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1

从高速下来之后,刘健一就停了车。只见火光闪动,一股青烟在车里弥漫开来。

“你能掌控那女人吗?”

“什么意思?”

“我问你,有没有本事让那个女人闭嘴,别乱说话。只要她别把洪行到她那里去过的事情告诉别人,就不会有事了。可是,一旦那女人对谁说漏了嘴……朱宏虽是个蠢货,但并非完全没有头脑。”

“我觉得没问题,因为小姐也不是笨蛋。”

“那女的就是个笨蛋。”

“你认识小姐吗?”

“我只是听到传闻而已。”

“什么传闻?”

香烟的一头猛地亮了起来,烟雾盘旋上升,又向后座弥漫而去。刘健一的视线似有所指,又似沉默不语。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那女的干掉。”

心跳猛地加快。腰间的黑星。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手柄。

“我做不到。这你也知道的。”

“那种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拼命。”

“不关你的事。”

“杨老头也不会有好脸色。”

“跟老爷没关系,这是我的问题。”

“天涯何处无芳草。”

“小姐是独一无二的。”

刘健一苦笑着掐掉了香烟。

“随便吧。”苦笑消失了,“不过你给我记住了。这次你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大大的人情。我总有一天会要你还的。而且,要是朱宏因为这件事找到了我,我就把那女的杀了。知道了吗?”

“那——”

“要是你不愿意,就叫那女人给我把嘴管好了。”

“健一……”

“下去。我得把车还给人家。”

欲言又止。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走下车,外面是闷热的空气,以及引擎声。车子开动了。回头——倒车镜里,刘健一露出了笑脸。

东方泛白,公寓前空无一人。他径直来到了家丽门前。

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家丽。她一手抱肩,一手夹着香烟。身上只穿着睡衣,头发上还留着轻微的潮气。

“挺快的。”

家丽扔下一句话,就转过身去。

“我们把尸体埋到了没人能找到的地方。你可以放心了。”

秋生跟在家丽身后进了屋。桌上摆着白兰地和酒杯。化掉一半的冰块,残留在杯底的琥珀色液体。烟灰缸里是堆积如山的烟头。

家丽瘫倒在沙发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秋生。

“那家伙说什么了?”

“那家伙?”

“刘健一啊。”

腹中一阵冰冷。那家伙——家丽数次如此称呼刘健一,每次都如同吐出秽物。她一定是极不情愿说出那个名字的。家丽熟识刘健一,也憎恶刘健一。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提出的问题,秋生只得吞入腹中。

“没啊。他什么都没说。”

“骗人。他肯定说了什么……那家伙,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说。他一定说了关于我的事情吧。”

家丽一刻不停地吞吐着烟雾。她在害怕。刘健一的笑脸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真的没说什么,相信我。小姐,你喝醉了吧?所以才会在意那种小事。今天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秋生。”家丽站了起来,带着火热的目光靠近。秋生无法动弹。“跟我说实话,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他叫你做什么了吗?叫你杀了我?”

“小姐……”

“不要,秋生。别杀我,求求你。”

毫不掩饰的恐惧传达过来,他瞬间被近乎眩晕的感情侵占了头脑。刘健一与家丽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家丽究竟在害怕刘健一的什么?

“怎么可能。我是小姐的保镖,保护小姐是我的工作。怎么会杀你呢?”

家丽的肩膀在颤抖,他抬手搂住了她。柔软的肉感和提问,野兽般的欲望开始抬头。真纪的脸又出现了。

“小姐,我会保护你。不管是刘健一还是任何人,谁要敢欺负小姐,我就杀了他。所以,告诉我吧,为什么要害怕刘健一?你被他抓住把柄了吗?”

家丽没有回答,而是用柔软的手覆住了他的股间。身体马上出现反应。就像侵犯真纪的时候,就像他完成刺杀工作时那样。

家丽跪在地上。皮带被解开,裤子被脱下。

“秋生,我很害怕。让我忘了吧。”

她在敷衍——他知道的。家丽与刘健一一样,都在利用秋生。可是,包裹着下体的濡湿而柔软的触感,很快让他忘却了一切。脑中只剩下真纪的脸,以及为洪行口交的家丽的身姿。

包裹下体的触感消失了,家丽抬起脸来。

“秋生,你身上都是汗味。不过我并不讨厌。”

推倒。扯掉睡衣和内裤,狠狠抓住乳房,贪婪地吸吮。下体径直插入濡湿的小穴中。

“秋生,你真可爱。”

家丽用柔软的身体和温暖的体温包裹了秋生。

怀里是家丽的睡颜,宁静的呼吸,温润的肌肤。谎言和敷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敷衍——家丽害怕刘健一,她被刘健一抓住了把柄。那把柄究竟是什么?洪行究竟是用什么来威胁家丽的?还有开车的男人,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监视家丽?

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家丽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背部。毫无防备的睡姿。

温暖的感情开始蔓延。就算被骗他也愿意,就算被敷衍他也无所谓。他要保护家丽,仅此而已。

电话响了,家丽跳了起来。床头的分机,家丽抢先伸出了手。

“你好?对,我是乐家丽……你是谁?”

家丽的背部绷紧了。

22

因为睡眠不足,他感到越来越烦躁。干掉唐平之后,泷泽直接到了大久保。他得去打听朱宏的女人——乐家丽的电话号码。还有那些窃听卡带,得找个人来检查那些内容。

窃听卡带交给了平民留学生,只花了他很少的钱。乐家丽的电话号码,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威逼、利诱、收买。要是有蔡子明,应该能更轻松的。

蔡子明——胆小的小混混。他两眼发光地消失了,看来他找到了新猎物,正兴奋得不得了。必须要再对他用点狠劲。

谢圆和乐家丽,“人战”的活动家和上海黑帮老大的情妇。危险的气味,直觉告诉他不要掺和进去。

他在桑拿房小睡了片刻,不算舒服地醒来。为了搞到乐家丽的电话,他掏出了手机。没电了。他只得走到外面寻找公共电话,同时心情更加烦躁了。

揉成一团的速记条,上面写着他从刚刚下班,正在吃饭的妓女那里打听来的电话号码。妓女说她跟家丽在同一家店工作,一边是黑帮老大的情妇,一边是还没寻得出头日的妓女。妓女明显对家丽心怀恐惧。

他在小泷桥路旁找到了电话亭,进去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好?”

一个不耐烦的女声。

“请问是乐家丽小姐吗?”

“对,我是乐家丽。”

“关于昨晚发生在你家的事情,我想跟你谈谈。”

“你是谁?”

电话另一头的女人屏住了呼吸,这反应让他不由得一阵颤抖。

“另外,如果你能告诉我‘人战’谢圆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那是谁?我不认识。”

虚弱的抵抗。他连笑都不想笑。

“别挣扎了,乐家丽。昨晚,一个叫洪行的男人在你房间里被杀了。虽然我不知道杀他的是你还是那个叫秋生的男人。而且,这绝对与你藏匿了‘人战’谢圆有莫大的关系。你要是装傻也行,我可以直接去找朱宏谈谈。”

“你到底是谁?”

“我只想问几个问题而已,根本没有想把你怎么样。对了……”视线游移,脑海中浮现出周天文的脸。同时凌虐妓女和同性恋,这主意倒是不错。“你知道桃源酒家在哪儿吗?”

“嗯。”

“今晚六点,在那里见。我用你的名字预约好包间,别耍小心机哦,要是看到一帮吓人的流氓走过来,我马上就逃。当然,你干的坏事也会被朱宏知道。”

“我知道了。”

烦躁平复了。乐家丽恶狠狠的声音听起来竟如此悦耳。

紧接着,他又拨通了蔡子明的手机。无人接听。电话余额所剩无几,电也即将耗尽,必须想办法给手机充电才行。

泷泽沿着大久保大道折返,走向旅馆街。哥伦比亚的女人们——那些站街女都没有出来。他找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正在周围乱晃的哥伦比亚人。

“罗德里格。”

罗德里格停下自行车,回头张望。讶异的脸。很快就变成了伴随着厌恶的烦躁表情。

“泷泽先生,怎么了?我可没干什么坏事。”

“能帮我换块手机电池吗。”

罗德里格——雕塑般凹凸有致的脸和淡褐色的肌肤,烫卷的头发一直披到了肩膀上。他是个皮条客,而且与泷泽用的是同一型号的手机。

“电池这种东西,你回家去不就能找到嘛,绝对有两三个的。”

皮条客皱起了眉头。

“泷泽先生,你知道你从我这儿搞走了多少块电池吗?”

罗德里格动作利索地从女式自行车的篮子里拿出提包,又从提包里掏出备用电池。他的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定住了。视线集中到泷泽身后。

“泷泽老爷,你大白天的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一听那尖利的声音便知,来者是尾崎——新诚会的二把手。

“尾崎先生,早上好。”

罗德里格不断点着头。泷泽缓缓转身。尾崎是独自一人。他身穿名牌衬衫和裤子,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大量贵金属饰品——若没有那些,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黑道人物。

他送给远泽的那些新诚会的冰毒。想到这里,泷泽如坠冰窟。

“别叫我老爷了。倒是你,怎么会在这种时辰跑出来?”

“你想必听说了吧,最近出了点事。我压力大啊,这不,叫了个金发小妞,出去爽了一把。不过那金发也是染的而已。”

“也不带个小弟?”

“跟买来的女人出来爽,怎么能浪费自家小弟的时间呢?”

尾崎的微笑一直都让他厌恶不已。

“泷泽先生,这个要怎么搞?”

沙哑的声音。罗德里格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抱歉啊,罗德里格。”

泷泽接过手机电池。

“那我先走了。尾崎先生,下次见。”

罗德里格逃也似的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你在敲诈哥伦比亚皮条客的手机电池吗?”

“借来用用而已。”

又是微笑。泷泽感到腹部一阵骚动,他握紧了拳头。

“怎么样,老爷。难得我们见上一面,不如去吃个饭吧。当然,是我请。”

打量的目光和微笑。他无法拒绝。

尾崎领他去了歌舞伎町的一家烤肉店,烤肉的气味让他空空如也的胃袋骚动不已。

“……你说什么,白痴。冰毒都被抢走多久了,你再拖拉下去,就不是手指的问题了,我连脑袋都给你砍掉。”

尾崎对着电话大吼大叫,对方是伊藤。

与尾崎的相遇莫非是偶然?或者他掌握了什么线索?尾崎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泷泽冒了一阵冷汗。

“真是的,都是些没用的蠢货。”

“伊藤吗?”

“那白痴,不知被谁抢走了冰毒。搞得我都睡眠不足了。”

“多少?”

“也没多少,但关系到我的面子问题啊。”

“知道对方是谁了吗?”

“我正要问你呢,老爷,你有什么线索没?”

心脏猛地收缩。

“没,我也没听到什么风声。”

“算了,我们就别谈那些恼人的话题了,来大吃一顿吧。”

旺盛的食欲。光看着他都觉得浑身无力。食欲和性欲,以及斗争本能。三者在最深处的根基是一致的,那就是尾崎的信条。他曾听过这样的传闻,在饭桌上,尾崎会主动向所有人劝食。他认为,不吃东西的人没有骨气,因此也不可信任。而事实上,以伊藤为首,尾崎身边的年轻手下都拥有一副大象般的胃口。

“老爷,你不吃吗?”

“吃。”

没有食欲。可是,他又不想被尾崎轻视。无聊的自尊心,狗是不需要自尊的,狗只需拥有能够分辨饵食的嗅觉。

“对了,老爷,你不干警察有多久了?”

“两年了。”

“那么久了啊。我们这些黑道听说防范课的泷泽辞职的时候,都大吃一惊呢。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被炒鱿鱼的时候,你应该还在号子里。”

“好像是啊。”尾崎毫不在意地吞着烤肉,“唉,我这种常在号子里进出的人,一不小心就容易弄错。”

“是啊。在你蹲监狱的时候,新宿就被中国人占领了。”

“那帮混账东西,真他妈碍眼……”

尾崎停下了筷子。

“不过,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办法啊。”

“老爷,这里可是日本啊。凭什么那帮老外敢这么嚣张,啊?”

“我现在也在帮那些老外干活儿,所以也没法说什么。”

难以甩脱的视线,尾崎死死盯住泷泽。他很想移开目光,但他忍住了。

“老爷,你为什么要帮中国人干活儿?说到新宿署防范课的泷泽,大家都知道是个恶棍啊!只要老爷你一句话,不只是我们组,随便什么组都愿意跟你拜把子称兄弟啊。毕竟铃木老爷还留在警署里,你这人脉可不得了。老爷,对我们这些极道来说,你可是梦寐以求的人才啊。”“你这种时候奉承我有什么用。尾崎先生,你可把我吓到了。”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给中国人干活儿?”

“因为我的女人是中国人,就这样。”

“我可不同意,女人我们有的是啊。你要的那种捆起来用鞭子抽,甚至灌肠都绝不反抗的女人,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泷泽的爱好,所有人都知道。他并未感到愠怒,只有接受和理解。理解——被崔虎骂作变态时的愠怒,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中国人蔑视了。

“而老爷你却心甘情愿地被中国人指手画脚……我们大家都想知道为什么,你说是不是?”

“不管是警察还是极道,其实都一样。我就是不喜欢日本的社会,特别是其中的上下关系。”

“中国人就没有上下关系?”

“对外是有,但在流氓的世界里就不一样。只要你有钱有势,就没必要搞小动作。”

“就算如此,老爷啊,你光跟在中国人的屁股后面转也没用啊,不是吗?”

“其实挺好的,至少比给你们极道打工来钱更快。”

“老爷,刚才那话我就当没听过。”

尾崎又动起了筷子,像是突然对泷泽失去了兴趣。

“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泷泽把筷子伸向泡菜,吃进嘴里只有咸味。

“什么事?”

“前段时间有中国人在大久保被杀了,你知道吗?”

“好像听说过。”

“被杀的是北京黑帮的干部,那家伙在独自伪造柏青哥的储值卡。你听过相关的消息吗?”

“田宫好像对他抱怨不少,说中国人在随便插手卡的生意。”

田宫。新诚会的中坚。他大学退学,因知识型黑道的身份和赚钱能力得到赏识,一路攀升。

“田宫手里有线索吗?”

“什么线索?”

“中国人伪造储值卡的路子。”

“不知道,下次我问问。”

“我能直接问他吗?”

“不行。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这边现在乱得很。”

反正就是不行。对方语气如此坚决。

“其他组的人呢?”

“你自己去查查不就知道了吗?”

“哦,我会的。”

接下来,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烤肉的气味不断挑衅着他的神经。尾崎积极地夹着烤肉,耐心等待对方填饱肚子。

“对了,老爷。昨天半夜,我那儿的几个年轻人被以故意伤害的嫌疑带到新宿署去了。也没什么,就是把一个平民揍了一顿而已。”

试探性的目光,嘴里塞满肉块,原来这才是他的本意。

“我让手下去探了探,好像是铃木老爷牵的线啊。”

“那又怎样?”

“我们极道啊,做事就讲究一个干脆,否则就活不下去了。要是不小心做了多余的事情,反而会招来别人不必要的怀疑哦。”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就算以前是个警察,也别嚣张过头了。”

不仅是声音,他连表情都骤变了。怒瞪的双目完全暴露了他黑道的本性。

泷泽感到胃部传来一阵剧痛,心脏疯狂跳动。他强行压抑所有不适,顶住了尾崎的视线。

“我不会到处去说是你这种当街欺负哥伦比亚皮条客的龌龊男人抢了我们的冰毒。不过我奉劝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在附近晃悠,老爷。要是我觉得你碍眼了,随时都能把你埋掉。”

“我吃饱了,你的故事挺有趣。”

泷泽站起身,顶着尾崎火热的视线离开了。

他必须搞到一笔钱离开新宿,越快越好。给蔡子明打电话——这次接通了。

“你在干什么?”

“在睡觉啊。我昨晚一夜没睡,再不躺会儿就要出人命了。”

“现在马上出来,我们得抓个瘾君子来问话!”

他朝着电话大吼。神经异常紧绷,胆怯和焦虑,冰毒的小包浮现在脑海中,他马上挥去了那个场景。为了从乐家丽那里敲诈钱财,必须先把秋生支走,现在不是吸毒去过瘾的时候。

泷泽从地下通道走到了新宿站西口。被撤走的流浪者巢穴,转而铺上了自动步道。一切都疯了。次郎这会儿应该在角筈一带的高架桥下露宿吧。

次郎坐在东京都厅和巧手搭建起来的纸箱屋这一对比强烈的背景下,一口一口地吸溜着方便面。

“泷泽先生,真难得啊。你都到这种地方来出差啦。”

又高又结实的身材,看上去根本不像个流浪汉,但再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警察。次郎在四谷警署工作——当巡警的时候,泷泽曾和他碰过几次面。

“远泽不是给了你一份工作吗?”

“嗯,是回收录音带。”

“下次你收回来的录音带别给远泽了,给我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把留学生的名字和兼职的店铺都告诉了次郎。

“啊,原来那是泷泽先生的工作啊。”

“是崔虎托我干的。”

泷泽在次郎旁边坐下,点燃一根香烟。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二人同是被赶出警察队伍,又与平民的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无聊的感伤。

“你总是在中国黑帮那里接活儿干啊。”

“顺其自然而已,我也没办法。”

“怎么说呢,那些人跟我们的思考方法不一样吧,你不累吗?”

“跟日本人干活儿更累。而且在歌舞伎町,最有钱的是中国人,然后就是警察。只要我跟中国人混在一起,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一旦跟日本黑道同流合污……”

“肯定就会来威胁你吧。前警官与暴力团伙勾肩搭背,万一被捅到报纸新闻上可就不得了了。那帮人对我们这些前警官的态度肯定是如同冬天般的寒冷啊……不过现在想想,这样反而还好呢。不是有个二道贩子叫刘健一吗?”

烟灰掉落。

“他怎么了?”

“过去那家伙经常给我点小活儿干。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活儿,毕竟那家伙有日本血统,就算人有点狡猾也不值得信赖,我还是凭直觉认为他不会有问题。”

“然后呢?”

“几年前不是爆发了一场大规模斗争吗?在中国人之间。自那之后啊,刘健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变成什么样了?”

“彻底变成整天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的典型中国人了。我看到他啊,当时就想,再这样下去,连我也会变成刘健一那样的人,无法相信任何人,一天只知道去骗人了。你看,咱们日本人不是不会做到那一步嘛。无论再怎么坏,就连警察都没那么过分。只是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跟那条街的中国黑帮混到一块去。”

“原来如此。”

“我也不是说中国人都那样。因为我也认识一些中国平民,其中也有很多好人。只是啊,黑帮万万不可信,他们比日本黑道要黑得多。”

“我呢?我也会变得跟刘健一一样吗?”

“我又不熟悉以前的泷泽先生,不过听说你以前就是个恶棍啊。”

可有可无的回答。泷泽踩灭了香烟。

没有变,他十分确信。不信任人,也不被信任——他从前就这样,并非因为什么变故而转变成这样的。只重视邻里面子的母亲,在与不在都毫无差别的父亲,纵情使唤他人的人和一直都被使唤的人。无聊的世界,他只是个旁观者。

“那种话我们下次再慢慢说吧。话说回来,你听说过有关刘健一的什么可疑传闻吗?”

“他好像埋了一具尸体。”

“什么时候?”

“两三个礼拜前吧。这里有个流浪汉叫龙夫,有一天,他突然搞到了一大笔钱。在我的逼问之下,他说是一个貌似刘健一的男人给了他一个活儿。龙夫第二天就不见了,此后再也没回到过这里。”

“为什么你光靠这点线索就断定他埋尸体了?”

“龙夫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了铁铲,有人见他拿着铁铲离开过。”

“原来如此。”

两三周前。他紧闭双眼,脑中似乎有些游离的线索,似要串联起来,忽而又交错开去。

“龙夫不是被杀了,就是被威胁说不要回东京来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了。”

“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做什么?”

“去调查龙夫究竟怎么样了,或者去质问刘健一。”

“为什么?”

“他不是有可能被杀了吗?”

“那又怎么样呢?听说那是刘健一给的活儿,我当时就劝他不要去了。但他最后还是不听劝,完全是自作自受。”

“你们不是同伴吗?”

泷泽咬紧了嘴唇。无聊的问题。次郎只用冷漠的表情回答了他。

“我跟龙夫只是熟人而已,大家都是这样的。泷泽先生你也明白的吧?在这里,自己只能顾着自己。”

他站起身,该到尾声了。

“换句话说,日本人和中国人根本没什么不同。”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有点少,你先拿着,录音带就交给你了。”

泷泽瞥了一眼面露不满的次郎,转身离开。蔡子明——粗糙的皮肤,凹陷的双眼,他说在睡觉完全是胡扯。一定是像鬣狗似的在街上乱窜了一夜,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

“找到什么了?”

“什么找到什么?”

“你不是在到处调查乐家丽吗?”

“借口而已,那之后我马上就回家睡觉了。不过因为睡眠不足,脸色才这么差。”

泷泽盯着蔡子明,软弱的视线避开了泷泽的目光。

“你一个人的时候,干什么我都不会去管。可是,子明,如果你因此耽误了我的工作,到时候我也会有想法的哦。”

“不会有事的,泷泽先生就是爱担心。”“但愿如此。”

“先别说那个了,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眼中闪出了狡猾的光芒。

“抓个瘾君子来问话。问问他,最近从魏在欣那儿搞来的冰毒质量是不是有所下降。”

“这个时辰去问?正常人都还在睡觉吧,更别说瘾君子了。”

“把他们叫起来问。”

蔡子明耸了耸肩。视野一角变成了红色。为了平复紧张的神经,泷泽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推了蔡子明一把,自己也走了起来。

一头乱发,脏兮兮的T恤和大裤衩,疲惫的妓女的脸,他可能在哪儿见过那张脸。妓女从门里伸出不耐烦的脸,回答着蔡子明的问题。那是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泷泽根本听不明白。

“她说什么。”

“她说怕魏哥报复,不敢说什么。他们一直都是同样的说辞。”

蔡子明向泷泽摆了一副苦兮兮的表情。白痴再怎么挣扎也是白痴。

“你跟她们说,魏在欣和崔虎,她们到底更怕哪个?”

普通话的对话。妓女的脸扭曲了,似乎在说,为什么只有我倒霉?很快,她就换成了放弃的表情。妓女开始说话了。

“她说,从两个月前开始,魏哥手下卖给她的冰毒质量就下降了。”

蔡子明艰难地翻译着女人的话。

“大家都在抱怨,又不敢跟日本黑道买,哥伦比亚人也信不过,伊朗人更是一见面就要毛手毛脚。”

“涨价了吗?”

“那倒没有。”

兰个瘾君子,大家都做出了同样的回答。不会有错,魏在欣对冰毒“下手”了,他确实在贪崔虎的钱。也有人打探到了那个消息——张道明。所以,魏在欣杀了张道明。

但还是有些事情说不通,因为这些线索连接得实在是太顺畅了。不过——

他才不管到底是谁杀的张道明,他只想夺回宗英的钱,再从乐家丽那里捞一笔,最后离开歌舞伎町。他现在之所以还在查这个事情,完全是为了不刺激崔虎。新诚会的尾崎,他光是想想就心灰意冷。为了牵制尾崎,他必须紧紧跟随崔虎才行。然后——等崔虎开始不耐烦了,他就扔出魏在欣这张王牌。

他脑中浮现出崔虎拷问魏在欣的情形,不禁一阵兴奋。

“还在继续跟踪那三个人吧?”

“当然,我可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很好,让跟踪陈雄的那个人去跟着魏在欣吧。”

“真没问题?”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陈雄是清白的,这所有人都知道。陶立中则不一定,必须给他上一道保险。

门关上了,女人消失在门后。很快又传来上锁的声音。

闯进房内,凌虐女人。鲜明的图景浮现在脑海里,他握紧拳头,逼自己移开视线。

“走吧,我们去查查那三人昨晚的行踪。”

“让我来弄吧,泷泽先生你去做别的事情就好,到时候我会用手机向你汇报。”

直白得过分的言语,更显得其中有诈。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

“你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碍了我的事……”

“知道啦。你就信我一回吧。”

怎么可能相信,不过他接下来还要去与乐家丽约会。虽然那不太可能是一场欢乐的约会,但蔡子明还是不在场比较好。

“好吧,你要随时与我电话联系。”

蔡子明露出了笑容。泷泽耸了耸肩。

23

紧握听筒的家丽背部在颤抖,形状优美的臀部也在轻微震颤。“小姐,那是谁打来的电话?”“一个朋友。”家丽放下话筒,缓缓回过头来,面色苍白。“小姐……”秋生走下床,抱紧了家丽。“杀了他。”怀中传来家丽的咒词。“都杀了,别来烦我。”深邃的悲伤——穿过脊背传至全身。“你要我去杀谁?告诉我,小姐。”

家丽没有回答。

电话又响起。家丽点头,挂掉了电话。朱宏回来了,他想见家丽。

精心的准备——性感内衣,紧致短裙,精美妆容。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抗议。

“别想奇怪的事情哦。”

“奇怪的事情?”

“朱宏,你不要嫉妒他。我跟那家伙只是生意往来而已,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就在你打了酒保那天,我让你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我知道。”

他们乘坐出租车前往下落合。公寓周围站满了可疑的中国人,他们按照往常的步骤来到了房门口。

“老公,你回来啦。”

谄媚的声音和动作。家丽抱住了朱宏。“小丽,你今天好漂亮啊。”

朱宏说的是普通话,还故意在秋生看得见的角度抚摸着家丽的美臀。

“还不是为了你。你在那边肯定找不到好女人吧?”

家丽的生意——他简直无法直视。

“那可不是。虽然是为了工作,但我真是受够了乡下那种地方。只有吃的东西还可以,酒和女人都不行。”

“不过我倒挺喜欢,因为不用担心你有外遇了。”

“要不我让你检查一遍,看我有没有外遇?”

“你不是要工作吗?”

“晚去一小时没什么的。”

朱宏的手揽住了家丽的腰。

“喂,你们把耳朵和眼睛都捂上。”笑眯眯的眼睛转向了秋生。“郭先生,抱歉,你能跟他们几个去喝杯茶吗?我马上就好。”

朱宏和家丽消失在了深处的房间——卧室里。

愤怒、嫉妒、妄想、杀意,所有感情都在脑中翻卷盘旋。

秋生喝了一口茶,回应着朱宏手下们的话题,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卧室里。与朱宏肢体纠缠的家丽,她的身影仿佛与正被那浑蛋侵犯的真纪重叠在了一起。他因愤怒而目眩,屋里时不时还会传来刻意压低的呻吟声。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坐立不安,他诅咒脑中浮现的所有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法停止妄想。“郭先生,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在客厅组合沙发另一头坐着的上海人说。秋生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

“我们家老板啊,他也不用在这种地方搞吧……”猥琐的笑。男人把脸靠过来,压低声音,露骨地说,“我们家老板啊,是真爱做那种事。只要他有时间,就会不分白天黑夜地追在女人屁股后面。”

龅牙的小个子。他毫不在意秋生的反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喜欢女人本来不是坏事,但他也要替我们想想嘛。不过比我们更惨的,其实是陪着老板的乐小姐啊。”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吗,我叫贾林。”

“贾林先生,我不是你们的人。你对我这种外人谈论老板下半身的话题,难道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你说得也对,不过你觉得,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这种话题的男人?”

呻吟声传来。扭曲的世界,扭曲的人们。他已经受够了。腰间插着黑星,房间里有五个人。杀了他们,冲进卧室,带走家丽。

手伸向腰部——卧室的门打开了。朱宏一脸舒爽地走了出来。

“哎呀郭先生,真是让你见笑了。那边实在没有好女人,我都憋得不行了,不好意思了哈。”

他按住已经握紧了黑星的手摇摇头。

“请不要在意,保镖本来就是影子一般的存在。”

“你能这么说,我真是太感谢了。那我就把那家伙交给你了。”

朱宏抬了抬下巴,一个年轻男子拿来了茶杯。

“洪行去哪儿了?难道他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吗?”

替洪行口交的家丽。他偷偷窥视着朱宏的脸。朱宏只是随口问问,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甚至对秋生也失去了兴趣。

“也不知道他跑到哪个女人那里去了,找都找不到。”

贾林回答。狡猾的脸上只有猥琐的表情。

“那个浑小子,我一不在就到处乱搞。到时候看我不收拾他一顿。”

普通话到此为止。朱宏等人转而用上海话聊了起来。那是不想被外人听取的生意话题——卖春、赌博、毒品、偷渡,一切都关乎金钱。谁都想赚钱。秋生——他想要的只是信任。杨伟民一直都很信任他,但现在却不知道。谁都不值得相信,他现在只想要家丽。可是,连家丽都不能相信,她身上总有些奇怪的地方。

交谈结束了,家丽从卧室走了出来,她与刚才进去时没什么两样。贾林猥琐的目光彻底低垂下来。

“那我先走了。今晚到店里来吗?”

“我有事要忙,等空闲下来再好好疼你,你先忍忍吧。”

“知道了。”她看一眼秋生,“秋生,走吧。”

“朱先生,我先告辞了。”

“嗯,万事拜托了,郭先生。近期我会去杨老爷那里拜访,麻烦你帮忙知会一声。”

“到新宿的高岛屋。”

家丽用带有口音的日语说。司机从后视镜里偷偷窥视着家丽。狭窄的出租车里充斥着香水味,朱宏的味道早已消失无踪。

“你忍得很苦吧。”

家丽伸手过来,秋生将其握住。

“他总是那样吗?”

“明明有手下在旁边也要抱我吗?是的。”

“你忍得很辛苦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我的生意而已。”

“小姐你肯定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冷笑。“除了出卖身体,我还能做什么。我拜托你,说点更好的选择让我听听吧,不然我可要讨厌秋生了哦。”

“我帮你杀了朱宏。”

“现在不行,等我再从他身上刮点钱。”

“知道了。”

被压抑的杀意。他轻抚下腹,灼热得几乎要烫伤。

他们在高岛屋购物并用餐,那是一家叫“鼎泰丰”的小笼包——与台北的味道近乎一致。

让人心生烦躁的人群,秋生久违地放松了警惕。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没有哪个白痴会贸然生事。

家丽在东急手创馆买了匕首,那是一把刃长十几厘米的折叠匕首。虽然简单,但很实用。因为是手工制作,价格高达十万日元。

“秋生,给你的礼物。”

“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收。”

“你用这把刀杀了朱宏。”

秋生收下了匕首。

“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刚进房间,家丽就开始脱衣服。焦急的动作,凌乱的呼吸。家丽的兴奋传达了过来。

“抱我,秋生。”

乳房摇动,乳尖硬挺。

“那人总是会舔遍我全身。秋生也来舔,帮我去掉那个人的气味。”

地板上,他舔舐着家丽全身。家丽的肌肤让他回忆起幼时吃过的棉花糖,仅有一次的在祭典上的回忆。刚到东京的时候,母亲曾牵着他的手去过附近的神社。五彩缤纷的露天小摊,抬神轿的吆喝声,盆舞和太鼓。一切都让他惊奇不已,也让他幸福不已,但那幸福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他舔舐乳尖,将手指伸入濡湿的裂缝中。

“咬我,秋生。”

家丽娇喘着。秋生咬了下去。股间早已胀痛不已。

真纪。过去突然闪回。舔舐颈背,双唇凑近精巧的耳朵。

“小姐,我的第一个女人是我义姊……”

喘息止住了。

“然后呢,怎么了?”

“姐姐被父亲侵犯,被她的亲生父亲。我把父亲杀了,然后侵犯了姐姐,然后把她也杀了。”

“那又如何?”

家丽的微笑——让他想起还在台北时的母亲。想起与他一起哭泣,相互安慰的真纪。

“秋生,你喜欢那个姐姐吧。”

有一根线绷断了。秋生深深插入家丽的身体。

倦怠的时间。二人在床上紧紧相拥。

“你忘不了你姐姐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骗子,还很任性。”

“那不是和我一样。”

“不,小姐跟真纪不太像。可是每当看到小姐,我还是会想起真纪。太奇怪了。”

“她叫真纪吗?”

“嗯。”

“秋生,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什么都行。”

闭上眼睛,搜寻记忆。他找到了家丽想要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我不得不在台北杀一个人。那人是一个新兴帮派的老大,平时身边戒备森严,我很难靠近。不久之后,委托我杀人的家伙又查到一件事,原来那个帮派的二把手其实是个同性恋,于是我就转而接近了那个人。在日本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明白了,我是很受同性恋欢迎的。”

“我觉得你也很受女人欢迎哦。”

家丽眨了眨眼睛。

“那家伙……他姓林。林好像很快就喜欢上了我,于是我就若无其事地挑逗着林,并顺利混入了他们帮派。那还是个年轻的帮派,老大也三十岁出头,林还没到三十呢。他们气势十足,但并不够聪明。对外十分谨慎,却不知道怀疑同伴。我跟林如漆似胶,期间还替那个帮派杀了不少人。仅仅是这样,就使得帮派里再也没人觉得我可疑了。”

“等等,秋生。你跟那个姓林的男人睡了?”

“嗯。”

“你喜欢跟男人做吗?”

“不,那只是工作而已。”

“舒服吗?”

“不知道。”

林,一个沉默的男人,总是用阴沉的目光盯着秋生。他笑起来十分腼腆,但在进攻敌对帮派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都可怕。

“秋生是做的那一方,还是被做那一方?”

“都有。林平时更喜欢在下面,但每逢他要大开杀戒,都会兴致高涨,要反过来。你能明白吗?”

“嗯,我很明白。每次朱宏跟我谈论要干掉什么人的时候,也会变得很兴奋。”

“林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跟了他那种人。我知道,那对林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问题。所以我回答了,因为我喜欢你。林听完,像个孩子一样欢天喜地。他因为自己是个同性恋,想必是碰了不少壁。只能一直强忍自己的欲望,不让任何人发现。”

“男人跟男人一起睡,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很简单,清空大脑就行了。只要受了刺激就会勃起,接下来的事情对方自然会教你。”

林濡湿的唇舌,纠缠的双足,红得发黑的硬挺。他没有任何感觉。与杀死真纪时的感觉相比,那根本不算什么。

“然后呢?”

“有一天,林和老大决定单独谈话。因为其他帮派最近对他们蠢蠢欲动,他们自然也要考虑如何对抗。我从林的枕边打探出二人会面的地点,在那一刻,我的工作基本上就算结束了。”

“你杀了他。”

“二人选了一个游客专用的酒店房间作为会面场所,我则假扮成了客房服务员。我推着放有茶点的推车走进房间,砰、砰。结束了。老大当场死亡,因为被我击中了头部。林被打中了腹部,所以他死前一直都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我。”

“为什么你不马上杀死他呢?”

“因为我想让他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林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利用了我吗?我回答说,是的。他又说,为什么?我说,因为工作。他又说,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再次回答,因为工作。”

家丽一动不动。她躺在秋生怀中,用探索的目光盯着他的脸。

“林死了,带着绝望而死。”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我很想知道。林是真的爱我,真的打心底里信任我。我很想知道,他为何能做到如此。相信他人,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一直都很想得到别人的信任,却从未想过要去相信别人。所以我很想知道,当一个自己打从心底里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他究竟会是什么想法。”

“你知道了吗?”

“不,林什么也没说就死了。”

“秋生也并不信任我吧。尽管如此,你还是喜欢我吗?”

“嗯,我想得到小姐的信任。”

“你真矛盾。”

“那我问个问题,小姐你信任我吗?”

家丽摇头。

“没错,小姐只是想利用这个不值得信任的我,一定是这样吧。”

“要是我背叛了秋生,你会怎么办?”

“杀死小姐,然后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你真任性。”

带着怒气的语调,家丽从床上站了起来。

“五点了,该走了。我要去冲个澡,秋生你也准备一下。”

美丽的背影和娇俏的臀线略显僵硬。五点,现在去“魔都”还有点早。

“这种时候要去哪里?”

“我得去见个人。”再次向秋生投去试探的目光,“搞不好还得请你杀了他。”

“OK。”

秋生拔出黑星,将子弹上了膛。

“请随时吩咐,为了小姐,我连天皇老子都敢杀。”

24

厨房传来一声怒吼。空荡荡的店铺,身穿旗袍的女人们正往每张餐桌上摆放调料。

“欢迎光临。”

蓝旗袍女人发现泷泽走了进来。开叉中隐约可见的长腿,深深刺激了他的欲望。

被束缚的女人,眼前的图景很快就变成了宗英。泷泽摇摇头,他累了,眼睛阵阵酸痛。

“周天文在吗?”

泷泽的普通话一说出口,女人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请稍等。”

女人消失在厨房里面。其他女人——两个穿着红旗袍,一个穿着蓝旗袍——只是朝他这里看了看,然后继续默不作声地干活儿。

“什么事?”

“我想借个单间。”

“不行,有人预约了。”

“周,少给我睁眼说瞎话,我可没那么有耐心。”

“我知道,你是个急躁的胆小鬼。不把女人捆起来,你根本做不了事。”

视野迅速变红,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

“你再说一遍。”

咬牙切齿的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你也真够急躁的。你到我这里来想干什么?你又能干些什么?”

死同性恋那张居高临下的脸。他猛地发现周天文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两个男人,他们手中还握着中式大菜刀。

“可恶。”

“在我们店里,比你还没耐心的人多的是,所以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说的话。”

——杀了这个狗日的同性恋,他脑中不断回旋着这句话。

“你想借包间?那你知道该怎么说吧。亦或是说,你要把我也捆起来,逼我对你言听计从?”

周天文,手持菜刀的男人们。视野一片通红。泷泽握住了腰间的特殊警棍。一对三,他赢不了。

“不好意思,那我重新说一遍吧。非常抱歉,能请你借我一个包间吗?”

“我很想说不要,但还是借给你吧,不过只限这次。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知道了。六点应该有个女人会来,她叫乐家丽,是上海帮朱宏的女人,到时候麻烦你把她领到包间里去。”

“你呢?”

“我等会儿还会来。”

“我知道了。能让我问个问题吗?你该不会想在我的包间里把那女人脱光了绑起来吧?”

四周响起嘲笑声。他充耳不闻,离开了饭店——双腿还在颤抖。

愤怒的火焰在体内熊熊燃烧。

狗屎同性恋,我要杀了他。他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诅咒。

周围的行人纷纷皱着眉头从他身边绕开,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对周天文的诅咒说出声来了。

“可恶。”

阿尔塔后面的游戏中心落入了视野,泷泽冲进了厕所里。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中,塑料袋的触感——冰毒小包。他用刀尖挖了一点结晶,打着火机烘焙。魔法烟雾,他深深吸了一口。

脑中的光芒弥漫开来,力量开始上涌,男根变得坚挺。

狗屎同性恋周天文,他一个人的时候连屁都不如,迟早要干掉他。先纵情凌虐,然后干掉他。

坚挺的男根猛地抽搐一下。

差五分六点,他看到了走在靖国大道上的乐家丽。背后有个如影随形的男人——秋生。一种近似眩晕的感觉袭击了泷泽,依旧勃起的男根发出阵阵灼热的胀痛。

家丽走进公用电话亭,拿起话筒,但并没有投币或刷卡。她只是在假装打电话。秋生锐利的视线正在搜寻什么,任何东西——陷阱,袭击者。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专业的目光。张道明无疑就是秋生杀的,不会有错。换句话说,杨伟民也牵扯到了其中。为什么?他无从回答。

秋生点了点头,家丽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这回换成秋生走在前面,二人走进了桃源酒家所在的大楼。

秋生的腰间有一块突起,他带着枪。

毫无恐惧,冰毒的药效还未消退。他取出香烟叼在嘴里,慢慢抽了起来。然后,他弹掉短短的烟头,尾随二人而去。

乘坐电梯上到三楼,周天文坐在收银台里。

“包间在四楼。”

“我知道。他们有什么要求吗?”

“要求?”

“乐家丽本应一个人来,但她后面却跟了个男人。他们有没有问你包间里是否有可供隐藏的地方之类的问题?”

“没问什么,我只是上了个茶而已。”

“我不点菜,在我叫你之前,不要派任何人到包间去。”

“知道了。”

他没用电梯,而是走楼梯到了四楼。那里有三个包间的入口,第一扇门前——赫然站着秋生。“你是?”

与柔和的面容毫不相衬的锐利目光。似乎穿破了泷泽的皮肤,直向内里探索着。

“我跟乐小姐约好了。你是谁?”

“乐小姐的保镖。不好意思,能让我搜一下身吗?”

“喂,你开什么玩笑。我说了让乐小姐一个人来,她居然带保镖?还要搜我的身?”

“那是我的工作。”

“关我屁事。滚开,我要跟乐小姐说话。”

“在我点头之前,你是进不去的。”

泷泽一把推开秋生,他的手被挡开了。秋生往旁边动了一下,秋生的手一闪,下一个瞬间,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的泷泽。

“我只是检查一下你有没有携带危险物品。”“被那种东西指着,你说我能相信你吗。”

冰毒药效未退——他一点都不怕。

“你是……”

秋生动了动嘴。泷泽打断了他,朝包间里的乐家丽大吼道。

“乐小姐,你要是不管管你的人,我可就把你的那些小把戏告诉朱宏了。”

“秋生,让他进来。”

一个冷漠而尖锐的女声传来,秋生不情愿地放下了枪。

“我进去了。”

至于秋生说的话,对方毫无反应。泷泽一把推开秋生,右手碰到了他的左肩。隔着衣服感到了对方的肌肉群,他顿时感觉脚下多了一个大洞。

可容六人围坐的圆桌。乐家丽坐在最靠里的椅子上。

“乐小姐,我好像叫你一个人来的吧?”

“没有。你不是只说想跟我说说话吗?”

轻微吊起的眼角,笔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身上穿的都是一流的奢侈品牌。这个一流的妓女——乐家丽安然喝了一口茶。

“而且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更不可能一个人过来了。”

听到关门声,他回过头去。秋生靠在门上,枪已经收起来了。

“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那样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你是日本人吧。”居高临下的笑容。“你的话太奇怪了,只要我愿意查查,你的名字很快就会暴露的。”

泷泽在乐家丽对面落座,从壶里倒了茶,喝了一口。他后颈上感到了秋生火辣辣的视线,而视线中充斥的都是杀意。

“你想查就查吧,被知道名字也没什么。不过乐小姐,我来是想听你说话的。”

“说什么话?”

软硬不吃的人。她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我昨天跟踪了一个男人……”

“跟踪谁了?”

“这件事待会儿再说。总之,那个人当时正在监视你的公寓。不过这小伙子那时候也在你公寓周围转来转去。”

他回头看了看,杀手正紧咬下唇,痛恨自己的大意。

“过不了多久,另一个男人出现了。那是洪行,你认识吗?”

“嗯,然后呢,洪行他怎么了?”

“洪行走进了你的公寓,这小伙子也跟了上去。又过了一会儿,连刘健一都来了——”

“够了。洪行的确是到了我房间里。”

“洪行死了。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

“谁杀的?你吗?还是这个小伙子?”

“是我。”秋生的声音,“是我杀的。”

“为什么?你是朱宏的女人,为何要杀了他的部下?莫非你被他抓住了把柄?”

家丽的表情动摇了。秋生瞥了她一眼,刹那间沉默的交流。泷泽咬住了下唇。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洪行知道了秋生——那是这个人的名字——跟我睡过觉。于是那天晚上,他就跑到我家来对我说,要是不想被朱宏知道,就跟他上床。那些男人从来只会要求这个。”

胡说八道。刑警的直觉告诉他。

“然后呢?”

“然后秋生就出现了,他与洪行发生口角,我试图阻止……”

“也就是说,这小伙子对你是神魂颠倒啦?”

“那种事情不要问我啊。”

“你话里有漏洞——太麻烦了,我能用日语说吗?”

“如果你说得太复杂,我就听不懂了。”

那是口音很重的日语。

“听不懂跟我说,我给你翻译。”

背后传来秋生的声音,他只有很轻微的口音。

“你的日语很好啊。”

“待得久了。”

瞬间便干掉了张道明等人的杀手,他居然以日本为据点展开活动,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秋生所言非虚,那日本警察对中国黑帮实在是太无力了。

“尸体埋到哪里去了?”

他问秋生。

“不知道,某个深山里。”

“哪里?”

“不知道,想知道就去问刘健一。”

刘健一,这二人是如何扯到一起去的?肯定不是因为好意,其中必定隐藏着某种企图。

“洪行是上海帮的干部,我不认为那种人会为区区一个女人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真相告诉我,他到底要你干什么了?你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秋生翻译之后,乐家丽点点头,开口说道。

“我只被他威胁了秋生的事情,哪儿来的其他事?”普通话的回答,“对了,洪行除了索要我的身体,还勒索了金钱。”

“多少?”

“一亿。”

“你根本就是在放狗屁!”

“都是真的。要是被朱宏知道洪行死了,我也就没命了。都这样了,我为什么还要说谎?”

毫无根据的谎言,但他偏偏找不到突破口。

“我再问个问题。我昨天跟踪的那个男人,其实是‘人战’的成员。”

听完秋生的翻译,家丽的表情又动摇了。“人战”——突破口。

“他们有个叫谢圆的男人,几个礼拜前失踪了,‘人战’的人到处在找他,他们就是因此而去监视你的。谢圆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你认识谢圆吧?”

乐家丽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大哥?”

“对。我哥哥去北京上大学,然后就认识了谢圆。他有时还会把谢圆带到上海来。可是后来哥哥被杀了,谢圆则行踪不明。没想到,我们又在新宿见面了。”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谎言。

“仅此而已。因为是久违的故人……我有时会跟他一起吃吃饭,聊聊哥哥的事情。”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眺望远方的双眼。有这么一瞬间,乐家丽卸下了所有防备。

“应该是两周前,我约他到咖啡厅去喝了杯茶。”

“哪里的咖啡厅?”

“小田急百货大楼里面……名字我不记得了。”

这跟浑身是血的坂上所说的一致。

“聊了什么?”

“闲谈而已。经济不好啊,有谁回国了之类的。”

“有没聊到他要去什么地方?”

“没有,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喂,你这个日本人为什么要找谢圆?”

“讨债。”

“多少?”

“不关你事。”

“我帮他还。”

“你说什么?”

泷泽反问。他看着乐家丽的脸,对方脸上既没有怯懦,也没有焦躁。她只是平淡地看着泷泽。

“我给你封口费,再帮谢圆还你的钱。所以,你把洪行和谢圆都忘了吧。”

“你主动做这种事,让我不得不有所怀疑啊。”

“随便你怎么怀疑,我只是不想再被卷入更麻烦的事情里。你要多少?”

思考。

离开歌舞伎町的钱,寻找新女人的钱,撑到他找到下一个工作的钱。两千万。太贪婪可能会丧命,这是个稳妥的金额。

“两千万吧。”

“就这么点儿?”

“要是我太贪心,就会被那个小伙子一枪打死。不是吗?”

乐家丽笑了。

“不过,我现在能先拿一笔钱吗,现在,马上。”

微笑消失了,乐家丽面无表情地取出钱包。

“现在我只有这么多。”

钞票的厚度——十万到二十万之间。泷泽伸手接过了那沓钱。

“抱歉啊,乐小姐。我近期会与你联络,到时候可能还会有问题要问你哦。在此之前我会想好金钱交付的方法,你只要准备好钞票就行。”

把钱塞进口袋,站起身来。秋生打开包间门,视线相撞,他看到了轻蔑和憎恶。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从秋生眼中看到别的东西。

满心哀愁。泷泽狼狈地快步离开了包间。

笼罩在黑暗中的新宿,霓虹灯闪烁着空虚的光芒。

哀愁依旧萦绕在心头。

为什么?只是被瞪了一眼而已,自己为何会如此沮丧?

当他还是个警察的时候,早已习惯了那种目光。光是警察这个身份,就会遭到各种人憎恶。更何况泷泽是个黑警察,没有哪个人会喜欢他。辞掉警察职务之后也一样,黑心是泷泽的本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因此,他不管被什么样的目光瞪视,不管被想成何等的恶人,他都从未在意过。

可是,他却因为秋生的目光而感到如此狼狈。

为什么?

不知道。他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

冰毒——刹那的魔力。药效早已消失殆尽。

25

男人消失后,包间里留下了一股酸甜的香味。冰毒的气味。那个男人很危险。

“要不要杀掉?”

“暂时不行。”

眯缝着眼睛,家丽正在思考。

“得先把那家伙的底细查清楚再说。他一个日本人竟如此清楚我们中国人的事情,背后很可能有靠山。”

“只要问刘健一,马上就知道了。”“不能问他。”急躁的表情。家丽害怕刘健一。“求求你,秋生。不要再找那个男人了。”

“在这里我没有别的熟人了,而且又不能去问老爷……”

“我自己来查。”

“没问题吗?”

“放心吧。”

除此之外,他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时候到了就跟我说,我一定替你干掉他。”

晚饭时间——家丽说自己没有食欲,所以二人直接去了“魔都”。这个时间还没有醉汉在店里闹腾,女人们看到家丽来得这么早,都吃了一惊,并且慌了手脚。

时间在百无聊赖间缓缓流逝,家丽跟女人们扯着家长里短。秋生依旧坐在吧台一角,看着家丽,想着心事。

那个日本人——虽然不太流利,但他能说普通话。交替着镇静与焦躁的动作,冰毒的气味。他的眼是饿疯的野狗的眼。不会有错,那是他在“加勒比”与之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刘健一肯定知道他是谁。

情报。

那个日本人尾随了开车监视家丽的男人。开车的男人——“人战”的成员,他到底去哪儿了?

推断。

他见到洪行出现,就悄悄离开了。或者,是被那个日本人杀死了。理由——为了得到情报。

情报。

日本人认为家丽被洪行威胁了。

推断。

日本人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是,他并没有确切掌握家丽被威胁的具体内容。

日本人在寻找一个叫谢圆的男人。谢圆是“人战”的成员,而家丽和谢圆则是熟人。

推断。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家丽就位于那件事的中心。

情报。

家丽害怕刘健一。

推断。

家丽被刘健一掌握了某些把柄,并因此而被威胁。

结论。

保护家丽,去见刘健一,向他问话。必要时候杀掉刘健一,就算家丽极力反对。

面红耳赤的醉汉们出现了,时针已经走过了九点。原本慵懒的店内气氛,刹那间便换上了伪装的荣华。

朝女人们使眼色的家丽,向客人献媚的家丽,一如往常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工作。

秋生叫来了酒保。

“我出去一趟,你告诉乐小姐,说我会在打烊前回来。”

按下对讲机的呼叫按钮。

“你好,这里是‘加勒比’……啊,我们这不接散客哦。”

对讲机里传来的是陌生的日语。

“刘先生不在吗?”

“哦,你是健一先生的朋友吗。他出门了,要到十一点以后才回来。还是要上来喝点什么等他?”

“不用了,我下次再来。”

在风林会馆里找到了公用电话,拨通脑中牢记的那个号码。

“你好?”

“是我,秋生。”

“怎么了?”

“我有事情想问你。”

他听到窃笑声。

“你怎么不去保护那个女人啊?”

“只要在‘魔都’里面,就没有人敢对小姐意图不轨。”

“真是个尽职的保镖啊。”

“别说那些了,我现在马上想见你。”

“这可伤脑筋了,要是让杨伟民知道你跟我走得这么近,他可是会生气的哦。”

“我不管。这是生意,我给你钱,你给我情报。”

“好吧,我豁出去了。让杨伟民看看我们有多要好吧。”

如同从地狱里传来的笑声。刘健一的恶意通过电话线传达了过来。

秋生穿过职安大道,走进牛肉盖饭店旁边的小巷子,很快便看到了刘健一说的公寓。

他在入口按了门铃,很快便听到了普通话的应答。

“我跟刘健一有约。”

出入口的锁打开了。

这是一所极其普通的中级公寓,他乘坐电梯上到四楼,站在四〇五号房前,还没来得及敲门,就有人给他打开了。香烟的烟雾,麻将的碰撞声,欢声与骂声。一股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边请。”

开门的男人对他说。男人的视线上下打量着秋生,西服之下是难以掩饰的肌肉,动作间毫无破绽。这男人无疑最适合当赌场的打手。

他跟在男人身后穿过客厅,这所公寓是2LDK的布局,客厅很宽敞,摆着三张麻将桌,以及一张迷你百家乐的牌桌。客人有二十多个,客厅上空交织着嘈杂的普通话。男人和女人,黄色和褐色,流氓、妓女、平民。他们都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麻将牌和扑克的走向。整个房间有如覆盖了一层欲望的黏膜,让人呼吸困难。

他被领到一间约有九平米的大房间里,里面摆着沙发床和整套的待客沙发。刘健一坐在沙发上,与一个小个子中国人聊得正欢。

“你先等我一下。”

刘健一只抛下一句话,就回头与小个子中国人继续聊了起来。

“健一啊,真的只能这样了。”

小个子男人每次说话,都会从嘴里叼着的香烟里吹出几片烟灰。

“别忽悠我了,那种人能干什么?你好好想想,那家伙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要是不想办法渡过这一劫,那就是死路一条。只要再给他施加点压力,那他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人家哪里顾得上你啊。”

“可是啊……”

“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只要做好高利贷的工作就万事大吉了。只要你愿意尽职,我还会另外再给你一笔钱。这么好的事情,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得倒轻松,那男人可不一般,要是他发起疯来,还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呢。你看他的女人,看看她那张脸,还不明白吗?她的脸肿得像猪头似的,肯定是被他揍了。”

“你也听到那女人说的了吧。那家伙在抽冰毒,半边身子已经算入土了。杜先生,那家伙绝对动不了你,我保证。”

那个姓杜的男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知道了,健一。我就先按你说的做一段时间,可是一旦有了什么动静,我马上就撤。”

“可以。”

刘健一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姓杜的男人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秋生脸上。

“这位是?”

那是张毫无破绽的商人的脸。他正在估摸着秋生的底细。

“郭秋生,是杨伟民的熟人。现在被朱宏雇去保护他的女人了。”

“啊,原来就是你啊。我早有耳闻,听说你把老李给揍了一顿。那家伙最近是有些嚣张了,正好你去教训他一顿……喂,他可是杨伟民的熟人,你真没什么想法?”

杜的脸转向刘健一。

“随便说话,不必在意。”

“可是,这话传到杨伟民耳朵里可不太好吧?莫非你跟那老爷子……”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这是我跟杨伟民的问题。”

冰一样的声音——因为过于冷漠,让听者都感到了不安。杜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日本人的想法。”

“我是混血,不是日本人。”

“你跟日本人一样整天不知在想什么。”

杜边摇头,边离开了房间。

“他是什么人?”

秋生问。

“高利贷。而且恶毒得很,就算你下了地狱他都能追过去讨债。”

“你跟那恶毒的高利贷有什么好谈的?”

“工作上的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先别说那些了,赶紧问吧,你不是来问问题的吗?一个问题五万,嫌贵就滚。”

“我们被人看到了。”

刘健一脸色骤变。

“被谁?”

“不知道。一个日本人,他还以此威胁了小姐。”

“说详细点。”

详细说了。

“我曾经跟那个日本人擦肩而过,就在你店门口。”

“是泷泽啊……”

“泷泽?”

“崔虎的走狗。原来是个警察,现在只是个疯子而已。原来是被泷泽看到了……”

除此之外,刘健一再没说一句话,也没有问问题。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战”和谢圆的事情。

秋生拔出腰间的黑星,拨开保险栓,把枪口对准刘健一的额头。

“你干什么?”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小姐怕你怕得不行。我知道你一定抓住了小姐的把柄,快说。”

“你要是在这里用那种东西,会给杨伟民惹麻烦哦。”

“不会。杀了你,就一枪,砰。走出客厅,在他们闹起来之前都杀掉。砰砰砰。一分钟都用不了。只要找到那个姓杜的,然后杀了他,就再也没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也就不会给老爷添麻烦了。”

“白痴。”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规矩,亏你还做了这么久的杀手。听好了,你想把杜找出来杀了?已经晚了。等你找到他的时候,杜已经跟几十个人提到我们曾经在赌场见面了,那家伙的嘴巴比苍蝇翅膀翻得还快。听杜说道的人又会跟别人说,你能把歌舞伎町的所有人都干掉吗?”

“快说!”

“没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

“你会死。”

“你不会开枪。因为我死了,就没人告诉你该怎么保护乐家丽了。”

“我一个人也能行。”

“绝对不行。刚才我说过了,你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最后只会被泷泽玩弄于手掌心之中。”

秋生放下枪,刘健一根本不吃枪这一套。下次还是用刀子——无声的威胁,只要手腕一转就能划开肉体。一旦见血,刘健一应该也会开始害怕了。

“把泷泽可能出现的地方告诉我。”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杀了他。”

“你把崔虎的狗宰了,崔虎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语气仿佛在教育头脑蠢笨的孩子。

“那又如何?你之前不是说过。只要我举刀相向,杨伟民根本不堪一击。崔虎也一样,难道不是吗?”

“的确。那你为何不去杀了杨伟民,杀了崔虎和朱宏呢?那你跟那女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插嘴了。”

再争论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我给钱,你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泷泽?”

刘健一点了根烟,烟雾随着话语一同吐出。

“这是那家伙公寓的地址,他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不过他最近好像跟她吵架了,所以不一定会回去。然后就是赌场了,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要是你随随便便跑到那种地方去,我的信用度就会一落千丈。”

“其他呢?”

“只要跟着崔虎,绝对能等到他。”

“你觉得泷泽会把小姐的事情跟崔虎说吗?”

如果他说了,就得把崔虎也杀掉。

“他不是跟乐家丽要钱了吗?那就不会讲。因为那种事情被崔虎知道了,泷泽就只能等死了。”

“知道了。”

秋生站起身来。

“钱呢?一个问题五万,刚才你没听到?”

“你是个浑蛋。”

微笑。秋生转过身去。

“秋生啊,你好像对那女人很着迷啊。另一边已经没事了?”

“另一边?”

“是叫真纪吗?就是你侵犯完又干掉的那个女人。你已经不会想起她了?”

真纪的脸猛地出现在脑海里,他拔出黑星回过头去,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全身颤抖。

“你知道吗?真纪的尸体,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尸体?你在说什么?”

“总不能让尸体一直烂在那里吧,杨伟民给处理掉了。”

真纪的尸体——表情苦闷,身体爬满蛆虫。

“秋生,她就在那座山里。昨天我们埋洪行的地方,那里也埋着你的初恋真纪和她那个混账老爸。”

无声的嘶吼,无尽的黑暗屏蔽了思考。握紧黑星的右手,向刘健一砸了下去。

掩埋洪行尸体的深山,真纪也被埋在那里——他从未想过。真纪的尸体怎么样了,他从未想过。

真纪的脸重现在脑海里。镌刻了苦闷的脸,她在谴责秋生。

——你,侵犯我,杀了我,逃了。

不。无声的呐喊,却无法传达。

他在那座深山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呢。他默不作声地铲着脚下的土地,却完全没有察觉。真纪明明就在自己的脚下啊!

踉跄的脚步,每逢肩膀撞到醉汉,都会招来恶狠狠的瞪视。秋生强忍住奔跑的欲望,走在大街上。

家丽在等待,他不能让家丽丧命。他不能让她也被埋在那座山里——这样他就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感觉不到她了。就像隔着湿润的土地,他却无法感应到真纪。

“你到哪里去了?”

家丽的声音像在生闷气。他松了一口气,力量重新聚集。“魔都”的光景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尽是些面容猥琐的醉汉和娇声迎客的女人。

“我去见刘健一了。”

“为什么——”

“没事的,小姐,我会保护你。我会把你的敌人都杀了。”

家丽笑了。他没有看错。

街道上满是炫目的灯光。

“今晚我们出去玩玩吧,好吗?”

不行——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家丽和秋生在歌舞伎町徜徉。与“魔都”同属一个系统的色情酒吧、卡拉OK酒吧。家丽在每家店都坐不了三十分钟。她饮酒,嬉戏,唱歌,结账。每换一家店,跟在家丽后面的人就会增多。最后到达的是小间剧场后的“玉兰”。一群上海女人坐在北京料理店里,用上海话交谈。

靠近入口的座位——秋生坐在那里监视外部的情形,耳朵则倾听着女人们的谈话。上海话。他头一次听的时候,还以为那是日语。那是一种与普通话完全不同的语言,尽管如此,他还是多少猜到了女人们的谈话内容。

有人在感叹经济不景气,有人在八卦歌舞伎町的动向,传闻此起彼伏,还混杂着对自己手下妓女们的坏话。以及,男人的话题。女人们交换着好色的目光,家丽骄傲地笑着。

家丽的微笑——真纪几乎从来不笑。为什么家丽的身影会与真纪重叠呢?不知道。湿润的土地之下,只剩下一副白骨的真纪,头盖骨上依旧镌刻着苦闷的表情。

女人们站了起来,家丽结了账。朱宏的女人在女人之中算是头领。在送走所有女人后,家丽和秋生也走出了饭馆。

“你要替我杀谁?”

家丽瘫倒在沙发上说。她目光朦胧——已经喝醉了。

秋生轻手轻脚地替她脱掉衣服。

“今天不行,我喝醉了,不能让秋生尽兴。快告诉我,你要替我杀谁?”

“首先,杀了那个日本人。”

脱掉上衣,赤裸的肩膀不停颤抖,他听到窃笑声。

“然后呢?”

“杀了刘健一。”

窃笑停住了。修身的裤子,脱得有些费劲。

“真的吗?”

“我说杀就肯定会杀。”

“然后呢?”

“杀了朱宏。”

“不行。我跟你说了——”

“我知道,钱的问题我来解决。”

刘健一——他应该有很多钱,只要在杀了他之前把钱搞到手就好。

“我可不会因为一点小钱就满足哦。”

家丽没穿丝袜。秋生把她抱起,走向卧室——放在了床上。

“今晚不做哦,秋生。”

点头。

“不过你要待在我身边,等我睡着。”

“小姐,我知道你不想做。可是……你能用嘴帮我吗?”

微笑——家丽的手伸向了秋生的双腿之间。

“秋生真可爱。你发现了吧,刚才那些女人都在看你呢。”

裸露的男根,坚挺无比。尖端被柔软濡湿的黏膜包裹住。

粗重的呼吸,淫靡的声音——不到五分钟就射了。家丽的喉咙发出异响,他没再想起真纪的脸。

节奏舒缓的呼吸,家丽睡得正安稳。“晚安,小姐。”

秋生走出房间。去往大久保,去往北新宿,到日本人——泷泽的公寓去。夜幕已经开始退去,醉汉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夜行者带着疲惫的面容,拖着脚步走在街上。

坐落在沉睡街角的古旧公寓。环视四周,面容凶狠的男人们——黑道,他们正在窥视秋生。

泷泽被黑道盯上了。

他边走边想。黑道的武器顶多是手枪而已。决定了。秋生走进了公寓里。

邮箱。泷泽·林——三〇一号室。电梯间又有视线射过来。那是另外一个黑道眯缝的眼睛,左手上还缠着绷带。他动起双腿,外面的黑道也跟了进来。黑道们带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堵住了公寓入口。

“你找泷泽有事?”

缠着绷带的黑道问。

“是,你们呢?”

“我们也找泷泽有事。正好,上去说话吧。”

“我跟你们没有话说。”

“你小子说什么!?”

背后传来骂声。缠着绷带的黑道皱起了眉头。

“别这么说,我们都是极道中人,你懂的吧?最好还是别惹我们生气哦。”

秋生耸耸肩。缠绷带的黑道按下了电梯的上升按键。

三〇一号室——黑道动作粗鲁地推开门,一股气味扑鼻而来。

血腥气。

厨房是一片血海,女人的尸体躺在地上。被血染黑的针织衫,裸露的下半身,黝黑的阴毛上沾染着已经结块的白色液体。

血和尸体以外的事物都从视野中消失,尸体之上飞舞着真纪的亡灵。

“怎么样,这种风景可不是时常能见到的。”

黑道骄傲的声音。他被一把推进了房间。房门关闭的声音,黑道们的嘲笑声,门被锁上了。

“这尸体是……”

“泷泽的女人,是个中国人。要是你不想变成她那样,就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听到没?”

“你们侵犯了她,然后杀了她吗?”

“那又如何?这女人脸长得不行,那里却是极品。泷泽每天晚上能享受这么极品的东西,肯定幸福死了。”

“真的有必要杀掉她吗?”

“因为脸被看到了。不说那个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跟泷泽是怎么认识的?”

“我也看到了。”

“什么?”

“你的脸。”

拔出黑星,打开保险栓,射击。缠绷带的黑道腹部绽裂,他滚到在地板上,转向身后。外面的黑道们一脸惊愕。他再扣动扳机,尖利的枪声——没有悲鸣。他连续射击,四周顿时血肉纷飞。

缠绷带的黑道还活着,他正捂着肚子呻吟。

“你为什么要追杀泷泽?”

“救,救救我……”

一枪打中膝盖,黑道的惨叫——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泷泽到底干了什么?”

“他、他抢了我、我们组的冰毒。”

“你们组?”

“新……新诚会……痛死了,浑蛋……”

枪口对准头部,黑道瞪大了眼睛。

“等、等一下。求、求你……”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尸体,真纪的脸又出现了。被浑蛋侵犯,满是空虚的,真纪的脸。

秋生扣下扳机,黑道的脑袋应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