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6

勒索乐家丽的钱,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是,她身边有秋生。秋生必定会来追杀泷泽——这需要一些保险措施。

他给铃木打了电话,对方正在外出中。手机也打不通。

冰毒的药效已经消失了——但精神依旧亢奋。他穿过明治大道前往大久保,故意绕开了歌舞伎町。新诚会,尾崎的威胁明显奏效了。

他与负责处理窃听卡带的平民学生见了一面。对方双眼通红,说是听卡带听了一夜。文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那是混杂着中文简体字的日语。比起汉字,那上面的平假名更难阅读。

他坐在一个泰国人经营的咖啡店里,过了一遍里面的内容。

陈雄的电话,猥琐的交谈,内容全是暴力和女人。魏在欣和陶立中各打来过一次电话——普通的闲聊。没有任何线索。

陶立中的电话。留学生在文稿纸一角注释道:英语和广东话太多,听不懂。广东话——香港。陶立中在歌舞伎町赚的黑钱都是在香港洗白的。其他的电话都是普通话和日语,全是关于生意的事情。完全没有涉及隐私的内容——太奇怪了,他搞不好已经发现自己被窃听了。

魏在欣打出去的电话——魏在欣见到谁都会毫不客气地大吼大叫。他在嚷嚷着再多搞点货——焦虑,急躁。还下令把所有私吞货款的毒贩子都杀掉,丝毫没有提到张道明。陶立中打来一个电话,闲聊结束后有这么一段对话。

陶立中:“最近有个奇怪的传闻。”

魏在欣:“什么传闻?”

陶立中:“说你在药里混东西了。”

魏在欣:“胡说八道。”

陶立中:“那就好。不过你最好还是跟老板解释清楚。”

然后,又是一般闲聊。

陶立中的窃听卡带里没有那段内容,他应该是从公司办公室打过去的,或者是手机。

泷泽扔开那沓文稿纸,喝了口咖啡。魏在欣,无限可疑的男人。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拿起手机,这回总算打通了。

“我是铃木。”

“我是泷泽,今晚你有时间吗?”

“不行。”

毫不客气的回答,泷泽警觉起来。

“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今晚有个突袭非法赌博窝点的行动,我不能擅自离开。不好意思,我先挂了。”

电话被挂断,铃木的声音与昨夜完全不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铃木打算撇开泷泽单干了。

可能性——新诚会。尾崎试探了铃木,铃木因此害怕了。

眼前一黑,脑中天旋地转。

要尽快逃离。

头盖骨中回响着那个声音。

崔虎和“四大天王”都顾不上了。他得赶紧拿到乐家丽的钱,逃离这个地方。

正确的选择,除此之外别无他路。他心里清楚,却做不到。这个地方仿佛有股磁力,牢牢吸引住了泷泽。

头盖骨中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他怎么能让中国人羞辱完就夹着尾巴逃了呢?

狗日的变态——新学到的普通话词汇。新的诅咒,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自己的脑浆要溶解了。

恐惧和憎恶,以及混乱。

郭秋生的脸出现在脑海中。他下定了决心,虽然理由不明,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杀了张道明的人,谢圆——他要继续查下去,直到再也不能等下去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逃走。

离开咖啡厅后,他马上到大久保闲逛去了。再也没有靠近歌舞伎町——对新诚会的恐惧拖住了他的脚步。

手机响了。

“泷泽先生?”蔡子明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你方便接电话吗?”

“嗯。”

“陈哥和陶哥昨天的行动没有异常,今天也没有,反正就是到处去。可是,魏哥却待在自己家里,一步都没有往外走。”

陶立中的电话。那就是导火索吗?“他手下呢?”

“我哪有本事调查这么多事,只知道有两三个能干的跟魏哥待在一起。”

魏在欣终于豁出去了吗?这种关键时期居然把自己跟手下关在老窝里——仿佛巴不得让崔虎来怀疑自己。这事情得趁崔虎知道前告诉他,不然又要被教训一顿。

“还有别的吗?”

“没什么了。”

自从他们上次分头行动,他已经很久没打过电话来了。

“乐家丽跟‘人战’的关系,你查得怎么样了?”

“你说什么呢?”

“别装傻了,你肯定在到处查吧?”沉默,话筒里传来凌乱的呼吸。

“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你查到什么了?”

“还没查到。啊,泷泽先生不好意思,有人来了,我先挂了。”

“等等……”

电话被挂断了。再打——蔡子明直接关机了。

“浑蛋。”

他强忍怒火,拨通了崔虎的电话。

“泷泽吗,查到什么了?”

“已经确定对象了。”

“是谁?到底是哪里的浑蛋杀了道明?”

“电话里不好说。”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大久保……”

泷泽向崔虎汇报了自己的所在地。

“你待在那别动,我五分钟就到。”

三分钟后,他就看到了奔驰车。车子在泷泽面前停下,后座的门打开了。一脸愠怒的崔虎探出头来。

“到底是谁?”

泷泽刚坐上车,崔虎就逼问道。

“我认为,是魏在欣先生。”

“魏在欣?!你有证据吗?要是敢胡说八道,绝对要你好看!”

“魏先生贪污了卖冰毒的钱。他往冰毒里掺面粉,从中捞了不少。”

“确定吗?”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附近随便抓个瘾君子来问问。大家都在议论,说最近老板那儿的冰毒质量下降了。”

“那个混账……”

“请看这个。”

他交出了窃听录音带。

“这是我窃听了‘四大天王’剩下那三人的住所后得到的东西。昨天陶先生给魏先生打电话,问他冰毒里掺杂质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崔虎紧紧抿着嘴唇,盯着手中的卡带。

“从那个电话之后,魏先生就一步也没离开过自己的住所。我虽然没有证据直接证明魏先生杀了张先生,但可以肯定地说,他十分可疑。”

“那莫非是这种状况吗——在欣那混账东西贪我的钱被道明发现了,所以在欣就把道明杀了。”

杀死张道明的是秋生。恐怕魏在欣只是把情报出卖给了某人——而那某人很可能是杨伟民。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些细节告诉崔虎,因为一旦告诉他,崔虎就会展开行动。那样一来,秋生和他总是形影不离的乐家丽就会遭到袭击,他就没机会敲诈乐家丽了。

“恐怕是这样的。”

“混账东西。”

崔虎狠狠地抛出一句话,然后就开始操作手机。卷舌的普通话,他根本听不懂。崔虎凶狠地喷着唾沫,冲电话另一头的人大吼大叫。

崔虎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懂。不过他的表情变了,那是被抢走了嘴边猎物的老虎的表情。

“我问你,在欣那狗日的是不是还在他的窝里?”

“应该还在,蔡子明这会儿正监视他。”

“蔡子明?你怎么没跟他在一起?难道你连个小混混都管不好吗?给他捆起来不就得了,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视野一隅开始变红。泷泽赶紧转向窗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被染红的新宿街道,看起来扭曲变形。

“到在欣那儿去。”

崔虎挂断电话,对司机说。

“可是老板……您跟田中先生还……”

“少啰唆,日本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先把在欣的事情解决了。立中和阿雄很快就到了,我绝对要在欣那混账好看。”

田中先生——最可能跟崔虎有来往的田中只有一个,他是新诚会的干部,此人正与二把手尾崎争夺下一任组长的位置。

新诚会,尾崎与田中,田中与崔虎。崔虎可能想借田中压制尾崎,他搞不好还能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愚蠢的妄想。尽快搞到钱,赶紧走人,这才是正道。

路边停放着两辆奔驰和三辆日本车,崔虎的奔驰停在了那几辆车后面。两辆奔驰的门开了,陈雄和陶立中,以及他们的手下跳了出来。陈雄等不及崔虎下车就大叫一声。

“老板,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要把在欣……”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杀了道明的是在欣,我来找他算账了!”

“证、证据呢……”

“那狗日的,往我的药里掺东西赚差价。是吧,立中?”

“我的确听过那样的传闻。”

“那你怎么不跟我汇报!?”

肉块被撞击的钝响——陶立中被打倒在地。

“对不起,老板。我没想到在欣真的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真是没用的东西……喂,阿雄。”

“老板,什么事?”

“把在欣带到我面前来。”

“知道了,交给我吧。”

不合时宜的电子音,空气仿佛冻结。泷泽取出手机,他顿时被陈雄和陶立中的视线封锁。两人的眼神都在说——贱人事多。

“你好?”

“泷泽先生,是我。”是蔡子明。“魏哥公寓旁边来了一大群流氓,这下出大事了,是不是要报告老板啊?”

四下张望,看来是负责监视魏在欣的马仔们慌了神,联络了蔡子明。

“老板就在这里。”

听筒另一边的蔡子明无语了。崔虎伸手过来,一把夺过手机。

“我是崔虎,你小子是……子明吗,混账东西,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

说完这句,崔虎就闭上了嘴。散发着凶光的眼珠骨碌骨碌乱转。

“好,我明白了。至于你为什么没跟这个日本人在一起,我待会儿再听你解释。你在事务所等着我。”

手机被扔了回来。崔虎对陈雄大叫道。“阿雄,在欣好像有两个保镖,一个姓胡,一个姓董,你知道吗?”

“哦,就是在欣最近不知从哪儿领来的人吧。据说是从军队里被赶出来的。”

“他们应该没有像样的武器。你把在欣给我活着领过来,马上去。”

陈雄用语速飞快的普通话给手下发布命令。其中一个人打开陈雄那辆奔驰车的后备厢。黑星、滑膛枪、青龙刀——武斗派的必备武器被接二连三地祭了出来。

“老板,有立中在就够了。老板请先回事务所去吧,我马上就把在欣带过去。”

“好,那就交给你了,阿雄。”

崔虎坐进奔驰,泷泽正要跟上去——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喂,日本人,你给我留在这里。”

陈雄满是憎恶的脸,让他不敢拒绝。

“我在这里能干什么?”

“能干什么?当然是跟我们一起去,去抓在欣。”

崔虎的奔驰开走了,他只得放弃挣扎。陈雄递过来一把黑星,黑亮的枪身上传来凶险的气息。

陈雄的手下训练有素。即便心怀恐惧,也没有表现在脸上。

泷泽戴上墨镜和口罩,简陋的伪装,但总比裸着脸要强。他紧跟在陈雄之后走上了楼梯,呼吸浅而急促,胃部发出阵阵剧痛。

五层楼,爬得他气喘吁吁,膝盖发软,但那却并非因为锻炼不足。

恐惧,心脏无限膨胀,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

终于爬完最后一阶,陈雄和手下们已经背靠墙壁做好了准备。陈雄招了招手,泷泽像着了魔似的走了过去。

“我去叫门,你……”

泷泽没太听清,但他能猜出后面的内容——你先冲进去。

他觉得脚下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

陈雄的手伸向了门铃。

“在欣,是我,开门。”

没有回应。陈雄烦躁地咂了咂舌,反复按着门铃。

“你来干什么?”

魏在欣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说话了。“没什么,路过附近来看看你。”

“我现在很忙,不好意思,你下次再来吧。”

“喂,在欣,你那是对兄弟的态度吗?”

片刻的沉默,陈雄咽了口唾沫。他此时已经浑身汗湿。泷泽见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枪柄。

“你是一个人吧?”

“手下都在车里。在欣,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现在就来开门。”

泷泽被一把拽住了手腕,铁门迅速逼近眼前。燥热的喉咙开始发痛,心跳的声音如同雷鸣——除此之外,他根本听不到别的声音。

门把转动起来,门开了,背后被猛推一把。

“都别动!!”

他觉得自己叫了一声,但什么都没听到。面前是个举枪的男人,泷泽扣动了扳机,男人直直向后倒去。泷泽脚下一绊,滚到在地上,头上搜地飞过去一个东西。

一切画面都切换成了慢动作,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双手持枪。枪口迸出火光,他就地一滚,踹开了浴室门。瓷砖的冰凉触感,陈雄的手下从身边冲过。子弹嵌入墙壁,陈雄的嘴在动,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举起枪,推开陈雄,对方并未阻止。

泷泽冲下楼梯,把枪塞进上衣口袋里,终于到了公寓外面。新鲜的空气,他狠狠吸了一口。奔驰车门打开,陶立中走了下来。他好像在说什么——听不见。

奇怪,当他产生这个想法时,呕吐感猛地涌上来。他趴在树丛里吐了个痛快。声音回来了。

“喂,日本人,里面怎么样了?”“少啰唆,关我什么事。”

泷泽吐了,边吼边吐。吐得只剩下胃液,但他还是停不下来。

“说中国话,日本人,你——”

陶立中的话中断了。回头——一群男人扭着魏在欣,和陈雄一起走出了公寓。车辆四周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他就着胃液抹去了嘴巴上的污物,紧接着,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了陶立中的奔驰车里。陈雄必定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对他举枪相向。

“你脸色不太好啊。”

陶立中说。他根本不想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

“是你的第一次吗,日本人?”陶立中不依不饶地说着,眼神湿润。“我们过去总这样啊,不过是对上海那帮人。他们虽然都是一帮胆小鬼,但毕竟人多势众啊,当时真是伤透了脑筋。不过他们现在也很难缠——”

“喂——”泷泽打断了陶立中的唠叨。“你啰啰唆唆一大通,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兄弟吗?”

“兄弟?”

瞪圆的双眼——好像看到死人说话了。

“我说魏在欣。你不是不知道那家伙将会面临什么待遇吧。”

“啊,是啊,魏在欣也是个可怜虫。”

沉默。陶立中再也没有开口。

他们在歌舞伎町的一个偏僻角落停了车。那里有一栋一个月前发生火灾,被烧得焦黑的楼房。当时好像出了三条人命。楼里面是不起眼的录像厅和不起眼的卡拉OK,三楼和四楼被房东用来自住了。

陈雄及其手下把五花大绑的魏在欣赶进了楼里,醉汉们对此视若无睹。

泷泽也被陶立中催促着走了进去。大楼里飘荡着潮湿的空气,到处一片漆黑,还有浓烈的糊味——废墟特有的气息让他感到坐立不安。

泷泽和陶立中依靠手电筒的灯光走上楼梯,在四楼的细长走廊上找到了陈雄的手下们。他们看到陶立中,纷纷让开了路。貌似曾经是冷饮店的门口,里面是被手电光映照着的崔虎的脸。

那是与走廊一样细长的房间,原本应该是被设计成了冷饮店。柜台上散落着少许资料,还有一台电脑。高脚凳被换成了沙发床和毫不相衬的懒汉椅——魏在欣就被绑在上面。

房间里站着崔虎、陈雄、陈雄的两名手下,以及陶立中。

崔虎点点头,陈雄的手下给魏在欣松了绑。

“在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刻意放慢语速的普通话。

“不、不知道啊。老板,到底怎么回事,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你贪了我的钱。”

“你、你说什么呢?”

“你在老子的药里混东西了,是不是,在欣?”

魏在欣全身发起抖来,眼球凸出得几欲爆裂。

“老、老板……我错了,饶了我吧。”“为什么杀了道明?”

“我?怎么可能!我没有杀他!真的,老板!我怎么可能杀道明呢,你相信我!”

“为什么杀了道明?”

“不是我干的!”

“在欣,我很难过。我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

“老板……”

崔虎摇摇头,按住魏在欣的陈雄手下抽出了匕首。

“老板!”

“你跟保镖一起躲在屋子里,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我承认我往药里掺了东西,可那也是为了养活手下啊。但我没有杀他,我跟道明情同手足,怎么可能会杀他呢?”

“在欣,你太不干脆了。除了你还有谁呢?”

崔虎一个响指,匕首闪出一道寒光。惨叫——魏在欣的右手小指滚落在地板上。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工地。唐平的手指,唐平的惨叫。泷泽握紧了双拳。

“是你雇人杀了道明。我都知道了,你就老实交代吧,在欣。那还能少受点罪。”

“不知道……狗日的,我的,手、手指……”

“在欣,你够了!赶紧老实交代,然后求老板原谅你啊。”

陈雄插嘴道。

“少啰唆,你这蠢货,你懂个卵蛋!陶立中,还有你也是……我们还是不是兄弟,啊?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难道就没点想法吗?”

“是你辜负了老板对你的信任啊,在欣。”陶立中平静的声音划破了黑暗,“我跟你确实是兄弟,但更重要的是,老板与我可是情同父子。你自己想想,到底谁比较亲。”

“立中!”

魏在欣惨白的脸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陈雄愚忠的劝告,陶立中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言语,魏在欣扭曲的脸——泷泽感到阵阵恶心。

“坦白了吧,在欣,那样你还能少受点罪。但你如果拒不交代,你的手下就都保不住小命了。连你大陆的家人都会被找出来杀掉。”

“老板!”

魏在欣的脸上出现了绝望。

“道明是你杀的吧?你派谁去杀的?手下吗?还是雇了外面的杀手?”

“不是我干的。”

“在欣,你竟然还嘴硬。”

崔虎的眼睛闪出寒光,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他缓缓走近魏在欣。

泷泽感到一阵眩晕,魏在欣是无辜的,他如同得到天启一般醒悟过来。如果真是他干的,现在早就交代了。

“喂,你们把他按住。”

陈雄的手下马上照办。崔虎接过匕首,一手拉住了魏在欣的皮带。

“老、老板,你这也……”

陈雄——脸上出现了动摇的表情。

“闭嘴。连你也想造反了吗!”

崔虎丝毫不听劝,三下两下扒掉了魏在欣的裤子。

“老板,别这样,饶了我吧。不是我,真不是我啊!”

“不,就是你杀了道明。”

萎蔫的男根,被崔虎从内裤中拽出来。匕首按在了根部。

“在欣,快承认吧!承认了,再求老板原谅你。”

“老板,是我干的,是我杀了他。饶了我吧,别切我那里。”

“果然是你吗!”

崔虎大吼一声,手起刀落。摄人心魂的惨叫,鲜血飞溅到崔虎脸上。

令人作呕的光景——令人作呕的人。他不能逃,也无处可逃。泷泽也属于这个世界。

“喂。”

崔虎看向他。右手持刀,左手抓着满是鲜血的男根。

“是你发现他在搞鬼,应该由你来了结他。”

无处可逃——泷泽点点头。他拔出口袋里的黑星,打开保险栓,将枪口转向正在痛苦挣扎的魏在欣。

崔虎用激情退去后的平静表情看着泷泽,陈雄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泷泽,陶立中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在欣。

扣动扳机,魏在欣的惨叫声消失了。

魏在欣的尸体被搬了出去——他将被带到某个地方掩埋。魏在欣的血液染红的地面——将被用水冲洗干净。

兴奋和悔恨,射杀魏在欣的感触依旧鲜明地留在指尖。他很想来包冰毒,很想搞个女人——夺去女人的自由,尽情地凌虐,直至忘我。可是,崔虎似乎还不想放他走。

崔虎和陈雄,还有陶立中。三人在交谈着什么。最后崔虎点点头,结束了谈话。陈雄和陶立中走了出去,崔虎则来到泷泽面前。

“你给我搞砸了。”

拳头砸了过来。泷泽没有躲——也躲不了。下颚受到一记重击,尖锐的疼痛让他摔倒在地,重重地摔到了尾骨。

“在欣没杀道明,他只是往冰毒里掺了东西。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交代了。杀了道明的是别人。”

“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了他?”

湿漉漉的地板,裤子湿了,连屁股都湿了。但他根本顾不上。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被我拷问的事情。今后他的仇恨会越积越多,总有一天会面不改色地背叛我。一旦怀疑上了,就只能杀掉,因为被拷问的那一方永远不会忘记疼痛。”

泷泽站起来,全身开始颤抖。他感觉背后如同被生生插入了一根冰柱。

“在欣是个能干的人,让他贪一点钱,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他最后会赚更多的钱给我,而你,却杀了在欣。”

“那是——”

“闭嘴!给我听好了,你这个变态浑蛋,这笔债你可欠大发了,你给我记住。要是不想被我干掉,就早点查出来。杀了道明的不是阿雄就是立中,你要用最快速度给我查出真凶。”

陈雄和陶立中,根本没必要犹豫。把张道明卖了的必定是陶立中。窃听电话一事,陶立中已经知道了。他为了引泷泽上钩,故意给魏在欣打了那通忠告电话。

“我最近听到了奇怪的传闻。”

胡说八道。那只是把泷泽的注意力——崔虎的注意力——吸引到魏在欣身上。

给蔡子明打电话,给远泽打电话,他要把所有耳目都派去监视陶立中。先讨好崔虎,再趁机敲诈乐家丽,然后逃离歌舞伎町。

只能如此了。谢圆——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人战”。

拨通远泽的电话,只听到他要求电话留言的录音。他咂了咂舌,挂掉电话,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回头——吓得胃部一阵紧缩。是陈雄和他的手下,被包围了。

“狗日的,竟敢出卖在欣。”

双手被按住,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他被人拖走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昏暗的小巷子,翻找垃圾的野猫四处逃窜。腰上挨了一脚,被揣进了垃圾堆里。

“给我好好疼爱他。”

陈雄刻意压低的声音。他试图逃走——可是太迟了。侧腹又挨了一脚,他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无数的拳头就落到了身上。

27

泷泽正被新诚会追杀,他十分在意这点。昨天泷泽看上去充满自信,只有一个可能性,他还不知道自己被追杀了。

用手帕包住门把,将门打开。隔壁的房间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正探头张望,见到来人,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关上了房门。

秋生选择了楼梯,他不能跑起来,也不能表现出慌张的神色。于是,他用比平时还要缓慢的速度走出了公寓。衣角沾了些许血迹,但他不能脱掉——腰间的黑星显得格外沉重。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四谷的公寓里换了身衣服,打开电视观看新闻,上面满是政治家贪污的报道。

拿起话筒——拨给刘健一。

“你好?”

困倦而烦躁的声音。

“泷泽被新诚会追杀了。你早就知道吧?”

“知道什么?”

困倦而烦躁的声音没变。仿佛知道了一切——或许他真的知道一切。

“别装傻,你肯定明知如此才把泷泽公寓的地址告诉我的。”

“你冷静点,秋生。做那种事情,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泷泽的公寓被黑帮的人控制了。房间里躺着泷泽女人的尸体,是被他们轮奸后杀死的。”

“那关我什么事,你发什么疯呢。”

“你故意把我引到黑帮控制的地方,难道是想借他人之手杀我吗?”

一阵干笑。

“新诚会吗……尾崎不会干那种事情,应该是伊藤在自作主张。”

“伊藤不过是个小喽啰,身边没几个手下,怎么可能干得掉你。如果我想弄死你,肯定会用更有效的方法。这是我一贯的做法。”

“这我知道。”

他感到混乱。刘健一确实知道新诚会在追杀泷泽一事,只是他不明白,刘健一为什么要把自己引到新诚会那帮人面前。他肯定有所企图,不会有错。可是,他还是毫无头绪。

“泷泽做了什么?”

他试着引刘健一上钩。

“你不是听伊藤说过了吗?”

没有成功,但秋生还是不依不饶。

“还没来得及问问题就把他杀了。告诉我,泷泽是怎么跟新诚会闹矛盾的?”

“他抢了新诚会的冰毒。”

“那家伙是个瘾君子?”

“倒是没听说过。”

“至少他现在是个瘾君子,我看他跟小姐说话时的表情有问题。”

“原来如此。”

他似乎看到了刘健一意味深长的微笑。

“泷泽到底在哪里?”

“他昨晚好像跟崔虎在一起,现在不知道在哪儿。”

“崔虎?”心跳猛然加快,泷泽很可能跟北京那帮人说了什么,“北京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内讧而已,跟你那个女人没关系,放心吧。”

他无法安心。女人被奸杀的男人,完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很想尽快抓到泷泽。

“我去哪儿能找到他?”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为什么不去盯着新诚会呢?他们现在正掘地三尺搜寻泷泽,只要跟着他们,你肯定能碰到他。”

“没有时间了。”

“那你就在歌舞伎町和大久保一带转转吧,注意找一个叫蔡子明的男人。”

“那是谁?”

“崔虎那儿的小混混,现在负责给泷泽跑腿。你找到他肯定能问出点东西来。”

空气里飘荡着血腥味,新诚会的成员在到处奔走,北京的流氓们人心惶惶——整个歌舞伎町都充满了杀气。

秋生在中国人聚集的场所四处寻找。饭店、茶馆、柏青哥。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蔡子明的名字,人们有所反应,但都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他渐渐增加了问题,“人战”和谢圆。他只是随意一问,不料很快就有大鱼上钩了。

“对了,你说的那个蔡子明好像也在到处打听谢圆这个人呢。”

一个在柏青哥使用伪造储值卡的男人告诉他。他不禁感到胃部一阵收缩。不止是泷泽,连蔡子明也知道了家丽和谢圆的关系——至少他正在打探。

“他是怎么打听的?”

“我哪儿记得这么多啊。”

“拜托了,你再想想——”

“郭先生。”

背后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那是一个陌生男子。

“杨老爷叫你。”

男人说。

“你放着正事不干,跑去干什么了?”

杨伟民隐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动了一动。香菜和五香粉的气味,这是位于歌舞伎町正中间的台湾家常菜馆。现在正值饭点,客人却只有秋生和杨伟民二人。

“我知道我做错事了,可是老爷……”

杨伟民用汤匙敲了敲饭碗。

“我给你说说那个女人的故事吧。她出生于上海,父亲是当地的一个小官……他就是个混账玩意,只知道从穷人那里剥削钱财。局势紧张那段时间,他把一个无辜的邻居给出卖了,换得自己的安全。”

杨伟民的台湾话里没有停滞。

“老爷,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且听我说完。因此,那女人的童年还是比较幸福的,她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却有张好脸蛋。尽管如此,她还是继承了那个浑蛋父亲的血。女人本来有个哥哥,她哥哥很争气,考到北京的大学去学经济了。女人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家到北京投靠哥哥去了。如今的上海虽然富得流油,但当时只有进京才有获得更大成功的可能性。可惜好景不长,女人的哥哥犯了事,躲到一个朋友家里。女人偶尔会偷偷跑去看哥哥,顺便给他们带点吃的。可是,有一天,警察找到了那个女人。”

“老爷,你是在说乐小姐吗?”

“警察向女人提出了一个交易。”杨伟民无视秋生的问题继续说道:“只要透露她哥哥的藏身之处,就批准她到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去,女人接受了交易。不是为国尽忠,也不是为了钱财。仅仅是因为她想出国,那女人就这样把自己的亲哥哥出卖了。女人后来选择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家,一年后,她就得到了离开大陆的许可。到这里不久,她就开始卖身。因为想在外国随心所欲地生活,必须要有钱。不仅如此,那女人最后还把自己的同胞也当成了捞钱的工具。”

杨伟民停下来,用汤匙舀了一勺汤,慢慢喝了一口。

“就是个贱女人。”

他突然又冒出一句。

秋生毫无感想。要说贱,杨伟民也是一样。连秋生也一样。所有人都是以同胞为食,才得以存活下来的。

他只有一点十分在意。那个叫泷泽的男人跟家丽说话时曾经提到过“人战”的谢圆——家丽哥哥的朋友。他们是大学同学,又一起犯了事——谢圆不就是家丽哥哥的好兄弟吗?把亲哥哥卖给警察的妹妹,会与哥哥的好兄弟一同叙旧吗?

家丽的弱点——一定就隐藏在其中。

“老爷,你说了这么多,我该从中得到什么教训呢?”

“专心工作,别被无聊的欲望所左右。”

“自从老爷你救了我,我就没想要过什么东西,要能只是活着就足够了,只要老爷你需要我就足够了。可是,我现在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乐小姐。请你成全我吧。”

“你想要女人,我给你找几个好的。”

“不是那么回事。”秋生欠起身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并非想背叛老爷。”

“说得倒好听,你不是跟健一在暗地里搞了不少鬼吗?”

“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情报。只要老爷你开口,我现在马上去杀了健一。”

“你杀不了他。”

略带哀愁的表情——但那表情马上就消失了。

“你去见见一个叫王莉的女人吧。”

“王莉?”

“她手上就有你想要的情报。她是乐家丽的老相识,也是个妓女,现在正在大久保边缘一带做外国人的生意。”

所谓的外国人就是中国人、韩国人、伊朗人。换句话说,是中国妓女中最底层的一员。

“要是在街上找不到她,就去马曼玉的华圣宫看看吧。据说她经常在那里拜拜。”

28

疼痛和高热——他惊醒过来。一阵恶寒,稍微一动侧腹就会传来剧痛,可能断了几根肋骨。

“浑蛋。”

他本想大叫,但只发出了微弱而沙哑的声音。视野一隅有个东西动了起来——一个流浪汉脏兮兮的脸,他向泷泽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喂,你那只手想干什么?”

泷泽探起身来,剧痛,他皱眉强忍下来。奇怪的臭味,昏暗的小巷子。他究竟昏过去多久了。流浪汉转身就跑。

“站住。”

脑细胞几近沸腾。若不把手边的所有东西摧毁殆尽,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愤怒使视野缩小,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夸张地摔了一跤。

“浑蛋!!”

泷泽边喊边抬起脸来,可流浪汉早已跑得不知所踪了。

他四肢并用,好不容易挪到了停车场。他从副驾上的手套箱中取出了冰毒,像往常一样烘焙起来。疼痛褪去,脸颊开始发热。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扭曲变形得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浑蛋。”

愤怒在腹中翻滚煎熬。绝对要杀了陈雄,他离开歌舞伎町前,绝对要杀了陈雄。

手机响了。

“泷泽先生?”

是蔡子明,声音里没了活力。应该是被崔虎吓唬了一通。

“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

“你把所有能用的人都集中起来,监视陶立中。”

泷泽边说边发动汽车。他想争分夺秒地离开歌舞伎町——离开新宿。

“但泷泽先生给我的钱已经用完了哦。”

“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别的少啰唆。”

“我,我知道了。你至于这么生气嘛……”

“你傍晚再给我打个电话,我得跟你见一面。”

“傍晚吗?知道了。”

电话挂断。

从早稻田大道进入山手大道,无论开往哪里都是漫无目的。他只想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睡一觉。

车载收音机,他找到了正在播报新闻的频道。官僚的腐败事件,某个国家又发生了飞机事故,然后是,杀人事件——他险些把前面那辆车给追尾了。

“今日凌晨,警方接到报警称听到疑似枪声的巨响,遂赶至新宿区北新宿三丁目的北新宿高地公寓,于该公寓在三〇一号房中发现了五具尸体。死亡的五人中有一名女性,根据其所持证件证实,此人是中国国籍的林宗英小姐。经过警方调查询问,其余四人很有可能是暴力集团成员,现在警方正在进一步追踪居住在同一房间的男子。”

宗英被杀了——他浑身颤抖起来。泷泽把车停到路边,瘫软在方向盘上。紧接着,新闻又报道了新宿区内某公寓的枪击事件,但他再也听不进去了。

为什么?疑问在脑中打转。除了宗英以外还有四具尸体,唯一有可能的只有新诚会。或者陈雄——可是,他实在想不到他们被杀的理由。那四人杀了宗英,是谁杀了他们呢?

他给远泽打电话,响了两声,电话就接通了。他屏息静气地等待对方的反应。

“你好?请问是哪位?”

那不是远泽的声音。泷泽挂断电话,颤抖更加剧烈了。

远泽搞砸了,很有可能是玩冰毒玩得太高调被新诚会发现了,他肯定在吃苦头之前就把自己给出卖了。冰毒的来源——泷泽,接电话的是新诚会的人。这就意味着,远泽已经被干掉了。

他回不去歌舞伎町了。

颤抖的手指拨通一个号码。

“你好。”

乐家丽困倦的声音。

“我是昨天找过你的日本人。”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封口费两千万,你马上去准备。”

屏息。另一头很快又传来骂声。

“怎么可能马上给你?我又没有存银行。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行。”

他知道乐家丽的意思。中国黑帮都把钱存在专门跟流氓打交道的地下银行里。没有利息,也不方便取钱,但能以极其低廉的手续费给大陆汇款,而且存进去的钱绝对安全。

“你要多久才能准备好。”

“三天吧。”

“少胡说八道,你不是上海老大的女人吗?稍微蛮横一点基本上就没人敢逆你的意。后天,后天必须给我。”

“等等……”

没有等,他马上挂断了电话,继续思考。因为冰毒和焦躁,他的大脑快要炸开了,总之得想出一个保险措施来。

给崔虎打了电话。他坦白了关于冰毒的所有事情,恳求崔虎替他牵制一下新诚会。

“混账东西。”

对方只给了一句脏话。

“凭什么让我给你擦屁股,你有没想过自己的立场,啊?管他什么狗屁新诚会,你现在必须给我查出是谁杀了道明!要是做不到,我向你保证,在日本黑道找到你之前,老子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老板,他们把宗英杀了。宗英不是你的人嘛,你要替她报仇啊。”

无谓的挣扎。

“放什么狗屁,她是你的女人。难道你想说那个给狗日的变态张开双腿的女人是我的人?”

他一把甩开手机。

到底是谁在放狗屁,眼前变得一片通红。愤怒——已经胜过了恐惧。说不定还有救,就算这只是冰毒给他带来的错觉。

泷泽踩下油门,同时让大脑全速运转起来——却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浑身是血的宗英,手上握着菜刀。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她用恶鬼般的眼神盯着泷泽。

不是我的错——内心大吼——你变成这样不是我的错。

宗英摇头,张开口——就是你的错。诡异的声音。宗英举起菜刀,他逃不掉,因为双腿无法动弹。菜刀插进侧腹——

因为剧痛而惊醒,他正以一个憋屈的姿势躺着。侧腹传来钝痛,衣服已经被汗水沾湿。他很想吐,头很痛。冰毒的魔力消失了。

惨不忍睹,一切都是自己招来的。他说谎,专攻别人的弱点,如此度过了至今为止的人生。而他最后得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惨状。他一开始就踏上了错误的道路,毫无意义的家,毫无意义的学校,毫无意义的社会。到处都没有爱,到处都充满了恨。

就算成为一名警察,状况也毫无改变。辞去警察职务后,依旧如此。他只是像一坨狗屎一样,度过了狗屎一般的人生。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死。

惹上了黑道,中国流氓又指望不上。他脑子里只能想到一个名字——刘健一。刘健一帮秋生把在乐家丽公寓里被杀的洪行尸体抬了出来,这是他的把柄。万一被朱宏知道了,刘健一必定不会好过。

拨通电话。

“我是泷泽,你得帮我。”

“你有钱吗?”

生意人的腔调。

“你有些事情应该不想让上海的朱宏知道吧。”

“我可想不出来有那种事。”

“我说的是洪行。小子,你少给我装傻。我都看到了,你跟那个叫秋生的把洪行的尸体抬走了。”

“所以呢?”

“帮我个忙。”刘健一——狡猾的野狗。要是不给他投食,就会被反咬一口。“不是什么吃亏的事情。乐家丽很快要给我两千万,我可以跟你平分那笔钱,而且我还知道是谁杀了张道明。只要好好吓唬吓唬他,那又是一笔钱。”

“有两千万你就知足吧,你小子现在离死也不远了。”

“一千万,你到底想要不想要?”

“会有人不要吗?”

“那你就帮我一把。”

“你先别急嘛,我也有话要跟你讲,关于你弱点的话。”

“弱点?”

“你杀了唐平对不对?”

泷泽语塞了——刘健一怎么会知道?

“怎么了,吓抽抽了吗?”

“唐平?那是谁?”

“‘人战’的唐平,监视乐家丽的家伙。”“为什么……”

“那个谁,是叫蔡子明?那个北京的小混混在外面到处打探乐家丽和谢圆的事情。还跑到我这里来,问我知道些什么。”

“那狗日的……”

蔡子明,不可信。更加不能放任他到处乱跑。

“我喂他一点情报和金钱,他就把我问都没问的事情也说了出来。你真是遇人不淑啊。”

“……然后呢,你想要什么?”

“不要什么,我只是想确保你我能够五五分成而已。生意毕竟是生意,我可以拿价值一千万的活儿来回报你。你现在在哪儿?”

“埼玉,应该在新座附近。”

“你随便在附近找家商务酒店住进去。好了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去。”

“我现在不方便见人。”

他听到轻微的啧舌声。

“在车上?”

“嗯。”

“那你继续开,我等会儿再联系你。”

电话挂断。

电话响了。

“是我。”

“嗯。”

酒店名称和房间号,除此之外刘健一没再多说什么。

“这可真够壮观的,是陈雄干的?”

那是一个略显憋屈的单人房。刘健一虽然在笑他,但自己脸上也贴着创可贴。

泷泽毫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一屁股坐在床上。

“新诚会那边怎么样了?”

“疯了一样在找你,毕竟现在不仅仅是被抢了冰毒,还有四个成员也被杀了。”

“那不是我干的。”

“你自己跟尾崎去说。”

刘健一一脸漠然地点了根烟。

“也给我一根吧。”尝到久违的尼古丁,他感到舌尖一阵麻痹,“是谁干的?”

“秋生。”

“那家伙怎么……”

“那家伙本来打算杀了你,估计就撞上同样在你家等你的新诚会成员了。”

“他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我告诉的。”

“你……”

“等等,你以为我想告诉他吗?”

刘健一指了指额头上的创可贴。

“那算什么,不就是一点擦伤嘛。”

“我向来就害怕暴力。”

把烟深深吸入肺中,焦躁依然无法平息。

“新诚会怎么知道是我干的?难道远泽搞砸了?”

“他正在药兴上就跑到歌舞伎町来了。我估计他当时脑子已经坏掉了。”

他想起来了——刘健一和远泽。这两人曾经以哥们儿相称过一段时间。刘健一冰冷的声音暴露了他的谎言,仿佛在告诉他相信任何人都是愚蠢之举。聪明人从不与人为伍,他们只会利用别人。

“他被干掉了吗?”

“现在估计已经在土里或海里了。你是不是还给次郎安排活儿了?那家伙早就跑了,可别小看了那帮流浪汉的情报网。”

“我该怎么办?”

“只能跑路了。现在不仅是新诚会,连警察都出动了。”

铃木——明明是他主动提出要合伙的,现在却干净利落地背叛了泷泽。仅此而已。

“我需要钱。”

身上只有几十万,根本不够。他也不可能有任何积蓄。这两年他一直靠宗英吃饭,偶尔接到崔虎的工作,得来的报酬也都拿去赌博了。

“你说乐家丽会给你两千万?你用洪行那件事威胁她了吗?”

“嗯。还有另外一个内幕。人战’的谢圆——那家伙的失踪也跟乐家丽有关,不过我不知道详细情况。她一听说我在找谢圆的事,马上就露出一副快要吓尿的表情。那女人,无论是因为洪行还是谢圆,都想让我尽快消失。”

“然后才给你两千万吗,会不会太少了?”

“贪心从没有好下场。”

对方给他一个微笑。

“作为一个冰毒上瘾的瘾君子,你这个选择还是挺明智的嘛。要是太贪心,肯定会被反咬一口。乐家丽就是这么绝情的女人。”

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你说谁冰毒上瘾?”

“你啊,臭都臭死了。我说啊,你每次被人说两句就生气,哪里气得过来呀?话说回来,你究竟想怎么搞到那两千万?秋生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所以我才叫你来。你跟秋生很熟不是吗?帮我想想怎么把他从乐家丽身边引开。”

“你根本没必要做那么麻烦的事情,只要把秋生拉上船就好。”

刘健一掐掉香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什么意思?”

“让他认为,想要保护乐家丽,你是必不可少的。那家伙现在满脑子都是乐家丽这个女人,肯定马上就会上钩的。只要你把秋生搞到身边来,也不用怕新诚会那帮人了。那家伙脑子虽然不灵光,但本事还是有的。只要把他搞上船,你就等于得到一个最优秀的保镖了。”

“你要我跟他一起行动?”秋生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全身的肌肉一阵颤抖。“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你要告诉他,崔虎会来干掉那女人。你也知道崔虎的手段,就当是帮帮秋生吧。”

他发现自己无法跟上刘健一的思路。

“你到底在说什么?”

“比起被朱宏知道洪行被杀,乐家丽还有被崔虎知道了下场更加惨的秘密。”

骄傲的声音。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张道明到处变卖的柏青哥储值卡,你觉得那些卡会是谁做的?”

“这我查过,但没查出什么来。”

“就是谢圆。”

“你说什么!?”

“你应该听谁说过吧?谢圆在北京上大学时念的是信息工程学,电脑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难怪他查不出来。精通电脑的平民——谢圆。从泷泽开始调查那一刻起,他就不见了踪影,这下“人战”那帮人的动机也清楚了。他们知道谢圆在干什么,恐怕还从谢圆那里拿到过钱。谢圆的消失让他们大乱阵脚,是因为摇钱树没了。

“等等,那个谢圆,听说是乐家丽亲哥的好兄弟啊……”

“他们是在北京上大学时结识的。家丽的哥哥是个热血青年,谢圆也是。他们一起犯了事,后来又失散了。”

“北京?”

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她哥哥好不容易逃脱出来,躲在当地一个朋友家里,是家丽向警察告的密。”

“出卖亲哥哥?”

“她就是那种女人。后来,家丽的哥哥在狱中自杀了,而谢圆则在释放后到了日本。”

“他们在日本偶然相遇……谢圆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那个女人,是这样吗?”

否定的暗示——刘健一又点了根烟。

“人都是善变的,谢圆到日本之后也变了。他只向家丽索要了金钱和身体而已。”

“然后呢?”

“然后家丽就把谢圆杀了。你要是不小心一点,也会变成他那样。”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是我帮她处理的尸体。”

次郎说过,一个流浪汉从刘健一那接到了活儿,然后,那人就带着铁铲从新宿消失了。

“你找了流浪汉对吧。”

刘健一耸起了眉毛。

“你挺清楚啊。”

“你为了封口,把他也杀了?”

“关你什么事。”

刘健一抬头看着泷泽。那仿佛充满着罪孽的黑色瞳孔——泷泽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那么……乐家丽杀了谢圆,张道明因为无法继续制造储值卡而大为光火。最后那女人连张道明也杀了,是这么回事吧?”

“怎么可能,张道明是秋生杀的。”

“我是说,利用秋生——”

“当时家丽还不认识秋生,下令干掉张道明的其实是杨伟民。”

泷泽点头,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陶立中是怎么掺合进来的?就算下令杀张道明的是杨伟民,那也必定是陶立中把那家伙的所在地透露给他的,没有其他可能了。可陶立中为什么要告诉杨伟民——”

“很简单,因为那家伙根本就是杨伟民养的狗。一直都是。”

无言。背叛又背叛,一切都由背叛串联而成。正经人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为什么?”

“他无法忍受自己被等同于张道明和陈雄等人。”

“无聊透顶。”

“人们会因为比这还无聊的事情而轻易改变信念。”

指尖感到灼热,香烟已经烧到了根部。他将其甩入烟灰缸。

“我有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杨伟民要干掉张道明?真有那个必要吗?”

“谁都不知道杨伟民究竟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有必要知道吗?无论我在计划什么,都跟你没什么关系。总之,伪造储值卡的是谢圆,杀了谢圆的是家丽。这要是被崔虎知道了,家丽肯定会被盯上。又因为家丽是朱宏的女人,崔虎的反应会更加激烈。只要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给秋生一说,你就能随便使唤他了。只要你聪明一些,就能顺利从家丽手上搞到两千万,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其他的你还有必要知道吗?”焦躁开始积聚,刘健一向他隐瞒了什么。但他不知道刘健一到底隐瞒了什么,他实在太缺情报了。

压榨——妄想在脑中爆发。他要痛打刘健一来逼问情报。

“一千万。”

“你说什么?”

“刚才不是说两千万平分吗?我要带走一千万。”

刘健一耸耸肩,似乎在说随你的便——太可疑了。

“还有,就算想把秋生拖上船,要是崔虎不行动起来,我也没办法。没有人会对虚无缥缈的威胁有所动摇。”

“崔虎绝对会有动作。”

“怎么回事?”

“你那可爱的小跟班蔡子明是导火索。”

“蔡子明干什么了?”

“我很快会给崔虎透风。说老板,您那儿的小混混最近到处在打听什么哦,然后崔虎就会抓蔡子明来问。谢圆房间里放着柏青哥机和用来解析数据用的储值卡,在这些问题上,崔虎的脑袋可是灵光得很。他肯定马上就会发现谢圆和家丽的关系。下一步,崔虎就会去抓家丽,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查出到底是谁杀了张道明。”

喃喃自语般的声音,着了魔一般的眼神。

“等等,你刚才说谢圆公寓里有电脑和解析用的储值卡?那‘人战’那帮人为什么不直接利用呢,他们肯定都知道谢圆住哪儿吧?”

“他硬盘里的数据应该都被锁定了吧。如果不知道密码,就没法得到解析后的数据。就算数据被解析了,也不是马上就能伪造储值卡的。除了电脑之外还需要别的机器,而那些机器都在张道明手上。所以,他们才会闷不做声地掘地三尺去找谢圆。”

“原来如此。”

“你就照我说的试试吧,泷泽先生。然后朱宏就会坐不住,战争也就爆发了。像过去那样。只要歌舞伎町乱成一团,你也有机会躲过新诚会的追杀,又把钞票搞到手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要你分给我的那一千万啊。”

刘健一站起身来。

“这间房我订了三天,你就随便用吧。还有——”他递出一个纸袋,“手机别关机,我随时会联系你。”

纸袋里是大量手机电池。刘健一连泷泽用的手机型号都一清二楚。电池下面还装着换洗的内衣裤。

泷泽冲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把刘健一的话整理了一遍。

看似通顺的逻辑其实十分扭曲——结论出来了,刘健一肯定另有所图。他隐瞒了什么,但泷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泷泽从中闻不到金钱的气息——莫非是血腥之事?刘健一和血。他实在是联系不到一起。

泷泽拿起手机。

刘健一的话——他不能全部照做,那样太危险了。要是让崔虎知道了谢圆和乐家丽的关系就完了,乐家丽绝对不会再给他钱。他必须在刘健一有所动作之前,先把蔡子明控制起来。

“是我,泷泽。”

“我还打算等会儿给你打电话过去呢。”

蔡子明装傻的声音。他强压怒火继续说了下去。

“你在哪里?”

“赤坂,在跟踪陶哥。”

“我有事找你,马上找别人接替你。”

“在哪儿?”

“谢圆家。你已经找到那里了,不是吗?”

对方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泷泽乘胜追击。

“那地方在哪儿?”

颤抖的声音报出了中野坂上一带的地址和公寓名。

“我没有生气,你也别想着逃走,马上给我过来。听懂没?”

“为什么要逃,我又没干坏事。我只是忘了告诉泷泽先生而已嘛。”

“我知道。”

电话挂断了。

把警棍和手枪插到腰间。他要教训蔡子明一顿。让他明白小看日本人会是个什么下场——想到这里,他的情绪平缓了一些。

29

散发危险气息的大红牌匾,让人胸闷的浓烈香气——他很快找到了华圣宫。

“好个帅气的小伙子。”

出来应门的是个体态丰腴的老妇。因为她的皮肤泛着油光,乍一看根本猜不出她的年龄。

“我听说这里有个叫王莉的人。”

“王莉?你认识她吗?”

“不。”

老妇——很可能是马曼玉——脸上亲切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找她干什么,你是流氓吗?王莉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要来敲诈她吗?”

那是带着台湾腔的普通话。

“我不是流氓,只是来问她一个问题。”

他用闽南话说。老妇脸色一变,换上了复杂的表情。

“你是本邦人?”

“嗯,我叫郭秋生。你是马曼玉吗?”

“那么说,你是从杨伟民那里来的?”

“你跟杨老爷有来往吗?”

“我最讨厌那个老头了。”

马曼玉不情不愿地对他招招手。他跟在了那个肥大的背影后面。香气越来越重了。

“王莉,这人说有事找你。”

十五平米左右的餐厅兼厨房,里面坐着五六个女人正在闲聊。一看就知道是做夜晚营生的。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找我?”

毫无光泽的头发,无神的眼,凹陷的脸颊。这张脸顶多只能在深夜里骗骗男人。

“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乐家丽的事情。”

女人的眼角马上吊了起来。

“那女人终于惹祸了吗?真是活该。”

被充当祭坛的和式房间里烟雾缭绕,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有王莉那双吊起来的双眼直接穿透烟雾,冲着他一闪一闪。

“我跟那女人是一块到日本来的。我们合租了一间房,干什么都在一起。后来我在酒吧找到了工作,就把她也叫过去了。过了不久,家丽找到卖春的活儿,又把我也叫上了,因为我们俩都很想赚钱。头一次卖身的晚上,那女人回到家来大哭了一场,说她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经历。没错,她头一次就遇上变态了,对方把大人的玩具插进她那里,她一反抗就被揍了。日本人真是太多变态了。我后来就安慰她呀,说要忍耐,要努力。等存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再去报复他们。那家伙就对我说,姐姐,谢谢你。”

“然后呢?”

“我们挺受欢迎的——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以前我可漂亮多了。我们不断接到更高级店铺的邀请,最后就是‘魔都’。我们干得可拼命了,钱也存了不少。就在我们考虑要不要金盆洗手回老家,或者独立出来自己开店的时候,朱宏来了。那时候朱宏才刚刚成为上海流氓的新老大。为了展示自己的威仪,他几乎是夜夜笙歌。后来,朱宏就看上我了。那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只要好好把握,我以后就是人见人怕的大姐头了,所以我使尽浑身解数去伺候朱宏,朱哥也十分疼爱我——可是,突然从某天起,朱哥就再也不碰我了。因为外面开始流传我身上有病的谣言,而谣言的出处,就是那个女人。我一开始还不愿意相信呢,管我叫姐姐的家丽,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呢?”

姐姐——对年龄稍长女性的称呼。他刚来日本的时候也这么叫真纪,每次都会被痛骂一顿。

“可是,谣言就是那女人传出来的。她说姐姐去过的厕所会有怪味,会不会是染上什么病了——那女人就是用她那可爱的声音,到处跟人这么说的。我去向她质问,她也只会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嘴脸——后来我就去找朱哥了。我说身子有病根本是谣言,我可以上医院接受检查来证明自己是干净的。朱哥说他知道了,叫我别担心,就算我身子真的有病,他也会用那话儿给我顶走。可是……”

王莉欲言又止,喝了一口茶。

“可是?”

“朱哥抱了我,我回到家里,把那女人赶了出去。我跟她平时就像两姐妹一样,她却能面不改色地背叛我,把她赶出去是理所当然的吧?那女人当时哭着求我原谅她,可是,她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第二天我去找一个经营地下银行里的男人要钱,打算寄给大陆的家人。结果,那男人竟然对我说,你的钱昨天被你妹妹取走了。那个妹妹就是家丽。我一直管那女人叫妹妹,像疼爱亲妹妹一样疼爱她,还对她说,如果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就到我账上去取,把密码也给了她,我真是个蠢女人。当时我的存款超过两千万,全被那女人给偷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到处去找那女人。连活儿也不干了,整天在歌舞伎町乱晃。等我累得半死回到家门口时,却发现门是开着的。我觉得很奇怪,走进去一看,竟有几个男人冲过来把我按住了。后来,他们强暴了我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被侵犯的照片就满大街都是了。朱哥连见都不见我一面。不仅如此,还开始指示手下勒索我。”

“那也是因为乐家丽?”

“没错,因为那女人后来马上就得到了朱哥的宠幸。除了那女人,没人能做出那种事情了。那女人就是个对自己的恩人恩将仇报的贱货。”

“可是,一介娼妇有什么能力雇小混混去侵犯你呢?那时候你深得朱宏宠幸。谁敢对你耍心思,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朱宏给盯上,因此应该没什么小混混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惹你才对。”

“有人帮了那女人一把。”

“谁?”

“就是刘健一。你知道那个人吗?”

“为什么是刘健一?”

“因为那家伙经常光顾乐家丽。”

刘健一——到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名字。简直就像杨伟民。

“那女人把偷我的钱都给了刘健一,所以他才肯帮她的。那两个人都该死。”

刘健一从不会因一时冲动而行事。

——我养了很多条狗。

刘健一的话。家丽也是刘健一的狗。她被刘健一抓住了把柄,只能不停地向他提供上海帮的情报。

他终于明白杨伟民为什么要他来找这个女人了,他想让秋生杀了刘健一。

秋生站起来。女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钱呢?哪有听完别人说话不给谢礼的?”

钱——他到大久保刺杀上海流氓后得到的报酬还一分没少。他不知道该给多少,便随意抽了几张出来。

“你等等。”

纸门被拉开,马曼玉挺着肥胖的身躯走了进来。

“我不是经常提醒你吗,小莉。不要在这里搞金钱交易。”

“可是曼玉,我很需要钱啊。”

“我知道。你,把那些钱给我。”

马曼玉一把夺过钞票。

“要是我没在这里开寺院,你就找不到这女人问话了。这就是手续费,明白吗?”

“曼玉,你太过分了。那是我的钱啊。”

“闭嘴。你那份我等会儿再给你。”

“死老太婆。”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马上禁止你到这里来。”

王莉似乎赢不了了。秋生插到二人中间说。

“马小姐,您的钱我另外给。请你把那些钱还给王小姐吧。”

“哦,你刚才管我叫小姐?”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秋生,“杨伟民家的小伙子,还是挺懂事的嘛。”

他抽出了同样厚的一沓钞票。马曼玉伸手过来——他抬手挡住,问道。

“关于谢圆这个男人,你知道些什么吗?”

“你说谢圆?我可能认识。那要看你怎么表现了。”

他用公共电话联络了家丽。

“你到底在哪儿啊?!”

家丽慌了神。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那男人打电话来了,叫我马上把钱准备好。你不是说帮我杀了他吗?到底什么时候下手啊!”

“你是说那个日本人吗?钱是怎么回事?”

不问也知道。在泷泽的公寓里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尸体。脸上都带着狂暴表情的黑道们。他知道泷泽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而逃走是需要钱的。

“什么马上把钱准备好,少开玩笑了!他以为我为了存钱花了多少心血啊!秋生,快帮我把他杀掉!”

“知道了,小姐。我再有两个小时就回去。在此之前你千万不要离开房间,难保那日本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两小时?我等不了那么久。今天是游泳的日子,你马上回来。”

“一天不去又不会死。”

“秋生……”

在她说出更多话之前,秋生挂掉了电话。

马曼玉透露的谢圆住所,里面说不定有什么东西。

拦下一辆出租车,从小泷桥大道穿出青梅街道一路向西。过了神田川之后,他就下了车。顺着电灯柱上的道路门牌标示走上坡去,在山手大道前向左拐进小路里。中野区本町一丁目十五号。坂上公寓——那是一栋装潢精致的公寓。秋生拾阶而上,周围尽是一片平和的光景。二〇一号室。轻轻转动把手——门开了。

“泷泽先生?”

他听到带有口音的日语。拔出黑星,拨开保险栓,冲进房间。

“别开枪!”

普通话的大叫。胆怯的表情——双手高举。秋生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再接上一记扫堂腿。最后,秋生把枪口对准了俯伏在地的陌生人的颈背。

“你是谁?”

“蔡子明。”

是刘健一提到的那个北京帮的小喽啰。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只是……”

“在干什么?”

“在、在等人。”

“等谁?”

“日本人。”

泷泽。他自己送到枪口上来了。

“那人是泷泽吧?”

枪口之下,蔡子明僵住了。

“你为什么……”

不能让他说完,不能让他有时间思考,必须让恐惧在他心中扎根,全面压制他的精神。

“他什么时候来?”

“不、不知道。他只叫我在这里等着……”

“他想在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你在查乐家丽吧?那可是上海老板的女人,你觉得你会有好果子吃吗?”

“我什么都……”

“我完全可以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求、求你了,饶了我吧。我只是……”

“泷泽到底想在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真的!我不想死,怎么会骗你呢,求你了,快把枪放下,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他一把拽起蔡子明,依旧用枪顶着他后颈,环视了房间内部。一个小单间,里面散乱着各种东西。房间一角有张桌子,上面放着电脑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机器。以及一小碟卡片——他想起了什么。被子弹击中的男人们,飞溅的鲜血,灰尘和卡片飞到半空中。

大久保公寓里的北京帮干部,秋生杀了他们,因为是杨伟民下的命令。飘舞在空中的卡片——他闯进屋里时,男人们正在整理那些卡片。

他拽着蔡子明靠近桌子。

“把那上面的卡片拿起来。”

“是、是这个吗?”

颤抖的手抓住了那沓卡片。

“那是什么?”

“是柏青哥的储值卡啊,你、你不知道吗?”

谢圆在解析储值卡的电磁数据——然后把数据卖给北京帮。可是,那跟家丽有什么关系呢。他实在是不明白。

“谢园在哪里?”

“不知道。”

“你不是到处在查吗?应该发现什么了,他到底在哪儿?”

枪口深陷入后颈肉里,蔡子明的膝盖马上抖了起来。

“我、我觉得他应该死了。”

“谁杀的?”

“……”

“是谁?”

“乐家丽。”

“你说什么?!”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谢圆好像在勒索乐家丽。我到处去找谢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死了,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如果是被人杀的,那就只有那女人了。”

家丽杀人——那幅画面轻易便出现在了脑海里。是家丽的话,必定连面色都不会变一变。

“泷泽知道那件事情吗?”

“他应该不知道,那日本人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

“不过,他一来我就会杀了他。”

拿枪的手又添了几分力气。

“你、你要杀了他?”

“你呢?你为什么要查谢圆的事情?”“我被日、日本人交代……”

“你想死吗?刚才你还说泷泽顾不上这些。”

“我、我觉得能搞到点钱……”

蔡子明扭头看着秋生。他极尽谄媚地观察着秋生的脸色。

“别转过头来,要是你记住了我的脸,就只能死。”

蔡子明倒吸一口凉气。

“泷泽来了之后,你要像平常一样回应他,叫他进来。”

“啊,知道了。”

“我懂日语,你那点小伎俩我马上就能发现。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我、我绝不做多余的事情!我保证!”

“那就继续等他吧。”

没过五分钟,就听到外面的铁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蔡子明的身体紧绷起来。

秋生重新握紧了黑星,脚步声缓缓接近。

房门被敲响。

“子明,你在吗?”

绝不可能听错的日语——泷泽。

他用枪口抵住蔡子明的后背。

“啊,在呢。门没锁,泷泽先生,你进来吧。”

把手转动——门开了。

“不许动。”

他越过蔡子明的肩膀把枪口对准来客。太阳镜下是一张肿得惨不忍睹的脸。泷泽如同见到鬼魅,浑身都僵硬了。

30

蔡子明肩膀上伸出一条黑黑的东西。

“不许动。”

枪口对准了泷泽,蔡子明尴尬地缩成一团不敢动弹。他身后是一张熟悉的脸。秋生——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进来,慢慢的。”

枪口一动不动。

“要是把我杀了——”

“不会马上杀你,把门关上。”

只能顺从。泷泽反手把门关上,穿着鞋走进了屋里。

秋生怎么会在这里?

枪口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把那男的捆起来。”

秋生用普通话命令蔡子明。

“捆起来,用什么捆?”

枪口动了动。蔡子明打开了定做的大衣柜,里面挂着几条领带。泷泽只捆过别人,被捆还是头一遭。他感到胃部一阵收缩。

双手被紧紧捆在身后——混账东西。他强忍住怒吼的冲动。

“搜他的身,他肯定带枪了。”

蔡子明的手在身体上徘徊。枪和警棍被收走,他感觉自己如同裸体。

“拿到这边来,别耍小把戏。”

蔡子明根本不可能耍小把戏。秋生把警棍插到自己腰间,左手拿起了另一把黑星。双枪。东洋枪手。苍白的死神。美丽,凶煞。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秋生坐在电脑桌上。

“什么问题?”

声音沙哑。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谢圆跟北京流氓混在一起,伪造柏青哥的储值卡。有这回事吗?”

点头。电脑旁的不知名机器和一沓卡片,电脑硬盘里就沉睡着储值卡的电磁数据。尽管如此,“人战”却碰都没碰那些东西。看来刘健一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为什么谢圆会失踪?跟乐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进入正题了,只要回答得足够巧妙,他说不定能逃过一死。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要听吗?”

秋生点头,枪口却没动。

“谢圆向乐家丽勒索金钱和身体,乐家丽一生气就把他给干掉了。就是这样。”

“他用什么威胁的乐小姐?”

“她哥犯的事。”

“怎么回事?”

并不是十分惊讶——看来秋生多少已经知道了一些。

“你知道多少?”

“小姐把自己的亲哥哥出卖给了警察。”

“谢圆是乐家丽哥哥的好兄弟。”“原来如此……可是,她怎么处理的尸体?是上海那帮人帮忙搞的吗?”

“是刘健一。跟洪行的尸体一样,是他把尸体拖到别的地方埋掉了。”

秋生脸色骤变,咬紧了下唇——脸上失去了血色。空挡。他毫不犹豫地发起了反击。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为什么杀了张道明?乐家丽跟杨伟民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你说什么?”

“谢圆是棵大摇钱树。他要是不见了,张道明必定会掘地三尺地去找。乐家丽肯定是怕了。就在此时,杨伟民刚好把你叫来杀了张道明。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老爷可能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杨伟民又没靠柏青哥来赚钱。杀了张道明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不仅如此,要是被崔虎发现了,他还会平添许多麻烦。难道不是吗?杨伟民一定是受人所托,绝对没错。”

信口胡诌——但说着说着,他却渐渐看到了真相。

杨伟民。两年前,他给北京的崔虎和上海的朱宏送去了大笔金钱,那是为了维持歌舞伎町的力量制衡。而现在——那种制衡即将被破坏。伪造储值卡产生的大量财富都流入了崔虎腰包里。钱能换人,人就是力量。

杨伟民。他一定非常焦急。且不说他是否知道伪造储值卡的戏法,谢圆是“人战”的人,要是贸然出手,必定会引来周天文的愤怒。一肚子坏水的杨伟民偏偏十分溺爱那个周天文。可是某一天,他突然收到了谢圆失踪的传闻,老奸巨猾的杨伟民必定马上就想到了谢圆已死的可能性。于是他便唤来秋生,杀了张道明。

合乎逻辑。

“我不明白……”秋生面露苦楚地摇摇头,“老爷心里想的事情没有人能明白。”

“如果你想保护乐家丽,最好还是去查查。”

秋生的视线投向泷泽。与枪口一般空虚的双眼。

“你说那是听别人说的?到底是听谁说的。”

“刘健一。”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一半吧。”

“是吗?”

秋生握枪的手似乎又添了几分力气,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抓住了泷泽的心脏。

“等等——”

“先杀了你,再杀了刘健一。最后再慢慢从老爷那里问出真相。”

“杀了我可是会惹上大麻烦的哦。”

“反正现在已经够麻烦了。”

纹丝不动的枪口——通往地狱的黑洞。在泷泽眼中更是放大了数倍。

“崔虎要来杀家丽。”

泷泽大叫道。

“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崔虎为什么……”

“刘健一要向崔虎通风报信,他说要卖崔虎一个人情。”

不停地说话。不能让他插嘴,不能给他扣动扳机的时间。

“光是知道乐家丽、谢圆和张道明的关系,崔虎就会杀了乐家丽,因为那女人把自己最大的摇钱树给杀了。我已经跟健一分开几个小时了,他这会儿搞不好已经到崔虎那儿去了。”

“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两个!”

枪口——眼前一黑。黑暗中出现了宗英的笑脸。

“你一个人是不够的,我可以帮你,你大可以之后再把我杀了。”

“开什么玩笑?”

秋生不知何时来到了眼前,抵住眉间的枪口冰冷刺骨。他突然被一股难以忍耐的尿意侵袭。

“你替我的女人报了仇,是不是?所以你是我的恩人,至少让我报恩吧。”

急智的发言,枪口退了回去。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起作用。秋生看向泷泽背后。

蔡子明——猫着腰伸手摸到了门把。

“不准动!”

蔡子明僵住了,恐怖使他的瞳孔张大。

“你要去哪里?”

“我、我没想去……”

“到这儿来。”

“别、别开枪打我!”

蔡子明战战兢兢地靠了过来。

“这家伙知道些什么?”

死神的声音——充满杀意的空气刹那间消散了。

“鬼知道,他一直一个人偷偷摸摸在查。”

“泷泽先生,你不带这样的吧。”

“我刚才告诉你不要搞小动作吧。要是你不想死,就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都、都让泷泽先生说了啊。我……只说上海洪行的事可以吗?”

蔡子明对泷泽用日语,对秋生用普通话说。小狗般谄媚的眼神不断向二人张望。秋生用枪口示意他快说,蔡子明马上开口了。

“洪行也在调查乐家丽和谢圆的事情。”

“真的吗?”

“被我问话的那个人记得清清楚楚的,他说上海的洪行也跟他问过同样的问题。”

“还有谁知道?”

秋生插嘴进来,那是对泷泽提的问题——他耸耸肩。

乐家丽表面上信心十足,但脚底已然是地狱的业火。而对这一现状毫不知情的,恐怕只有她本人了。

枪口逼近。

“回答我,还有谁知道?”

“我不知道上海那帮人怎么样……但既然洪行知道了,搞不好还有别人也知道——再加上‘人战’那些人。”唐平的尸体,“人战”不可能视若无睹。“他们一直在监视乐家丽,这只能说明他们掌握了一些情报。”

秋生一言不发,紧紧抿住的唇。人人惧怕的黑色瞳孔正盯着某些不可见之物。

“你要把他们都杀了?”

“什么意思?”

“我,蔡子明,刘健一,上海的人,‘人战’的人,还有杨伟民。你要把掌握了乐家丽秘密的人全都杀掉?”

没有回答。

“没用的,人数太多了。与其意气用事,还不如果断逃跑,我可以帮你一把。”

“你想要什么?”

突然袭来的颤抖——你想要什么?你一直以来在追求什么?

摇头。

“两千万。然后再告诉我,我公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替我杀了尾崎,杀了崔虎——但他的喉咙只发出了阵阵颤抖。

“你爱那个女人吗?”

宗英——手中的菜刀,刻满憎恶的丑陋面孔,他本打算将其丢弃。

“那是我的女人。”

“黑道在找你。”

“我知道。”

“崔虎马上也会开始找你。”

“什么意思?”

“必须杀了这个人。”

枪口指向蔡子明。

“啊、等等……我、我也会帮忙的!好、好吗?别杀我呀!”

秋生左手一闪,黑星不见了,手上却出现一把匕首。

“我看到了女人的尸体,她遭轮奸后被杀害了。”

宗英——她被杀了。被伊藤,被下令的尾崎。

杀了他们——头盖骨深处传出的呐喊。

“我现在不杀你,你要感谢那女人。可是这家伙不行,他不值得信任,带走也很碍事。”

“泷、泷泽先生!”蔡子明瞪大眼睛哀求着,“求求你了,我都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还不想死啊!”

苦苦的哀求——恐惧占据了他的整张面孔。他只能耸耸肩。没用的人只能去死,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矩。

“我也无能为力,你就认命吧,子明。你贪心过度了。”

“我——”

蔡子明的话只说到一半。秋生动了——他把匕首插进蔡子明的眼窝。蔡子明向后倒去,垂死的痉挛,死神漠然俯视着他。秋生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杀张道明的时候,也是如此漠然吗?”“那时我很兴奋。”

秋生用脚尖翻过蔡子明的尸体,从眼窝里拔出匕首。刀刃上沾满血液和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