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6

泷泽来往于歌舞伎町和大久保的酒馆和赌场,听着人们用普通话、蹩脚日语,有时甚至是英语对话,沐浴在阿谀献媚的笑脸、骂声和冰冷的视线中。谁都不知道真相,只有传言四处纷飞。

崔虎的肃清行动开始了。上海帮向北京帮发动了攻击。不管是谁干掉了张道明,斗争已经开始了。就像两年前一样。活生生的人被杀死,金钱也停止了流动。歌舞伎町的中国人们既胆怯,又兴奋不已。

他决定暂缓与“四大天王”的会面。因为他们三人已经知道泷泽在查叛徒了。这一点都不好玩儿,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如果不事先整理好手上的线索,很容易会惹麻烦。而他现在掌握的——只有柏青哥的伪造储值卡一条线索而已。

结束对传言的打探,泷泽向百人町走去。在随处可见的公寓一隅,宽敞的起居室里摆着三张桌子,其中两张坐满了人。荷官、看金库的、保镖、赌客。洗牌的声音,出牌的声音,无休止的闲聊和十张一束的钞票交织在赌场上空。

里面那张桌子旁坐着他要找的男人,正在翻牌。他那张胖脸上出现了狗一样的表情。那人叫苏信辉,是个华侨二代,他的父亲在大久保经营着柏青哥和不动产中介的生意。

荷官罗义顺走了过来:“泷泽先生,你这样是不行的。杜先生亲自交代过,不能让你来玩儿。”

这个前京剧演员像同性恋一般扭着腰,尖声说着蹩脚的日语。每次看到罗,泷泽都要拼命压抑心中的冲动。一股狂躁的冲动——他想在那纤细的手腕上扣上手铐,尽情地凌辱他。浑身是血的罗。沾满了血污,苦苦向自己求饶的同性恋。

泷泽摇摇头。崔虎交代的事情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完成,现在没时间想那些事情,应该尽可能地获取更多的情报。

“我今天不是来打牌的。”

“如果你不来赌钱,那是来干什么的?”苏信辉抬起头,用一口标准的日语问。

“我找你有事。”

“我?我可没钱借给你。”

“不是钱的事情。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四年前,歌舞伎町的小混混们四处寻找苏信辉。他是华侨的富二代,同时又很爱玩儿女人。当时苏信辉用父亲的钱买了衣服、车和公寓去向一个黑道的女人献殷勤,这件事被那黑道知道了,逼着苏信辉说,要么留下一根手指头,要么留下大笔金钱。

当时泷泽和铃木正好在暗中调查那个黑社会,因为其涉嫌贩毒和组织卖淫。泷泽要那黑道交钱保身,但被拒绝了。就在那时,泷泽得知了苏信辉的事情。

泷泽找到苏信辉,跟他说,我们帮你除掉那个黑道。苏信辉当时根本没发现他背后的真实目的。因为他怕得要死,比起黑道的报复,他更害怕父亲发现自己的行为。

报酬是五百万,三百万归泷泽,剩下的都给了铃木。二人以强硬的调查手段将黑道收监,那人手下的小混混们自然也一哄而散,苏信辉又得以在歌舞伎町拈花惹草了。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吧。你现在还提它做什么?”

“只过了四年而已。而且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就想打听些事情。”

“什么事情?”

“张道明和储值卡。”

苏信辉和罗义顺一下都僵住了。在场懂日语的只有这两个人,其他男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泷泽。

“我老爸做的都是本分生意,跟流氓整的那些储值卡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至少能听到些传闻吧。”

苏信辉一边叹气,一边把手伸出来。他把摸到的九万扔出去——对家高兴地推倒了手牌。钞票在桌面上交错。中国人打麻将都是一局清算,不需要筹码。

“你到底想打听什么?”苏信辉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周围马上发出抱怨声。

“储值卡在北京帮和上海帮之间是怎么流通的?”

“到这边来说吧。”

苏信辉走向里屋,那是用作休息室的房间。此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罗义顺插了进来。

“这样不好吧,麻将腿跑了,我就做不成生意了。”

罗的举动险些让泷泽冲动发作——他只得点起一根烟,强装镇定。

“是崔虎命令我做这件事的,你有什么话就找北京那帮人说。”

泷泽往罗脸上喷了一口烟。

“伪造储值卡的其实是日本黑帮,这你是知道的吧?”

泷泽点点头。他们最擅长用金钱、女人,甚至毒品来拉拢那些不谙世事的计算机疯子。

“北京帮和上海帮只管买进那些储值卡,以面值一成左右的价钱。然后,他们就在华侨经营的柏青哥店里使用那些卡。当然,那些店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不管是真卡还是假卡,店里的生意都不会受到影响。北京的张道明、上海的贾林是负责买入伪造卡的人。而且他们用来换钱的店铺应该有很多是重叠的,想必当中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吧。与其针锋相对,不如一起发财。”

泷泽想起了贾林的脸,那是个长着龅牙的上海人,整日挥金如土,到处玩弄日本女人。

“不过,最近突然流出了奇怪的传言,说北京那帮人开始自己做储值卡了……”

“那东西有这么好弄吗?”

泷泽这才插嘴道:“只要有个计算机高手,就能轻易解析储值卡的内容,接下来只要搞到伪造储值卡的机器就可以了。只要给足够的金钱和时间,一般的计算机高手都能做得来。”

“然后呢?”

“上海帮听到那个传闻,自然也蠢蠢欲动了。因为如果自己能搞定,他们就不用给别的黑帮支付大笔金钱了。所以,他们开始拼了命地寻找那个替北京帮解析了储值卡磁芯信息的人。”

他的脑子开始高速运转。莫非那个计算机高手是留学生?杀死张道明的上海帮已经找到这个人了?他想起了与铃木的对话。老手的活儿,漂亮的手段。单靠拷问应该问不出什么的。

情报还是不够。泷泽小声咂了咂舌。

“张道明控制了那个计算机高手吗?”

“不知道。不过按照常理,不是张道明就是崔虎。”

“你有没听说上海那帮人杀了张道明,找到了那个计算机高手?”

“这事才发生多久啊,就算那是真的,传言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流出来嘛。”

泷泽撇下苏信辉,一个人走进洗手间。他并没有走向小便池,而是取出了手机。崔虎很快就接了电话。

“我是泷泽。老板,你知道张道明是怎么伪造储值卡的吗?”

“他好像说有个很会玩电脑的人什么的。”

电脑——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不过很快就想通了,那应该就是计算机的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那天老张管我要钱,我就给他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赚了大钱。他好像说过不用给日本黑帮付钱了吧。老张赚的钱越多,我收的也越多,只要他乖乖交钱,我也就没必要打听那么多。”

“那你听他说过那人在哪儿吗?”“很会玩电脑的人吗?不知道。他跟这件事有关系?”

“请你问问张道明的手下,把那人的藏身之处打听出来。”

“你三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泷泽再次来到街道上,不分对象地问了一通。

你认识懂电脑的人吗?

一无所获。流氓和小混混都是与电脑无缘的人。而现在这个时间,跟电脑有点关系的平民们都还在睡觉。夜空漆黑,街道却亮如白昼。到处散发着异味,躁动不已。

街道上流传的只有传闻。谁消失了,谁来了,谁赚大钱了,有谁亏本了,谁跟谁混到一起了,分开了,谁被杀了,谁杀人了。

他慢慢走着,静静听着。

张道明。那是个容易让女人一见钟情的男人。事实上,一直有女人前赴后继地接近张道明。只可惜,她们都被张道明无视了,这是传闻。张道明喜欢金钱胜于女人,这也是传闻。尽管如此——女人这条线看起来可以去除了。

很快就到了约定的时间,泷泽正好走在职安大道上。周围弥漫着辣酱的香味,写着汉字和韩文的霓虹灯照亮了沥青地面。他靠在电线杆上,取出手机。崔虎很快就接听了。

“没有人知道。老张都是一个人在管那些事情。只知道那家伙不是道上的,姓名、地址都不清楚。”

泷泽叹了口气。

“这几天张的周围有什么变化吗?”“叫你来之前,我也调查过一阵子。什么变化都没有。不仅是张,魏、陶、陈都跟平常一样。”

“我知道了。现在只清楚一点,即上海那帮人正千方百计想掳走那个电脑高手。不过这也只是我打听到的传闻,我会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

“快点儿。”

只有张一个人知道其所在的电脑高手消失了。要是让上海那帮人找到了他,张一定会慌了手脚——但他并没有表现出类似的征兆。只是,张被杀了。被上海帮请来的杀手杀了。这是为什么?或者说,请杀手的有可能不是上海帮。若是如此,他就要花上更多时间来查了。

“快点儿。”崔虎的声音在耳边重响。

只能启用蔡子明了。虽然看上去不太顶用,但总比没有要好。

凌晨四点,他累坏了。宗英在客厅看电视。他把白天剩下的稀饭一股脑儿灌入腹中,用烧酒润了润喉。吃饱了,就开始打瞌睡。

“睡觉前先听我说说话。”

宗英说。

“什么?”

“你知道人民战线吧?”

她的话出乎泷泽的意料。泷泽一边点头,一边看着宗英。

因为某些缘故,一些中国学生和社会人士东渡日本,他们成立的机构就叫做人民战线。事务所恰好在歌舞伎町。而“人战”背后的靠山,则是协会——歌舞伎町华人商店协会。

“他们最近好像也摊上大事了。”那年的过往消失在了记忆深处。因为某项政策,彼岸的表象发生了剧变。美日都开始向那个巨大的市场频频示好。人民战线——“人战”的运动也就渐渐疲软下去。随着日本友人赞助的日渐减少,他们面临的头等大事是填饱肚子,因此早已无力顾及那些运动了。

“他们那儿有个叫谢圆的,最近突然失踪了。你能帮忙找找吗?”

“那是谁啊?”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小黑点,小黑点渐渐变大。

“是‘人战’的人,大概一周前就失踪了。大家都很担心他。”

想起来了,是那个传言。有人失踪了——他记得其中也有“人战”成员的名字。

“应该是跑去跟女人厮混了吧。”

“谢圆不是那种人。”

“管他是什么人,我现在接崔虎的活儿已经忙不过来了。哪儿来的时间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

“求求你。”宗英恳求道。

脑中的黑点越发变大,太阳穴的青筋开始抽搐。

“你给我老实点,我现在已经累得不得了了。明天一早还要到处去查事情。还不是为了赚钱。”

“我从没这样求过你,是不是?”

宗英并不死心。泷泽伸手拿出香烟,又把杯中剩余的烧酒一饮而尽。宗英开始替他倒酒,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别想上床睡觉了。

“那个谢圆是你什么人?”

“英雄。”泷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宗英。

“‘人战’里的人都是英雄,他们在那个地方奋起抗争。不仅如此,他们至今还在为签证过期和偷渡来的人们四处奔走,歌舞伎町的中国人都把他们当成英雄。所以,不管是北京的老板还是上海的老板,都会时不时地资助‘人战’。”

她所言非虚。只是,那些所谓的资助全是表面功夫。他们那些举动无非是为了取悦那些所谓勇士的大靠山,博得他一些好感罢了。崔虎和上海的朱宏根本不会真心实意地支持“人战”的斗士。

“‘人战’里的人都急死了。因为谢圆是负责会计工作的,他一失踪,‘人战’的金钱周转就会一团糟……”

“那他肯定是卷了组织的钱落跑了吧。你够了,宗英。我是日本人,‘人战’那帮人再怎么样都不关我事。”

开始打哈欠了,眼泪模糊了视野。他把手伸向酒杯,却被另一只手拍开了。

“你干什么!”

“你认真听我说啊!我一直都那么听你的话,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毫无怨言。所以你偶尔也听我一句,好吗?”

脑中的黑点越长越大,视野一角已经被染得通红。这是发作的前兆。泷泽的手动了。打在肉上的钝响,仰面朝天的宗英。

他听到宗英的抽泣,从前的光景突然在脑中闪现。

他从前有个外号叫黄瓜的同学,每次见到黄瓜,他都烦躁不已。因此每每对其拳脚相加后,再抢走他身上的所有零花钱。泷泽君,你就饶了我吧——黄瓜哭着恳求道。像宗英那样。

泷泽一口气喝完了整杯烧酒,又点燃了香烟。他凝视着盘旋上升的烟雾。发作渐渐平缓,脑中挥之不去的场景也渐渐消散。

宗英趴在床上痛哭。在力量上,她无论如何都敌不过泷泽。宗英深谙这一点,因此只得一边啜泣,一边向他投去憎恨的目光。

“要我做事,谁来给钱啊?”

啜泣停止了。

“钱。你难道想让我白干吗?”

“我给你。”

“开什么玩笑,你的钱本来就是我的钱。如果你想让我帮忙找到那个叫谢圆的,先给我找个金主来。”

“我到哪儿去找那种有钱人。歌舞伎町里的有钱人都是黑道上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我怎么会来求你呢。大家都说你一定能找到他的,因为你以前是个警察。”

视野上依旧笼罩着一层血色。脑中的点——现在已经胀大如球,还在蠢蠢欲动。他已经无法靠烟酒来压抑这种钝痛了。

“宗英……”泷泽温柔地说:“把衣服脱了。”

“你愿意帮我找他吗?”

“我要插你后面。”

“你……”

宗英脸上浮现出胆怯的神色。泷泽的身体开始震颤。每当他把男根按在宗英的肛门上,她就会奋力抵抗。今晚不能让她如愿。

“宗英,你总说不喜欢被人玩后庭花对吧。从今晚开始,只要我想干你后面,你都要自己把那儿给撑开。只要你愿意,我就帮你找谢圆。”

濡湿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双手被束缚在背后的宗英把脸埋进了他腿间。宗英时不时抬起头来苦苦哀求,但他都无视了,一心享受着无尽的快感。

泷泽脑中浮现出那个被自己拳脚相加,连连求饶的黄瓜那张丑陋的脸。

他的家庭十分无趣。母亲只顾着表面功夫,父亲则对家里发生的事充耳不闻。家中没有对话,更没有欢笑。与其待在那样的家里,还不如跑出去跟不良少年厮混在一起。只有在欺负黄瓜那种人的时候,他才能感到兴奋。

兴奋——每次殴打黄瓜,他都会勃起。渐渐地,光是看到黄瓜的脸,他的下体就会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他从同学带来的色情杂志中看到了被捆绑的裸体模特,那张被恐惧扭曲的脸竟与黄瓜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于是他心中释然了。不知不觉,他开始靠翻看SM杂志,沉溺于妄想度日。

夺去对方的自由,对其百般凌虐。在他的妄想中,被束缚的通常是父亲、母亲、讨厌的老师、同学、小看他的女人。有时候也是男人。不过妄想毕竟只是妄想,并没有变成现实。

大学毕业后,他申请了警察考试。至于就职的动机,则是手铐的触感。从警察学校毕业后,他到了派出所执勤。第一个被他戴上手铐的,是一个在百货大楼偷东西的主妇。那一瞬,他感到一股电流窜过脊背。被抓住的主妇成了泷泽的猎物。从那天起,他就满脑子想着将脑中的妄想变作现实。

泷泽让宗英俯伏在地:“求求你……”

没等宗英说完,泷泽就拿起了鞭子:“你就这么不喜欢被人弄后面吗?”

宗英点点头。

“那你就老实交待。”

“什么?我……”

鞭子击中了臀部。毫不留情。宗英的身体扭曲了,雪白的皮肤上出现一道红色的痕迹。

“英雄?胡说八道。你以为那种蠢话就能把我骗过去了?说实话。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人战’的家伙?”

宗英用普通话回答。因为语速太快,泷泽没听明白,于是又是一鞭。

“为了钱?还是你忘不了他那话儿的滋味?”

他继续挥动鞭子,抽向她的臀部、背部、侧腹。

宗英压低声音惨叫着,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了。她的眼角渗出泪水。而这一切,都成了泷泽兴奋的源泉。

他一把抓住宗英的长发,把她拉扯过来。

“说实话。你只要把实话说出来,我就帮你找他。”

“我、我借钱给他了……”

“多少?”

“……一百万。”

“你从哪儿来的这么大一笔钱?”

“对不起。老公,原谅我吧。”

他没有原谅——也无法原谅。他高举鞭子,宗英马上发出了压抑的悲鸣。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肌肤上的一道道红肿。

后颈有一股热量蔓延开来,他的思考开始停滞,呼吸越来越粗重。泷泽扔开鞭子,宗英已经一动不动了。

他抱起宗英的腰身,用男根抵住肛门。

“把我的钱要回来……求求你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宗英神志不清地喃喃着。泷泽慢慢地撕裂了她的身体。宗英发出了野兽般的惨叫。

07

舒缓的觉醒。记忆渐渐复苏。真纪、刘健一、药。

脑袋沉重,嘴唇干裂。他爬出被窝,走到厨房。冰箱里塞满了罐装乌龙茶。

打开电视机,正在放映的是无聊的综艺节目,以及无聊的肥皂剧。到处都找不到大久保杀人事件的新闻。他一边喝乌龙茶,一边漫无目的地换台。突然,电话响了。

“是我。”杨伟民的声音。

“出来吃个午饭吧。十二点在‘台南好吃’,地方你知道吗?”

“不,头一次听说。”

“就是以前‘桂林’那家店。”

心跳加快了。他从未在新宿与杨伟民公开碰面。在歌舞伎町,秋生如同一个幽灵。可是,杨伟民现在却让他到“桂林”去。那家店不是在歌舞伎町的正中间吗?

“那我知道了。”

声音并没有颤抖。真纪的幻影也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杨伟民究竟在盘算什么,心中的不安渐渐加剧。

“十二点,我等你。”电话挂断。秋生的不安就这样被无视了。

秋生在Ad―hoc大厦前下了车,沿着区政府大道一路走到风林会馆,拐进了左边的巷子里。这里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周围到处都是警官。他们只是四处走动,并没有什么特殊动作。不过,只要夜幕降临,他们恐怕就要开始配合便衣刑警抓人了。

“台南好吃”就在芦边会馆门前。装潢精巧的入口处,站着几个目光可疑的中国人。

“今天这里包场呐。”[1]

[1]在日本人眼中,外国人的蹩脚日语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说什么话都喜欢在句尾加“ね”(译者实际碰到过的中国人、印度人、欧美人确实如此,甚至在入境管理处的宣传视频上,非要一个在日本居住了十几年的印度人用“ねね”腔说话……),译者为突出其日语之蹩脚,给他加了个“呐”。

秋生正欲入内,其中一人用蹩脚的日语阻止,其他人则挡在了秋生面前——还把手藏在怀中。

秋生看了看后面,两名警官站在巷子口,正向这边张望。

“我们不怕那些条子。”

再次传来生硬的日语。男人嘴角扯起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跟杨伟民约好了。”

秋生用闽南话说了一句,但他们没有让路。他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对方终于解除了戒备。他被催促着走进了店内。

杨伟民独自坐在店中央一张十人大桌旁。秋生又回头看了一眼,男人们没有跟进来,只用可疑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巷子。

他们应该是上海或北京的人——应该不是北京的。秋生前天才刚杀了北京的干部。

“你别管他们。”

杨伟民用普通话说。他在暗示秋生不要在此处讲闽南话。

“还有谁来?”秋生在杨伟民身边坐下,杨伟民给他倒了杯茶。

“到了就知道了。”

“老爷,为什么这次跟往常不一样?”

“我也有难处啊,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藏起来吗,只是那些流氓从来不把我当老人家善待啊。这可真是够为难的。”

杨伟民并没有作出正面回答。他总是这样。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男人们频频鞠着躬。自动玻璃门打开,一男一女走进店内。男人身材发福,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油光锃亮的脸,一双鼠目散发着狡诈的光芒。女人穿金戴银,画着精致的妆容,留着自然的发型。而且,她的外表也完全不输发型和服饰,艳丽无比。只有那双眼睛,露出了百无聊赖的神情。

杨伟民站了起来,秋生也推开椅子。

“朱先生,久候大驾了。”

“台湾的老爷这么抬举我,实在是不敢当啊。”

男人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十分受用。他看看杨伟民,又瞥了一眼秋生。女人则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先坐下吧。菜已经点好了。”

“这里是台湾菜馆,交给老爷一定不会有错。”男人笑道,笑容猥琐无比。

很快开始上菜,先是前菜和汤,然后是啤酒。宽大的圆桌上一下就摆满了菜肴。杨伟民和男人举起酒杯,秋生和女人举起茶杯,四人先干了一杯。接着,杨伟民和男人继续交谈,女人则无声地吃喝。秋生默默地看着三人。

男人是上海流氓的老大,名字好像是朱宏。女人应该是朱宏的情妇吧。秋生感到疑惑不已,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里?杨伟民究竟在想什么?

“这小伙子就是您上回跟我说的……?”

朱宏转过小小的眼睛,估价一般打量着秋生。

“对,就是郭秋生。秋生,这位是上海老板——朱宏先生。”

“朱先生您好。”

“看上去挺斯文的嘛,真的没问题?”

朱宏的目光并未转移。他还不知道秋生杀死北京干部的事情。

“秋生在台湾当过三年兵,还是海军的特种部队。”

杨伟民略带骄傲地拍了拍秋生的肩膀。

“不过老爷,歌舞伎町到处都是他这种人嘛。”

“你试试就知道了。”

朱宏闻言,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等的就是杨伟民这句话。

“那老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宏挥了挥带着个镶翡翠大金戒指的又肥又白的手。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原来是刚才那个会说蹩脚日语的男人。只见他左脸有一道细长的刀疤,身高体重都要胜秋生一筹。

秋生站了起来。

朱宏用上海话跟男人说了些什么,话音里透着残忍。从他与杨伟民的对话中,完全可以猜出那些话的意思——让那小赤佬吃点苦头。大致就是如此。

男人转过一张无趣的脸,既没有怯意,也没有轻视。那是一双习惯了厮杀生活的眼睛。秋生抄起桌上的茶杯,朝那双眼睛扔过去。

滚烫的茶灼伤了男人的眼睛,他吃痛地蹲下身去。电光火石间,秋生已经动作起来。

他一脚踹向男人,接着又是一脚。男人仰面倒下去。他又猛地袭向目标侧腹,脚尖传来肋骨粉碎的触感。

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叫声,一头撞了过来。秋生被拦腰抱住,失去了平衡。他扭动身体试图挣开,但是没有成功。背后撞上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桌子。男人并没有停下,而是抱着秋生一路撞过去。周围发出了碗碟破碎的声音。秋生用眼角余光看到杨伟民几人站了起来躲避战场。女人露出了笑容,她想象着秋生被男人殴打的情形,笑了起来。

秋生双手抱头,向后倒去。桌子翻转过来,碗碟纷纷落下。一个大碟子飞在半空,被秋生一把抓过,砸到了男人脸上。男人的力道有所减缓,秋生马上用力一踹,男人惨叫着滚倒在地。

秋生站起来,再次踢向男人侧腹。他一把拽住男人的头发,扯得他抬起头来。最后,他用右手上的碟子碎片抵住了男人的喉头——

“秋生,够了。”

杨伟民发话了。秋生停下动作。朱宏则呆呆地看着秋生。女人又换上了百无聊赖的表情,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餐厅入口——有几个男人正满脸杀意地盯着秋生。

“这可真是……”朱宏的普通话里混杂着胆怯、惊愕和感叹。

秋生也坐了下来。朱宏难以掩饰兴奋,一个劲儿地说着。

“这个小李在我们那儿算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了,他却……”

“不过——”女人插了进来。初次听到那艳丽的女高音,让秋生感到背后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他一开始把茶杯扔了过去,那样太卑鄙了。”

女人转过脸来,歪嘴看着他。冰冷的视线,她仿佛在用全身鄙夷秋生。秋生的脊梁又是一阵颤抖。

“我不是拳击运动员,我只会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完成任务。”

快住嘴——但是话还是自己跑了出来。那是毫无意义的自我辩解。女人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秋生说得没错,他不是运动员,也不是街上的小混混。他可是专业的,只注重效果。”

听到杨伟民得意的声音,女人将脸忿忿地扭向一边。

“唉,老爷,我太喜欢这小伙子了。你真愿意借给我?”

杨伟民点点头。秋生顿觉大受打击。他从未听过这种事情,他只为杨伟民杀人,只为杨伟民沾染鲜血。他根本不打算替别人做事,他想大叫,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

“上海帮跟我们是老交情了。只要朱先生有困难,我们理应出手相助。难道不是吗?”

“真不愧是台湾的老爷,气量够大。”

“秋生。”杨伟民转向秋生:“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朱先生做一段时间,明白了?”

杨伟民的眼睛,杨伟民的声音,杨伟民的决定——全都无法反抗。

“到什么时候?”

“最多两三个月,不会再长了。”

杨伟民垂下眼睛。秋生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更多解释了。

“郭秋生,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去把谁给分尸了。其实——”

朱宏的手。那只戴着镶翡翠大金戒指的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

“她叫乐家丽,是我女人。这女人不错吧?最近有个奇怪的家伙总跟在她后面。歌舞伎町想必没有哪个傻瓜会斗胆向上海朱宏的女人出手吧,只是她实在是害怕,没办法。所以我才想找个能干的保镖。”

朱宏越说越得意,就差双眼没发出光来。只是那女人——乐家丽却毫无反应,只在唇角挂上了一丝笑意。

“我……”

“没错,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能干的保镖。除了她洗澡、上厕所、和我干那事之外,你都要紧紧跟着家丽。”

秋生看了看杨伟民,他毫无反应。快拒绝。脑中的危险警示灯拉响了警报。他又看向家丽,她正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手上的链子。警报声远去了。

“我知道了,朱先生。请对我下命令吧。”

“对你下命令的不是我,而是家丽。”

家丽这次总算有所反应,二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她激光一般的视线霎时便将秋生撕碎。

“那就拜托你了,郭秋生。我能叫你秋生吗?”

家丽伸出手来。她有着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指尖还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秋生握住她的手。

“小姐,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是嘛。秋生,你是外省人,还是本邦人?”

外省人——那是跟国民党一起逃到台湾去的人。本邦人——指的是台湾的原住民,他们早在国民党进入前就征服了台湾的土著。秋生的母亲是本邦人,父亲则是被征服的台湾土著后裔。“我是台湾人。母亲是本邦人,父亲是高山族人。”

“是嘛,那秋生就各占一半了。”

冰冷的声音又在脑中复苏。他总被真纪那样说——你这个中国土人。她的声音与家丽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那秋生就各占一半了。

冰冷的声音不断回荡在秋生脑中。

08

他做了个扭曲的梦。宗英念着奇怪的咒语,向他举起了匕首。一下,又一下。濡湿的触感让他惊醒——原来是宗英在用湿毛巾替他擦拭下体。在疯狂夜晚过后,都是残留的渣滓。他侵犯了宗英的肛门,然后便睡了。下体沾满了混杂着粪便的精液。床单、被子,处处都沾染了污渍。

“这要怎么办,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干洗。”

宗英带着怒气的声音再次唤醒了他沉睡的下体。

“用你的嘴给我弄干净。”

泷泽坐起身,把宗英的头按到了股间。

在宗英口中宣泄完欲望,泷泽走进了浴室。吃完早饭,看看时钟,他醒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快去找谢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

泷泽在宗英的咒骂声中走了出去。日头已经很高了。他给蔡子明打了个电话,约他在大久保的咖啡厅里见面。

蔡子明很快就出现了。他脸颊浮肿,双目充血,看起来像个彻夜狂欢后的熊孩子。

“怎么做?”

“你能叫动多少人?”

蔡子明露出了浅笑。他估价般的眼神让泷泽感到十分烦躁。

“喂。”泷泽一把抓住蔡子明的前襟:“我烦透了跟你们这些中国人打交道。给我回答问题。”

“我只是在心算啊,看看现在手头上没活儿的到底有多少人。”

蹩脚的借口。

“说,到底有多少人?”

“两个。如果肯花钱,可以叫到五个?”

泷泽从崔虎那搞来了五十万。他抽出十万,蔡子明伸出手,却被他打到一边。

“要花钱的那三个给我跟着魏在欣、陶立中、陈雄他们。要跟紧了,每天晚上给我汇报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跟踪‘四大天王’,这种活儿谁都不愿意干。”

“所以我才出钱啊。”他无视蔡子明抗议的眼神,继续说道。

“剩下那两个到街上去打听传闻。张道明死之前在搞伪造储值卡。他好像从哪儿找来了一个不是道上人的电脑高手。要他们给我彻底打探一番有关的传闻。有点谱的都要向我汇报。”

泷泽递过钞票,蔡子明飞快地数了一遍。

“要是敢私吞,老子揍死你。”

“我知道。我这就去找人。两小时后还在这里会合。行吗?”

广东、上海、四川、马来西亚。他逛遍了各国风味的饭馆,一边小吃上几口,一边打听最近的传闻。但只打听到了跟昨天没什么两样的信息。广东和马来西亚那帮人——他们都用广东话对话。泷泽根本听不懂。普通话跟广东话的差别其实更甚于英语和法语。使用同一套字母体系,却彼此不同的语言;使用同一套汉字体系,却彼此不同的语言。就算他去了也没用,看来只能交给蔡子明的小弟们了。

他一边逛饭馆,一边向歌舞伎町走去。慢慢地,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上海那帮人反倒成了散播谣言的人。

如果下令杀死张道明的是朱宏,上海那帮人一定会把嘴封得死死的。可是——杀死张的不是上海。一定是别人,莫非有人找了个职业杀手吗?

上海那帮人散播出来的谣言如下——北京帮在闹内讧。其实魏在欣才是真正的目标。可是,崔虎却对此毫无察觉。

泷泽拨通了崔虎的电话。

“老板,街上传闻魏在欣很可疑。”

对方一笑而过。

“大家都说魏在欣贪了老板的钱。这是真的吗?”

“白痴,你知道个屁。老子两年前差点被干掉了,香港那帮人杀了我一大票手下,连活着的手下也一个个离我而去,大家都觉得我肯定翻不了身。”

崔虎的声音开始颤抖,话语变得越来越难听清。泷泽努力理解着他的话。

“就连那种时候,在欣都没有离开我,他就是那种男人。现在你说在欣贪了我的钱?!你给我把那个散播谣言的浑蛋抓过来,我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板——”

“听好了,你这个日本狗。要是觉得在欣可疑,就给我拿出证据来。我不是付钱给你去打听那些狗屁谣言的。”

电话被挂断,泷泽长叹一口气。

崔虎的没落和复兴,这在歌舞伎町的中国人群体里已经成了一个传说。因为与香港三合会发生争斗,崔虎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当时留在崔虎身边的几个人,就是魏在欣、张道明、陶立中、陈雄——也就是今日的“四大天王”。仅有五人的黑帮,前途无疑是一片黑暗的。崔虎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当时上海帮也难以为继。最后,还是台湾的杨伟民向他伸出了援手。崔虎利用杨伟民的首肯,以及他提供的金钱,成功地东山再起了。

杨伟民。中药房“诚汉堂”(中国人管那里叫“药房”)的主人。虽然台湾流氓在歌舞伎町早已没落,唯独杨伟民还保留着实力。所有人都会告诉你,想知道歌舞伎町的中国人现状如何,就去找杨伟民。

对同时失去了一、二把手的上海帮,杨伟民也给出了同样的援助。朱宏就是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的。最后,歌舞伎町形成了北京、上海两派割据的局面。现在,北京帮在歌舞伎町稍占优势。可是,没有人能预测出明天会发生什么。

为什么杨伟民这个台湾人会出钱援助上海和北京两派呢?如果你问了这个问题,新宿的中国人都会给你一个同样的回答。

——当然是因为,让上海和北京两派龙争虎斗,台湾才有机会坐收渔利啊。

虽然多亏了杨伟民的帮助,崔虎和朱宏才当上了大帮派的老板,但二人好像都不太感激杨伟民的恩情。关于这一点,新宿的中国人也都看法一致。

——杨伟民本来就没打算给那帮贪婪的野兽施恩。

换句话说就是这样。如果放任小混混胡闹,新宿就会陷入危机。有了北京崔虎和上海朱宏的震慑,新宿的黑帮才能勉强保持在一种安定状态。杨伟民就是想制造出那样的局面。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创造一个让自己予取予求的美好世界。

跟蔡子明再次碰头后,泷泽从他那里得到了自己无法深挖的传言全貌。

魏在欣传闻的源头,是由一个亲眼目睹张道明和魏在欣争吵的人传出来的。问题一:是谁看见的?没有回答。问题二:他们在吵什么?没有回答。

后来又打听到了别的传闻。魏在欣贪污崔虎钱财一事,证据何在?魏在欣最近基本不在崔虎面前出现。

“不仅是魏在欣先生,‘四大天王’各自都很忙嘛。老板只要收得到钱,就不会多说什么。他们顶多一个月能跟老板见上一面。相反,倒是经常通电话。”

问题继续:为什么外面只有魏在欣的传闻?怎么没人编排陈雄和陶立中?

回答——魏在欣以前替崔虎做过特殊的工作。因此,崔虎特别看重魏在欣。嫉妒。“四大天王”中只有魏在欣一人最受宠信,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想尽办法搞倒魏在欣。

问题:什么特殊的工作?没有回答。

他感到越来越焦躁。虽然可以直接问崔虎,但他不一定会老实回答。

围绕魏在欣的其他传闻——都大同小异,就连传闻的出处都一样。于是,他把问题转到了储值卡和电脑高手上。

区政府大道、东大道、樱花大道、职安大道、旅馆街、大久保。这些地方在日落前,随处都能看到平民的身影。与此相对,中国、台湾、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的小混混和妓女们,这些生活在新宿黑暗世界的人们,随着警察数量的增多,渐渐都看不见了。尽管如此,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还是挤满了各个角落。

储值卡。最近一个月,市面上出现得越来越多。只要跟北京帮说一声,他随时可以拿到一堆。蔡子明肯定地说,过去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储值卡的数量都一致被日本的黑道控制着。那天张道明说过,今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售价是面额的百分之十,只花一千日元就能买到面值一万的。

于是,除了一些蠢货,再也没有人买上海人的储值卡了。上海那帮人自然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他们从日本黑帮那里买卡的价钱就是面额的一成,要是不往上加价,根本赚不到钱。可是那样一来,根本不会有人来买上海人的卡。上海的贾林闹到了上家,却并没有闹出个结果来。因为北京那帮人早就没从上家那里拿货了。

“蔡子明,你和北京那帮人都赚得盆满钵满的,真是羡煞我也。”

褐色皮肤的马来西亚人用广东腔的普通话说道,蔡子明露出了十分受用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地位一下提高了不少,正得意得紧。

在大久保的马来西亚餐馆中,渐渐聚集起了刚刚起床,前来觅食的妓女和男娼。

“哪里哪里,我也就是个小混混。人啊,还是得有点出息——”

语速飞快的普通话,他根本跟不上节奏。能听懂的大约只有七成。泷泽干脆不听了,坐在一边默默地喝酒抽烟。他走了太多路,早就累坏了。至于问问题,交给蔡子明就好。

“怎么会呢,老蔡。”一个妓女说,“我们还是羡慕你们啊。前阵子我跟‘人战’的人去喝酒……”

猛地回过神来,啤酒洒了出来。宗英狭窄肛门的触感突然在脑中复苏。

“泷泽先生,你怎么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

泷泽一把推开蔡子明,逼近那个妓女。

“喂,你刚才说什么了?”

“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你慢慢说。刚才你说你和‘人战’的人怎么了?”

女人犹豫不决,泷泽等待着。

“泷泽先生,你到底怎么了?”蔡子明的声音。

“你给我闭嘴。”

对方甩过一张气愤的脸——泷泽只当看不到。

“快,小姐,快告诉我。你跟‘人战’的人干什么去了?”

“大概十天前,‘人战’一个叫古逸和的人请我吃饭了。怎么了?”

“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说什么啊?”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人战’那帮人有什么好羡慕的?”

妓女用普通话飞快地说着什么,他看向蔡子明,却只看到了一张愤愤不平的脸。泷泽一脚踹向他的膝盖,蔡子明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

“那个叫古逸和的,前段时间似乎突然有钱了。以前他也只是个小混混,却突然要请她吃饭。然后还给了她一笔零花钱,叫她休息几天,不要站街了。但是他给了钱,却没有要她服务。”泷泽突然想到宗英的钱。一百万。再加上崔虎给的两百万,就能还清高利贷了。他很快就要重获久违的自由身了,必须找回那笔钱。

“他有没说为什么突然有钱了?”

“我没仔细问。”这回他不用翻译也听懂了。

“‘人战’的谢圆最近失踪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泷泽不仅看着那女人,还瞥了一眼另外一个男人。最后开口的是女人,蔡子明把她的话翻译成了日语。

“只知道他失踪了,但具体怎样不太清楚。”

再看看男人,他也摇摇头。

“我知道了。储值卡的事、电脑高手的事、还有‘人战’谢圆的事,有消息了就打这个电话。绝对有重酬。”

泷泽递给男人一张名片,离开了饭馆。

“泷泽先生,‘人战’?跟我们在查的事情有关系吗?”

蔡子明的话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人战”的男人手头变宽裕了。那是宗英的钱,还是有别的来源?看来只有彻底调查一番“人战”的内部人员了。

“蔡子明,我想起一点事情要办,你一个人没问题吧。继续帮我打听打听。”

“不要呀,你有什么事吗?”

他死死盯着蔡子明的双眼。

“你不是想出息吗?只要你办成了这件事,崔虎会记住你的。”

“这要是让老板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的。”略带恶意的反驳。泷泽一笑而过。

“就今天一晚。要是有什么事,随时跟我电话联系。”

说完,他便丢下一脸埋怨的蔡子明,向歌舞伎町而去。

走进职安大道旁的小巷子,穿过大久保公园,人民战线的本部就在不远处的楼房里。泷泽走进了楼房附近的电话亭。

呼叫信号音。一次、两次、三次。那头传来一串结结巴巴的日语,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这里是中华人民战线。”

“你好,我找谢圆先生。”

那头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田中,是谢圆先生的朋友。”

“是什么样的朋友?”试探性的问题。

“那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快把谢圆给我叫来。”

泷泽模仿起了黑道的说话风格。

“非常抱歉。”女人不为所动,“谢圆不巧外出了。”

“我找他有急事。他不是有手机吗?快把他的号码告诉我。”

“非常抱歉,我不方便告知。”

“喂——”

电话被挂断了,泷泽只得离开电话亭。他快步走上楼梯,很快便看到了与大门风格十分不相称的“中华人民战线”门牌。泷泽连门也不敲,径直走了进去。

狭小的房间中坐着一名素颜的妇女,正对着话筒用普通话飞快地说着什么。

“我觉得那人是个黑社会,虽然人家说他是谢圆的朋友。你说,谢圆是不是被黑社会给抓走了?”

他关上门,女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惊讶的目光投向泷泽,她条件反射性地放下了话筒。

“你是谁?!”普通话。泷泽轻轻皱眉,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女人又用日语说了一遍。

“你是哪位?”

“失礼,我是新宿警署的铃木。”

他从内袋里掏出警察手册。那是他从警察周边饰品店搞来的假货。只要不翻开,一般人看不出有诈。

“有事吗?”

“你的姓名?”

“林明季。”

“职业?”泷泽很快又问了下一个问题——这就是警察的做法,不管什么事情,先一股脑儿地问一堆问题,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时间。

“你为什么要问那些?我什么都没干。”

不安和愤怒让林明季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失礼了。是这样的,我们接到了被中国人骗走钱财的报警,经过一番调查,好像与这里的成员有些关系。”

“那肯定是假的。我们只是在认认真真地搞运动,根本不会去犯罪。”

“不好意思,请问你持有外国人登录证和护照吗?”

泷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对方反抗的目光,女人的视线很快软了下去。她把手伸向桌上的包。

林明季,籍贯北京,三十四岁,现居住于东中野。泷泽牢牢记下了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谢谢了。”结束警察问话的流程,把对方恐吓一番后,泷泽马上改变了态度,“唉,其实我们也不认为‘人战’的成员会做那种事情。但这毕竟是工作,请你见谅。”

他交还登录证的时候,发现林明季的手明显在颤抖着。

“我还想问问,到哪儿能找到谢圆先生呢?”

“他现在不在东京。”

回答问题的语速太快了,林明季明显在隐瞒什么。

“哦,那他在哪里?”

“在大阪,他去跟那边的朋友聚会了。”

“原来如此,那他什么时候回东京呢?”

“这礼拜他都会待在那边。”

“那我下周再来拜访吧。啊,请你不要把警察来过的事情说出去哦。我只是过来问问话而已。”

“我知道了。”女人的话全是瞎扯。尽管如此,泷泽还是对她露出了微笑。

09

涩谷、青山、六本木。离开“台南好吃”后,他就被带着各处去购物了。家丽对待秋生如同对待空气,只在试穿的时候叫他一声。

“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秋生实话实说了。

“秋生品味不错啊。”

家丽勾起了嘴角。但她的目光依旧冰冷如雪。每当看到那双眼睛,真纪的亡灵就会在秋生脑中复苏。

——学习好又怎么样,别洋洋得意。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只是个下等的中国人。

——不愿意你就回台湾去啊。我乐得耳边清净。

憎恶、侮蔑、恼怒。真纪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发泄在了秋生身上,甚至不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在流血。

家丽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秋生赶紧甩甩头,将真纪的亡灵抛到脑后。家丽不是真纪。她们一点儿都不相像。

他将购物袋一股脑儿塞到后车厢里,坐到了家丽身边。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四周,胸中冰冷得如同寒冬。我不是拎包的,两手塞满东西怎么当保镖——但家丽对此充耳不闻。

“你的意思是说,那都得我来提啦?”家丽用看奴仆的目光看向秋生。秋生一时无法反驳。

出租车悄无声息地启动。目的地是新宿,家丽要先回公寓一趟。待她休整一番后,二人再出去晚餐,然后就要去上班了。据说家丽的工作是在一家高级酒吧里当老鸨,里面的陪酒女都是来自大陆、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的女性。家丽花大把金钱将她们打扮得艳丽逼人,专门去伺候那些有钱的日本人。

以前我也是被卖的一员——坐在青山的咖啡厅里,家丽如此说道。她似乎想试探秋生。

“秋生的日语讲得不错,在这待了很长时间吗?”

出租车缓缓向新宿驶去,车流时进时止。家丽正看向窗外,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打发时间。“我刚满十岁不久,就跟母亲一块过来了。除去回台湾服役那段时间,我在日本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

“二十年,秋生已经三十多岁了?”

“今年三十一了。”

家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秋生。

“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

“我经常被人说长得小。”

“不是长得小的问题。你看上去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少爷嘛。”

“小姐您也很年轻啊。”

“你觉得我有多少岁?”

“二十二三吧。”

家丽高兴地笑了起来。

“说谎也不打打草稿。我都已经二十八了。”“可是,看起来真的只有二十五岁上下。”

“我们别聊年龄了,越聊越伤心。你为什么会到日本来呢?”

“我父亲患癌症死了,因为他生前是个流氓,没有资格买寿险,所以他死后,我和母亲就身无分文了。那时台湾人把日本说成了黄金的国度,我跟母亲就东拼西凑地买了两张前往日本的机票。”

从台北到东京,再到新宿,这是来时的路线。母亲——李美娜当时三十三岁,要是画个妆,看起来就只有二十五岁上下。于是,她顺利地在歌舞伎町的台湾酒吧里找到了工作。后来,真纪就出现了。

某日,李美娜把那个小混混带回了家。井上昭彦。那是个连黑道都算不上的小混混,他的女儿就是真纪。真纪比秋生大三岁,染着红色的头发,把眉毛修得又细又长,身穿裙长及地的制服裙子,拎着个压得又扃又破的书包。书包里只有香烟,没有教科书。她总是随身带着两枚粘在一起的刀片,还浑身散发着香蕉水的气味——真纪只有在吃豆包[1]吃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时候,才会对秋生好一点。

“单程机票吗,然后呢?你们在日本是怎么过活的?”

真纪的面孔又出现在脑海里。

“别谈过去了,越谈越伤心。”秋生换了个话题,“不是说最近总有人跟踪你吗,你心里有没什么线索?”

“没有。”

[1]因从塑料包装袋中闻香蕉水的动作很像吃豆包,故名。

回答的速度飞快——假话。

“他是怎么跟踪你的?”

“一般都在晚上,通常是在我把店留给年轻人照管,自己离开的时候。不管自那之后是去玩,还是回家,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监视我。”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你的?”

“刚才你打败的那个姓李的男人,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见到我,正想对我打招呼,结果就发现了那个跟踪我的男人。李当时追过去想抓住他,但还是被他逃了。”

“后来他还是继续跟踪你?”

“不知道。朱宏后来给我找了几个保镖,但那种被人监视的诡异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虽然那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吗?”

家丽盯着秋生说。

“没有。”

那双满是谎言的眼睛仿佛在对秋生说,你不信也无所谓。

家丽走进区政府大道最繁华地段的一栋崭新大楼里。乘坐电梯上到四楼,出来便看到了门口挂着“会员制”铭牌,名叫“魔都”的酒吧。

时间是晚上九点,再过五分钟左右就该有客人进来了。每位客人都有两三个小姐相伴。店内只有昏暗的灯光,让人十分安心。身材匀称的女人,有口音但流畅的日语对话,偶尔响起的卡拉OK——这是一个典型的卖春俱乐部。

只有角落那桌看起来像白领的三人组高声谈论着下流的话题。

家丽浓妆艳抹,身穿一袭大红旗袍,随性地与每一桌的客人周旋。

秋生坐在吧台的角落里,啜着乌龙茶,眼中只有家丽。从高高的开叉里露出的肌肉紧实的长腿,丰满的胸部。这些都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家丽。她笑的时候下巴会微微突出,就像真纪一样。不过她在家里几乎没笑过。因为家里只有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呼呼大睡的浑蛋父亲,以及刚从台湾过来,根本不会说日语的继母和义弟。

——每次看到你我就烦得要死,就想狠狠欺负你。

真纪整天皱着眉头,只有在朋友们打电话给她时,才会露出笑脸。她的笑声从来都只会送给听筒那头的人,而秋生则总是假装上厕所,在一旁偷偷看着她的笑脸。

夜晚,那个浑蛋又带着一身酒气回到狭小的公寓里。真纪马上收拾东西出去了,秋生则把自己关在真纪的房间里。公寓里只有厨房兼餐厅、母亲和浑蛋的房间,以及真纪的房间。秋生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睡在兼做餐厅的厨房里。

不久后,母亲回来了。家里很快响起日语和普通话混杂的怒骂、暴力以及性交。他躲在真纪的房间里,闻着她留下的味道,听着外面的一切。他要是敢对母亲施暴,我就杀了他——秋生低声重复着咒骂。

临近黎明,真纪回来了。她看到擅自闯入自己房间的秋生,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一个巴掌。

——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什么都没干,我没碰真纪的东西。秋生苦苦诉说,但真纪充耳不闻。她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变态,凌厉的目光在秋生心中射穿了一个大洞。

——那家伙打完我妈妈,又开始干她了,我还能待在哪里啊。

奋力的呼喊,真纪退缩了。他被抱紧,从真纪身上传来酒精的气味。心脏越跳越快,神经却完全麻痹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两个人一直哭到天亮。那是他唯一一次美好回忆。

第二天晚上,暴力和夫妻间的强奸行为又再度上演。秋生再次试图逃到真纪的房间里——可是,房间却上了锁。

吧台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一个目光猥琐的酒保走了过来。

“你说,我们家妈妈桑是不是个极品。”

他低声说着与眼神同样猥琐的话。那是上海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秋生头也不抬,继续啜着乌龙茶。

“别装了,你到这里之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你的心情我懂的。我跟你说,妈妈桑以前还在这个店里工作过哦。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姐。后来啊,她偶然得到了朱老板的赏识。第二天,她就开始以老板娘自居了。不仅搬到了老板买的公寓里,还赶走了以前那个妈妈桑。看来她下面肯定是个绝品,不然朱老板怎么会对她百般宠爱。可恶,我真想干她一次,一次就好。她叫起来的声音肯定很不错。”

“你还不干活儿。”

“你少给我装蒜了。你不也想干那个女人嘛。想把你那玩意儿插到她的洞里——”

秋生的视野突然开始泛红,额头的青筋暴涨起来。真纪——她被那个浑蛋侵犯,又被秋生侵犯。她下体流出了白浊的体液。酒保的声音越来越像那浑蛋的声音。

他向酒保的喉头扣下一记手刀,对方径直向后倒去。室内马上回响起玻璃杯和酒瓶子破碎的声音。秋生越过吧台,朝着捂住喉咙痛苦挣扎的酒保手背上又补了一脚。

“只要你发不出声音,就没法跟我扯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吧。”

冰冷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说话。

他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一刻不停地踹着酒保。“秋生,快住手!”

他回过头,看着家丽苍白的面庞。

某个地方豁然敞开了一个黑洞,被封闭的过去,被深埋的真纪的侧脸,都从那黑洞中不断溢出。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

不安。不同往常的工作,不同往常的杨伟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无从知晓。他只觉得一只脚已经伸进了地狱,不安之感瞬间爆发。

不安。这种感觉让家丽与真纪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真纪与家丽。她们毫不相像。只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绷的脸,冰冷的眼,家丽的双肩因愤怒而颤抖。

“那个男人侮辱小姐。”

“那又如何。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以前也是个妓女,新宿的中国人都知道我。要是每次被侮辱我都要生气,那还做不做生意了?你的工作只是保护我的安全,没人请你来妨碍我做生意。”

“抱歉。我一时没忍住。”

“你以为你是谁啊。杨伟民还说你是专业人士,简直是胡说八道。看我怎么跟他告状。”

一道闪光划过脑海。再这样下去,杨伟民就会发现秋生状态异常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把秋生赶出歌舞伎町。这主意不错,秋生现在正巴不得早些离开歌舞伎町。

“小姐,我真的知错了。今后我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绝对不会妨碍小姐做生意,所以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早已习惯了口是心非。

“真拿你没办法。”家丽紧绷的嘴角开始松动,“不过你得赔偿摔坏的酒杯。”

10

晚上八点,泷泽跟踪林明季离开事务所向东中野走去。林明季穿过新宿站的地下通道,走进了几十米开外,靠近早稻田大道的中华饭馆。

泷泽躲进了饭馆斜对面的游戏中心,在电子噪声和孩子们的包围下,监视着那家饭馆。游戏机屏幕里正在上演一场场街斗。肌肉结实的高大男子与身着旗袍的女子用夸张的招数相互殴打。他胡乱摇动着操纵杆,心思全在对面那家店中。这导致他身上的百元硬币飞快地消失了。一个半小时后,林明季终于出来了。她还带着三个男人,他们恐怕都是“人战”的成员吧。那三个人都穿着皱巴巴的夹克和脏兮兮的牛仔裤。其中两个人皮肤黝黑,一个很高,一个很胖。另外那个皮肤白皙。早知道就该把那个突然来钱的男人长什么样给问清楚。

四个中国人朝着早稻田大道走了过去,他们边走边毫无顾忌地高声交谈。当然,是用普通话。想必他们觉得反正日本人都听不懂。

“一个黑道,一个警察,这也太奇怪了。”

白皮肤男人摇摇头说。

“可是,谢圆……不,那绝不可能。”

胖子回答道。因为语速太快,泷泽漏掉了最关键的部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把谢圆的下落查出来。”

这是林明季说的。

“还是只能去找那个上海女人问了。”

高个子男人说。

上海女人——泷泽将这个线索牢记在心。

“详细的事情等回家再说吧。”

白皮肤男人结束了对话。他应该是其余三人的头子。

沉默。不一会儿,四个人便消失在了一栋陈旧的公寓里。那正是林明季的外国人登陆证上记载的地址。泷泽跟到这里,就调头回新宿了。

他很在意上海女人这个关键词,但又苦于找不到能接触上海那边的方法。

歌舞伎町——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一边走一边思考,但没有任何灵感。大街上到处都是身着超短裙,强装笑颜的女人。拉客的人注意到了泷泽,脸上的笑容马上冻结。那张脸把主人的意图表露无遗——想对这个曾经的警察进行报复。可是,泷泽并未完全脱离警察这个圈子,他的搭档铃木还是现役警察,因此他们不能出手。这就是那些皮条客心中所想的。

电子铃音——原来是手机响了。

“你在哪儿,干什么呢?”

是蔡子明,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焦躁。

“我在歌舞伎町,你查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查到。‘四大天王’剩下的三个都没有异状。他们还是跟往常一样,走出来,吃吃饭,喝喝酒,玩玩女人。”

“只要他们还在外面,你就给我跟紧了。”

“我知道。”

上海女人。蔡子明搞不好知道些什么。

“对了,我听北京那帮人提到一个上海女人,你觉得会是谁呢?”

“上海女人?满大街都是啊。”

“如果是你,首先会想到谁?”

“不知道。有可能只是个熟人,也有可能是朱宏的女人。”

“我明白了。那明天还在那家咖啡厅见,你可别迟到了。”

上海女人,朱宏的情妇,与“人战”的联系——他想不出任何关联。谢圆和宗英的一百万,都在那个上海女人手里。

泷泽走在樱花大道上,经过了“药房”门前。灰蒙蒙的玻璃门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他好像在读报纸。杨伟民,他每天都坐在这向破旧的“药房”里,睥睨着整个新宿。

泷泽步随心转,折到了“药房”门前。杨伟民摘下了眼镜。那双如同百年老鱼一般的眼睛盯住了泷泽。

“你是泷泽先生吧。”

“你认识我吗?”

“听说过几次,也在外面碰到过。你找我有事?”

那是老人家说的日语,而且他说起来毫无停滞。泷泽确实听说过,除了日语之外,杨伟民还会讲普通话、闽南话、英语,以及一点点粤语。

“我想跟你买情报。”

“我的情报很贵哦。”

“能赊账吗?如果事情办成了,我就能拿到一大笔钱。”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了。”

“张道明。”

“那得收现金。”

“知道了,那我自己去查。谢圆呢?”

“‘人战’的谢圆?话说回来,最近还真没怎么看到他呢。”

那是赤裸裸的装傻充愣。泷泽不禁回想起了警察时代的做法——威逼利诱,都不行就动手。可是,泷泽已经没有警官证了。他只有一本假证。

“老爷,您就别装了,您知道什么,快告诉我吧。”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找谢圆?”

“我女人借钱给谢圆了,我得找他要回来。”

“要是让崔虎知道你不好好干活儿,忙着追钱,他应该不会给你好脸吧?”

泷泽握紧了插进裤袋里的手。

“我会协调好的。”

“你要是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

“然后要收多少利息?”

“肯定比杜那个无良高利贷要好。”

“还是算了吧。杜虽然是个浑蛋,但也只会跟我催钱。要是找你借,据说远不止那么简单。”

杨伟民重新戴上了老花镜。

“从你这种人身上搜刮到的东西又能有多少呢,我纯粹是出于好心。宗英是个好姑娘,我想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弥天大谎。他觉得很渴,衬衫已经被汗水黏在了背上。

“老头子,我在说谢圆呢。”

“他们搞的那套民主化,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要是你想知道‘人战’的事情,就到桃源酒家去问周天文。你想必也知道吧,他是组织的干部,跟‘人战’也有很深的交情。”

杨伟民的视线又落回报纸上。

“我只要跟他说,是你叫我去的就行了吗?”

周天文——他是新宿一代中国平民的代表性人物。他与流氓不同,泷泽无法随随便便地去找他。对方应该知道泷泽曾经是个警察,一个不小心,搞不好会发展成人权问题。不过,如果他说是杨伟民推荐他去的,那就不一样了。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杨伟民看着报纸说。泷泽听完,转身离开了杨伟民的店。

他努力回忆着散落在脑中的传闻。

周天文是台湾人和日本人生下的混血儿,杨伟民把他从横浜带过来,是想让其继承自己的衣钵。可是,周天文却非常讨厌与杨伟民手下的流氓打交道,后来更是与杨伟民绝交了。

尽管如此,杨伟民还是没有舍弃他——是难以舍弃。杨伟民非常溺爱周天文,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们经常会约在一起吃饭。

两年前,周天文给杨伟民发了一封断交信。原因不明,但流言还是传了出来。传闻说,是刘健一离间了二人。

刘健一是个吝啬的二道贩子,他跟周天文一样,是台湾和日本的混血儿。早在周天文来到歌舞伎町之前,刘健一就被大家认定为杨伟民的后继人了。

杨伟民、刘健一、周天文。他们之间的传闻甚至传到了泷泽这样的外人耳朵里。两年前,刘健一怂恿周天文与杨伟民断绝了关系,杨伟民为此大为光火,并试图让上海黑帮干掉刘健一。其结果就是那则传言场斗争的爆发。

两年前,共同调查本部的干警们没有在那条流言中找到突破口。可是,那则传言在中国人之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刘健一被杨伟民逼入死路,为了自保,杀掉了自己的女人。

周天文对杨伟民与刘健一恨之入骨。

杨伟民至今仍溺爱着周天文,并对刘健一恨之入骨。

传言。歌舞伎町的台湾人越来越少,尽管如此,关于那三个人的传闻却越来越多。

泷泽沿着樱花大道穿出靖国大道,马路对面的楼房侧墙上挂着一个夸张的霓虹招牌,上书“桃源酒家”几个大字。走上三楼,很快就有几个旗袍女出来迎接。她们的笑容和高叉裙中露出的长腿看起来都健康靓丽。

因为不是饭点,店中的客人很少。他要了一个包间,并让咨客把周天文叫来。没过多久,周天文就现身了。

“我就是周天文。”

他身材微胖,与身材相称,他的头发和声音也十分柔软。只有那双眼睛,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死基佬——泷泽感到神经一阵抽搐。

“我叫泷泽。”

“找我有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你不是崔虎的走狗吗?过去好像是警察吧。我可是平民,你来错地方了。”

“你先别急,坐下再说。”

周天文并不动弹。泷泽笑了笑。

“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我这种人。”

周天文的脸失去了血色。

“喂……”

“别介意,我只是开个玩笑。快坐呀。”

周天文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锐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泷泽。

“浑蛋。”

“我不就耍你一下嘛,别总这么敏感,不然很快就会让全新宿的人都瞧不起你了。”

“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我丑话说在前头,新宿那帮流氓跟我不熟。”

“我想知道的是‘人战’的事情。”

“‘人战’?”

“他们有个叫谢圆的失踪了。他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是杨伟民要我来问你的。”

周天文瞬间变了脸。

“那老头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别嚷嚷,我才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我想知道的是,谢圆那家伙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

简短的回答。

“那我换个问法吧。你不是组织的干部吗,正式名称叫啥来着?新宿……”

“华人商店协会。”

“你们的协会不是一直都在资助‘人战’嘛,你就给我说说‘人战’吧。”

“跟你说那些东西,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就不把你是同性恋的事情告诉别人。”

沉默。冰冷至极的目光凝视着泷泽。

“我是平民,店里的人都是平民。只是,当中也有些一腔热血的家伙。他们想干掉你,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无力的威胁,泷泽一笑带过。

“如果你想封住我的口,就只能杀了我。”

周天文垂下了目光。

“你为什么要找谢圆?”

“我找他还债。”

“为钱啊。”

露骨的叹息。泷泽忍不住想找他麻烦,周天文的一切都触犯了泷泽的神经。这个装模作样的死兔子,本该趴在地上任人蹂躏,现在却衣冠楚楚,居高临下。

泷泽叼起一根香烟。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揍周天文一顿。不过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钱、钱、钱。‘人战’那帮人也是一样。民主中国,勿忘惨剧。开什么玩笑,他们组织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没在认真搞运动。不过这些腐败分子随处可见,那些人跟别的中国人没什么两样,整天只知道捞钱,既没有理想,也没有气概。”

“那又怎么样?你不是在日本出生的吗?你自己看看,过去那些口口声声嚷着要革命的人,现在不还是上赶着给自民党投票,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补习班,自己则想方设法地捞钱。人就是这样的。一旦肚子饿了,就会叫着嚷着要饭吃。要是吃饱了,又会开始要甜点。”

“你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华侨的心情。”

“我一点儿都不想明白。我现在只想知道谢圆那小子究竟在哪儿。就这样。”

“不知道。”

“那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谢圆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天文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错——关节紧绷。

“我说,”泷泽把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周先生,你就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因为不喜欢同性恋,所以对你摆了些脸色。”“喂……”

“你先听我说。我们两个就是水火不相容,这我也没办法。可是,你现在跟我逞强,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只要问到了答案,就会鸣金收兵。就算你现在叫店里的年轻人赶我出去,也只会让你的传言一夜之间传遍新宿而已。据说协会的干部周天文最喜欢吃男人的那玩意儿。”

看到周天文并未动摇,泷泽握紧了拳头。

“那这样如何?我从现在起,每天都跟在你屁股后面。你也知道我以前是个警察,可是很擅长跟踪的。然后找机会拍下你对年轻男子下手的照片,满大街去贴。”

周天文交错的十指松开了。

“够了。”

“我已经很客气了。本来光是跟你这种死兔子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我就恶心得不行。”

周天文探出身子,凑过涨红的脸盯着泷泽。泷泽轻轻一笑。周天文投降了——多年的经验如此告诉他。这衣冠楚楚的兔子果然更重视自己的体面。

“老爷怎么把你这种人渣打发过来了?”

“他一定也有他的想法吧。”

杨伟民轻易便给了他周天文这个线索,其中说不定真有什么企图。

“现在先别管杨伟民在想什么了吧。你快作出决定,到底是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还是被我跟踪?只要你告诉我,我保证马上从你面前消失。”

“大约五天前,我听说谢圆失踪了。”周天文坐了下来,“但我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恐怕连‘人战’那帮人都不知道吧。反正等大家回过神来,就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然后呢?”

“谢圆在‘人战’的成员里也算是个特别的男人。比起‘人战’的其他成员,他更经常和留学生混在一起,因此他们经常会好几天见不到谢圆。因为这样的背景,使得这次谁都不知道谢圆究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那家伙好像是‘人战’的会计吧。”

“嗯,相关事物都是他在负责。其实在‘人战’里不存在什么职位,都是谁有空就谁来干。”

“那‘人战’那帮人为什么要嚷嚷说谢圆不见了?”

“那是……”

“我打听到的说法是,谢圆不在就无法动用‘人战’的资金,所以大家都在找他。如果管钱的不只有谢圆一个人,那一个本来就经常玩失踪的人只是不见了十天左右,根本没必要如此紧张吧。难道不是吗?”

周天文点点头。

“那我再问你,跟谢圆混在一起的留学生,你都知道名字吗?”

“不知道。”周天文很快否定道,“‘人战’那些人我也只是偶尔见面而已,他们的私人交往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就像一块被拧干的抹布,根本问不出任何线索来。于是,泷泽改变了问题的方向。

“你认识上海女人吗?”

“什么?”

“听到上海女人这几个字,你会想到谁?我也是偶然听到‘人战’那些人提起的。”

周天文眯起了眼睛,突然,他的双眼闪过一道光。

“我好像是听说过,大概是一年前吧,谢圆偶然遇到了一个以前的老熟人。”

“在新宿吗?”

“可能是。”

“但你不知道那女的叫什么?”

“嗯,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但应该能推测一下。

“你觉得她是留学生?平民?还是妓女……”

“应该是千那种营生的吧。”

不管怎么说,他的话都没有什么价值。新宿到处都是上海来的妓女,为了那区区一百万日元,将那些妓女一一调查一遍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宗英的一百万——那是泷泽的钱啊,他决不能就此罢休。更何况那一百万日元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再加上崔虎将要给他的二百万,那就是三百万。区区小钱,跟他失败的人生实在是太相称了。

“你知道魏在欣是谁吗?”

“不是北京的‘四大天王’之一吗,他怎么了?”

“那是两年前,崔虎被香港那帮人打击之后的事情。我听说魏在欣当时替崔虎做了一件特殊的工作,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可是平民,不可能知道那种事情。”

“我说的可是两年前,你应该知道当时的乱象吧。”

“不知道。”

“我听说刘健一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索。如果是真的,那你就不可能不知道。”

沉默。周天文盯着桌子上的一点,什么都不说。

只能放弃了。泷泽取出名片。

“要是你想到了什么,就马上联系我。”

“你在开玩笑吧。”

递出名片的手悬在半空,周天文瞅都不瞅一眼。

他忍不住将名片揉成一团。

冷静。

他又点起一根烟,再递出了一张新的名片。

“与其被我步步紧逼,还不如打电话更轻松,不是吗?”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我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你就滚蛋吗?”

“你知道崔虎那边的张道明被杀了吗?”

周天文停下了之前的动作,把名片胡乱塞进了胸前的口袋。

“北京那边的火药味也很浓。你就没听到什么风声吗?”

“我说过了,我是平民。你要是想知道流氓的事情,那别来问我,去找刘健一啊。只要你愿意给钱,他什么都会告诉你。刘健一那人你还不了解吗?要是你不知道,那我就明确告诉你,他跟你一样,是个混账东西。”

死兔子居高临下地乱叫。

刚才的冲动再次觉醒,视野迅速被染红。冷静,还没到时候。现在还不是教训这家伙的时候。

泷泽朝周天文脸上喷了一口烟。

“我就不跟别人说你是个脏兮兮的同性恋了,因为杨伟民生起气来好像很可怕。不过你要知道,我跟你们中国人不一样,随时能够离开歌舞伎町。你明白啦?”

周天文嘴角紧绷,直直地盯着泷泽。

“我要是有问题,就会给你打电话。要是你不接,我就到这儿来找你。总之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明白?”

周天文根本不打算回答,只是狠狠地盯着泷泽。

“去问刘健一,我什么都不知道。”

泷泽推开周天文,走出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