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深夜十一点半,家丽从店里出来。她穿着大红旗袍,像只蝴蝶一样飘忽地穿过歌舞伎町,向职安大道走去。家丽抬起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秋生在家丽身后如影随形,他边走边警惕着四周。醉汉、小孩、窃贼、牛郎、人妖、小混混、黑道、流氓、巡警——依旧是往常的光景。他并未发现尾随家丽的可疑人物。

沿着明治大道转入新目白大道,出租车流中多数是空车,没有尾随他们的车辆。

“你是故意去揍那个酒保的吧?”家丽说,“你是不是想,只要故意制造麻烦,我就会把你给炒了?”

“小姐,你想多了。杨伟民待我如亲生儿子,只要是他的命令,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算他命令你保护我这种讨厌的女人?”

挑衅的声音,秋生闭上了双眼。

“小姐很漂亮,我并不觉得你讨厌。”

“秋生……”

手被握住了。秋生睁开眼睛——面前赫然出现家丽的脸。她那双真挚的眼中,看不到半点算计和轻蔑。

“我为了生存,做了不少坏事。卖过身,也骗过人。我就是个讨厌的女人。我不在乎你是怎么看我的,可是,秋生,请你一定要保护我。最近的歌舞伎町实在是太奇怪、太可怕了,我真的很害怕。”

近乎疯狂的恳求——让秋生感觉她在演戏,也感觉她是真心的。秋生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放心吧,小姐。我干活儿是不会有差池的。但我有个条件,请你不要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

“我知道了。”

家丽放开秋生的手,又若无其事地看向了窗外。从她的侧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

出租车驶入了下落合的巷子里,家丽让司机把车停在了一栋光看上去就十分豪华的公寓门前。

“我在这里下车,你辛苦了。”

家丽伸过来的手上握着一万日元的钞票。秋生推开她的手,走下了出租车。

“秋生,不用了,你直接坐车回去吧。”

“我送你回家,这是我的工作。”

“没事的。这里是朱宏的公寓,他可能还没回来,但他的手下一定在。”

“我送你上去。刚才不是说好了,不准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吗?”

公寓门前一片漆黑,与歌舞伎町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他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OK,那我们走吧。”

他拉着家丽的手跑进公寓大门,坐上了大门敞开的升降梯。

“几楼?”

“七楼。”

秋生按下了八楼的按键。

“我不是说七楼嘛,你没听到吗?”

“我知道。但这就是我的做法,你能听我的话,然后照做吗?”

家丽皱起了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电梯门关闭,内部成了一个密闭空间。家丽的香水,家丽的气味,让他觉得鼻子瘙痒不已。

他逃到真纪的房间里——没有做任何事情,甚至连灯都没开,只是把耳朵紧紧捂住,等待所有事情结束。不一会儿,母亲的惨叫和骂声渐渐变成了啜泣,他才总算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闻到了屋里的香气。鼻腔里充满了真纪的味道。

后来,真纪的房间被锁上了。那个浑蛋殴打并侵犯母亲的时候,秋生就只能躲在厕所里捂住耳朵。黎明——真纪回来了。秋生对真纪发出抗议,问她为什么要把房间上锁。真纪闻言,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因为那是我的房间啊。

偶尔表露的温柔和堪称残酷的冷漠。秋生被她的冷漠深深吸引了。真纪对他越是冷漠,他就越发地执着于她。

——八楼,安静的过道,他拉着家丽的手走进了紧急通道。

“喂,我们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那就把我辞退吧。”

他把家丽留在楼梯转角处,一个人下去打开了紧急出入口。七楼的光景与八楼无异,既没有尾随之人,也没有可疑人员。于是,秋生推着满脸怒容的家丽走了出去。

家丽的任性——与真纪的冷漠竟有些许相似。

朱宏家在七〇八室,他把家丽护在身后,敲了敲房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前来应门的是两个男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他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秋生。

“小姐,你回来啦,累了吧。”

中年男子对家丽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又向秋生抛去了凌厉的目光。

“这是我的新保镖,你们不用紧张。”

家丽把包交给年轻人,如此说道。尽管如此,两个男人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秋生,辛苦了。你明天早上十一点来接我吧。”

房门关闭,秋生被留在了寂静的黑暗中。

工作结束了,他却无处可去。于是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向歌舞伎町驶去。

路上十分拥堵,都是开往歌舞伎町的空车。车龙发出红色的光,在黑暗中缓缓前行。

他一点一点接近歌舞伎町,如同被吸引着,像被磁铁吸引的铁砂。

他在职安大道下了车。交通岗亭前站着两名巡警,正聊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察觉眼前这个男人是职业杀手。

他找到了公共电话,拨通昨天记下的那个号码。

“你好。”

“我是郭秋生。”

“怎么了?”

“我现在能去你那儿吗?”

沉默。从听筒里穿出拉丁音乐的旋律。秋生等待着。

“你知道怎么做吧?”

他并没有等太久。

“知道。”

他挂断了电话。

把脸对准监控摄像头,按下门铃。很快,门就被打开了。

昏暗的灯光,潮湿的气味——一切都与昨夜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里还没有客人。

“怎么这么快?”

刘健一在吧台里看着他,他的双眼如同扫描仪一般扫遍秋生的身体,双手依旧藏在吧台下面。

“音乐不同了。”

秋生在刘健一面前的吧凳上坐下,室内流淌着怀旧的旋律。

“是崔健的曲子,你听过吗?”

“没听过,我对音乐不太感兴趣。”

“他是大陆的摇滚歌手。”

“刚才外面有几个年轻的台湾小伙子,他们也会听这种音乐吗?”

“你被他们看见没?”

“怎么可能,我一直等到他们走开才来的。”

“那是杨伟民的小喽啰,他们经常会过来偷看。”

刘健一点燃一根香烟,像是要平息烦躁的心情。

“你是怎么跟老爷闹翻的?”

微笑,怜悯般的视线看向秋生。

“你这么想知道吗?”

秋生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我这么跟你说吧。人在江湖,想得到情报,都是要有所付出的。”

“我有钱。”

他上衣内袋里装着杨伟民给的钱。

“我想要的不是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用情报来跟我换情报。”

刘健一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似乎在说——不愿意就滚蛋。

刘健一抛下了诱饵,他打算从秋生过去的经历中寻找某些线索。至于健一和杨伟民的过去,他可能不会说真话。

现在就起身,赶紧回去。脑中有个声音叫嚷着。可是,他的双腿却一动不动。

“我说,所以你快告诉我。”

等他发现刘健一在说谎,再离开也不迟。

“那个老不死的,要我去杀人。”

“我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

“我干掉的是我女人。”

微笑消失了,刘健一的双眼开始模糊,泛出了泪光。秋生根本不觉得他在说谎。

嘴动了起来——他无法阻止。

“我第一个杀的是我继父,第二个是我义姊。我继父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我一直都想杀了他。你不过是杀了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纠结的。”

心中的大洞里流出封印的记忆。

十五岁那年秋天,母亲死了。李美娜,享年三十七岁,死于子宫癌。瘦骨如柴的身体,刻满了皱纹的脸。她到日本前的美貌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在医院太平间,在母亲遗体的面前发誓,一定要杀了那个浑蛋。

没过多久,他就履行了誓言——在李美娜的葬礼结束几天后,真纪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家出走。浑蛋阻止了她的行动,接下来就是对骂和暴力。秋生从背后抱住了浑蛋的腰部。夸张的扭打和真纪的尖叫。待他回过神来,浑蛋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煎锅,下一个瞬间,他的头部就受到了重击。

他听到呻吟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又有别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他睁开眼睛,看到浑蛋正在侵犯真纪。

“我受够了,你一天到晚只知道跑到外面去吃别人的那话儿。开什么玩笑,你是我女儿,是我的东西。”

浑蛋疯了一般吼叫着,冲撞着。

真纪,死人一般的表情。她半边脸上满是鲜血。

“真纪,你跟秋生也搞过吧?你倒是说话啊,爸爸的东西插在里面舒服吗?”

他强忍疼痛,捂着伤口站起来。浑蛋浑然不觉,依旧摇摆着身体。真纪睁开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杀掉他。真纪说。

他拿起掉落在地上那还沾染着血迹的煎锅,猛砸下去。浑蛋发出一声呻吟,停止了动作。煎锅砸到了他头上。

秋生不停地重复那个动作,直到筋疲力竭。浑蛋的脑袋已经被砸成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秋生颓然坐倒,看向真纪。赤裸的下半身,从里面流出了白浊的液体——真纪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长期压抑的欲望开始抬头,股间变得坚硬而灼热。他盯着真纪的性器,无法移开视线。

“你也跟他一样。”

真纪的声音。

“你也想跟我做吧。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个死样。”

真纪的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办法移开视线。被浑蛋侵犯的真纪,从真纪私处流出了浑蛋的精液。视线开始扭曲,身体颤抖。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把下身的坚硬狠狠插进真纪被浑蛋玷污的地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真纪满是鲜血的脸,摆动着身体。

“你也跟他一样。”

真纪重复着那句话,如同诅咒。

“秋生,求求你,我的头很痛,快帮帮我。”

真纪不断哀求。

秋生把手伸向了真纪,用尽全力勒紧。真纪的阴道开始痉挛,秋生泄在了真纪体内——

“我杀死的可是我女人。”

刘健一的声音,不断重复的诅咒。秋生猛地回到了现实。

“是杨伟民命令我杀的,是他设计让我杀死她的。”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忘了。”

刘健一背过身去,似乎突然对秋生失去了兴趣。他走出吧台,换了一张CD。华语音乐的旋律变成了拉丁乐旋律。

“你说了,我也说。不是已经约好了吗?”

“你会严格遵守与他人的约定吗?”

他只能以沉默回应。刘健一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所以他不会再开口了。

刘健一在秋生旁边坐下。

“你说你对音乐不感兴趣,那对什么感兴趣呢?”

“狗。”

刘健一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光。

“是真狗。”秋生不由自主地辩解道,“我一直都想养条狗。”

“喝点什么?”

“乌龙茶。”

“你想养什么狗?”

杯中渐渐倒满乌龙茶,冰块发出碰撞声。“还没决定,但我比较喜欢大型犬。”

“我也养狗,有好几条。”杯子被推到了秋生面前。不过他们都是些总也吃不饱的流浪狗。”

刘健一眼中并无戏谑。

“有什么种类?”

“北京、上海、福建、台湾,什么犬种都有。香港、马来西亚,连日本狗都有。”

“你说的是吃钱的狗。”

“养狗的方法是杨伟民教的。不过那老头也不是专门手把手教我的,只是我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

秋生点点头。

“我还学了别的东西。不过对我这种人来说,养狗的方法是最有价值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情报至上。”

“我是个二道贩子,而且还是单打独斗。这就意味着,我只能做马上就能出手的生意。外面有一帮子人等着坑我,警察那边也不好对付。所以,只要养上几条狗,就能知道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想坑我一笔,也能很快知道什么人想要什么东西。我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在必要的时候进特定的货。”

“就是尽量降低风险吧,跟我的工作一样。”

刘健一笑了笑。

“嗯,算是吧。”他微笑着说,“总之,我就是养了好几条狗。”

“但我想养的是真狗。”

“你听我说下去。今天晚上,有条狗要来跟我领狗粮。他用来交换的情报是,上海老板给自己的女人请了个保镖。”

“那就是我。”

“杨伟民一直都把你藏得严严实实的,就连我,也是过了好久才知道杨伟民亲手培养了一个职业杀手。可是,他现在怎么又把你借给朱宏了?杨伟民究竟在想什么?他有什么企图?”

“我什么都不知道。老爷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根本想都没想过。”

心跳开始紊乱,身体开始颤抖。他强忍着不安,静静地看着刘健一的脸。

“杨伟民有企图,这是绝对没错的。而就在此时,你出现了。你觉得我该作何想法?杨伟民的行动一定与你有所关联。”

“不对。我到这里来只是想见见你,仅此而已。”

“见我和周天文吗?”

秋生点点头。

“因为你和我们境遇相同?”刘健一脸上很快充满了笑意,“见面之后,你觉得如何?”

“不知道,我……”

“听说你把‘魔都’的酒保给揍了一顿啊。你不是专家吗,怎么当时却失态了?”

话头一转,这是刘健一的一贯作风。他总是先用意味深长的问题引开对象的注意力,再猛地直取要害。

他觉得头痛不已。刘健一已经知道了他打酒保那件事——那杨伟民肯定也收到消息了。

“只要有出格的举动,老爷就会把我叫回去。”

“原来如此。”

刘健一把上身探入吧台,取出酒杯和瓶子——酒瓶标签上写着Absolute[1]的字样。他往酒杯里倒了一些,一口气喝下。

“太会吹牛了。”

“吹牛?”

“我那条狗跟我说,你差点没把那酒保给打死。你真是疯了。”

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反驳。酒保那些下流的低语,突如其来的怒火,秋生确实被气疯了。

“我向来的风格,就是杀人,然后消失。可是,这回老爷却让我留在新宿。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回答。”

“然后呢?”

“我很不安,于是想起了很多事情。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这家店门前了。我很想见见你[1]绝对伏特加,产自瑞典的世界十大名酒之一。或周天文,我觉得你们可能会知道,老爷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和周天文都一样,谁也没搞懂过杨伟民脑子里的想法。你就是个傻蛋。就算你身手很好,也只是被杨伟民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小屁孩。”

“我是职业杀手,从未搞砸过任何工作。”

“那又怎么样。你就是个爱撒娇的小屁孩啊,秋生。要是没有杨伟民替你铺路,你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连杀人也一样。”

胸口一阵剧痛,脑中卷起了漆黑的旋涡。真纪那张模糊的脸——与家丽的笑容重合在一起,渐渐化开。

“你根本不适合当杀手,只是被杨伟民利用了。”

“那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好!?”

他大叫起来。刘健一那双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跟杨伟民的眼睛一模一样。他根本无法反抗。

“快说,你昨天为什么会不安?今天又为什么而不安?”

“今天没有——”

“那不可能。你之所以会到这里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来见我就是为了平息心中的不安。快说。”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出来,就会让刘健一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可是,同时也能让自己松一口气。

“我昨天突然想起了那个浑蛋继父和义姊的事情。我一直封印着那些记忆,根本不想回忆起来。可是,老爷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在东京待一段时间。于是,我就全都想起来了。”

“他们二人都是你杀死的。”

意在确认的提问。秋生点点头,用模糊的,泛着泪光的眼看着刘健一。

“你姐姐叫什么?”

“真纪。”

“你很喜欢她吗?”

他说不出话来,只得盯着刘健一。

“然后呢,今天又发生什么事了?”

“老爷命令我给上海老板的情妇当保镖。”

“我知道。你把在‘魔都’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就是你揍酒保的事。”

“他侮辱了家丽——小姐。”

“那个酒保吗?”

点头。刘健一摇摇头。

“乐家丽就是个婊子,这种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难道你真以为那女人是天使吗?”

“小姐她……跟真纪很像。”

直到说出口来,他才发现那竟是真的。真纪与家丽——她们的确很相像。不,应该说他希望她们相像。

“原来如此。”

拉丁旋律里混入了一些机械的金属音。那是吧台后面那根柱子上的呼叫器发出来的。刘健一拿起话筒,背后的屏幕上出现了一男一女。

“抱歉,今天我们已经打烊了。”

毫不客气的声音。屏幕上男人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可是,刘健一却不理不睬。

“你觉得家丽长得很像被你亲手杀死的姐姐,就把侮辱她的酒保给揍了。”放下话筒后,刘健一马上继续刚才的话题,“好的,我已经明白了。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如果那件事让老爷知道了,我可能会被召回……不,我一开始惹事的初衷,就是为了推掉那个活儿。可是……”

“可是你突然发现,自己被家丽吸引了。这样一来,揍酒保一事就成了你的一大心病,因为杨伟民很可能会为了那件事把你给叫回去。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只会正确地完成杨伟民的命令,因此能够轻易揍倒或杀死任何人。可是,这次的事情却是你一时失控造成的,所以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我说你不应该当杀手啊,根本不适合。”“可我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那就是杨伟民的做法。他从来只会选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屁孩,将其培养成自己想要的工具。”

刘健一脸上露出了笑容。如同做了个美梦。

身体开始颤抖。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想。”

“你害怕杨伟民,害怕杨伟民就对了。不过,过于害怕却是错的。听好了,杨伟民的势力范围仅限于歌舞伎町。如果杨伟民不让你干这个活儿了,你就干脆把家丽抢走,逃到别的地方去。就这么简单,你说是不是?”

“小姐心里根本没有我。而且,我也不能背叛老爷。他对我有恩。”

刘健一以嘲笑回应了他的话。

“杨伟民只把你当成了方便的工具,就像以前的我一样。你根本没必要对他感恩。”

“可是……”

“听好了,只有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如果你把事情办砸了,杨伟民绝对会毫不留情地除掉你。那老头就是这种人。想对老头子感恩,那是你的自由。只是,一旦到了那种时候,你一定要记起我今天说的话。杨伟民是个一条腿入土的老头子,只要你举刀相向,他根本不堪一击。”

“你想让我亲手杀死老爷吗?你就这么痛恨他?”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跟我想法一致了。我敢保证。”

梦幻般的笑容一直都没有从他脸上消失。秋生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气氛,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

12

“加勒比”。

色彩夸张的招牌在昏暗的巷子里兀自放着不合时宜的光,厚重的铁门挡住了入口。在按下门铃前,他感觉里面有人要出来了。

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男子,吸引了泷泽的目光。

他个子中等,身材纤瘦,走起路来给人一种猫科肉食动物的感觉,富有光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了额头,大大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什么东西——那恐怕只是空虚吧。

脊背窜过一阵电流,他握紧拳头,压抑着身体的颤抖。

男人看都不看泷泽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刘健一坐在吧台外侧,小口啜着饮料。

“刚才下楼的那人是谁?”

“跟你没关系。”

他回想起背部那股电流。那种感觉十分强烈,他见过无数的罪犯,但从未有过那样的震颤。

“告诉我嘛。”

“你来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无言以对。在泷泽还是警察的时候,刘健一只能陪着笑来接待他。

“就把名字告诉我。”

“别急啊,泷泽先生。只要你继续在歌舞伎町转悠,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他的。”

泷泽只得放弃,找了张吧凳坐下。刘健一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他就真的别想问出什么来了。

“我想问你两个问题。一是北京的张道明,二是‘人战’的谢圆。”

“老张不是你在查吗,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健一,你觉得你是在对谁说话。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是在替崔虎办事。”

“那又怎么样?我是个买卖人,你要是想买东西,我可以考虑卖给你。”

“我没钱。”

“那你请回吧。”

“那我可要行使强硬手段啦。”

“你试试看?”

刘健一看都不看泷泽一眼。

头脑眩晕,拳头紧握。

冷静。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冷静。

“那事后付款行吗,这事办成了,崔虎就会给我一笔钱。”

“没办法。”刘健一微笑着转过脸来说,“那你要先付了我的情报费,再去找杜还钱哦。”

“张道明好像找了个电脑高手,要他解析柏青哥储值卡的磁芯信息。你知道那个电脑高手是谁吗?”

“我也想知道是谁啊,那可是能赚大钱的生意。”

“健一……”

“泷泽先生啊,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干掉了老张。你也知道,我是在北京帮和上海帮之间斡旋的生意人,那么对我来说,现在的歌舞伎町待起来是最舒服的。因为崔虎和朱宏彼此牵制着对方,根本没空找我们这些人的麻烦。一旦这个平衡被破坏,那么胜利的一方就会吞掉整个歌舞伎町的地盘,甚至对我这种小小的二道贩子也会狮子大开口,那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我也希望崔虎能雄起啊。如果‘四大天王’里真有人背叛了崔虎,我也恨不得亲自出马把那人抓出来。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那你更应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啊。”

“所以跟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嘛。你怎么不问些我知道的事情。”

骗人。刘健一肯定知道些什么。

“坊间传闻,是魏在欣搞的鬼。”

“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据说那家伙两年前曾经替崔虎做了一件特别的工作,所以崔虎对他格外重视,甚至引来了其他三人的嫉妒。因为‘四大天王’中,只有他是最得宠的。你知道那个特殊的工作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也是头一次听说什么特殊的工作。”

他觉得刘健一好像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店内环绕的拉丁旋律实在太嘈杂,让他无法听清刘健一的语调。

“我还听说两年前那场闹剧都是你弄出来的,这你知道吗?”

“泷泽先生,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吧。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二道贩子,根本不是什么流氓。你觉得像我这种小人物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泷泽闭上双眼,闻到了霉菌的气味。他睁开眼,刘健一依旧站在面前。

三寸不烂之舌,那就是刘健一的武器。从这家伙口中说出来的,有九成都是胡扯。可是得到的情报越少,就越难找到突破口。

“算了,那事我自己去查就好。现在先来讨论怎么找出北京帮的叛徒吧。你觉得怎么办好?”

“我也很关心这件事情,可是没收到任何风声。换句话说,那个叛徒隐藏得太好了。这样一来,就只能跟在他们后面寸步不离了。魏在欣、陶立中、陈雄,这三个人必须派人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他们去了哪里,跟谁说了话,还有必要窃听他们的电话。只要跟紧了,他们迟早会露出破绽的。”

“我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么多人手。”“你记得远泽这个人吗?”

泷泽点点头。远泽贤治。这人原来是个顶着记者虚名的过街老鼠,赌博狂人。现在已经沦落成了一个瘾君子。

“那家伙最擅长跟踪,对窃听也挺在行。他还能找来很多人手。”

“我跟你说了,没钱。”

“远泽那家伙不收钱。”

“只收药吗……我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现在满大街都是那玩意儿,只要随便吓唬吓唬那帮小屁孩,就能要多少有多少。”

口渴了。他一把抢过刘健一面前的杯子,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兑水的伏特加,他感到胸口如同火烧。

自诩为音乐家的小屁孩,他们浑然不知到底是谁控制着歌舞伎町,个个如同跳梁小丑般流窜。钱包里塞着避孕套和冰毒、大麻。只要把他们揍趴下,就能搞到药。

揍小屁孩。光是这么一想,他的饥渴就瞬间缓解了。

“还有一件事。‘人战’有个叫谢圆的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是听说他不见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打听他的事情?”

“他带着我女人的钱跑了。”

“多少?”

“一百万。”

“屁大点钱。”

“对我来说可是巨款。”

“好好的警察不当了,跑来为这些小钱折腾。泷泽先生,宗英真是这么好的女人吗?”

呼吸停滞了,霉菌的气味也消失无踪。

泷泽几乎要把刘健一的脸盯出一个大洞来。刘健一也回盯着他。像是在挑衅,又像是面无表情。

被绑缚的女人,双眼血红的泷泽。以及在一旁偷窥的刘健一。

扭曲的光景出现在脑海中。被绑缚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刚才在酒吧门口见到的那名男子。心跳瞬间紊乱。

“轮不到你来管。还有,上海女人到底是谁?”

话题转换,他努力挥去了脑中的图景。

“上海女人?”

“‘人战’那帮人提到的,说上海女人知道谢园在哪儿。”

“但这一带的上海女人多得像蚂蚁一样啊。”

“所以我才不知道是谁,正烦着呢。”

“我帮你留意一下吧。”

“‘人战’那帮人最近手头好像挺宽裕啊。你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钱吗?”

“毒品、卖春、杀人——能换钱的活儿多得很,他们靠什么来钱都不奇怪啊。”

他一定有破绽,但泷泽依旧连条线头都看不出来。在他还是警察的时候,随便吓唬一下就能逼对方说出许多事情来。但现在,他口袋里只有一本伪造的警察证。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泷泽站了起来。一直被人抓着小辫子,他根本无法施展。看来只能静静等候对方露出马脚,再予以痛击。

“没能给你像样的情报,钱就不收你的了,泷泽先生。”

“钱还是要给的。刚才那客人究竟是谁?”

“你真够烦人的啊。”

“快说。”

“你很快就知道了,真的。不过要是让别人知道是我透露了那家伙的名字,那我可就惨了。”

“你是说,有人会生气吗?”

“杨伟民呗,还能有谁。”

“真是这么好的女人吗?”

刘健一知道,他知道泷泽是个变态。刘健一什么都知道。

泷泽以前曾无数次想抓住他,但刘健一每次都能巧妙地脱身。刘健一有着灵敏的耳朵,锐利的双眼和狗一样的鼻子。跟杨伟民一样。这两个人极其相像,尽管相互仇视,却以同样的技能以求生存。

“真是这么好的女人吗?”

刘健一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虐待女人真这么开心吗?”

连无声的声音也出现在脑海里。

泷泽逃也似的钻入歌舞伎町的人群里,绕着驹剧场走了一圈。碰到三张熟识的脸,他选择了其中一人。

迈克。他搂着一个满头卷毛,露着肚脐的女人。这个日本人与黑人的混血儿在一个叫“NOCRY”的雷鬼俱乐部当DJ。左手冰毒——他们管那叫光速——右手女人。

泷泽跟在两人身后。迈克向职安大道走去。尖利的声音,夸张的动作。他已经把冰毒吸上了,正急着前往酒店而去,好把药物刺激起来的那话儿插进女人下面。

泷泽在二人穿过职安大道,走进昏暗的旅馆街之后,从后面发起了突袭。

他一脚踹到女人腰上,把迈克也扯得一个趔趄。他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其甩到一边。讨厌的声音,讨厌的触感,手中残留着一束卷毛。

女人捂着腰呻吟,周围无所事事的小混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泷泽一把拽起迈克,痛打他的肚子。趁他痛得弯腰,又一膝盖顶上去。寥寥几个动作,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牛仔裤口袋里有钱包,背后有个双肩包。泷泽夺过双肩包跑了出去。

“浑蛋大叔,你干什么啊!”

女人的怒骂,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向她的脸,脚尖传来先柔软继而坚硬的触感。女人吐出被踢断的牙齿,仰天倒了下去。

“虐待女人真这么开心吗?”

刘健一的声音又在脑中响了起来。现在他觉得那声音就像真的一样。

眼前摆着冰毒的小包。他看过了无数冰毒中毒患者的末路。尽管如此——他却是个不会喝酒的人,又因为杜的压力而不能赌博,导致压力一直积累。

床上躺着被五花大绑的宗英。今晚他还额外添加了眼罩和口缚。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到SM俱乐部招妓的事情——那次他专门到横浜出差了一趟。那个丰满的女人充满耐心地教会了他捆绑和凌虐的方法。一边教,一边让自己的下体越来越湿润。两小时五万,这价格真不能算贵。因此,他每次拿到奖金,都会跑到横浜去。渐渐地,他开始觉得跟职业妓女玩得不够过瘾了。

“虐待女人真这么开心吗?”

开心,也并非如此。将女人五花大绑,肆意凌虐,让最后一点理性蒸发在空气中——只有在那一刻,他大脑最深处那股熊熊燃烧的黑暗之火才能稍微平息一些。

他把细小的结晶撒在折叠好的铝箔上,用小火烘焙,吸入了气化的烟雾。

光线开始乱窜,刘健一的声音消失了。

他把细小的结晶塞进宗英濡湿的下体中。含糊不清的呻吟,宗英的身体开始痉挛。溢出的爱液沾湿了床单。

插入坚硬而灼热的男根,泷泽发出了野兽般的声音。

他忘我地凌虐宗英,直到东方泛白。

刘健一的声音消失了,宗英的脸却与别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低垂的目光,在“加勒比”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的脸。

13

犬类图鉴,他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翻着书页。看完最后一页,又回到第一页继续翻看,丝毫不感到厌倦。

他在台北养过狗,一条又小又脏的杂种狗。秋生懂事之后,身边就一直有小狗相伴。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因它存在,他便接纳。

他对真纪说起过那条狗,真纪说很羡慕他。她说她想养条大狗,但秋生那时候还住在一个老旧的公寓里,想养狗简直比登天还难。真纪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秋生却从未忘怀,他无法忘记。第二天,他就在书店买了犬类图鉴。

纽芬兰犬。漆黑的大狗,擅长游泳,常被用作搜救犬——电话响了。

“秋生?是我。”原来是家丽。“你三点能来接我吗?就是昨天的公寓。”

“我知道了。”

冲了个淋浴,吃了点东西。从衣橱中(杨伟民替他准备了各色衣物)找出一套方便活动的深蓝色棉布裤子,白色T恤,深蓝色上衣。他在上衣口袋里藏了一把瑞士军刀。摸了摸刀柄,耳边回响起刘健一的话。

“只要你举刀相向,杨伟民根本不堪一击。”

他盯着瑞士军刀发出的金属光芒,将刘健一的话置之脑后。

最后——他把黑星插在腰间,走了出去。

池袋某酒店里的运动会所。家丽用漂亮的自由泳姿划着水。她戴着朴素的泳帽和泳镜,穿着一件简单的竞技泳衣。尽管如此,家丽还是家丽。泳装紧紧包裹着她完美的身体。

她在泳池里往返了十次。五百米。游够长度后,家丽就从泳池里出来了。

“你很厉害。”他递过毛巾,每天都游吗?”

“怎么会。不过我尽量一周游三次。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要是不努力,很快就会变成老太婆了。”

“完全看不出来,你还漂亮得很呢。”

“是吗,谢谢你。不过你看。”家丽的手从侧腹一路滑到下腹。“这一带已经开始长肉了。”那是自傲的声音,那是知道自己的肉体会对男人产生何种影响的女人的声音。

真纪是否也曾用那样的声音说过话呢。

“秋生,你看泳池那头的大妈们。看到没?”

秋生顺着家丽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边聚集着几个穿着泳装,身材臃肿的女人。“她们一直在谈论秋生哦。”

“是吗?”

“只要你过去打声招呼,那些女人马上就会在酒店订房间哦。”

“我没兴趣。”

“真浪费。其实比起当保镖,你还是更适合去当男娼。”

还淌着水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秋生感到背后开始流汗。

“要跟那种大妈开房,那需要很专业的自制力。我肯定是不行的。”

“秋生不也是专业人士吗?”

“不是那个专业。”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秋生看着家丽。

“为什么你觉得我杀过人?”

“因为你有血腥味儿。”家丽意味深长地笑了,“快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家丽杀过人——秋生猛地醒悟道。

“没什么感觉。”

真纪死去的脸在脑中复苏。那一瞬间感到的恐惧,那一瞬间感到的绝望,那一瞬间感到的愧疚。他杀死那个浑蛋时根本没有那些感情。仿佛那一刻,所有感情都弃他而去了。

“我肚子饿了,先吃个饭再到店里去吧。这酒店里有家很好吃的餐厅哦。”

秋生接过毛巾,像个管家一样跟在家丽后面。他的视线不断移动,周围并没有可疑人员的身影。

“对了,如果不是那些大妈,而是我在酒店开了房间。秋生,你会来吗?”

他双腿开始颤抖。家丽戏谑地笑看秋生。

“秋生真是太可爱了。”

家丽说完,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起来。

在酒店吃过饭,二人便往“魔都”而去。酒水与卡拉OK,欲望的细语,女人们的娇声,吧台里的酒保——已经与昨日不同——用充满恐惧的目光偷看秋生的脸。

秋生依旧坐在吧台一角,啜饮着乌龙茶,看着家丽,打发着时间。

十点半,店门敞开,朱宏和三名手下走了进来。女人们赶紧把客人打发走,纷纷围到朱宏身边。

朱宏等人在店中央的卡座里坐定,家丽很快就走了出来,在朱宏右手边坐下。从她的裙摆开叉中露出的白嫩大腿。朱宏的手搂住了家丽的腰。

胸口一阵钝痛。他喝了一口乌龙茶,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夹克衫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和腰间的黑星——试图用这种动作来缓解胸口的疼痛。

“郭先生,老板请你也过去坐坐。”

他点点头,隔着衣袋的布料按了按瑞士军刀。

“你总算来了,喝一杯吧?”

他赤红的脸上散发出了酒精和汗水的味道,家丽看都不看秋生一眼。

“我工作时不喝酒。”

“哦,是嘛。那你想喝点什么?”

“喝茶吧。”

紧贴一名手下而坐的女人朝酒保招了招手。

“怎么样,家丽是不是很任性,很难伺候?”

“没有,怎么会。”

秋生在朱宏左手边坐了下来。

“真不愧是老杨推荐的专业人士,连牢骚都没有。你们几个也要学学啊。”

手下们发出了谄媚的笑声。

“真是的,照你这么说,我不就是个不懂事的笨女人啦。”

家丽抚摸着朱宏的大腿,脸上露出媚笑。

“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老板,太太其实还是很懂事的。”其中一名手下奉承道。太太——听到这个称谓,朱宏显然十分受用。

无聊的对话,无意义的笑声,秋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怎么样啊,郭先生。不如你给这几个小子讲讲什么叫专业精神吧。”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喝茶一样干活儿罢了。”

“关键就在那里啊。那叫啥来着,平常心?听到没,这就是专业人士跟你们这些小混混的区别。别以为总是眼睛一瞪袖子一撸就完事了。”

“不过,秋生有时也会气昏了头,是不是?”

家丽。平时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旦坐在朱宏身边,却像变了个人。

“过去的确是这样。”

“郭先生,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离朱宏最远的男子开口问道。他的年龄看起来最小,脸上还带着蔑视秋生的表情。

“十五岁的时候。”

“我是十三岁。那年我把总在我家附近作威作福的小混混一刀捅死了,当时我可是冷静得不得了。”

“你叫什么?”

“我吗?我叫江军。”

“江军,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说这种一下就会被拆穿的大话。我头一次杀人的时候,吓得差点没尿出来。我当时没头没脑地朝那人冲过去,直到那人已经死挺了,我还在疯了似的揍他。”

他本不打算说出来。于是,他又把手伸向了茶杯。

“你也是吧?”

“郭先生,你是想说我是个骗子吗?”

江军的小眼睛里射出凶恶的光。

“江军,冷静点。郭先生没打算羞辱你。”

朱宏做起了和事佬。

“老板……”

“江军,害怕是理所当然的。杀人很恐怖,只要明白这一点,总有一天是能克服那种恐惧的。但如果硬要说自己什么都不怕,总有一天会被弄死的。”

“没错,郭先生,你说得一点没错。”

朱宏夸张地拍了拍秋生的肩膀。

江军似乎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家丽,以及其他男女,都盯着秋生,专注地听他说话。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郭先生。”

“什么?”

“你第一次杀死的是什么人?”

真纪。他百般不愿意,话却自己跑了出来。他知道的。家丽在泳池边上的提问——杀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无法给出答案,他很想知道家丽是怎么杀人的。

“是我继父和义姊。”空气凝滞了,但他并不打算闭嘴。“杀了他们两人之后,我吓得腿都软了,全身动弹不得,也根本不想动。我跟那两具尸体一起躺在地板上。一天又一天。没过多久,尸体开始腐烂,还长满了蛆虫。即便是那样,我还是没法动弹。”

“好了,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吧。”

家丽叫了起来。但他没有住嘴。他无法住嘴。“我只记得气味,人腐烂的气味。那股气味就像鸦片烟,让人闻着闻着就没有了思考能力。然后还有蛆虫,我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当我发现时,它们已经覆盖了整具尸体,啃噬着上面的腐肉。没过多久,那些蛆甚至爬到了我这个活人身上。”

“秋生,别说了!”

“若没有那个人救我,我真的就会那样死去。那个人知道,我已经被恐惧、腐臭和蛆虫逼得快要疯了,所以我没有对他虚张声势。害怕就是害怕,我从来没有忘却过恐惧。尽管如此,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能明白吗,江军?”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秋生耸了耸肩。

“朱老板,您好不容易来喝个酒,我却说了这么扫兴的话,真是抱歉。”

“没、没什么。倒是郭先生,你因为江军的一句话想起了这么不好的过往,请允许我替他道歉——江军,你也快给人家道歉。”

“郭先生,真是对不起了。”

他喝了一口茶,表现出了大人的态度。现场的紧张气氛很快便缓解了,人们又说起了毫无意义的话题。粗俗的笑声,香烟的烟雾,酒精的气味,卡拉OK。

家丽——还是看都不看秋生一眼。

秋生如同顽石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等待朱宏厌倦。

他脑中不断回荡着家丽的话。

“如果我在酒店开了房间,秋生,你会来吗?”

真纪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很快又消失了。

深夜十一点过后,朱宏总算走了。没过多久,家丽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秋生走在前面,护送家丽走出大楼。区政府大道的光景依旧与往常无异。醉汉、窃贼、女人,没有什么可疑事物触动秋生的警戒天线。他伸手想拦出租车,却被拉了回来。

“不用拦出租车了,从这里走走就能回去。”

“你不去老板那里了吗?”

“一般像今天这种喝酒的日子,他不是在路上随便找个妓女,就是醉得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我在那里,所以我可以回自己家去。”

家丽的住处在明治大道另一头,一个高尔夫花园背后。

时髦的公寓,入口处有密码门。秋生越过家丽的肩膀,看着她输入密码,并记在了心中。

七八九一——他不知道那串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升降梯内,家丽的体香。秋生照旧往上按了一层。仔细查看走廊后,再从楼梯走到下层。他接过钥匙,手握黑星打开房门。等待他们的只有一屋子的黑暗。

“你还带着枪啊,我都不知道呢。”

家丽打开灯,室内是一片雪白的墙壁。光亮无瑕的地板,1LDK[1]的格局。

“进来吧,我给你泡茶。”

“可以吗?”

[1]即一间卧室,带客厅(Living Room)、餐厅(DiningRoom)、厨房(Kitchen)。

“没事,我相信秋生。”

家丽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让他无法违抗。

沙发、茶几、电视、放映机、电话、橱柜、冰箱。作为一个女人的住所,那寥寥几样家具难免显得有些寂寥。

“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家丽打开冰箱,取出瓶装的乌龙茶,“不过我也只有这样的茶。”

“没关系。”

家丽的举手投足与在外面和店里时不同,显得有些自暴自弃。

“累死我了。”家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伸长了双足,“他每周大概都会去一趟店里。本人的说法是为了让店员记住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但实际上就是来突击检查,看我有没有外遇。而且他来的时候我也不能去陪别的客人,烦死了。”

秋生默默地喝着乌龙茶。

“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杀了继父和义姊?”

“我从没告诉过别人为什么。”

家丽气愤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知道,秋生你为什么……”

“不行。”

“说出来会很痛苦吗?”

“说出来会很痛苦的事情满大街都是。”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又要跟我说那种事情呢?”

“因为小姐你想听啊。”

“我从没说过那种话。”

“说了,在酒店泳池里。”

家丽抱起双臂,烦躁地扭着肩膀。

“那跟这是——”

“小姐当时问我,杀人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他打断家丽的话,继续说道,“我当时跟你说没有感觉,但那是骗人的。”

“骗人?那你当时真的很害怕啦?”

“不,是兴奋。每次杀人,我那里都会硬起来。又热又硬。”

“哦,那可真让我意外。不过我知道的,秋生,你有时光看着我也会变硬不是吗?”

戏谑的视线几乎要将秋生射穿。他感到嗓子开始冒烟,赶紧喝了一口乌龙茶。但饥渴并未缓解。

二人坐在沙发上,家丽与他近在咫尺。家丽的身体倾斜过来,肩膀上多了一个重量。耳边的气息,家丽的体温灼烧着他的皮肤。

“我们……”

电话铃响了。家丽咂了咂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

“你好。”

家丽的背影突然僵硬了,她瞥了一眼秋生,仿佛觉得他十分碍事。家丽的声音压低了。

“我这里有客人,能以后再说吗?”

秋生站了起来,走向厨房。可是,他还是竖起耳朵倾听着家丽的话。

橱柜,他挨个拉开抽屉,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把钥匙。那好像是这个住所的钥匙,秋生将它放入自己口袋中。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家丽的怯意通过声音传达过来。他握紧了瑞士军刀,喉咙的饥渴早已消失无踪。

家丽被威胁了,我要杀了他。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杀了他。

家丽用上海话喊了几句,就把听筒摔了回去。秋生回到客厅,电话铃又响了。他见家丽一动不动,就拿起了话筒。

“你好。”

电话被挂断了。他放下话筒,回过身。家丽紧紧地盯着他。

“那是谁打来的?”

“跟秋生没关系。”

“只要你告诉我那是谁,我就去杀了他。”

“你回去吧。”

冰冷的话语,冰冷的态度。疯狂的感情开始泛滥。

“有事随时找我。”

秋生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你不适合当职业杀手。

刘健一的话在脑中回响。

14

“你昨天对我做了什么!?”

宗英的骂声响起。在他完全清醒之前,胸口就遭受了一记重击。

“你干什么啊。”

宗英光着身子,头发凌乱,流着泪撕扯着泷泽。

“你就是个魔鬼,你根本不是人。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情?”

散落在床周围的绳索、鞭子、管子、还有铝箔。他想起来了。昨晚那场用了冰毒的性爱。泷泽和宗英都忘我地贪恋对方的身体。

“白痴。”他一脚踹开宗英说,“你自己不也叫个不停,爽得不得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时把我绑着,还把我眼睛蒙住了。等我回过神来,那里就滚烫滚烫的……我怎么想得到,你居然会做那种事情呢。”

“吵死了。”

“我一直很相信你。认为就算被你绑起来也不会有事。因为我一直认为,你不会真的伤害我。”

他觉得脑袋里像塞满了大粪。宗英尖利的声音则如同一根搅屎棍。泷泽叼了一根烟,点上火。

“现在你竟然对我做那种事情,我不干了,你别想再绑我了。绝对不行。以前大家都说你是变态,我都忍下来了。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侍奉你,为什么你要对我做那种事情……”

终于清醒了。

“你刚才说什么?”

泷泽一把抓住宗英的手腕。马上听到了细小的呻吟。

“你刚才说,谁管谁叫变态?”

“我、我不知道。”

“快说!”他掐住了宗英的脖子,“再敢装傻我就真下狠手了。”

“所有人都在说,泷泽那个日本人是喜欢虐待女人的变态,说你喜欢吃我的屎。天天跟那种人生活在一起,连我也是个变态。他们都在嘲笑我。”

视野一片赤红。发作——再也无法抑制。掐住宗英的手越来越用力。

杀掉——

“你、你干什么……”

“到底是谁那么胡说八道!?”

宗英的脸——在颤抖。渐渐失去了血色。

杀掉——

“你、不要……快住……”

“是谁!?是谁说的?!”

“……杜启光。”

杜,从南京来的高利贷——杀掉。

手心里有东西在颤抖,宗英煞白的脸猛地映入眼帘,他慌忙把手松开。

“杀人犯……”

宗英激烈地喘息,向他抛来带着憎恶的目光。

“真是杜那浑蛋说的吗?说我是变态。”

“没错,还不是因为你总是不还钱。那家伙就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你是变态。还说我也是变态。”

干掉他。

“不仅是杜。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只会欺负女人的浑蛋,他们都在暗中嘲笑你。不知道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气息开始急促,视野再次泛红。

冷静。

“抱歉,宗英。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他诚恳地道歉。因为自己决不能失去宗英。能够满足泷泽那些阴暗欲望的,只有这个女人了。

泷泽伸出手,宗英却一扭身躲开了。

“别碰我,我刚才差点被你掐死了。”

那是看蛆虫的眼神。看变态的眼神。

血液一下冲上头顶。

泷泽一把推倒宗英,骑在她身上,朝那张脸挥出了拳头。他一直打一直打,直到宗英不再动弹。

逃也似的走出房间,春风吹拂在身体上。如同宗英的诅咒。

他掏出手机,看到手上沾满了鲜血。鲜红的,宗英的血。他咬紧了牙关。

他本不打算打她。同时,他本来也不打算让宗英接触冰毒。刘健一——因为跟那家伙见了面,跟他谈了话,让自己脑中的某些部分陷入了疯狂。

他拨通了杜的电话。

“你好。”

不耐烦的声音,他回以一句臭骂。

“你好像跟别人说我是变态,对吧。”

“泷泽先生吗?一大早的找我什么事啊。”

“我要干掉你。”

“在此之前,你能先还钱吗,然后随便你怎么杀。我也不会到处去说泷泽先生是喜欢虐待女人的变态了。”

血液逆流。

“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几百万日元……”

“泷泽先生,连区区几百万日元都还不起,你又以为你自己是谁呢?对我口出狂言时,麻烦你先还钱好吗?”

“喂!”

“你很吵哦。”

话筒另一头变成了普通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不耐烦。

“我可是一个人在做生意,跟北京和上海都混得很熟。要不要我跟他们说说你的事情啊?让他们帮我除掉一个日本变态简直轻而易举。”

泷泽握紧了手机。

“你试试,在此之前老子先把你干掉——”

电话挂断了。无处发泄的愤怒,脑袋的钝痛,急促的呼吸。他按下了重拨键,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可恶。”

当他准备再次重拨时,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泷泽先生,早上好。”是蔡子明。“老板请我们一起去吃饭。”

“在哪里?”

“天乐苑,还能是哪里?”

“几点?”

“现在。”

“知道了。”

他找到一个公共厕所,大开着水龙头反复搓动双手。他想洗掉手上的鲜血——却不能如愿。血液已经渗入了皮肤的纹路里。

他用过鞭子,无数次抽过她的屁股,但他从未打过宗英的脸。因为昨晚的冰毒,他的神经还是十分亢奋。

泷泽摇摇头。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过现在先去听崔虎有什么话要讲。然后再去把杜拽出来揍一顿。最后才是干活儿。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天乐苑。崔虎——依旧坐在大堂里吸溜面条。蔡子明和他的几个手下站在一旁看崔虎吃饭。已是午饭时间,店里却没有别的客人。

“哦,快坐吧。”

崔虎抬起头,让泷泽在自己对面坐下。

“有什么想吃的随便点。”

没有食欲。可是,他不能浪费崔虎的好意。于是便点了饺子和啤酒,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

“就这么点儿吗?不吃饱可干不了活哦。”

“我来之前吃了点东西。”

“听说宗英熬的粥很美味啊,嗯?”

满脸是血的宗英——他努力挥去了脑中的那副场景。

“她做的东西都很好吃。”

回答他的是快速的普通话。崔虎脸上露出微笑。泷泽看着蔡子明。

“老板说,那种丑娘们儿还是有这么一两样好处的。”

太阳穴的青筋爆了出来。

冷静。那又不是蔡子明说的。

“对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也才刚开始没多久而已。”

他瞥了一眼蔡子明,对方避开了他的视线。

“听说你昨天突然消失了啊,嗯?”

“昨天有点别的事情要做。”

“喂。”崔虎的眼闪出了凶光,“你以为你是靠谁在歌舞伎町过活的?”

“老板……”

“愿意照看你这种人的,可就只有我了……”

剩下的话语他都没太能听懂。他又看了一眼蔡子明——对方正尴尬地呆立着。他的手下脸上都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给他翻译过去。”

蔡子明开口了。

“老板说,只有他才愿意罩着你这种变态。”

泷泽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血色。

“你那是什么表情?对我有意见是吗,有意见你就说嘛,臭变态。”

泷泽站了起来,背后很快有一双手控制住他。他试图挣扎,向崔虎伸长了手。太阳穴感到一阵冰冷,随即传来金属声。眼角瞥到泛着黑光的枪管,火药的气味。一名手下用枪抵住了他,让他瞬间泄了气。

崔虎缓缓靠过来,脸上是他常有的那种残忍微笑。那是玩弄到手猎物的猛兽的微笑。

“喂,杀掉老张的是‘人战’那帮人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放着活儿不干,跑去跟踪‘人战’那帮人?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啊。”缓慢的语速,清楚的发音。他绝不可能听错。

蔡子明告密了。那是个连泷泽的脸都不太敢直视的胆小鬼。不过出卖一两个日本人,根本不会给他造成什么愧疚情绪。

“他们的人骗走了宗英的钱。”

“多少?”

“一百万。”

“你就为了那么几个钱,把我交代的事情扔一边不管了吗!?”

“老板。”他也不服输地提高了音量,“我昨天确实去跟踪‘人战’那帮人了,但也只是很短一段时间。后来我马上回到老板交代的工作中了。我去找杨伟民和刘健一挖情报去了,这是真的。”

“杨伟民和刘健一?他们知道个屁。这是我们内部的问题。”

“正因为是内部问题,所以有时候只有外人才能看清某些细节——老板,我错了。今后一定认真工作,原谅我吧。”

崔虎点点头,枪口的触感消失了。身体重获自由。

“我喜欢直爽的人,就算那是个浑蛋变态日本人,只要他够直爽,我也能原谅。”

他握紧了拳头,关节生疼,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疼痛——让他无视了变态这个词。

“泷泽,最近有一大笔钱要流动。在此之前,你赶紧给我查出到底谁是叛徒,必须尽快。能听懂我的话吗?”

“能听懂。”

“你刚才说一百万?要是你好好干,那一百万我也包了。所以你要赶紧,明白吗?”

“明白了,老板。”

疼痛——从掌心蔓延到全身。狗日的崔虎。说话从不靠谱,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背后响起蔡子明的脚步声。他正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喂,别离那么远,靠过来点儿。”

泷泽点了根烟。掌心都是血,他伸出舌头舔掉了。颈背附近还是麻痹的。他心中依旧翻卷着怒火与恐惧的旋涡。不管怎么说,要他静静坐着是不可能了。

“泷泽先生,你在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要是不跟老板说实话,我就遭殃了,所以我才把你给卖了。其实我也不好受啊。”

假笑。他怕得不得了。泷泽紧紧盯着他。

假笑消失了。泷泽紧紧盯着他,直到蔡子明的恐惧明显地传达过来。

“你有派人去监视‘四大天王’吗?”

“当、当然有。昨天他们三个喝完酒就直接回去了。今天一大早,我就又派手下跟着他们了。”

“他们在哪儿,告诉我。”

“为什么?”

“我要找他们谈谈。”

陈雄——北京的疯狗。每当崔虎想干掉某人,陈雄就会代为下手。

“你就是老板手下的狗吗?”

陈雄一脸愠怒地盯着泷泽。

“请原谅我,陈先生。老板叫我查出是谁杀了张先生,这几天正逼得紧呢。”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向你打听一点张先生的事情。”

午后的咖啡厅。客人寥寥无几——绝大多数都是陈雄的手下。陈雄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听说过你挺多事情的。大家都说你是喜欢以虐待我们女同胞为乐的臭变态小白脸。”

虽然没能听懂细节处的微妙感情——但这样就够了。泷泽握紧了拳头,疼痛再次复苏。

“听谁说的?”

“鬼知道。老板居然想用这种变态替张道明报仇,他该不是老糊涂了吧?”

那是对蔡子明说的。

“大哥,泷泽先生过去是个警察。所以老板才——”

“变态就是变态。这家伙专门猎食我们的同胞,这怎么能容忍呢?”

“那你想怎么样呢,陈先生?”

“你说什么?”

“你那个女同胞是老板给我的女人。要是你觉得老板的做法有问题,那别对我说,直接去对老板说啊。”

“你这是在找架打吗?”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要是敢小看我,你会后悔的。”

“请允许我问几个问题。”

阴沉而凶险的眼神,泷泽顽强地接了下来。陈雄——他根本是个小型崔虎。他们都是一点就炸的性子,但泷泽还是勉强撑住了场面。“你想问什么?”

“杀死张先生的是职业杀手。我想问问,你听说过有职业杀手来到歌舞伎町吗?”

“最近我没到那一带去,所以没听说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听说上海的朱宏那小子给自家情妇请了个保镖。”

“那是个专业人士吗?”

“专业是专业,但人家又不是杀手。那人好像是杨伟民那个老不死的从什么地方带过来的。”

脑中回想起一张脸。在“加勒比”入口与他擦肩而过的年轻男子。刘健一曾说,他马上就能知道那人是谁。

“他叫什么?”

“你自己不会去查啊。”

“那你觉得,是谁下令杀死张先生的呢?”

“肯定是上海那帮人吧。”

简直是胡说八道。

“那你们为什么没跟上海那帮人打起来呢?”

“那是……”

“因为张先生根本就不是上海帮派人杀的,所以老板才会要我来查这件事情。”

“那你说究竟是谁杀了道明?难道你想说是我吗?那我劝你先做好觉悟吧,变态东西。”

握拳。已经止血的伤口再次裂开。

“不管是谁杀了他,必定都有人将情报泄露出去。”

“我们‘四大天王’可是比亲兄弟还团结。这世上有谁会出卖自己的兄弟呢?我们可是人,不是路上的野狗!”

陈雄向他探出了身子,一股酸臭的口气扑鼻而来。

“坊间传闻魏先生很可疑。”

“在欣可疑?开什么玩笑,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要杀了道明?”

“因为魏先生在‘四大天王’中是最突出的一个。他们说,因为两年前他替老板做了件特殊的工作,因此格外受到重用——”

“然后我们就妒火中烧了吗?哼,胡说八道。”

“你对那特殊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吗?”

“有什么特别的,那事情换做是谁都能完成。真要说的话,我替老板做的事情比在欣还要特殊。”

“魏先生替老板做过什么?”

“把一个女人的尸体沉到海里去了,就这样。”

“女人?”

“你知道刘健一是谁吧?就是那个小心眼儿二道贩子的女人。”

心跳瞬间加快。两年前的事件,虽然不知道与现在的事件是否有所关联。可是,他还是想继续挖掘下去。

“魏先生杀了刘健一的女人吗?”

“白痴,谁跟你说是他杀的。在欣只是把尸体埋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把女人的脸给毁了,又把指头都切掉了。”

为了隐瞒身份而损毁尸体。中国流氓做起这种事情来可以面不改色。

“那到底是谁杀了他女人?”

“是刘健一自己。那个蠢猪为了自保,亲手杀了自己的女人。”

“然后呢?”

“什么然后,就这么多了。就因为这点事情,老板怎么可能会格外重视在欣。传闻就是传闻,不必当真。”

“既然是刘健一杀了那个女的,为什么又是魏先生处理的呢?”

沉默。陈雄脸上露出说漏嘴了的表情。

“当时情况很复杂,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深挖下去会很危险——泷泽直觉地想道。于是,他转变了提问的方向。

“张先生好像找了个电脑高手来帮他伪造柏青哥的储值卡。对此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的专业是这个——”他比划了一个挥动匕首的动作。根本不懂做生意的事情。”

“那张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

“我跟他的话题从来就只有女人。近几年基本上没聊过别的。”

陈雄是清白的。如此单纯的男人根本描绘不出背叛崔虎的蓝图。

“我知道了。以后有问题我还会再来拜访。”

“我可不想再见到你这个变态东西了,下次你找那边那个人来问就好。”

泷泽握着拳头微笑道。

“他叫蔡子明,是老板手下的人。那下次我就叫他过来。”

他站起来,沐浴着陈雄的嘲讽和他手下们幸灾乐祸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外。“泷泽先生,多亏你忍耐下来了。即便同是‘四大天王’,陈大哥也是最不好惹的。”

“你也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们说我是变态。”

“我可不知道。”

这下他确定了。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不知道的只有泷泽一个人。

变态。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与他人有着决定性的差异。但被中国人说破这一点,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你听谁说的?”

“我不知道啊。真的,泷泽先生。”

蔡子明惊恐地看着他同时却在内心将泷泽大大贬低了一番。

一定要问出来,迟早的,一定要。

“接下来是魏在欣和陶立中,去找找他们在哪儿。”

蔡子明掏出手机,拨了好几个电话。泷泽叼着香烟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听着。掌心的疼痛,双腿在颤抖。血液开始逆流,眼前一片漆黑。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

“这里是日本,岂容你们中国人作威作福。”

他小声说着。但这话轮不到他来说。泷泽自己都没能融入日本社会里。这是一个虚与委蛇的世界,他被这个腐败的人群所居住的腐坏世界彻底抛弃了。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无处可去,至少在这个国家是待不下去的。他除了对崔虎抛出的一些小钱摇尾讨好之外,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办法。

“泷泽先生,魏大哥和陶大哥都不在新宿,他们都在车上呢。”

魏在欣到了六本木,而陶立中则身在赤坂。两人好像都忙着谈生意,等他们回到新宿,估计要到天黑以后了。

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拨通那个快要被自己遗忘的号码。

“你好,我是远泽。”

“我是泷泽。”

片刻的沉默,很快,那头传来一声口哨。

“泷泽,莫非是防范课的泷泽老大?”

“没错,我有事要找你,现在有时间见个面吗?”

“真难得啊,你辞职以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吧。可以啊,我正准备出去吃饭呢。”

“我请客吧。”

“那太不好意思了——”

远泽用精明的口吻报出了棒球馆后面的一家泰国料理店的地址。

他翻了翻夹克衫口袋,摸到一小包冰毒。他握紧那个小包,挂断了电话。

两年不见远泽,他已经瘦得像个重病患者了。他双眼血红,一看就是个冰毒的重症上瘾者。这个样子要是被防范课的警察撞见,马上会被带回去问话。但远泽早已深受冰毒荼毒,根本不在乎那些事情了。唯一让泷泽感到熟悉的,只有那歪斜的双唇。

远泽面前摆着啤酒和一份咖喱——里面添加了大量的辣椒。冰毒上瘾兼辣味上瘾,这是神经已经被麻痹的证据。

蔡子明戳了戳他的背。

嘲讽和不安齐齐涌上心头。泷泽已经看够了冰毒上瘾患者的末路。他仿佛越过远泽的肩膀,看到了死神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泷泽以警察的口吻向他搭话。远泽毫不介意地露出了笑容。

“还行吧。倒是一年到头都挺缺钱的。”

“赌博玩得怎么样了?”

“这附近的赌场差不多都把我列入黑名单了。最近只能赌赌自行车和赛艇,而且每回都输。”

“工作呢?”

极其伤人的阴笑。远泽的肩膀开始颤抖。

“我早就没什么正经工作了。你不也知道吗?只能偶尔从老鸭[1]那里接到一些为了盘剥钱财进行的跟踪工作。就连那种,也不是常常有的。而且我也没地方去借钱,现在就是等着饿死在路边了。不过身为一个赌博和冰毒上瘾者,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想帮我干活儿吗?”

“当然想啊。但是泷泽先生,传言这个东西可不得了啊。你不是管杜那家伙借了钱吗?而且才区区一百万。外面都在疯传呢,说你这个前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借了钱就不愿意还的浑蛋。”

远泽露出了看穿一切的笑容,让泷泽产生他脸上泛起了波浪的错觉。视野迅速变红,他叼起一根香烟,接过蔡子明递过来的打火机,动作缓慢地点上了火。

[1]对日本黑道“XXX”的称呼,黑话,取自该词第一个发音“YA”。

“大家都知道杜催债催得太紧了,搞得没人愿意从他那里借钱。他现在还能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还不是因为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最后只能找他去借。一旦跟他借了钱,那就别想有好果子吃。泷泽先生,等你回过神来,搞不好就变成我这样了哦。”

“你少管闲事,到底要不要接我的活儿,赶紧回答。”

“所以我才要问你啊,你有钱吗?”

他一把捞出口袋里的小塑料包,甩在桌子上。这家餐厅不会有日本人来,因此不必掩人耳目。

“品相不太好,但是真货。这够你用两三天了吧。下次我再给你多弄点。”

“这么一点根本不够啊。我不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但现金是必须要有的。”

拼尽全力的逞强——远泽的目光早已被药包吸引过去。

“我知道。”

泷泽从钱包里掏出十张钞票。从崔虎那儿拿到的钱已经越用越少了。

“你快给我讲讲吧。”

泷泽开始陈述。远泽默默地听着,顺手把药包和钞票划拉到自己怀里。

“我想让你到魏在欣、陶立中、陈雄家里安装窃听器。当然,窃听到的内容也由你来整理。”

“在行动之前,我想先掌握那三人白天活动的模式。”

泷泽看了看蔡子明。

“陈大哥一般不会离开歌舞伎町,他中午起床后开始巡视歌舞伎町,直到夜里才回去。因为那人平时的工作就是震慑四方。魏大哥和陶大哥多数会开车出去。因为他们是负责做生意的。到了晚上,他们就会回到歌舞伎町喝酒玩乐,然后才会回家。对了,陶大哥在西口还有一间办公室,叫‘陶贸易公司’,是做正经生意的地方。”

“这样一来,不仅是公寓里面,连他们的车和办公室里都要安装窃听器了哦。就刚才那点钱实在……”

“只要在房间和办公室里装上就好。”

“那你再把那几个人的家庭成员和公寓构造告诉我吧。”

“子明,你告诉他。”

泷泽站了起来。

“泷泽先生,你要去哪儿?”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我也能完成。因为远泽想问的那些东西只有你才知道。我还要继续去打听消息。”

“你不是才被老板训斥过吗?”

微不足道的恫吓。泷泽根本没放在心上。

“所以我要去给老板干活儿啊。远泽,两天后我们再在这里见面。到时候给你准备冰毒。”

“泷泽先生。”

“子明,你跟着远泽,直到他装好窃听器。事情完成后,打我手机。”

在医药日用品店购物——廉价的墨镜和棒球帽。付完钱后,他又径直走进纪伊国屋,在一楼的匕首商店买了一根警棍。只要再有把枪就完美了。他知道怎么搞枪,最安全简单的方法需要花很多钱,但他没有钱。

他站在路边,揣测着自己内心。害怕,但并没有怕得想逃。

去“人战”。

崔虎的承诺——报酬多加一百万,根本是骗人的。等他把活儿一干完,崔虎就会装傻。宗英的钱,他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

15

今天与昨天一样,只有家丽那张阴沉的脸与往常不同。

昨天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说了些什么。家丽根本不愿意透露。

无聊的工作。时不时飘来家丽的体香。时间缓慢地前进着,总算到了夜晚。

魔都——女人们陪着客人渐渐离去。一个人、两个人……电话打来,酒保对家丽招了招手。

家丽神情阴郁地接起了电话,昨天打电话那个人——好像不是。家丽并没有表现出恐惧,她看起来仅仅是有些烦躁。

昨天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说了些什么。

“秋生,要回去了,你准备准备。”

秋生看了看时钟,十点四十分。比平时早了一小时。

“今天这么早。”

“有人来叫了。”

不高兴的声音。

“是谁?”

“朱宏啊,还能是谁。”

下落合的公寓周围站着朱宏的几个手下,显得格外刺眼。

“朱老板在家的时候都是这样吗?”“没错。那个人胆子小得很。”

一如寻常的程序——秋生先上前查看,再把家丽叫过去。入口、电梯口、走廊。家丽毫无怨言地跟着他。

“昨天那通电话的事情,你要跟朱老板说吗?”

“秋生你在说什么呢,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强烈的沮丧涌上心头。她只要说一声就好,说替我杀了他。让家丽害怕的人——自己绝对无法原谅,正如他无法原谅侵犯真纪的浑蛋继父。

接过钥匙,打开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是朱宏。说的是上海话。对秋生来说只是一串意义不明的奇怪发音。

家丽用上海话回答了他。

现场进行着秋生无法理解的对话。他感觉双腿如同灌了水泥,胸口也苦闷不已。他再次体会到了无法理解真纪的日语时的心情。为了能与真纪说话,他曾拼命地学习,迅速掌握了日语。

站在房间里的几个手下都是昨夜见过的几张面孔。

朱宏抱住家丽,把脸埋进了她肩窝里——秋生感到一团黑雾笼罩了自己的意识。

家丽说了句什么,朱宏抬起头来。

“郭先生,今天辛苦你了,明天也请你好好保护这家伙。喂,你们送郭先生出门吧。”

手下们站了起来。

“郭先生,我们送您回去。”

秋生走出房间,就在房门关闭前的一瞬,他听到里面传来了欢笑声。他今天还是头一次听到家丽笑。

站在升降梯中——朱宏的手下们说的也是上海话。黑雾渐渐在头脑中弥漫开来。

他又翻看了一遍犬类图鉴,又拆解并安装了一遍黑星,接下来洗了一个淋浴。但种种画面依旧盘绕在脑中,迟迟没有消失。

意义不明的上海话,家丽的欢笑声,朱宏的淫靡,纠缠的肉体,濡湿的床单,表情扭曲的家丽——真纪。被浑蛋侵犯的真纪,被秋生侵犯的真纪,她在秋生身下露出了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满是鲜血的脸,秋生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她的下体紧紧夹住秋生的男根。真纪的唇角流出一丝唾液——被秋生贪婪地舔去了。真纪失禁了——秋生毫不在意,继续冲撞着。

睡不着,枕边有安眠药,那是刘健一送给他的礼物。他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拦下出租车向下落合而去。

公寓门前,上海人都不见了。静谧的黑暗和昏暗的路灯。秋生漫无目的地在公寓周围徘徊。他抬头看着七楼朱宏的房间,灯灭了,画面再次鲜明起来,言语也再次鲜明起来。

“你干脆把家丽抢走,逃到别的地方去。”

刘健一的话。

杀掉朱宏,带上家丽逃走。

逃去哪里?家丽不可能愿意跟着自己。秋生没有钱,他干活儿的报酬并没有那么高,因为杨伟民同时还照顾着秋生的生活起居。

坡道,车停了下来,红色的刹车灯照亮了黑暗。驾驶席上是一个男人,他开着车窗,正在打电话。

“嗯,小喽啰已经不见了,这里安静得很,太无聊了。不是说朱宏那玩意儿虽小,技术却十分高明吗?他肯定一直干到天亮都不会射的,那女人也真是够辛苦的啊。”

男人说的是普通话,秋生感到背后一紧。他停下脚步,凝视着那片红光。驾驶席的男人不再说话,回过头来。秋生眼见着他的脸失去了血色。

“喂,站住!”

引擎声,男人启动了车子。

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车子开动了。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焦味。秋生拔出黑星——已经迟了。车子早已爬上斜坡,消失在了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