后呢?”

“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跑到周天文那里去了?”

“我们需要医生,而且是不会报警的医生。秋生给健一打了电话,健一叫他去找周天文的。”

“果然如此……听说,你喜欢男人?”

眼前迅速染成一片红色。

“什么意思?”声音开始颤抖。

“健一几天前跟我说的。他说你是个人妖,爱上了那个杀手。据说周天文也是个人妖,如果让杀手撞上你跟周天文,一定很好玩吧……他是这么说的。”

“刘健一……”

呕吐感涌上来——他咬牙忍耐着。

“我不知道健一究竟在谋划什么。不过,他估计是想杀了你和周天文。因为杨伟民疼爱周天文疼爱得不得了,从杨伟民手上夺走周天文,这对他来说肯定是最好的复仇。”

“杀了他的是秋生。”

“那不是更好了吗?杨伟民亲手养大的杀手,杀了自己像儿子般疼爱的男人。”

头晕目眩。不断下坠的感觉。暴露了,他喜欢秋生的事情暴露了。

“想向杨伟民寻仇,为什么不直接找杨伟民?”

“向仇人寻仇,就要先把他的财产、家人和心都夺走,然后再干掉。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恨一个人恨到想杀了他,就是如此深重的痛恨。”

折断的鼻子隐隐作痛,伤口刚刚愈合的眼角——好像又开始渗血了。

“刘健一在哪里?”

“不知道。”

“快想想,刘健一会在哪里?”

枪口指住了杜的额头。

“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快想,要是回答不上来我就开枪了。健一在哪儿?”

“不知道!”

“加勒比’的招牌是亮着的,他会在那里吗?”

“他怎么可能在那里,那家店他都交给一个日本小鬼在打理。”

“那刘健一到底在哪儿!?”

按住扳机的手指——关节周围开始变白。

“住手,别开枪!!”

一个尖利的女声。泷泽一把抓住杜的领口,把他拽了起来。

“大哥!”

怒骂声。回头一看——三个拿着中式菜刀的男人。他扣下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右边的男人应声向后倒去。

“别动,小心我杀了他。”

枪口又抵住杜的下巴。悲鸣和怒吼。目光凌厉的女人全力安抚着其他女人。

“刘健一在哪儿?”

“不知道,真不知道……饶了我吧!”

“在哪里?快想!”

不断施力,枪口深深地陷入肉里。

“去问杨伟民。那家伙也在找刘健一,你去问那老头啊!”

秋生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杨伟民和……刘健一……

他知道的。枪口指向前方,女人们大声哭喊起来。蹲下身照顾受伤同伴的男人们——一枪。两枪。男人们喷溅着血液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杜开始挣扎。

“谁要你小看我了啊。”

日语的喃喃,听起来竟十分遥远。杜充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住手——”扣动扳机。血和脑浆四处飞溅。

搜索杜的尸体,钱包里装着三十几万。他用枪威胁那个目光凌厉的女人打开了店里的收银机,不到十万的现金,加起来有四十万。他把钱揣进怀里,走出店外。

用店里的擦手巾擦掉了沾在身上的血和脑浆。尽管如此,皮肤还是紧绷着。戴上墨镜,套上风衣,口袋里装着托卡列夫。四月的歌舞伎町,腋下已经渗出了汗水。警察们的视线集中在背后——那是错觉。他不断自我安慰,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樱花大道——离“药房”越来越近了。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气味。每往前走一步,就越发黏稠。泷泽拉开半朽的门走进店里,正在看报纸的杨伟民抬起了眼睛。

“找我有事吗?”

杨伟民用标准的日语问道,点头哈腰的商人面孔。泷泽掏出手枪,杨伟民眼神一变。

“刘健一在哪里?”

“……你是叫泷泽吧?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回答我的问题。刘健一在哪里?”

“我也在找他。”

“你应该有线索了吧?”

“你知道了想干什么?”

“杀了他。”

“很多人都在找你。”

“我知道。”

“你不跑吗?”

“秋生交给我一件事情。要我杀了刘健一,还有你。”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是谁把秋生变成那个样子的!?”

“秋生相信了刘健一,而刘健一却利用了他的信任。那男人简直连蛆虫都不如。”

“那你呢?你不也利用了秋生吗?”

“是我把他养大的。”

“少他妈胡扯!”

叫出来的瞬间,杨伟民笑了。倒映在那副眼镜中的风景——回头。店外出现几个容貌稚嫩的中国人,像等候命令的忠犬般围在那里。

“在他们动手前,我就能把你杀了。”“那你就永远不知道健一在哪儿了,这样真的好吗?”

“他在哪里?”

“杀了我和刘健一又能怎样?被警察追捕,被黑道追杀,被流氓追杀……你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问题,轮不到你这个日本人出场。你不觉得现在不应该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搞清楚要怎么逃跑才是上策吗?”

“我答应了秋生。”

“那个承诺有那么重要吗?”

点头。

“不是自夸,我从来都是把承诺当成放屁的人。不过,秋生是特别的。”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如果你回答我,虽然我不会把自己的小命给你,但健一还是可以考虑的。”

“什么?”

“你和秋生,到底是谁杀了天文?”

杨伟民浑浊的目光深处,有某些东西蠢蠢欲动。

“是秋生。我和秋生向彼此开枪,结果秋生却打中了天文。”

杨伟民举起一只手。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杨伟民和男人开始用闽南话交谈。

“讲普通话。这小鬼应该也会讲普通话吧。”

“你别那么烦躁。事已至此,再算计你也没什么意义。”

杨伟民面色平静——男人的面容却十分凶险。

“好了,刘健一到底在哪?”

“还没经过确认。可是老爷,他绝对在中野老谭那里,不会有错。”

“原来跑去找那些浑蛋福建人了啊……”

“老爷,怎么办?”

“你把这个日本人带到老谭那里去,要看着他杀了健一。结束之后,把他干掉。”杨伟民笑了,“这样没问题吧,泷泽先生?如果你运气好,就把这个叫徐锐的小伙子解决了,再回来杀我吧。”

“我现在开枪不是更简单吗。”

“那你就会让健一给跑了。”

互相瞪视,杨伟民浑浊的双眼丝毫没有动摇。

“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为什么要让秋生杀了张道明?”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对我来说,那是一切的开端。秋生杀了张道明,崔虎命令我去调查。所有人都说你不想破坏上海帮和北京帮的平衡,但我不相信。这里面肯定有别的理由,对不对?”

“如果我说我不想告诉你呢?”

“那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杨伟民闭上眼睛。泷泽等待着。杨伟民又睁开了眼。

“徐锐,你去外面等着。”

“老爷——”

“没关系,我马上叫你。”

徐锐瞥了泷泽一眼。马上转身走出了店外。

“你能答应我,接下来的话,你要一直带到地狱里去,绝不说出来吗?”

“嗯。”

“是天文来求我的。”

“天文?”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骗人,也想个靠谱点的理由啊!”

“谢圆消失后,张道明着了慌。最后他跑去求天文,要他给介绍一个熟悉电脑的人。”杨伟民似乎没听到泷泽的话,兀自说了下去。“天文是个正直的平民,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尤其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其中当然也有很多学电脑的小伙子。”

“你给我等等,张道明为什么要跑去求天文?”

“你知道张道明些什么?”

路边听来的传言——贪婪的小白脸,讨厌女人。很多女人主动送上门去,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莫非……”周天文竟然一点都没露馅。

“张道明是同性恋,他经常跟天文睡。”

所有人都疯了——泷泽摇摇头。他只能做出如此反应。

“天文拒绝了张道明的请求。结果那家伙却威胁他,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然后,天文就来求你杀了张道明吗?”

他向周天文抛出是否同性恋这一问题时,对方那近乎异常的反应——周天文极度恐惧自己是同性恋这一事实遭到曝光,原来都是因为张道明。

——我认为,张道明最后跑去求刘健一了。

周天文在四谷的公寓里曾经这样说过。被求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周天文,张道明被杀了。但是,周天文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装模作样的同性恋平民——肚子里跟杨伟民和刘健一一样,都装满了黑水。

“天文说,能不能想想办法?所以,我就给他想办法了。”

杨伟民本来面无表情的脸开始崩塌,变成一个饱受苦恼折磨,伤心疲惫的老人的脸。他为了保护天文叫来了秋生,秋生却把他的天文杀了。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你们这帮浑蛋,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泷泽恶狠狠地说。

“现世便是地狱。你还没明白过来吗?”

杨伟民并不领他的情。

徐锐和另外两个小鬼。尖刻的目光,粗重的呼吸。大致观察一番——只有徐锐有枪,另外两个小鬼都带着匕首。他推断。

其中一个小鬼开着破破烂烂的塞利卡带他们沿着小泷桥大道往北前进,在大久保大道向西折去。

“老爷还有一些事没告诉你。”

徐锐用普通话说。

“什么?”

“先把刘健一折磨到半死,再杀了他。”

“他不说我也会那么做。不过,那家伙不是被福建那帮人藏起来了吗?”

“老爷这会儿应该在跟老谭交涉了。”

杨伟民的话在几乎所有中国人那里都有些分量。当然,也有不怕杨伟民的人。可是,绝对不存在轻视杨伟民的人。

“你也认识健一吗?”

“当然。”

“你也想他死吗?”

徐锐没有回答——相反,副驾上的小鬼却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无比刺耳。

塞利卡停了下来。他们现在位于堀越学园旁边的住宅区里,正对着一栋白色外墙的高档公寓。

“等着。”徐锐开门下车,走向公寓门口。徐锐的背部从视野中消失——不安开始弥漫。

“徐锐那小子头脑灵光吗?”他问其余小鬼。

“大叔,你在小看锐哥吗?”副驾上的小鬼眼露凶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健一哥跟老爷吵架了,天文哥又死了。老爷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锐哥身上了。”驾驶席上的小鬼说。副驾的小鬼也发出了尖锐的笑声。他的神经不断受到刺激,今时今日,这些小鬼的态度——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都一样恶劣。

“喂,大叔。”副驾的小鬼说。“听说你最近到处杀人?那是什么感觉,杀人的时候?”

从座椅上探过来的小鬼的脸看起来毫无教养,完全找不到任何知性的碎片。他拔出枪,对准小鬼的额头。

“要不,我现在把你杀了?”

笑容从小鬼脸上消失。

“别这样,大叔。你激动什么啊?”

“那就给我闭嘴!杨伟民没教你替他干活儿的时候少他妈废话吗?”

“知道啦。闭嘴就闭嘴。”

苍白的沉默,二人的敌意弥漫了整个空间。泷泽把手枪放在膝上,转头看向公寓。

漫长的思绪,疯狂的念想。宗英死了,远泽死了,一大批流氓死了,黑道也死了,家丽死了,天文死了,铃木死了,秋生死了,是泷泽杀死的。

但刘健一和杨伟民却活着——这让他无法忍受。

有动静。出入口——徐锐出来了,后面跟着刘健一,他们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

“刘健一……”

低声喃喃着。健一脸上未见疲惫,既没有焦虑,也没有恐惧。他紧紧握住膝上的手枪。

健一走近了。

狠狠瞪着他——健一却毫无自觉。

徐锐伸手拉住车门,健一终于发现了,他的唇角吊起,嘴巴动了起来。

——是你啊。

杀意膨胀。

车门被拉开。

“上车。”

徐锐的声音。健一跟在他后面坐进车里。

“你还活着啊,泷泽先生。你的脸变成这样,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呢。”

握枪的手——砸到了健一脸上。沉闷的呻吟,健一捂着脸蜷缩起来。危险的气氛瞬间扩散开来。

“白痴!”

徐锐的咒骂声。右手被按住了。

“开车!”

关门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突然的加速让他失去了平衡。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把目光从健一身上移开。

“老爷想办法从福建人手上搞到了这家伙。你却在他们面前出手揍他,要是被他们看到了,那就是面子问题了。”

“反正最后都要把他给杀了。”

“那也得在别的地方。”

不容置疑的言语。徐锐有枪,他只能听从。

“真是的,你那一激动起来谁也挡不住的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啊,泷泽先生。”

健一抬起头,变形的鼻梁,满脸鲜血。

“我要杀了你,刘健一。秋生死了,天文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知道。”健一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

“这都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我骗了家丽,骗了朱宏,骗了你,骗了秋生,这都是为了让杨伟民吃苦头。怎么样?听完我的自白,满足了吗?”

健一的眼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怯懦。泷泽举枪指住他。

“杀了你——不,我不会马上杀你。我要弄死你,用你们中国人最擅长的方法慢慢弄死你。”

“大家迟早都要死的,泷泽先生。”

盯着自己的两只眼睛——他在虚张声势,一个声音在叫嚣。

“健一,不如我们看看,你那种话还能说到什么时候吧。”

“在此之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健一的嘴角又吊了起来——太奇怪了。

“你接到崔虎的命令展开了行动。你知道为什么,宗英会在同一时间求你帮他寻找谢圆吗?”

徐锐和两个小鬼——都闭口不言。

“那女人借钱给谢圆了,叫我去帮忙讨钱——”

笑声回荡在车内。变形的鼻子,满脸的血——健一夸张地笑着。

“那女人存起一点钱就会寄回家乡去,哪里来的钱借给别人。”

“那,她为什么——”

“大约一个月前,那女人跑到我这来了。”

他被卷入了健一的节奏里。别让他说话,别让他开口。他举起枪——从腹部移到额头。

“她当然是有事求我。”太迟了——健一并未停止叙述,“要我帮她卖个孩子。”

呼吸停止了:“什么?”

“那女人,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健一的言语——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日语还是普通话了。

“胡说八道。”

怀孕——宗英从未跟他提到过此事。

“你能帮我卖多少钱?”健一用普通话说,“那女人先是问我了我这个。”这次又换成了日语。

“胡说八道。”

每次与宗英上床——最后都是在她嘴里射出的。

“我跟她说,外面到处都是愿意花大价钱买胎儿的变态有钱人。那女人听完,眼睛都快发出光来了。”

想起来了。去年年末,宗英对他撒娇,求他偶尔也像正常人一样做爱。当时手边没有套子,宗英说射在里面也没问题——

“胡说八道!”他举起抵在健一额头上的手枪——手腕被谁一把抓住了。原来是副驾上的小鬼。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黑洞——是坐在健一另一边的徐锐手上的枪。

“别动,日本人。把枪放下,好好听大哥说话。”

“你们不是杨伟民的——”

“一天到晚跟着那种老鬼根本没有前途。”

副驾的小鬼再次发出尖锐的笑声。枪被夺走了。

“宗英啊,想把你的孩子卖给我,再用那笔钱回老家去。她说,她早就受不了你了。后来啊,她还把你是怎么欺负她的,连说带比画地全都告诉我了哦。”

“你这……”头盖骨里燃烧起莫名的火焰。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健一的脸开始扭曲。

“以帮她卖孩子为交换,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帮我算计你。那女人很高兴地答应了。”

宗英走上了歪路,选择了生活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可是——他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欺骗他人,伤害他人,杀死他人——到最后,却害得自己快要淹死在这个粪坑里。

“我要杀了你!”

“已经不行了。你猜我把你孩子卖了多少钱?”

“我要杀了你!”

憎恶已经凌驾了一切感情——诅咒。他试图揍健一,却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枪口被捅进嘴里。

“二百万。你这种男人的孩子能卖那种价钱,已经很难得了,不是吗?”

车停了——他被拖到车外。公园。没有人,一片寂静。

“虽然事情没有照我的计划发展,但多亏了你,天文死了。我很感谢你哦,泷泽先生。”

健一便下车便说。

“杨伟民也撑不久了。那帮啰唆的老头子都回台湾去了,年轻人又都受够了他的做事方法。”

双手被拧在背后,脖子上还架了把刀,两个小鬼发出了渴望鲜血的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徐锐的枪口一刻不停地指着泷泽。

“现在北京帮和上海帮暂时都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这些人又都抛弃杨伟民选择了我。你知道吗?陶立中好像袭击了崔虎。崔虎虽然把陶立中给干掉了,但自己也受了重伤,逃出了新宿。接下来,我只要接过杨伟民的大权就成功了。”

“然后你就能完成复仇大业了吗?”

“复仇?”干涩的笑声,“少说蠢话了。我这叫……生存。我和杨伟民,注定要有一个死去,一个存活。事情就是这样。”

健一的眼——似乎瞬间闪过了无尽的憎恶。

“为了你们的生存游戏,有多少人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明明是个日本人,却擅自跑到了我们的世界里来。还有秋生,我又没叫他,他却自己跑来找我了。你们都用自己的双脚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你自己惹了一身骚,怎么能怪别人呢,泷泽先生。”

秋生的心愿——杀死健一和杨伟民。看来是没法实现了。

温热的风,昆虫的鸣叫,远处公寓亮起的灯光。

“喂,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健一说。听上去十分好奇。

“我答应秋生了。”

“答应他什么?”

“杀了你和杨伟民。”

健一没有笑。冷静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泷泽。

“然后呢,你和秋生睡了吗?”

几乎听不到的呢喃。他试图站起来,却被拽回了地上。喉咙里似乎插了一根冰柱——血红的飞沫喷溅出来。

“是吗?我还以为你跟周天文合伙推倒了秋生呢。”

“我要杀了你!”

大叫——但他什么都听不到。健一揉着变形的鼻子,转过身去。

“等等!我要杀了你!!”

仿佛从漏气的管子里发出的声音。健一的背影远去,徐锐的枪口逼近。

“等等!”向健一伸出手——却无法触及。视线一隅发出了闪光。

“下地狱去吧,大叔。”小鬼的声音——刀子挥落下来。

我做了个黑色的梦。在深沉的黑暗中,我身边睡了一个女人。女人被笼罩在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苦闷的呻吟。现在,我已忘了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我已彻底忘了小莲的长相。让身体从内而外彻底冰冻的感觉——这就是我想起的全部。

药房——失去在里面盘踞了几十年的主人,成了一座空屋。杨伟民消失了。尽管老朽,他的嗅觉却依旧灵敏。我和徐锐杀了泷泽回去一看,“药房”早已人去楼空。

杨伟民——人在横浜,在横浜窥视着东京。他在等待我犯错,而且不打算等很久。徐锐已踏上前往横浜的路,去杀杨伟民,去把杨伟民的人头带回给我。徐锐应该会成功,他对我一片痴心,他觉得我的做法很酷,就像过去的我一样。

药房——所有权归了我,我用肮脏的手段将其据为己有。我打算关掉“药房”,因为一切的开端都在这里。二十年前,我与母亲来到了“药房”,我拼命希望得到杨伟民的宠幸。关了“药房”卖掉土地,能赚多少钱呢?

崔虎——被陶立中袭击了。虽然他成功反击,却受了很重的伤。他现在在池袋,为了止痛吸上了冰毒,没有哪个流氓会尊重一个瘾君子。北京流氓都在暗中蠢动,崔虎完蛋了。

上海帮——几乎所有人都投入了我门下,他们都流着口水等着我撒钱。

台湾帮——对杨伟民效忠的人都被我杀了,都被我养的狗杀了。

歌舞伎町——到处都是警察,他们大肆逮捕那些小打小闹的人。瘾君子们自然是哀鸿遍野。

警察发现了泷泽的尸体,这个与中国黑帮关系匪浅的原黑警官。警察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死者头上。

歌舞伎町有将近一半的地盘都归了我,有人说能继承杨伟民的只有我了。我把他杀了,让我养的狗杀了。

这是杨伟民的做法。他离开了歌舞伎町,但他的亡灵依旧盘旋在我脑中。

我做了个黑色的梦。在深沉的黑暗中,我不断下坠。孤独一人。身体感到彻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