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泷泽坐在大久保公园的长椅上,从这里能看到“人战”事务所的大楼入口。一个小时之内,有四人走进楼里,只有三人走了出来。
第五个人——心跳开始加速。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国胖子,是他在东中野见到的那个男人。当时他们一女三男在讨论谢圆和上海女人的事情。
胖子走进楼里看不见了。
他以前就很不喜欢监视,因为实在太无聊了,人一无聊就会开始胡思乱想。他烦躁地等待着,三十分钟后,胖子走了出来。
胖子穿过职安大道向大久保走去。在大久保大道左转,走进被牛肉盖饭店和香烟自动贩卖机夹着的小巷子里,忽而又向右折去,进入挤满了小店铺的商店街。泷泽戴上了棒球帽和太阳镜。
五分钟后,他走进了同一条商店街,胖子正和一个中年人交谈。他在二人旁边的桌子边坐下。中年人是个日本人,大概有五十岁出头,穿着夹克,没有系领带,那是昂贵却低调的装扮。泷泽在电视上见过那人的脸,应该是良知派的社会学者,或是记者之类的人物吧。
他点了灌肠和啤酒,竖起耳朵偷听着。二人的对话十分冗长,胖子说的是磕磕巴巴的日语,学者说的是糟糕透顶的普通话。他觉得头痛不已,只能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
话题终于告一段落,学者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袋。
“对了,这是这个月的。”
“谢谢你,坂上老师。”
胖子接过纸袋,看了看内容,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有点少,真不好意思。现在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同志是越来越难找了啊。”
“哪里哪里,我们一直都承蒙坂上先生您的照顾。同志们都十分感谢您,真的。”
“那事情刚过去没多久的时候,我们还能召集到许多人。留日华侨、市民运动家、学生、甚至一般市民——他们都努力支援你们这些人,为目标的实现献出了一分薄力,那时的人们是真有热情啊。但现在已经不行了,世界上到处都是压迫和战争,到处都有人忍饥挨饿,但这个国家的人却饱食终日,只知道纸醉金迷。”
“老师,这种情况不仅存在于日本。”
胖子的眼神明显阴沉了许多。但学者——坂上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不,这个国家是特别的。因为这里的人心中都深藏着岛国情节,即便是邻国的危机,他们也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丝毫没有察觉火星已经飞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如此,他们还对自己过去的种种行径视若无睹。大陆很快就要称霸世界,我们不应该再唯美国的马首是瞻,是时候与大陆进行合作交流了。我们应该彻底清算过去,共同开创未来才对。而且我们应该彻底推翻欧美主导的世界构造和历史观,建立由亚洲主导的——”白痴献艺。他的话好像还要说很久。泷泽又喝了一口啤酒,捻起一块灌肠。
“坂上先生,真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忙,先告辞了。”
胖子准备站起身来。
“啊,要你陪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对不起了,小郑。”
胖子姓郑。他牢牢记了下来。
泷泽先于二人结账,离开了商店街。不一会,郑和坂上也走了出来。郑往歌舞伎町方向折去,坂上则走向了大久保车站。泷泽跟在坂上的后面。
中央线,坂上在中野和国分寺换乘了两次后,在国立下了车,走进一栋崭新的独栋小楼,门口挂着坂上的名牌。斥责人们饱食终日的学者却拥有这么一座完全象征着饱食的房子。泷泽选择了苦笑。
泷泽折返回新宿,给蔡子明打了电话。蔡子明和远泽伪装成电工,分别造访了三人的公寓。他们成功地安装了窃听器。
泷泽与他们约好一小时后在老地方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傍晚,泷泽与蔡子明一同走到外面,投身传言的海洋。
张道明、崔虎、魏在欣、陶立中、陈雄、储值卡、电脑高手、杀手。一无所获。
他抛下了新的诱饵。朱宏最近找的保镖——你知道些什么吗?
女人们纷纷说道。
好男人,有过去,冷峻。
不会有错,好像叫秋生。
瞒着蔡子明收集到的传言。
“人战”——没什么特别的。
谢圆——没什么特别的。
郑胖子——全名郑孟达。也查到了跟他一起在东中野出现的另外两个男人的名字。
黑皮肤高个子的是唐平。
白皮肤高个子的是古逸和。
杜启光——他在各处出没,不是在放款,就是在收款。唯独今晚,他没有出现。
“听说你惹杜生气了啊。”
一家小上海菜馆的厨师说。
“那又怎么样?”
“他到处跟人说,要请杀手干掉你。”
到处跟人说——泷泽是变态。厨师的眼神让他十分介怀——不知何时,那眼神就会转为对变态的蔑视。
没来由的怒火,他合上双眼,又睁开。厨师依旧讨好地冲他笑着。
“你最好小心点儿。那家伙为了收款,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且雇杀手那些话也不能一笑置之哦。福建那一带过来的热血小伙子只要拿到一点小钱就愿意替任何人杀生。”
他打电话给远泽,那头传出了兴奋的声音。他已经彻底沉浸在冰毒的刺激中了。
与窃听器远程连接的录音机,只要那头一有响动,就会开始录音,响动一停止,录音也跟着停止。他请了个流浪汉,因为录音机只能在窃听器附近运作。又花了一笔钱。远泽一直在说,十万根本不够。
泷泽说给他支付冰毒,让远泽平息了怨念。不管怎么说,钱是需要的。而且,冰毒也是需要的。
接着,他拨通了崔虎的电话。要求那头多给点经费——马上被怒吼了一顿。电话挂断了。
除此之外,再无收获——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
他转向家的方向,突然停下了脚步。被怒火扭曲的宗英的脸——那应该是被泷泽揍得扭曲的。他不想回家。
他从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那是一辆二手的卡罗拉。沿着甲州街道开往国立方向,在车站前买了个汉堡包。他时常会开车出去买些毫无特色的晚饭,顺便听听毫无意义的广播节目。
十点半,坂上出现了。一身运动装,脚踏慢跑鞋。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满世界都有忍饥挨饿的人,但在饱食之国大谈正义的人却被高卡路里的食物塞得脑满肠肥,需要为健康而去运动。
他等了足够长的时间,然后发动了车子。坂上正向多摩川跑去。
泷泽掐准了时间,戴上墨镜和棒球帽,抽出警棍放在了腿上。
坂上横穿过甲州街道,在跑向谷保的途中遇到了红灯。周围没有行人,汽车也寥寥无几。
泷泽无声地滑到副驾驶席,打开了车门。坂上毫无察觉。残酷的冲击瞬间袭来,警棍砸到了坂上的脖颈。
呻吟。
他把坂上拽进车里,从手套箱中取出手铐,将他的左手铐在了扶手上。交通灯变绿,泷泽回到驾驶席,踩下油门。
呻吟声,金属碰撞声。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泷泽选择无视坂上的提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可没有钱。”
他听到了不安的喘息。倒车镜中映出坂上紧张的脸。
他把车开进超市停车场中,熄灭了引擎。坂上的呼吸开始急促。
“你、你想干什么!?”
泷泽走到车外,开始随地小便。他透过窗户看到坂上抽搐的表情。他露出微笑,坐进后座。
血红的双眼,惨白的双唇。
泷泽抄起警棍顶住坂上。
“你、你以为……这种事情——”他打断了坂上颤抖的声音。
“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送你回家。”“你的问题?”
“你和‘人战’什么关系?”
“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警棍轻戳喉头。
“你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咳嗽。眼泪。
“我是——”
警棍又敲了敲锁骨。
“跟‘人战’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只是个资助人。”
“你跟他们来往多久了?”
“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警棍,顶住了太阳穴。
“别这样,我说……他们是几年前东渡到日本的,从那时起我就跟他们有来往了。”
“那你肯定认识谢圆吧?”
片刻的沉默。泷泽晃了晃警棍。
“别这样。我认识,谢圆怎么了?”
“他好像失踪了。”
“嗯。”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警棍,顶在了额头上。
“真不知道。别这样,别打我啊。求求你……”
“那‘人战’那帮人知道谢圆在哪里吗?”
“不知道,真的,他们真不知道。”
“谢圆是个什么人?”
“知识分子。他在大陆好像是学信息工程学的,不过因为性格过于软弱,作为组织的一个成员还不怎么值得信任。”
“然后呢?”
“他之前一直担任组织的会计。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挪用组织的资金了。”
“他为什么要藏起来?因为被同伴发现他挪用资金了吗?”
“不知道。等我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早就消失了。连同组织的全部资金一起,所以‘人战’的人才会拼了命地到处找他。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快放了我。”
“上海女人是谁?”
“你说什么?”
“上海女人。”
迷惑的眼神。泷泽又晃了晃警棍。
“别这样,我真不知道。”
伪知识分子的祈求和眼泪。心中又涌起残酷的冲动。
“上海女人。”
“我不知道,真的,饶了我吧——”
戳了戳肋骨,又敲了敲胫骨。坂上立马蜷缩成一团。
“上海女人。”
“我真不知道。饶了我吧。”
“女人,快想想。跟谢圆有联系的女人。”
“别这样……求求你。”
“快想。”
强硬——软弱。警棍的乱打,微弱的呻吟。沸腾的血液,勃起的男根。
画面交错。被泷泽殴打并求饶的坂上,被捆绑并呻吟的宗英,在鞭笞之下布满红痕的宗英的肌肤,被父亲打断的宗英的鼻子,被涂抹冰毒,如同洪水般濡湿,并渴求泷泽的宗英。
一阵眩晕。
“别这样……”坂上呻吟着,“我想起来了……”
布满鲜血的扭曲面孔。没留下一丝威严和庄重。
“快说。”
“谢、谢圆曾经跟一个女人说过话……”
“什么样的女人?”
“漂、漂亮女人……”
“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偶然见到了他们,根本没听到声音。相信我。”
颤抖的声音,鼻涕混着血液流了下来。
“在哪儿见到的?”
“小田急百货大楼。在三省堂那一层的咖啡厅里……当时我就奇怪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所以就记住了。”
“什么时候?”
“两、两周前。求求你,别再打我了。”
残酷的冲动再次沸腾。
坂上必定会将此事透露给“人战”那帮人——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他只想把面前这个丑陋的生物揍扁而已。仅此而已。
揍死他——残酷的冲动,再也无法抑制。
警棍抽向侧腹,紧接着是下颚。骨头折断的触感。他感到了无上的快感,阳具尖端渗出了体液。
他解开手铐,把坂上扔了下去。颚骨骨折。这下坂上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向“人战”那些人通风报信了。
泷泽走下车,手还在颤抖。
漂亮女人——上海女人。
新宿满大街都是上海女人。
手在颤抖,呼吸浅而急促。泷泽点了根烟,全身的血液几近沸腾,就像吸了冰毒一样。
冰毒——钱。他必须去搞点冰毒,作为报酬交给远泽。
泷泽踩下油门,如同被地狱的黑洞吸引着,向新宿驶去。
凌晨两点,歌舞伎町依旧熙熙攘攘。他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有口袋里藏着药的小鬼,有站在黑暗中的伊朗人,有拽着年轻女人的黑人,也有大摇大摆的流氓。
他发现了一个黑帮分子。
伊藤——新诚会的买卖人。他从不找兜里没钱的小鬼做生意,只向做性交易的女人们高价卖出高品质的冰毒。
伊藤经常出没各种大厦,他的访问地点是色情俱乐部,目的是给手头有点小钱的女人们送药。他两手空空,看来身上没带多少。
他肯定把药藏起来了,必须找到藏药的地方,再把它抢过来。
脉搏剧烈跳动。他马上要去抢夺新诚会的药了。伊藤上头是一个叫尾崎的小头目,他在这个到处充斥着中国人的歌舞伎町也敢大摇大摆地走路,是个有胆识的黑道。要是惹到了他头上,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在歌舞伎町就待不下去了。
但他并不在意。崔虎给他二百万,找到谢圆能要回的一百万,再把杜揍一顿,榨走一些钱。有了那些钱,他就能带着宗英离开歌舞伎町了。
札幌、仙台、名古屋、大阪。哪里都好,只要不挥霍,他们至少能过个半年。到时候一定能找到正经的工作。自从他辞去警察的职务后,每天过得跟路边的野狗差不多,野狗只能分到一些果腹的餐食。他对歌舞伎町——对中国人已经厌倦了。
伊藤的步子加快了,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证明他离藏药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伊藤在歌舞伎町四处穿行,泷泽隔着一段距离紧跟其后。他不擅长监视,却很擅长跟踪。
伊藤走了整整三十分钟,最后,他不再向后张望。泷泽笑了。
彻夜营业的超市后门。伊藤停下脚步,打量着四周。他前方不远处是垃圾收集处,那里有两个小混混。接到伊藤的指示,其中一个小混混把手伸进了垃圾袋里。垃圾被分开,从中露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口张开,一个东西被取了出来。伊藤伸手接过。
垃圾桶——藏冰毒的地方。聪明的做法。谁也不会想到一袋厨房垃圾里会藏着上好的冰毒。
小混混把垃圾袋放回垃圾桶里。伊藤又留下了一些指示,然后才离去。小混混们又呆站了一会儿。
泷泽等待着。很快,小混混们就不见了。
他深吸一口气。周围所有声音的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小混混们应该就在附近看守着垃圾桶。
——管他的。
他把腰间的警棍移到容易抽出的位置,然后迈开步子,开始计数。
二、三、四——冲刺。一脚踢飞垃圾桶,霎时间垃圾漫天飞舞。散射着着黑光的塑料袋,被他一把抓了下来。
“浑蛋,你干什么!!”
怒吼声。警棍——头也不回地砸了上去。确切的手感,呻吟声。他一脚踹开倒地的小混混。脚尖感到了肋骨的起伏,以及疼痛。小混混额际流下的鲜血——
“浑蛋!”
又一声怒吼,他看到了光。另一个小混混双手握着西瓜刀,面部肌肉立刻失去了力量。
“你笑什么笑!”
他没有笑。他的心脏快要炸开了,气也险些喘不上来。
小混混冲了过来,他一闪而过。警棍砸中了自己手腕。钝痛,麻痹,警棍离手而去。
两手空空的恐惧,脑中的某根弦绷断了。他将小混混一把推到墙角。殴打。小混混的头摇晃着。殴打。嘴唇飞出血液。殴打。手上的疼痛——瞬间就麻痹了。殴打。殴打。殴打。
气喘吁吁,手臂垂了下来。小混混瘫倒在地,脸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地面上掉落着染血的牙齿。右手背——粗糙的伤口已经露出了白骨。
他拾起警棍和塑料袋,离去。
铅块一般沉重的双足。手帕包裹的右手传来断续的疼痛。塑料袋里的东西——三十二袋冰毒,价值七十万日元。
泷泽怀揣着一切,回到了公寓。他并不想回到宗英等待的这个家,但又无处可去。
房间没有亮灯,宗英在角落蜷缩成一团。
“宗英。”
“别过来。”
浮肿的面孔,残留着血迹的唇。凸显着勒痕的脖颈,因憎恶而充血的双眼。
“你再靠过来,我就用这个杀了你。真的,不骗你。”
宗英手握一把钢刀。她是真心的。
“你跟我父亲一样,都是野兽。”
拳头剧痛,胸口也剧痛。怒火,以及悲伤。一阵眩晕。泷泽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
17
彻夜无眠后的早晨,变回常温的乌龙茶和犬类图鉴,它们几乎没起任何作用。昨夜的光景如同回放的电影般在脑中挥之不去。
紧抱家丽的朱宏,上海话的对话,坡道上停驻的汽车——车主在监视朱宏的公寓。
这几天家丽身边并没有出现可疑的身影,除了那通电话。那辆车莫非是在监视朱宏?开车的人莫非是北京帮的成员?又或者,与打给家丽的那通电话有关系?
脑中开始泛起浓雾,他渐渐失去了距离感。
秋生离开房间,走向歌舞伎町。穿过樱花大道,径直向药店走去。杨伟民正好在打烊。
“老爷——”
“秋生啊,你怎么了?”
“我有问题想问您。”
“我们边吃边说吧。”
狭窄的小巷子深处有一对老夫妇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快餐店。两人点了一点小菜和稀饭。老夫妇不断对杨伟民鞠着躬。
“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昨天有人在监视朱宏的公寓。”
“你没抓住他?”
“让他逃了。”
“你居然让目标逃了……真难得啊。”喝粥的声音。杨伟民头也不抬。
“自从我接下这份工作后,乐小姐身边就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我可能因此而放松了警惕。”
“这不成借口啊。”
“老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骗人。没有老爷不知道的事情。快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借给朱宏?您在做什么打算?”
“是朱宏自己跑来问我有没有能干的保镖,他说自己的女人被奇怪的家伙跟踪了。当时我正好把你叫过来干活儿,而且卖上海帮老大一个人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就这样。”
“老爷——”
“倒是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那不是比杀人更轻松的工作吗?”
“老爷——”
“至今为止,我哪次亏待过你?没有吧。你对我来说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放心吧,秋生,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只要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就好了。”
刘健一的言语在脑中复苏。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我也并非不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突然塞给你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工作嘛。可是啊,秋生,我早就想找个机会让你留在我身边了。”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杨伟民把碗底的稀饭都划拉到嘴里,随后戴起了眼镜。眼镜深处——是浑浊的双目。秋生死死盯着他,却得不到任何信息。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要是杀了周天文,杨伟民会是什么反应呢?唐突的疑问,可怕的疑问。他闭上眼睛,将那个想法抛诸脑后。
“你就耐心等着吧,秋生。听说你在那上海女人的店里闹事了——”
身体僵硬了。
“我就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还是要自重。还有,那刘健一就是人类的渣滓,今后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入那家店了。要是被人知道你在跟那种人来往,连你也会被小看的。”
眼镜深处——眨也不眨一下的双目。言语复苏。
“那老头的儿子只有周天文一个人。”
刘健一的憎恶,杨伟民的憎恶,脑袋传来一阵剧痛。
“我今后会注意。”
究竟谁的憎恶更深,秋生难以判断。
到达下落合的公寓时,家丽正高兴得不得了。原来朱宏要到九州一趟,与那边的蛇头见面,商讨偷渡入境的事情。这几天都不在东京。
房间里依旧站着那两三个中年人和青年手下。
上海话的交谈——并不如昨日那般令他介怀。
离开公寓后,两人去购物、游泳、吃饭、最后进入“魔都”。无聊又幸福的工作时间。没有跟踪者,也再没看到那个开车的男人。
家丽很兴奋,花了很长时间逛商场,也比以前花了更长时间泡在水里,吃饭也没去中国饭馆,而是找了家法式餐厅,她的酒量比以前更好,笑声也比任何时候都响亮,还主动点了好几首歌献唱。
深夜十一点半,酒精的气味和凌乱的步伐——他们如同恋人一般依偎着走向家丽的公寓。家丽的体温,家丽的绵软,家丽的甜香。他努力去忽略,但神经依旧被毫不留情地刺激着。
与杀人时一样的兴奋——他强忍冲动,警惕着四周。没有鬼祟的人影,也没有开车的男人。
“我们好像恋人哦。”
惊人的发言,却并无深意。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窃笑。
公寓入口——开门密码,七八九一——那应该是家丽到日本来的年份倒过来书写吧。那段时间有许多中国人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
升降梯,走廊。并无异常。他按照平常的步骤回到了那个一如往常的空虚房间。
“你会留下来喝杯茶吧?”
差点就答应了——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他现在根本放不下开车的男人那件事。
“我跟杨老爷有约,对不起了。”
“难得朱宏不在哦。”
家丽向他抛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不能放老爷的鸽子。”
“难道杨伟民比我还重要吗?”
“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客户。”
“昨天秋生的表情太可怕了,是嫉妒朱宏吧。”
“小姐,今晚就让我先走吧。”
“可以。”
突变的表情,冷漠的声音。看来她以后也不会留自己喝茶了。
“快走吧,找你的恩人去。”
房门被关上,秋生呆立在门外。
他拉开门,向家丽冲去,抱紧了她。亲吻——妄想在脑中爆发。公寓前,一名男子坐进车中。他要除掉那个男人,要斩草除根,保护家丽。这是优先于一切的工作——现实。
没错,保护家丽。不能让她遭受和真纪相同的苦难。
他猛地拉开门,抱住家丽。亲吻,舌头纠缠,唾液交融。他紧紧抱住家丽,似乎要把她整个吞掉。喘息,再也无法停止。
他放开了她的唇。
“很硬哦。”家丽的玉指滑过股间。“今晚就原谅你了。晚安,秋生。”
门关上了。
他没再呆立,而是离开公寓,融入了夜幕。
缓慢的时间,静谧的黑暗,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眼睛和耳朵。
汽车的引擎声在远处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在靠近。是昨天那个男人。他开始紧张,开始胆怯。
不能用黑星。瑞士军刀,他无声地转出了刀刃。可是,他不能在这里动手,他必须保护家丽。
男人在公寓周围往返了数次。他转了整整三圈,才平复了紧张的情绪,然后躲到灯柱的影子里,取出手机。
“是我,唐平……嗯,没在公寓周围。他可能是回去了,也可能被女的推倒了……嗯,我知道。必须想办法把那男的引开。”
干活儿的顺序自然在脑中形成,绑走男人,开着男人的车到远处去,拷问,问出监视家丽的原因、同伙人数和名字,再用瑞士军刀解决。
脚步声传来,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有人走了,我先挂了。”
秋生悄无声息地盯着远处的道路。
“那不是洪行吗,为什么他会……”
在男人自言自语前,秋生就发现了。那脚步声的主人是朱宏公寓里那个中年手下。
中年人——洪行走进了公寓入口。
“这下可好玩了。”
男人喃喃着离开了灯柱,顺着来时的路线返回车内。
伴随着关车门的声音,秋生冲了出去。冲向公寓。他瞅准男人的死角全速跑到了入口处。密码——七八九一。电梯停在了五楼,家丽的房间号是五〇三,绝对没错——洪行是去找家丽的。
疑问的旋涡,他抛开一切杂念,顺着紧急通道跑了上去。
他掏出备用钥匙,犹豫了片刻。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到沉闷的声音——上海话,毫无意义的音节罗列。他们在争吵,家丽的声音嘶哑,而洪行则压低了音量。
恫吓。
拒绝。
嘲笑。
愤怒。
肉体相撞的声音——抽泣。声音消失了。
他用钥匙开了门。衣物摩擦的声音,卑劣的笑,濡湿的声音,卧室,门开着。
家丽正在给洪行口交。鲜红的口红和黝黑的肉体,鲜明的对比让他觉得有些目眩。洪行颤抖的臀部让他几欲呕吐。
声音消失了,只听到心跳声。沸腾的血液在流动。一切都消失了,一切又都出现了。
家丽,二人视线相遇。家丽没有在看,她的视线径直穿过了秋生。
真纪的面容再次出现。像个玩偶般被那浑蛋侵犯的真纪。身体颤抖着,胸口生疼。
住手。家丽不是真纪。
瑞士军刀。身体比思考先行一步。他压下脚步声,悄无声息地挺近。
洪行说了句上海话。他很骄傲,家丽则毫无反应。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含着,只有洪行在前后动作。
左手捂住洪行的嘴,刀刃顶住延髓。痉挛,家丽口中注满了精液。洪行不再动弹。
浴室传来漱口的声音。卧室躺着一具尸体。
家丽回来了,面色惨白。左脸轻微红肿。还有漠然的眼神。
“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开的门?”
问题同时发出,秋生败退了。
“昨天我偷偷拿了备用钥匙。对不起。”
“是趁我打电话的时候吧。”
她看起来不像在生气。家丽只是在确认事实而已。
“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人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秋生来了,然后突然把那男的杀了,就这样。”
敷衍的回答。心早已飞到了别处——该如何打破这一状况。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谢。
“你在说谎。那男人分明在威胁小姐,我在门外都听到了。虽然我听不懂上海话,但还是一下就明白了。”
家丽回过头,扔来剃刀般的视线。
“那就是说,你一直在门外偷听,直到这该死的男人把他那臭烘烘的东西塞到我嘴里来吗!?为什么你没有马上进来救我?你不是我的保镖吗!”
“对不起。可是我当时真的搞不清状况。这家伙是你的同伴,他也可能是找你有事,所以我得先确认一下。”
“你说这是我男人吗?少给我瞎扯淡了。我——”
泪水和尖叫,震颤的身体——家丽现在才表现出了正常的反应。
“小姐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所以我才不明白啊。我知道小姐有烦心事,但如果不弄清楚你在为什么而烦心,就没办法好好保护你。告诉我吧,他用什么威胁你了?还有别人威胁你吗?你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
秋生等待着。家丽脸上又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表情。胆怯,踌躇,决断。他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秋生,你想多了,我可是朱宏的女人。谁敢威胁我,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这家伙一直都对我心怀不轨,这次趁着朱宏离开东京,就来骚扰我了。仅此而已。”
“这家伙在威胁小姐。我说了,我一直在外面听着呢。”
“你不是听不懂上海话吗?这家伙只是说想干我,我回答说少扯淡了,然后就被他揍了。当时我以为他要杀了我,只能什么都听他的了。”
紧闭的心扉,他找不到打开的办法。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挣扎一番。
“你为什么把他放进房间?根本没那个必要吧。你肯定是被威胁,实在没办法了才放他进来的。是不是?”
微笑,那是蜘蛛对落网的猎物露出的微笑。家丽缓缓开口道。
“门铃一响,我就把门打开了,根本没看是谁在外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姐——”
“因为我以为是秋生回来了。”
尸体不能放着不管。必须搬到外面,找个偏远的地方处理掉。
这附近少有人通行,不过外面有那个开车的男人。也不能在公寓里公然拖着一具尸体到处移动。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是没办法解决的。
帮手——杨伟民。根本没用。要是秋生杀了上海帮的人,杨伟民也不会好过。他只会让秋生逃到天涯海角,然后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他不打算逃走,因为他不想离开家丽。
秋生拿起电话,拨通了早已镌刻在脑中的那串号码。等待音。电话接通了,活泼的旋律传了过来。
“你好。”
“我是秋生,有事想找你帮忙。”
“你在哪里?”
刘健一根本不问他干了什么。
18
泷泽刚离开公寓,就钻进了那台破破烂烂的卡罗拉里,然后漫无目的地缓缓行驶在深夜的街道上。小袋里的冰毒,歌舞伎町这时候应该到处都挤满了杀气腾腾的新诚会成员吧。
离开歌舞伎町,远离新诚会,不要被警官注意到。他满脑子就只有那三句话。
他先后移动到青山、六本木、芝浦,最后停下车准备小睡一会儿。可手上的剧痛使他难以入睡,他又想起了宗英那张丑陋变形的脸。他到便利店里买了创可贴、纱布和消毒水。往伤口喷了点消毒水,贴上创可贴,缠上了纱布。虽然疼痛没有消失,但至少让他安心了不少。
他走进咖啡厅点了一份早间套餐。读了一会儿报纸,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新闻。新诚会被夺走的冰毒,他扔在停车场的血肉模糊的坂上。既没有上报纸,也没有上电视。
他回到车上,拨通了手机,跟蔡子明约好一小时后见面。要趁着魏在欣和陶立中开始工作前找到他们。
他往新宿开去——早高峰的拥堵。烦躁而疲累,各种幻想轮番上阵。
边哭边求饶的坂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还有宗英那张丑陋变形的脸。宗英手上的钢刀,充满了蔑视和憎恶的宗英的眼。
眩晕。他感觉整台车都在晃动。
塑料袋里装着冰毒,拥堵的车龙缓慢爬行。他从手套箱里取出一把万用刀,在刀刃上撒了一点冰毒晶体。
他用一次性火机打出一朵小小的火焰,烘烤结晶,制造出一股青烟。他将烟雾尽数吸入,幻想霎时消失,烦躁、疲累与疼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泷泽先生,昨天你喝多了?”
蔡子明说。
心跳加快。他不能让蔡子明知道自己在吸冰毒。
“不,昨晚我一到家就睡下了。”
“原来是一夜春宵啊,难怪你今天的笑容这么好。”
宗英的脸。他打散了脑中的光景,一把抓住蔡子明的领口。
“下次不准你再提我女人,不然老子杀了你!”
“我、我知道了。”
“别瞎扯淡了,快把那三个人昨天的行动告诉我。”
“陶哥跟前天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然后到有女人的店里喝酒,最后就回家睡觉了。问题是陈哥和魏哥。”用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两位大哥的名字后,蔡子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昨天深夜,他们在歌舞伎町的一个酒馆里碰了头。泷泽先生,你怎么想?”
泷泽点起一根烟,回想着昨天他与陈的对话。陈肯定是去给魏通风报信了,说有条狗在到处查你,要小心点儿。不过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魏在欣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
“你听到他们谈什么了吗?”
“怎么可能,那家店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喽啰去得起的。我朋友也只是外面盯梢而已,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这就是小混混的极限,也是仅被崔虎视作一个小混混的泷泽的极限。这份不甘,连冰毒都无法缓和。
新宿中央公园一旁的小楼,“陶贸易公司”就在第五层。一名身着紧身西服的女子领他们到了接待室,蔡子明惶惶不安地扫视着周围。
五分钟后,陶立中出现了。高个子,身材纤瘦,冰冷的视线,意大利西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个正经公司的CEO,完全看不出半点新宿中国流氓的影子。
“十五分钟。”
陶立中指了指时钟。
“这是老板交代的工作。”
“我也在做老板交代的工作。你要是浪费了我的时间,就等于浪费了老板的钱。日本人,有话快说。”
冰冷的视线,冰冷的语调,他无从反驳。但他并不介意,因为冰毒的药性还未过去。
“是关于张道明先生的事情,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杀吗?”
“能考虑的只有储值卡那条线了吧。那家伙成功伪造出了自己的储值卡,而且没把做法告诉任何人。且不说我们几个,外面应该有很多人对他又妒又恨。”
流畅而缓和的普通话,泷泽轻松便能听懂。
“都有谁对他又妒又恨呢?”
“上海的人,还有日本黑道。搞不好还有更多。”
“那你觉得是上海帮杀了张先生吗?”
“不。”冰冷的视线。“如果是他们杀了张,必定已经做好一定的准备了。因为这完全有可能演变为一场大战。可是,他们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的模样。”
“那你认为会是谁杀的?”
“调查真凶不是你的工作吗,日本人?”
“你觉得有无可能是内鬼?”
“有那个可能性。”陶立中笑道,“不过,肯定不是我。”
“那魏先生杀死张先生的可能性呢?”
“几乎为零。我们‘四大天王’其实就是一个团队,每个人都分担着团队内不同的职务。要是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加重我们的负担。因为老板这人很严厉啊,那样一来,我们就要比以前多干一倍的活儿了。”
“可是,据说知道那天那个时间张先生会出现在那个地方的,只有老板和‘四大天王’啊。这要是内鬼干的……”
“日本人,你的想法太蠢了。”冰冷的视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天要下雨,情报要泄露。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泄露过那方面的情报,但完全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说漏嘴。就算是老张,肯定也会把自己的所在地告诉手下吧。就算我们假设情报没有被泄露,但只要耐心地跟踪老张,也能查出那天那个时间老张会出现在那里。”
“现在到处都在传闻,说是魏先生杀了张先生。”
“完全是放屁。”
“魏先生过去好像把刘健一女人的尸体扔到海里去了吧。他为什么会那样做呢?”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肯定是你弄错了。我们北京人怎么会为刘健一那个杂种干活儿呢?”
泷泽啜了一口茶。陶立中的防备丝毫没有瓦解的征兆,必须换成警察的做法——向对方抛出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张先生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从手法来看,那人十分优秀,而且房间里散乱着大量储值卡,他却一张都没有捡走。想请职业杀手是要有所准备的,必须先把张先生的行动事先打探清楚。这,你明白吗?”
“就是有人泄露情报嘛,日本人。”
“是谁泄露的?为什么要泄露?”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而说到理由,则有千千万万。”
“我想听听陶先生的想法。”
“日本人,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陶立中站了起来。
“还有五分钟呢。”
“再说也没用了。日本人,你在怀疑我们,你觉得世上哪有被怀疑的人跟怀疑者开怀谈笑的?”
“应该没有。”
“下次你再想找我谈话,就把能证明是我干的证据带过来。到时候你想谈多久我就奉陪多久。”
“我知道了……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
“听说张先生是找了个电脑狂人来伪造储值卡的,你是否听说过那个人呢?”
“日本人,张其实是个小气鬼,我们根本没听他谈过任何商业秘密。”
退场——陶立中自始至终都冰冷无比。
冰毒的药效快过去了,手上的剧痛又再复苏,他重新陷入了头痛与不安的旋涡中。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四处奔走。
在西新宿结束工作,下一个目标就是百人町的公寓,那是魏在欣的老窝。在3DK的起居室里挤满了他的手下,没有女人的气息。魏在欣一直被认为是充满侠气的大哥。
面露凶相的年轻人带他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魏在欣正等着泷泽。秃头,剃刀一样的眼神,被唾液濡湿的厚唇。
“你好像在怀疑我啊。”
魏在欣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说。陈雄的忠告。换句话说,魏在欣在“四大天王”中十分特殊这个说法完全是扯淡。尽管如此,他还是只能用那个传言来展开进攻。
“怎么会呢,魏先生?我来这里是跟你打听事情的。我知道你不太高兴,但这也是老板的命令啊。”
蔡子明不停向他使眼色,魏在欣的手下们——室内气氛剑拔弩张。
“我是不高兴,但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道明。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魏在欣叼着香烟说话,让泷泽没有听清最后那部分,只得请蔡子明给他翻译。
“不好意思,现在坊间传闻,是魏先生杀了张先生。”
“我为什么要杀道明?”
“那,魏先生是无辜的?”
“当然。”
恫吓般的声音,他的目光却是淡然的。
“传闻还说,魏先生跟其他‘四大天王’的关系不太好。”
“胡说八道。”
“你过去好像替老板处理过一具女人的尸体吧?”
“那又如何?”
“听说那女人是刘健一的情妇,为什么老板要帮那个小小的二道贩子呢?”
“那跟杀死道明的家伙有什么关系吗?”
死路。他又抛出另外一条传闻。
“还有人说,魏先生在搞老板的钱哦。”
魏在欣脸色骤变,本来就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泷泽被他盯得几乎无法呼吸。
“听谁说的?”
“传闻而已,老板自己也说那种传闻完全是瞎扯淡。”
“日本鬼子,你少给我嚣张。”
魏在欣手中的香烟被捏断了,他握紧的拳头上浮现出条条青筋。
什么东西碰到了泷泽的肩膀——原来是蔡子明的手,蔡子明不断朝房间入口张望。年轻的手下们都恶狠狠地盯着泷泽,只要魏在欣一句话,他们随时都会扑过来。值得赞叹的兄弟情义。这里所有人都疯了。
“可是,魏先生,流言七分假,却也有三分真啊。”
呼吸变得急促,蔡子明的恐惧明显传染了他。
“你什么意思?说什么呢你?”
“魏先生,你最近跟老板有没有过争执呢?搞不好一点小小的口角,就会被添油加醋,传得越来越离谱啊。”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反抗过老板。”
胡说八道。他直觉地想。但本能告诉他,不能再深究。
“我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谁杀了张先生?”
“不知道。”魏在欣的怒火平息了,“上海那帮人吗……不,不可能。那只能是道明的小弟失心疯了,或是‘药房’的老头有所企图……”
“‘药房’……是指杨伟民吗?”
“除了他还有谁。”
“为什么会扯出杨伟民这个人?”
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名字和各种脸。在刘健一店门口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的脸。秋生这个名字。杨伟民带来的人。
魏在欣继续说,蔡子明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蠢货,快翻译。”
他不禁大叫起来。魏在欣立刻警戒起来,起居室里也升起了阵阵杀气。
“魏哥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歌舞伎町出现了异状,背后肯定有那个老头在搞鬼。那时候也是这样。因为那个老头和他手下的杂种,老板差点就没命了……”
杂种——刘健一。那时候——两年前。脑细胞发出了高速运转的声音。可是只有空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发生什么了?”
警戒的表情和探索的目光。魏在欣又点了一根烟。
“都是过去的事了,跟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
又是死路。
“张先生好像找了个电脑狂人专门负责伪造储值卡。对此,你是否听说过什么呢?”
“没听说过。”
“那你对谢圆这个男人有印象吗?”
“那是谁?”
“谢谢你。”
警察的直觉。魏在欣身上并非尽是清白之处。不管他是不是下令杀死张的人,至少他贪了不少卖药钱是肯定的。跟陈和陶相比,他的手下多得离谱。要养这么多手下,需要大量金钱。
杨伟民和刘健一。两年前和现在。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联系,因为魏在欣完全有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提到那个名字的。可是,他很想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杀了自己女人的刘健一——杀死宗英的自己。冰毒造成的幻觉与现实交错,双腿开始颤抖。
去见远泽之前,得先把蔡子明支开,不能让他看到冰毒。而且要寻找谢圆,蔡子明对他来说也是个碍手碍脚的人物。
“子明,抱歉,你能去找跟魏在欣买药的人打探打探吗?”
“怎么了?”
“魏在欣贪了老板的货。”
“怎么可能?”
怀疑的目光。泷泽冷笑一声。
“他肯定混了不少杂质进去充数。不信你去找那帮瘾君子问问,他们肯定都会嚷嚷最近的货质量太糟。”
“泷泽先生不一起来吗?”
“我还要去见远泽,问问他窃听的情况。你打听到消息之后,马上给我打电话。”
远泽的老窝是上落合的一所破烂出租屋,那里还能隐约听见穆斯林的祈祷声。他打开门,一股酸臭扑鼻而来。垃圾场一般的房间,远泽坐在床上,脚边滚落着CD机。
“屋子太乱,不好意思,能活动的只有这一小块了。”
泷泽在床上盘腿坐下。
“怎么样?”
“我把昨晚的录音听了一遍,几乎全是普通话。我反正是听不懂了,你拿去吧。”
“窃听用的录音机什么的都没问题吧?”
“嗯,我都藏在公寓的配电盘里了。除非有人去搞电力维修,否则不会有人发现。另外,我还叫几个流浪汉时不时去查看一番。”
“流浪汉?”
“你就放心吧,他们只要两三千日元就愿意干任何事情。这年头已经很难找到这么便宜的人手了,而且我还派了次郎去管他们。”
“次郎,是过去四谷警署的那个次郎吗?”
“没错,就是猛犸派出所的大个子次郎。我让他负责安装和回收录音带。”
次郎——一个因为女人问题被迫离职的警察。他捅死了欺骗自己的女人和她的小白脸,为此进了监狱。过去他身材清瘦,现在却健壮得像个职业运动员。此人在西口用纸箱搭了个窝,每到夜晚就兴致勃勃地跑到中央公园去偷窥。
“如果是他,那应该没问题了。把录音带给我。”
“在此之前,泷泽老爷,你有带来的吧?”
远泽笑着暗示道。泷泽掏出冰毒小包,扔了过去。
“质量应该不坏,我这儿还有更多。”
远泽连眼睛都变了颜色。他贪婪地捡拾着散落在床上的小包,就差没留下口水来。远泽还不知道这些都是新诚会的货。
“远泽,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是两年前的事情。那年不是发生了中国流氓间的争斗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毒瘾患者的眼睛紧紧盯住泷泽。泷泽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剩余的冰毒,在他面前晃了晃。远泽马上笑得满脸褶子,脱落的门牙,如同长期患病的老人的脸。那就是不久以后的自己。
泷泽眨了眨眼,拂去脑中的想象。
“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哦。据说啊,事情的开端是吴富春那个蠢货头脑发热,把元成贵重要的左右手给杀了。”
重新翻找记忆。吴富春——曝尸在东京医大墓园的尸体。元成贵——当时上海帮的头子。
“吴富春一开始逃到名古屋去了,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在一年后回到了歌舞伎町。于是,元成贵就命令刘健一去把吴富春抓来。”
“你等等,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刘健一的名字?”
“那家伙过去跟吴合伙做过生意,元成贵就是抓住了他这个把柄。刘健一先是把吴富春的女人抓住了,吴富春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回到歌舞伎町的。当时只要把吴富春引回歌舞伎町就好了,谁知道刘健一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对吴的女人一见钟情了。后来北京的崔虎也掺和进来,想把元成贵和吴富春都干掉。再加上暗地里活动的人,以及杨伟民和刘健一,渐渐就演变成了激烈的枪战。”
“刘健一喜欢上的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被他亲手干掉了。”
“为什么?”
“在吴富春回到歌舞伎町以前,曾经在名古屋袭击过一个中国流氓,并抢走了他的钱财。为了让名古屋的人平息怒火,必须要有那女人的尸体。”
女人的尸体,被魏在欣沉入了海底。
“那我知道,可为什么刘健一要亲自下手呢?”
“谁知道。要是我能理解那帮人的想法,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等一切结束以后,杨伟民就把歌舞伎町掌握在手中了。在那场战争里,获益最多的就是那个老头。”
“是杨伟民在背后操纵刘健一吗?”
“应该不是。他们肯定是尔虞我诈,最后杨伟民获胜了吧。”
大致的状况都清楚了。两年前的争斗,跟这次北京帮的内讧应该没什么关系。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执着于此。
杀死自己女人的刘健一——掐住宗英脖子的自己。那些光景渐渐充满整个脑海。喉咙干渴,泷泽摇了摇头。
他把剩下的小包都扔给了远泽,然后接过四盒录音带。
“有关那年的战争,知道现场真实情况的应该只有杨伟民、刘健一,还有崔虎了吧。要是你想知道更多,就找他们其中一个去问吧。”
远泽马上拆开一包冰毒,倒在了钢勺上。并与蒸馏水一起放在火上烘烤,又用注射器注入体内。
在关门之前,他听到了远泽长长的叹息。
录音带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闲聊。
家人打来的电话,好几个不同的女人打来的调情电话,手下们的报告,生意的话题,无聊的电话。
他没时间一点点听完,干脆把那些卡带一股脑儿都塞进了手套箱。卡带下面是冰毒小包,以防万一的准备——泷泽摇摇头,踩下了卡罗拉的油门。
漫无目的地闲逛。
泷泽找到了一个停车场,把卡罗拉停了进去。他一边警惕着新诚会,一边打听着歌舞伎町的传闻。
毫无收获,如同废水一般无用的话语。上海看中了北京的地盘,崔虎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这样下去可能又要爆发争斗,所以朱宏才会给自己的情妇请了个保镖。
朱宏的情妇——乐家丽。色情酒吧“魔都”的老鸨。她与上海女人有什么关系吗?而且那个叫秋生的保镖,他出现的时机真是太巧了,搞不好杀死张道明的就是那个人。可是,他实在搞不懂为何秋生完成工作后还留在歌舞伎町。
不管怎么说,他很有必要跟乐家丽谈一次。
街上的毒瘾患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诚会的成员。疲惫,胆怯,烦躁,充满杀气。不小心招惹到他们的平民都会被教训一顿。在远处围观的无名市民,警官来了,人群马上就散了,只剩下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个不小心被卷入了战场的天真日本人。
他又试着寻找杜——但没有找到。
大久保随处可见沿街问话的刑警,其中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担心被他们抓住把柄,便快步离去了。
接着又去监视“人战”的事务所。七点过后,事务所熄了灯,林明季出现在外面。跟踪。林明季径直向东中野的出租屋走去。他连谢圆的影子都抓不到。
一切仿若徒劳。自己的人生都仿若徒劳。他从来只会欺负弱小,掠夺小财。
蔡子明没有联系他。毒瘾患者也遍寻不见。他们都害怕撞上新诚会的人,躲在了自己的老窝里。
他打电话给铃木。约好一小时后在宫田的店里见面。
招牌变了。上次来的时候还叫“萨拉”,今晚却成了“麻里子”。估计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吧。
泷泽沿着昏暗的楼梯向下走去,内部装修没有任何变化。如雾如霭的灯光,毒品上瘾的吧女,小混混一般的酒保。
“欢迎光临。”
小混混记得泷泽,并向他殷勤地鞠了个躬。看来宫田已经调教过他了——泷泽那家伙以前是警察,现在只是个人渣,但你要冷静,因为他以前的搭档还是个现役警官。
他的好搭档很快就出现了。软塌塌的西服,皱巴巴的脸。他目光所及皆是人类的软弱,鼻子嗅到的全是铜臭味,跟泷泽是不折不扣的同类。他们从结为搭档的第一天起,就是臭味相投的知己。
“有什么消息吗?”
泷泽一边将不够冰的啤酒倒入杯中一边问。
“一头雾水。调查本部那边也在叫着说要把崔虎和朱宏扯出来。你呢?”
“我这边也还没消息。上次说过了,上海那帮人是清白的。一定是北京帮的什么人请杀手干的这件事。”
“动机呢?”
“金钱和权利的纷争,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能赚到钱?”
铃木的死鱼眼睛突然发出光来。仿佛在说,让我也捞一笔。
“找到凶手只有两百万,不过是苦力活儿而已。”
“最近手头有点紧,得赚点零花钱。”
“你想敲诈我?”
“白痴,谁会敲诈你这个穷鬼。我想说的是,咱们可以像过去一样,合伙办事。”
“干什么?”
“找到杀死张道明的北京帮成员,从他那里敲诈金钱。然后杀了他,再告诉崔虎。怎么样?”
泷泽假意啜了一口啤酒,趁机思考片刻。这主意不坏。两百万完全有可能变成一千万——只要他们不搞砸。
“再看看吧。不管怎么说,要是找不到真凶,我们就无从下手。”
“干吧。你不也挺需要钱嘛。难道你要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跟那个中国女人肯定没办法过一辈子的,难道不是吗?”
握着菜刀的宗英的脸,只是回想一下就浑身颤抖。泷泽已经失去了归宿,那张脸上如此述说着。
与宗英在一起的日子——廉价而寒酸的日子。每日贪图爱欲和享受,尽管如此,他也并非失去了全部——野心和虚荣。心中依旧燃烧着小小的火焰。要得到更好的女人,要吃到更好的食物,要住到更好的地方。总之,他想要更好的东西……
“泷泽,你没事吧?”
“嗯。”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脸色也很糟哦。”
“这是跟女人打架被挠的。”泷泽露出苦笑,“脸色不好是因为睡眠不足。先不说我了,今晚新诚会那帮人好像杀气挺重啊,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个疯子把伊藤的冰毒给抢走了。不过量也不是很多,但伊藤还是快气炸了。他手下那些小伙子也都杀气腾腾的。”
“知道是谁干的吗?”
“估计不是其他黑帮的成员。应该是中国人或伊朗人……或者是脑子烧坏掉的瘾君子。你知道吗,伊藤有两个手下都被暴揍了一顿。那帮人现在都认为那是中国人干的。”
“新诚会有什么动作?”
“据说井上组长一听说有可能是中国人干的,就成了缩头乌龟。不过二把手尾崎倒是挺冲动的。还叫着说要跟他们开战。”
尾崎,真正掌握着新诚会大权的其实是尾崎。他有胆识,有头脑,而且还很执着。他绝不会原谅任何驳了组织——他面子的人。
泷泽抓起酒杯,手心都是汗。他不应该盯上新诚会的冰毒——这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真是疯了。他的头脑已经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并陷入疯狂。
“我今天见到新诚会的几个年轻人对一个平民拳脚相加。他们应该会被抓住吧?如果能卖他们一个人情,也不算是坏事。”
泷泽把那几个人的名字报了出来,铃木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
出卖两个小混混,完全是无谓的挣扎。尾崎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收手。可是,他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此时,他不禁万分羡慕铃木手上的那个警徽。
“对了,关于刚才那件事情——”
铃木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被泷泽打断了。
“你再让我考虑考虑。他们要死撑,因为这事关乎性命。要是搞砸了,不仅是我们,连你的老婆孩子都会被杀。他们跟我们的世界不同啊。”
“这我还是明白的。我跟你说,泷泽,其实我也打算洗手不干了。”
“你开玩笑的吧。”
“说真的,最近某个县的县警闹出了假出差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们所里也越来越啰唆了。而且从你辞职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开始怀疑我了,你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吗?我打算最后再捞一笔就金盆洗手,回老家去。这种事情我可不随便跟别人说,只有你,我是……”
泷泽缺钱。只要找那个生活捉襟见肘的泷泽,他有可能愿意赌一把。
不顾铃木的假意奉承,泷泽还是说。
“再让我想想。”
他喝完剩下的啤酒,点燃一根香烟。
“这几天我会联系你,你耐心等等吧。”泷泽拍了拍铃木的肩,起身离去了。
铃木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想赚钱。想开始新的生活。想找新的女人——这都需要钱。
崔虎的脸在脑中一隅摇晃着。毫不留情地杀人,泷泽早已清楚了他们的做法。
从强行切开的腹部中拽出浑身是血的胎儿,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当时有一对马来西亚夫妇把北京帮的情报卖给了上海人,男人被一路追到台湾,最后遭到杀害。女人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被泷泽找到了,崔虎当着泷泽的面把她杀死。
嫌恶,胸闷,恐惧,兴奋。那一夜,他不厌其烦地凌虐宗英。
他试着模拟了一番铃木的计划,思忖着内心对中国人的恐惧。
头痛,想要女人,香软的肉体。如果能尽情凌虐那副肉体,他一定能忘掉所有烦恼。如果不能,他就要找个人来揍。
不能去歌舞伎町,新诚会的人还在四处晃荡。
周天文。那个居高临下的浑蛋同性恋。
把他揍一顿,问出两年前的真相——这无疑是个好主意。
泷泽向靖国大道走去。电话响了,是蔡子明打来的。
“泷泽先生。”
“怎么样了?魏在欣那家伙是不是在药里掺水了?”
“我根本找不到瘾君子,烦都烦死了。先不说那个,泷泽先生,你猜我现在跟在谁后面?”“魏在欣吗?”
“不对不对。你可欠了我一个人情哦,泷泽先生。”
“你到底在跟踪谁?!”
“唐平。知道他是谁吗?就是‘人战’的成员。我在大久保偶尔碰到他了,他正在跟同伴们谈上海女人的事情呢。”
心跳加快了。
“你在哪里?”
区区一百万,为一些小钱执迷不悟的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很快找到了蔡子明。此时他正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窥视着前方。
“他在哪里?”
“在绕着那座公寓转圈子呢。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蔡子明指着一栋白色外墙的公寓,那是附近常见的针对色情业而建的公寓。
“里面住着谁?”
“我怎么知道?”
上海女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泷泽凝神注视着黑暗的彼方。街灯煌煌的道路,公寓旁停放着老旧的轿车。
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了。那张脸确实是他在东中野见到过的,男人笔直朝车子走去。
“还有一个人。”
是蔡子明的声音,泷泽也发现了。唐平背后有个男人,正迈着肉食动物般静谧的脚步。
心脏绞成一团。那是与他在“加勒比”门口擦肩而过的男人,是朱宏雇的保镖——秋生。
秋生的手上握着匕首。
“你没发现那个人吗?”
泷泽伏在蔡子明耳边说。
“我来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人。真的。”
他又看了一眼秋生,被他那专业的动作所吸引。他抹去了一切气息,正等待着猎物出现。蔡子明怎么可能发现他,秋生是个真正的专家。
专家——身体麻痹,无法动弹。杀了张道明的肯定是他,刑警的直觉如此诉说着。
上海那帮人请来秋生杀了张道明。
他摇了摇头。这不合逻辑。
“人战”的男人正通过手机与某人通话。秋生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刀光一闪,血肉横飞——泷泽脑中的秋生先动下起来。背后的肌肉顿时紧绷。
停车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一辆出租车。男人走下车,往这边走来。
“子明,躲起来。”
他一把按住蔡子明的头,深深隐入了大楼的阴影中。
男人径直路过。
“那家伙不是洪行吗?”
蔡子明用普通话喃喃道,泷泽也猛地想了起来。洪行——上海帮的人。没头脑没胆识,只靠拍上头的马屁活到今天。
洪行走进公寓,秋生也不见了,唐平则坐进了车里。
一个影子跟在了洪行身后。
是秋生。
19
吸满了鲜血的毯子和床单,用来包裹尸体。
家丽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香烟的灰落了下来。她毫无生气地看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她拿起厨房的白兰地,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对讲机的铃声响了,家丽的身体猛地僵硬起来。
“没事,是我的帮手。”
“帮手是谁?”
“刚才我不是打了电话吗。是刘健一。”
“不行。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小姐,我一个人没办法处理尸体,必须得找一个人来帮忙。”
“那你找别人,反正不能是他。”
从心底发出的恐惧传达过来。她究竟在害怕什么,究竟被什么人威胁。
铃声再次响起。
“我只能找得到他。小姐,你相信我吧。刘健一要是敢威胁小姐,我就杀了他。”
家丽咬紧了嘴唇。
秋生拿起对讲机的听筒。
“你在干什么?”
焦躁的声音传来。
“在处理尸体。”
“快下来,帮我搬箱子。”
“知道了。”
回头,遇上家丽的目光。几欲哭泣的目光,祈求的目光——血液沸腾了。
入口前停着一辆厢型车,驾驶席上正是刘健一。周围没有人,刚才的男人和车子都消失了。
“就是这个。”
刘健一指了指后座上印着洗衣机商品名的箱子,里面还塞满了旧报纸。
秋生抱着纸箱回到房间里,只有包裹在床单中的尸体,家丽却不见了踪影。紧闭的卧室门里传来故意压低的呼吸声。
“小姐——”
“别管那女人了,先把尸体搞走。”
刘健一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秋生服从了。
在纸箱底部铺好报纸,将尸体装了进去。多出的空间都用报纸塞满,最后再缠上好几重胶带。
“暂时先这样吧。”
距离刘健一答应帮忙,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
卧室门,压低的气息,他走过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小姐,你不用担心,所有事情都由我来处理。”
笑声。刘健一无奈地摇摇头。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居然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活到现在。先别废话了,快帮我搬下去,必须赶在天亮前把他处理了。肉麻话以后再说。”
“你知道那尸体是谁吧?”
交错的车头灯光。引擎声——中央机动车道。刘健一百无聊赖地握着方向盘。
“嗯,是叫洪行吧,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了他吗?”
“大脚趾都能想到,干吗要问。”
血液涌上头顶。他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我——”
“不用跟我找借口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该如何处理。我们手上有一具棘手的尸体,现在的任务是把他处理得干干净净,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
“朱宏肯定会闹的吧。”
“你只要打死不承认就行了。而且换做平时,洪行根本不可能靠近那女人的公寓,因为一旦让朱宏知道,他就完蛋了。所以对他们来说,洪行只是消失了。再者,我敢肯定有人很乐意看到他消失,同时没人会因为他的消失而感到愤慨,甚至要复仇。”
“那家伙在威胁小姐,小姐什么都不说,但只要顺着那条线……”
“你果然不适合当杀手,神经实在是太纤细了。如果真有人顺着那条线查到了你头上,到时候只要拍拍屁股跑路就好,没什么好烦恼的。”
“你知道小姐因为什么被威胁了吗?”
“我要是知道,那就不是洪行,而是我去威胁那女人了。据说她手头有不少钱呢。”
胡说八道。但当他报出刘健一的名字时家丽表现出的恐惧——那并非演技。
吸饱了洪行之血的瑞士军刀。只要用这个,就能逼刘健一开口。他在军队已经将拷问的方法牢记于心了。
不适合当杀手——那或许是真的。可是,即使他千百个不愿意,还是熟练掌握了杀人和凌虐的方法。
秋生把手插进口袋里,握住刀柄。
“现在必须优先考虑的,是怎么处理尸体。你不要忘了。”
看穿一切的声音。刘健一笑着握住方向盘。
刘健一下了高速,走进一条林道,然后是被树林覆盖的曲折小路。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块写有“私人土地,禁止入内”的牌子。又开了五分钟,刘健一才把车停下来。
“就在这里埋掉。”
“埋在这里确定没问题?”
“这里是杨伟民的地皮。”刘健一下了车,“过去,杨伟民几乎免费地从一个叫叶晓丹的有钱人手里收买了这块土地。在台湾流氓掌控歌舞伎町的时候,他们经常到这里来埋尸体。”
“你也来埋过?”
刘健一递过一把铲子。他把铲子插在地上,在星月无光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有时候会叫我来帮忙。等会儿我们完全有可能把过去他们埋的死人不小心挖出来呢。”
抄起铲子翻开土壤,抛到一边,如此重复无数次。
他只能听到自己和刘健一的喘息,以及铁铲挖掘土壤的声音。如梦一般的时间。汗水不断滴落。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只想到了你。”
“你不适合当杀手,但技术是一流的,我向你这种人卖几个人情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你是杨伟民培养起来的,就更加值钱了。”
“难道不是因为我相当于你的胞弟吗?”
“你喜欢那样想也可以。”
他很希望能这样想,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只有一种不断被看透的感觉,这让他感到烦躁无比。
夜幕缓缓褪去,他盖上了最后一铲土,并在上面洒上落叶和枯枝。乍一看,根本想象不到那底下竟埋着装了尸体的纸箱。
窗外吹来凉风,吹干了汗水,夺走了体温。
刘健一往录放机里塞了一盒卡带。从未听过的旋律,歌手的歌声却如流水般融入脑中。
“你也听闽南歌手的歌吗?”
“我在学闽南话。”
“为什么?”
“因为我体内流着一半台湾人的血液。难道你不觉得,我应该学学那里的语言吗?”
“会普通话就行了啊。”
“你跟杨伟民说了一样的话。”
车速提升了。
“秋生,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仔细讲讲。”
“用闽南话吗?”
“放屁。”
他详细描述了一番,把能记起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那个开车过来监视家丽的男人让我很在意啊,为什么你叫我的时候没把这事说出来?”
“对不起,当时我很混乱。”
咂舌。秋生实在是看不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
“如果那家伙是北京帮的,那就麻烦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只知道那人昨晚也在监视小姐。”
“他真的在监视家丽吗?会不会是你被监视了?”
“我还听到他用手机跟别人讲小姐的事情。”
提问结束了,刘健一再也没有开口,事情有些奇怪。
秋生看着刘健一,用捕获猎物的眼神——刘健一则紧紧盯着车大灯前方的黑暗。
一切都是胡闹。家丽心怀秘密,而她的秘密却被洪行和开车的男人发现了。
刘健一。他一定知道那个秘密,不会有错。
刘健一。他一定认识开车的男人,不会有错。
闽南话的歌,陌生的旋律。知道的事情和不知道的事情,在脑中翻卷成旋涡。
他杀了真纪,之后又杀了很多人,一切听凭杨伟民的意志执行。
他要回到过去,回到杀死真纪的那一刻。从现在起,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杀人。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家丽。
他仔细倾听那陌生的旋律,向全新的世界进发。他觉得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事物。
20
秋生消失在了公寓里。
“你留在这里。”
泷泽动了起来,他不能让唐平跟“人战”那些人取得联络。公寓里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单看秋生的动作他便能猜测到。这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唐平紧紧握着手机。
“搞什么啊,快接电话呀!”
略显烦躁的普通话,他根本没发现泷泽。泷泽从一个阴影滑向另一个阴影,悄悄拔出了腰间的警棍,一口气拉开车门。
唐平终于发现了,惊得长大了嘴,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被警棍砸中了脖颈。
“快来。”
蔡子明跑了过来,他把唐平推到了副驾驶座上。汗水,飞快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冰冷的手铐。他想起了坂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他用手铐铐住了唐平的手腕和脚踝,几乎被折成两段的唐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子明,快开车。在周围随便转转,我等会儿用手机联系你。”
洪行和秋生,还有上海女人,其中一人必定会死——恐怕是洪行吧。藏匿尸体需要人手,待会儿肯定有人会来。若想好好监视,必须把唐平的车挪开。
“泷泽先生你呢?”
惶惶不安的表情。连声音都飘忽了。胆小鬼。
他强忍着咂舌的欲望。
“我要继续监视公寓。你冷静点儿,子明。这家伙已经不能动了,而且也没人会把我们的事情告诉老板。”
“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哦,泷泽先生。”
“我知道,快走吧。”
尾灯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公寓——没有任何变化。他从入口向内窥视。正面是升降梯,液晶屏显示电梯厢停在了五楼,他凝神注视着门口的邮箱。
五〇一——佐藤、五〇二——波潟、五〇三——乐。
乐家丽——上海黑帮老大朱宏的情妇。她就是上海女人。
泷泽离开公寓,没入楼房的阴影中。
等了二十分钟。一辆灰色厢型车停在了公寓门前。开门下车的是刘健一。他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消失在了入口处——他很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秋生。二人从车里搬出一个纸箱,又走了进去。
他边等边想。
唐平监视的是乐家丽,她知道谢圆在哪儿,或者她掌握了关键的线索。可是,为什么朱宏的女人会跟“人战”有联系呢——不知道。
还有洪行,为什么他要来找家丽?那可是他老板的女人。要是被老板发现他三更半夜来找乐家丽,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而实际上,他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恐怕已经被杀了。为什么?也许——洪行试图揪住家丽的小辫子,向她敲诈身体和金钱。
必须要查出来家丽的小辫子。
这其中很可能有油水。只要成功查出家丽的秘密,他就能把谢圆的一百万和家丽的钱都搞到手。钱和铃木的建议划过脑海。搞崔虎的钱,搞家丽的钱。
毛骨悚然。尽管如此,铜臭还是缭绕在鼻腔里,久久不能散去。
三十分钟后,刘健一和秋生抬着纸箱走了出来。里面装着尸体,不会有错。他们这是要去抛尸了。
两人坐上厢型车,点燃引擎。尾灯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把车开进楼房的建筑工地里,周围空无一人,除了高速行驶的汽车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蔡子明一脚把唐平踹到车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唐平大叫道,他竭尽全力装出强势的样子。可是,他的手脚被手铐铐在一起,只能在地上来回翻滚,使他的叫声沦落成了丧家犬的哀嚎。
“你为什么要监视乐家丽?”
泷泽用普通话问。
“乐家丽?那是谁?”
“乐家丽就是上海女人吧?”
唐平浑身僵硬了。
“你到底是谁?对了,你肯定就是跑到事务所去的那个警察吧?日本警察做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
“提问题的是我。”
泷泽连连踹向唐平僵硬的后背和腹部,把他踹得不停翻滚。
“你们这些‘人战’的小清高为什么要监视上海流氓的女人?回答我。”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不,你能听懂。”
泷泽蹲下身来,一把拽住唐平的头发,盯着他的脸。
“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你早说就能早点儿解脱。”
“你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人,从来没干过坏事啊。”
唐平用蹩脚的日语装傻。
泷泽取出警棍,狠狠砸在唐平脸上。脱落的牙齿飞了出去,血液濡湿了唐平的嘴唇。
唐平像蛆虫般扭动着,大声求饶。泷泽并没有体会到凌虐坂上时的兴奋感。尽管如此,股间还是变得又热又硬,头脑深处煌煌燃烧的火焰瞬间窜了老高。他挥动警棍,砸向唐平的手、腹部、双腿。
“泷泽先生,不行啊。再打就死了。”
蔡子明插了一句,马上被吼了回去。
“你给我闪开!”
他站了起来,气喘吁吁,用尽全身力气踹向蜷成一团的唐平背部。
“为什么要监视乐家丽?那女人跟谢圆有关系吗?”
回答他的是含糊不清的普通话。他看向蔡子明。
“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浑蛋。”
视野被染红,太阳穴突突直跳。突如其来的发作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子明,你有刀吗?”
“啊,我有。”
“给我。”
小巧的折叠匕首。泷泽从面色苍白的蔡子明手上一把夺过。翻开刀刃,看到冷冽的光芒。他把刀刃按在唐平被铐住那只手的小指头上。
“别以为就你们中国人有满清十大酷刑,那种事情我们也能做得出来。”
又是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回他听懂了。
——日本猪。
刀刃陷入了小指根部。惨叫。他压上全部体重,把骨头也切断了。血糊糊的小手指滚落在地上。他拾起来,塞进唐平嘴里。
“要是不想被我切掉全部指头,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唐平吐出了肉块。惨叫混合着言语。蔡子明翻译道。
“他说那女人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
“谢圆的所在地。谢圆是谁啊?”
狡猾的蔡子明。他双眼骨碌碌乱转,就像发现了食物的松鼠。
“为什么?流氓的女人和‘人战’的男人是怎么扯到一起去的?”
他无视蔡子明的问题,继续逼问。近乎疯狂的惨叫声回答了他。染血的匕首,又按在了无名指上,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长串快速的普通话。
“他说那两人是青梅竹马,还说谢圆是被那女人教唆的。泷泽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给我闭嘴。谢圆手上有多少?他为什么消失了?他跟上海流氓有交易吗?”
“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就饶了我吧。啊啊,我的手指……”
“还不够,你还知道更多。快说。”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啊。”
唐平看上去不像在撒谎。可是,身体却没有停止动作——他把唐平的无名指也切了下来。又是一阵惨叫。他捂住了唐平的嘴。
“快说,谢圆到底在干什么?他跟那女人一起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要疯了似的到处找他?”
“我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嘛,你这日本猪。还我手指来。”
被踹了一脚,侧腹一阵剧痛。泷泽失去平衡,翻倒在地。
“还我手指。”
唐平扑了过来,眼前是一张满是疯狂的扭曲面孔。侧腹又是一阵疼痛。
杀掉——视野被染得通红,脑中响起断弦之声。匕首刺中了唐平的背部。
染血的手,握着匕首。唐平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脑袋阵阵疼痛,喉咙干渴。
他第一次杀人了。但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头痛和干渴。
泷泽摇晃着站起身,拧开工地裸露在外的水龙头仔细冲洗着匕首和双手。溅在衣服上的血并不显眼。
他听到蔡子明的脚步声,回过头去。
“你怎么把他杀了?”
“少啰唆。”
“尸体该怎么处理?”
蔡子明的脸刷白刷白的。
“闭嘴。”
泷泽取出手机,按下了那个隐约留在脑中的号码。
“你好?”
“是宫田先生吗?我是泷泽。”
“哦,是你啊。最近你好像挺关照我那家小店嘛,当然还有铃木老爷。”
“我想找你帮个忙。帮我处理一具尸体。”
沉默。宫田虽是武藤组的二把手,却既没胆识也没头脑。此刻,他正在绞尽脑汁苦思冥想。
“那可不便宜哦,泷泽先生。”
“我知道,今后会加倍奉还的。”
“这人情可不是卖给你的,而是卖给铃木老爷的。”
“铃木跟这事没有关系。”
“那就当我没说过。”
头痛欲裂。
“知道了,我会去跟铃木说。”
“好,你在哪里?”
泷泽报出了工地的地址。
擦掉车上的指纹后,他们逃也似的离开了工地。走了一会儿,两人便打算拦一辆出租车。
“扔在那里真没问题吗?”
蔡子明窥视着他的表情。
“黑帮会来帮我收拾,你就放心吧。那家伙的尸体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头痛依旧持续着。他十分在意蔡子明的视线。就在几分钟前,这小子还因为目睹了那个暴力画面而惊慌失措。现在,他却变成了看着猎物的眼神。
“泷泽先生,‘人战’跟上海那帮人搞在一起了吗?”
“不知道。”
“别这样啊,泷泽先生。那死人不是跟你说了好多事情嘛,情况很可疑啊。”
“别想那些多余的事情,我们只要好好完成老板交待的工作就行。”
他狠狠瞪了回去,蔡子明却不为所动。狡猾的脸。他肯定有所企图。
“今晚的事情跟老板完全没有关系吧。”
“把这些忘掉。我要从谢圆那家伙手上把宗英的钱要回来。”
“不行啊,这里面可有钞票和出人头地的可能。只要干得好,老板肯定会重用我的。”
一笑而过一日他做不到。蔡子明是认真的。
“难道不是吗?朱宏的女人都牵扯进来了,之后指不定能查出什么来呢,所以查一查肯定不会亏的,你说呢?”无聊的问题,他根本不想回答。双腿在颤抖,心跳开始加速。杀人的冲动。胃液突然逆流,他蹲下身,一直吐到胃里再没留下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