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杨伟民打来电话,把他从大雪纷飞的札幌叫到了春风送暖的东京。他已一年未曾踏足新宿。
郭秋生收拾出一个行李箱,向千岁而去。
他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拦了一辆出租车。四谷的公寓已经打扫干净了。这证明杨伟民已经付过房租,管理得一丝不苟。秋生从冰箱取出冰乌龙茶,坐在床上。他无事可做,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本书,那是一本被翻得十分破旧的犬类图鉴。无论翻看多少次,他都不会感到厌倦。总有一天,他要养条狗。
乌龙茶喝完,图鉴也翻到了最后。他决定再从头翻看一遍。当他看到爱尔兰猎狼犬的图片时,电话响了。
“我是杨伟民,一小时后在‘香妃园’见。”
电话挂断。久违的台湾话。若非与杨伟民对话,他一般没机会用到那种语言。
秋生冲了个澡。
杨伟民先到了。他被服务员带到包间,坐在杨伟民对面。饭菜已经端了上来。
“还好吗?”
“还好。”
对话到此为止。秋生默默地吃饭。杨伟民看着秋生,啜着茶水。
“是北京那帮人。”
待秋生吃完,杨伟民又说。
“几个?”
“不知道……”
杨伟民扔来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地址和房间号。那是位于大久保的公寓。他在脑中确认了地点。
“明天晚上,十一点。在场的所有人。”
“工具呢?”
“随你喜欢。”
“既然不知道人数,还是用枪吧。”
“今晚给你送过去。”
“事成之后呢?”
“你就待在四谷。”
二人再没说话。杨伟民在桌上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是钱。看那厚度,应该超过了一百万。秋生伸手拿过信封,招呼也没打就走出了包间。
回到四谷的公寓,他又翻开了犬类图鉴。怎么看都不厌烦。
爱尔兰雪达、阿富汗猎犬、德国牧羊犬、杜宾、斗牛……隐居深山,与爱犬相依为命。这是他毕生的梦想。
玄关传来响动,似乎有人离开了。邮箱里多了一个包裹。那是一把被层层包裹的黑星——中国产托卡列夫①。弹匣三个,子弹五十发。
①前苏联军用制式手枪。
他拆开黑星,又组装起来。插入弹匣,黑星复活了。秋生把手枪放到桌上,又捧起了犬类图鉴。
分开散发着热气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酒精、胃液、小便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嘈杂,静寂,嘈杂。霓虹灯光和黑暗——他选择了黑暗。从歌舞伎町途经职安大道,向大久保走去。
走进旅馆一条街,妓女们的视线一下聚集过来。金发的哥伦比亚美人,褐色皮肤的东南亚女性,还有上了年纪的人妖们,以及或聚成一群或孑然独立的男娼。妓女们背后还藏着皮条客和小白脸,以及毒贩子。他们都不与秋生搭话,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找到了纸片上写着的公寓。刚走进门,周围的气氛就起了变化。他没进电梯,而是沿着楼梯盘旋而上。他戴上手套,在耳朵里塞好棉球,拔出了黑星,将子弹顶上膛。
冰冷的金属声。他确认了夹克衫口袋里的备用弹匣。今晚应该用不上。
秋生停在五〇四号房门前。这扇门旁边没有名牌。他敲了敲门,原地等待。
“谁啊?”里面传来普通话。
“我来给崔虎大哥送货。”
他用卑微的声音回答。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猛地伸手进去拽开了大门。里面的男人一脸讶异。他一脚把那男人踹进了屋里。
1DK①的房间里有三个男人——其中一人正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其余二人则对着一张小桌,像是在分拣什么东西。
①一室一厅一厨房。
“你是哪家的!?”
“你想干什么?”
他朝右边的男人开了一枪,血和脑浆溅了一屋。左边的男人正要起身,他枪头一晃,扣下了扳机。男人直直向后倒去——还把桌上的东西拨拉了一地。
双腿间一阵炙热。他硬了。
“上海猪……”开门的男人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他一脚踹过去,男人仰面朝天地倒下了。又是一枪,男人身体一阵痉挛。
“我是台湾人。”
秋生用普通话平静地说完,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三人的体内。血肉和塑料卡片四处纷飞。卡片——原来那是柏青哥①的储值卡。
①即一种弹子赌博机。
妓女、皮条客、毒贩子、醉汉、无人管教的孩子、穿超短裙的女子、拉客的、黑道、流氓、条子。他径直穿过歌舞伎町。腰间插着黑星,口袋里藏着弹匣,鞋底还沾染着血迹。以及勃起的男根。
没有人对他说一句话。
回到公寓,他又冲了个澡。拿着冰乌龙茶,捧起犬类图鉴。房间里空无一物,他也不需要别的东西。
秋生微笑着,沉浸在犬类的照片中。
02
“我有事找你,马上过来。”
“知道了。”
泷泽诚对着话筒说了句蹩脚的普通话,便挂断了电话。他正经历着严重的宿醉,脑袋胀痛不已。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
“谁打来的?”宗英在床上说。她光着身子在床上扭动,被单早已落在了地板上。
“蠢女人,你就不知道遮一下吗?”
床上一片凌乱。弹力绳、皮鞭、蜡烛、振动棒。想起昨夜种种,他不禁感到股间一阵胀痛。脑袋钝痛、胸口灼热。
“是谁打来的……女人?”
“是崔虎,他找我有事?”
“要是有钱拿就好了。”
“是啊……”
泷泽在床边坐下,揉着宗英的手腕。那里有一大片淤血,且随处可见残留的蜡迹。林宗英——北京来的女人。虽然长相欠佳,但她从不嘲笑泷泽。崔虎——这个盘踞在新宿的北京流氓头子,没有人会嘲笑他。应该说,凡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试图靠近崔虎。
钱。就是钱的问题。最近姓杜的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催债。
老虎的血盆大口,口中是两排尖利的虎牙。若不敢投身其中,就别想拿到一分钱。
“我先出去一趟。”泷泽换了身衣服,走出门去。宗英依旧光着身子,朝他挥了挥手。
迎接泷泽的是一张阴郁的脸,他们约在了名叫天乐苑的中国餐馆见面。这跟崔虎的身份一点都不相衬,但他总是会指定这个地方。
崔虎坐在店中央,正在吸溜一碗面条,他的太阳穴爆出了条条青筋。身边只围了一圈小混混,并未看到干部的身影。泷泽在崔虎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我们的人被干掉三个。”
不等他坐稳,崔虎就开口了。他操着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就算没有翻译,泷泽也能听明白。
“是谁?”出人命了。这是他根本没想到的。泷泽感觉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老张死了,其余两个不太重要。”
张道明。脑中浮现出那人的脸。他是北京帮“四大天王”之一,最擅长操纵金钱。
“是那帮上海人干的吗?”
“除了他们还能是谁?”崔虎大吼一声,“你说,还能是谁?”
“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张负责管理柏青哥的储值卡,我把那活儿交给他全权处理了。这下亏大发了。”
“的确是亏大了,不过你叫我来干什么?”“只有我们内部成员才知道老张会在那天、那个点儿出现在那里。”
泷泽咂了咂舌:“这说明咱们出内奸了。你觉得呢,嗯?”
“这得想办法摆平啊。”
“所以我才找你来啊。”
“不行。”
“怎么不行了,你以前不是个条子吗?他们都说日本警察是最优秀的。”
“那不是一回事……”
“那你是想说,不接受我的请求啦?”
泷泽闭上了嘴。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动摇。崔虎能够给他带来的金钱和恐惧,以及麻烦和不快。很快,金钱和恐惧就占了上风。向来如此。
“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到叛徒,带到我面前来。”
“你心里有人选吗?”
“只有我和老魏、老陶、老陈知道老张昨天在干什么。”
魏在欣、陶立中、陈雄。这三人都是崔虎一手提拔起来的流氓精锐。再加上张道明,四人合称“四大天王”。
“莫非……”
“我也不愿意往那边想。可是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了。其中肯定有人跟上海帮串通了,也有可能是跟杨伟民那个死老头儿。我绝对要干掉他。”
崔虎说要杀谁,那人最后一定活不成。做错事的,办坏事的,一律逃不过。泷泽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坏了事。
“我给你安排个能当翻译的人,随便你怎么使唤。”
里屋站起来一个干瘦的男人。崔虎又开始吸溜面条。面谈已经结束了,泷泽慌忙开口道:
“老板,四处打听是需要资金的。”
崔虎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泷泽紧握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很快,崔虎便点点头。
“给我找到叛徒,我给你二百万。另外,这是你的行动经费。”
崔虎从鳄鱼皮钱包里扯出一沓大钞,粗鲁地摔在饭桌上。泷泽伸出手去捏了捏——大概有五十万。
03
是时候给“药房”打电话了。
“你好?”那头传来的是日语。
“我是秋生。”秋生用普通话说。
“昨天辛苦你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回札幌吗?”“不。你暂时先待在那所公寓里。”他心中一阵悸动。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杀人,藏身。这是不变的模式。
“我搞砸了?”
“没有,只是这次有点麻烦。有可能还要用到你。”
“到时候我再过来。”
“不行。你必须给我待在那里。”
“老爷,我……”
“听明白了?你待在那里,随时等我联络。有需要的尽管直说,我派人送过去。”
“老爷……”
“别担心,一切交给我来处理。不会亏待你的。”
电话挂断了。
他连狗的照片都看不下去了,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发生什么事了?杨伟民究竟想让我干什么?
想不通,所以不安,所以害怕。这种杀人时都没体验过的感情让他全身颤抖不已。他的身体冰凉,思绪混乱。
秋生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真纪……”
真纪抽了秋生一巴掌——中国人也敢如此大胆。真纪刚刚出浴的裸体散发着奇妙的光泽。被浑蛋侵犯了的真纪,私处还流着白浊的精液。看到那幅光景,他难以控制欲望,失去了自我。
他爱着真纪,也鄙视真纪。真纪从心底里憎恨秋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台湾弟弟,只因为他总是说不好日语。
真纪已经不在了——她死了。淤血的脸、凸出的眼球、血——飞溅的血和脑浆。大久保的公寓,昨日那场屠杀又在脑中重现。
颤抖一发不可收拾。
不应该这样的。他现在应该坐在新干线的列车上,或飞机的机舱里翻看犬类图鉴才对。他早该忘记了那场屠杀。
秋生睁开眼睛,从裤袋里抽出匕首。扳开保养良好的瑞士军刀刀刃,他凝视着自己倒映在钢刃上的脸。那张脸毫无血色,还爬满了油腻的汗水。他咬着下唇,将钢刃插入了枕头。一下,又一下。他只想弄掉刀刃上那张脸。
颤抖还是不能停息。秋生强行撑起颤抖的身躯,如同行尸走肉般离开了房间。
04
“我该做些什么?”
男人头上满是汗水。蔡子明,他是崔虎配给泷泽充当翻译和打杂的男人。泷泽以前见过他几次。这人虽然自恃日语很好,但既无地位亦无胆量。总是一脸讪笑地看着上头的脸色过活,说白了就是个小混混。
“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事再找你。”
“崔虎老大说,叫我跟着泷泽先生,寸步不离。”
“联系方式。”
泷泽瞪了蔡子明一眼。他说话的方式和态度虽然很卑微,但眼中不时闪现着饿狼般的光芒。他当然不能信任这种人,看来崔虎给他派了个麻烦人物。
蔡子明移开视线,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手机——只要是个流氓都会人手一部。他牢牢记住了那串号码。
“再见。”泷泽挥了挥手,丢下蔡子明独自离开了。
泷泽回到房间,宗英不见了。恐怕是去了华圣宫吧。那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台湾老太婆主持的寺院。里面供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神明,老太婆还以布施为名捞了大把的钱。不知为何,宗英每天早上都要去那里拜拜,然后给老太婆进贡一笔。床已经被收拾好了,完全看不出昨夜的疯狂。被绳子束缚了身体,私处插入假阳具,面露痛苦的宗英。手执皮鞭和蜡烛,喘着粗气的泷泽——种种光景在脑中复苏。昨夜,他久违地花了很长时间折腾宗英。他当时喝得烂醉,因为如果不那样,两腿间的那玩意儿就站不起来。
倦怠感日益积累。每天被中国流氓指手画脚,每天被中国高利贷催债。可是,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厨房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他看了看,原来是鸡肉粥。他把粥烧热了,一边吃一边打电话。
“我是铃木。”
“是我,泷泽。”
“是你啊。有事吗?”
“昨天大久保不是出了桩杀人案嘛。三个中国人被杀的那个。”
“你有线索吗?”铃木的声音突然深沉起来。
“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但被杀的其中一个人好像是我老婆的熟人。”
“你说谎能高明点吗?”
“给我透露一下呗,我需要消息。”
泷泽干脆直说了。铃木是他过去的搭档,性格癖好都为他熟知。
“放屁。你想毁掉老子的事业吗?”
“我出五万,这外快不差吧。”
他听到对面传来叹息声。泷泽和铃木曾经是对好搭档,二人都钻进了钱眼儿里。
“今晚十点,在宫田店里见。”
“大恩不言谢。”泷泽挂断电话,和衣睡到了刚收拾干净的床上。
泷泽原是新宿署防范课(现在已改名为生活安全部保安课)的便衣,与他搭档的则是铃木正光警官。二人曾走遍歌舞伎町的大街小巷,靠查办妓女、皮条客、黑道分子和毒贩子为生。
转变的契机发生在三年前。他为了寻求单纯的性爱,走进了区政府大道背后的一家中国人酒吧。他不喜欢泰国人和菲律宾人的褐色皮肤,找日本人又太多讲究。而且,无论是泰国人、菲律宾人还是日本人,只要态度稍显粗暴,她们就会埋怨个不停。所以他想找的是中国女人。她们长得几乎与日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语言不同。而且,就算稍微施暴,她们也不会有怨言。在她们那里,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事后只要甩甩手走人就好。
当时是非勤务时间,但上衣内袋里还装着警官证。掌管生意的中国人一见到他,就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可是有警官证摆在那里,若是激怒了泷泽,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那男人带过来的就是宗英。那竟是店里最丑的女人。看到宗英的瞬间,泷泽忍不住咂了咂舌。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抱怨。不管怎么说,这趟都是免费的。只要下面没问题,他也就没资格抱怨什么。
从那一夜起,泷泽就迷上了宗英。面对泷泽初时小心翼翼,渐渐又大胆起来的暴力性爱,宗英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除了灌肠和后庭花之外。那简直是一场又一场混合着普通话和日语的欲望盛宴。
宗英曾这样说:“我以前经常被父亲毒打,与之相比,你算是温柔的了。”
在此之前,只要看到泷泽拿出绳索,那些女人就会开始谩骂。而身为一个在黑道人尽皆知的防范课警察,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出入SM俱乐部。只有在遇到宗英之后,泷泽的畸形欲望才终于得以满足。为此,泷泽死死抓住了宗英的身体和心灵。没日没夜地在脑中描绘他与宗英的激情场面。
过了不久,崔虎出现了。宗英所属的色情酒吧是崔虎的地盘。崔虎与他取得联络,是遇到宗英第三个月的时候。
崔虎说,我可不能让你把我家的商品给玩残了。要是你想满足那种欲望,就到专门的店里去。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我家的商品,那就买走。只是,我家商品不能用钱换,只能用情报。
太乱来了。宗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因为长期遭受父亲的虐待,连鼻梁都被打折了。这种女人,只有日本人中的变态才买得下手。
泷泽就是个变态,是个心理畸形。只有夺去对方身体的自由,不断蹂躏,让对方连连求饶,他内心的暴力冲动才能得到释放。每当此时,他都会浑身颤抖,脑中闪过串串火花。
所以,他成了崔虎的探路狗。把在新宿署获得的有关中国黑帮的所有情报都透露给了崔虎。宗英的工作地点则由色情酒吧改到了普通酒吧。不管脸怎么样,凭她的气质和歌喉,宗英还是能以一个吧女的身份展开新的人生的。此后,她便住到了泷泽位于北新宿的公寓里。
只可惜,好景不长。
两年前,歌舞伎町的入口,靖国大道的正中央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期间可谓是枪林弹雨。被杀害的是当时的上海黑帮老大元成贵、元成贵的几名保镖,以及众多身份不明的中国人。中国黑帮间的战争爆发了。
同一天夜里,东京医大附近的墓地里又发生了枪战。这回被杀的是元成贵最信任的保镖孙淳、元成贵情妇的弟弟,以及留华战争孤儿的后代坂本富雄——中国名是吴富春。
当天深夜,柏青哥店的经营者,台湾人叶晓丹在自己家里遭到杀害。旁边还躺着上海黑帮二把手——钱波的尸体。
同时,北京黑帮老大崔虎也遭到了一帮神秘人物的袭击。
警方自然兴奋不已。其中有些老资格的警官认为,那是一举剿灭中国黑帮的大好机会。不管那是上海黑帮的内讧,还是上海、台湾、北京黑帮的斗争。无论真相如何,事情都不可能就此了结。毕竟上海那帮人的老大和二把手都被杀了。警方立即动员大量警力,展开了彻底的调查。
泷泽和铃木也被派了出去。可是,本来遍布大街小巷的中国人却突然像一阵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偶尔碰见几个,也都是拿着正规劳动签证的人。那些人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绝不开口。警方请来的翻译都是民间的志愿者,他们根本不具备撬开中国人嘴巴的技巧和耐性。
警方最终没能抓到犯人,甚至没能掌握斗争的动机。他们只是无奈地认识到,充斥着中国黑帮的歌舞伎町黑道世界,已然化作了警方鞭长莫及的魔窟。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调查本部被精简后,中国人马上就回到了歌舞伎町,又像没事人一般收起了保护费。
大规模的调查竟毫无收获,为了挽回面子,警方的高层人物开始寻找替罪羊。组织间很快传出了这样的流言——内务部那帮专坑自己人的马屁精已经开始调查与中国人有来往的警官了。很快,泷泽就被上司叫了过去。
你快提交辞呈吧,上司只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泷泽和宗英的关系当时已经人尽皆知。对上司来说,这就足够了。上司是个正值盛年的精英分子,要是上头给泷泽处分,那么他的前途也会受影响。因此,他那张神经质的脸上只表达了一句话——快点滚蛋。
泷泽并没有反抗。在歌舞伎町塞满了警官的那段时间,崔虎躲到了位于笹塚的情妇家里。当时四谷署的人不知从哪得到了崔虎女人的情报。经过一段时间的监视,他们发现那女人家里经常有很多中国人进出。紧接着就是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在调查员到本部办理完逮捕崔虎的手续之后,泷泽马上就拨通了他的手机。崔虎最后堪堪得以逃脱,便衣们则恨得牙直痒痒。
辞去警察职务虽然是个艰难的决定,但要他与宗英分开,那简直比死还难受。更何况,崔虎也不会轻易放过泷泽的。在被戳中软肋之前,还不如赶紧领了遣散费扬长而去。那才是上上之策。
辞去警察职务以后,泷泽还是没能逃脱被崔虎使唤的命运。一旦沦为别人的使唤对象,就得一辈子被使唤下去。他帮崔虎办事,从崔虎那儿拿钱。不知不觉,也能进行一点中文普通话的日常对话了。而宗英的日语则突飞猛进,比泷泽的普通话长进程度好了不知多少倍。
天黑之后,他来到了歌舞伎町。数量惊人的警官正紧张地监视着各个角落,他们都害怕两年前的惨案重现。尽管如此,贪得无厌的男人们还是不管不顾地聚集到了歌舞伎町。
泷泽走进了一家棒球练习场背后的商住两用楼,乘电梯上到四楼。一块写着“美丽”二字的招牌落入眼帘,那就是宗英就职的中国酒吧。他打开门,里面传来邓丽君的歌曲。那是普通话版的曲子。店里客人稀稀落落,泷泽选了个吧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了。
“老板找你去谈什么了?”
宗英很快就出现了:“他说张道明昨天被杀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传闻了。他们都说老张死了。”
“应该是被人出卖给上海帮了。老板叫我把叛徒找出来。”
“嗯……没问题吧?”
“不知道。但那是崔虎亲自下的命令,我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何况我也急需要钱。”
“杜打电话来了。他说如果你不还钱,就把我给卖了。我对他说,你敢把我卖了,老板绝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不过啊,你说真会有人买我这种丑娘们儿吗?”
笑不出来。泷泽摸了摸宗英的头:“别担心。对了,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吗?”
“好啊,你等我一会儿。”
一个靠墙的卡座聚了几个没接到客人,正闲得发慌的吧女。宗英走到她们中间坐下了。
宗英离开不久,一杯冰啤酒就被摆到了自己面前。他朝那个相熟的服务生点点头,用普通话说:“老样子。”
然后,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想道:
魏在欣、陶立中、陈雄以及张道明。北京帮的“四大天王”。魏主要负责毒品交易,陶专攻洗钱,陈则擅长解决纠纷和麻将赌博,张一直负责整个北京帮地盘的金钱运作。他们都是崔虎的手下。
张死了——被杀了。杀死张的恐怕是上海那帮人吧。剩下的三个人中,很有可能有一个叛徒。是谁,为了什么?
崔虎很照顾手下,出手也很大方,前提当然是不让对方起疑。崔虎没有说谁最可疑,因此可以判断,那个叛徒一直都隐藏得很好。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突然出手杀死张,刺激崔虎的神经呢?
炒鸡肉和水饺。他的“老样子”很快就被送上来了。泷泽就着啤酒吃起来,功放传出来的歌曲变成了张学友。他在华语圈是最受欢迎的歌手之一,曲名是《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身穿旗袍的吧女正放声高歌。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其实何止一千。这世界上随处散落着的伤心碎片,数目不下几亿。
东西都吃完了,宗英还在忙着与吧女交谈。他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便拿出手机拨通了杜的电话。
“泷泽先生,你有钱了吗?”他精神饱满的声音中,还混杂着洗麻将牌的噪声。
“我在替北京的老板做事,近期能拿到钱。欠款变成多少了?”
“二百三十万哦。”泷泽飞快地心算了片刻。加上利息,那个数字应该没错。
“我没办法一次还清。不过等我干完活儿,就能拿到一笔钱。”
“北京老板很大方嘛。那我可就等着啦。不过啊,泷泽先生,你要是不快点,我可就要请杀手了。不骗你。你那条小命连十万都不用就能解决了。”
“我知道。另外,杜,你少对我的女人说三道四。”
“我可什么都没说。”
“滚蛋。”电话挂断了,宗英刚好开始往回走。毫无收获,看她的脸就知道了。
“没有谁收到过什么风声。倒是传言很不得了。”
“把传言说给我听听。”
“老张贪了老板的钱,老张说了老板的闲话之类的。无非就是老张惹老板生气了。对了,还有说老魏背叛了老板,把老张卖给上海帮……”
“为什么魏在欣要背叛崔虎?”
“说是老魏贪污了卖药的钱……只是传言而已。”
“是谁传出来的?”宗英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泷泽。
“你应该很清楚这附近的老外吧?”
他只能点头。那些黑帮老外的情报传播能力远远超出了日本人的想象。在新宿发生的老外争执,不消一小时就能传到上野的老外耳朵里。在这个名为异国都会的丛林中,他们赖以生存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情报。各种情报以飞快的速度传播着——其中有些信息被以讹传讹,最后就成了流言。要想找到流言的源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还有别的‘四大天王’跟崔虎交恶的传言吗?”
宗英摇摇头。最先瞄准的应该是魏在欣,这也不算是一无所获。泷泽站了起来。
“总之,你先继续帮我打听吧。”
“今晚呢?”
“应该回去,不过会很晚。”
“我有话跟你说。”
“一定要今晚说吗?”
“很重要的事情。”
泷泽盯着宗英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的认真。
“昨晚疼了你那么久,还没要够吗?”
“笨蛋。”泷泽摸了摸宗英的脖子。
泷泽刚走出“美丽”,就径直朝风林会馆旁边的一栋旧楼房而去。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旁有块写着“阿幸”的招牌。十天前,那里还挂着“K”的招牌。他朝拉客的招招手,走下楼梯。刚打开门,里面就传出“欢迎光临”的喊声。声音很大,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情。里面的灯光十分昏暗,几乎看不到脚面。女人们很快围了过来。她们的手腕都瘦得如同幽灵——是毒瘾患者的标志。泷泽推开女人,找了个卡座坐下。
“你想干什么!?”
白色正装衬衫、蝴蝶领结、黑皮带落入了眼帘。那是张生面孔。虽然努力装出凶恶的样子,但这样的人充其量只能当个小混混,根本做不来保镖。
“宫田还没来?”
泷泽点起一根烟。小混混愣住了。宫田——那是武藤组的少帅。组织规模不大,宫田的气量也有限,所以只能靠这种可怜的黑店维持生计。
“你认识宫田大哥吗?”
泷泽不说话,只看了看表。十点过五分。
“我等的人马上要来了,别让其他客人进来。”
小混混满脸疑惑。
“有问题找宫田。”
“我知道了……”小混混退下了。眼前只剩下香烟的一点红光。
不到一根烟的时间,铃木就到了。与两年前相比,他的发际线后退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添了一些。只有不断寻找他人弱点的目光毫无改变。
“你认识歌舞伎町的老手吗?”
铃木刚坐下,就伸手抓过了泷泽的香烟。黑暗中浮现出一次性火机的火光。不一会儿,另一股青烟也生了起来。香烟盒消失在了铃木的上衣口袋里。里面除了香烟,还有五张万元大钞。“那是老手的活儿吗?”
“被杀的是张道明、任达亮和黄光荣。三个人都有枪。但他们的托卡列夫都没有发射过,而杀手射出的子弹都集中在他们脑袋和腹部。报案的是住在隔壁听到枪声的人。五分钟后,离得最近的巡警就赶到了现场,可是那时候杀手已经不见了。没留下指纹,也没留下弹壳。你觉得那帮整天舞着青龙刀的小角色有这种本事吗,那肯定是职业老手做的。”
铃木用日语发音念出了那些中国人的名字。泷泽在脑中将其一一置换成普通话,才总算想了起来。任和黄——那两个正是张道明的手下。
“我可没听说有那种人来到歌舞伎町啊。”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两年前。在东京医大旁边死去的孙淳——当时上海老大的保镖是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士,都是退伍军人。根据警方的调查,孙淳是被坂本富雄杀死的。可是,歌舞伎町却流传着另外一个版本。杀死孙淳的是刘健一,一个小心眼儿的二道贩子。一切只是传闻。
“我说,你怎么又关心起这个案子了?”
“还不是北京帮的那个崔虎,他让我查这个案子的。照他的说法,是帮里有人把张道明卖给了上海那帮人。”
“那就是说,这是北京帮和上海帮的斗争?”
“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北京帮的内讧,上海帮现在根本没余力招惹北京帮。不过我听的也是传言。”
“上头认为这是两帮在斗。”
“你觉得不是吗?”
“现场到处散落着柏青哥的伪造储值卡,有数千万之多吧……我也不太清楚。那帮中国人的想法总是颠三倒四的。”
“太奇怪了。不管是北京帮的人干的,还是上海帮的人干的,都不可能把储值卡留在现场啊。”
“上头那帮人说,可能是没时间拿走。”
“太蠢了……杀手用的枪是?”
“托卡列夫。以前没出现过。”
从未出现在任何案子里的托卡列夫。那种枪现在是个人就能弄到手。杀手走进房间,飞快地打死了三个人,捡起弹壳,离开房间。泷泽在脑中描绘了一下那幅场景——可惜他没有成功。
“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了。这起案子有中国黑帮牵涉其中,我们是没办法了。一点儿情报都打听不出来。无论我们的人说什么,他们都只会说,我不懂日语。”
铃木抽出一根烟,那是他自己带来的。点燃后,他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雾,飘浮在店中。
“说了也没用。日本的法律在这里的中国人小团体面前是不通用的。”
“也许吧。唉,反正有线索了我再通知你。你也……”
“总之就是以物易物呗。”
“就是这么回事。”
铃木站起来,对那个俨然小混混的服务生挥挥手,说“替我问候宫田”,然后便走了出去。
05
不知该去往何处。他被某种神秘力量引向了歌舞伎町。他在靖国大道和职安大道之间闲逛,刻意避开了“药房”。
他经过电话俱乐部、大保健、土耳其浴,拉客的人团团围了上来,又齐齐退去。居酒屋、电影院,浓妆艳抹的女人,目光呆滞的男人,一一在秋生面前穿过。
刚离开公寓时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违和感。为什么杨伟民突然改变了以往的做法呢?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像闭着双眼走在浓雾之中,就算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在被浓雾遮盖的视野中,浮现出一个个名字。刘健一、周天文,他们都是杨伟民的儿子。他不知道那两人身在何处,杨伟民没有告诉他。可是,他们一定都在歌舞伎町。如果找到他们,或许就能问出杨伟民究竟想干什么。
真纪的尸体。沾染了那个浑蛋和秋生的精液,一点一点地腐烂。浑蛋的尸体被扔在了浴室里。他不吃不喝,盯着真纪的尸体,眼看着她散发出恶臭,渐渐腐烂。
杨伟民突然出现,带走了秋生。杨伟民,中药店的店主,歌舞伎町所有台湾人的老大。他稳稳坐镇于歌舞伎町,眼中透出阵阵寒光。这里的台湾人,无论平民还是流氓,都不敢违抗杨伟民。他曾经听母亲说起过杨伟民。她说:有困难就找杨伟民,只要是台湾人,他都会帮忙的。
杨伟民把秋生从真纪的尸体旁拽走,给他洗澡,给他喝粥,给他干净的衣服和新家,还给了他新的生活。
你是怎么知道那间房里躺着一具尸体的——秋生曾问过杨伟民。杨伟民只是微笑,并不回答。但他后来知道了,凡是跟着日本人做色情买卖的台湾女人,杨伟民都会派部下定期去打探她们的情况。为的就是防止那些女人被欺负,又或者,是打探女人的常客对杨伟民是否有利用价值。
秋生被送到了在吉祥寺经营一家中华料理小店的台湾夫妇那里寄养,同时也上起了学。几年后,他拿到了一张直达台北的机票。
他在台北参军,三年后退伍,又被杨伟民叫回了歌舞伎町。在那里,他接到了替杨伟民当杀手的任务,目标是一个在台北搞砸了任务的流氓。台北的老板们十分气愤,杨伟民为了平息他们的怒气,就接下了那个任务。他最拿手的是用匕首。不久后,他就在大久保的黑暗角落中伺机而动,切断了目标的颈动脉。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在目睹男人的脖颈喷出鲜血的瞬间,感到股间的男根胀痛勃起。
杀手。他的身份只有杨伟民才知道。杀人,拿钱,藏身。在歌舞伎町,在横浜,在台北。他带着片刻不离手的犬类图鉴,到处杀人。这就是他的生活。
在这样的生活里,他渐渐熟知了两个名字,那就是刘健一和周天文。杨伟民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杨伟民与日本人生下的混血儿,平日与父亲针锋相对。
得知二人与杨伟民的关系时,他心中涌起了憎恶和艳羡的黑潮。秋生是杀手,健一是二道贩子,天文是平民。他们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相同呢?为何只有秋生不能一直待在杨伟民身边?杨伟民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也并不告诉他其余二人在哪儿。秋生总是不厌其烦地问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想见那二人。
秋生走在区政府大道上,旁边是一家室内棒球馆。金属球棒击球的钝响过后,一阵上海话传了出来。秋生回过头。身后是两个女人,似乎正在相互埋怨。
“不好意思,我该去哪儿才能找到刘健一先生呢?我有东西想卖给他。”
话到嘴边,不待他反应过来就流了出来。女人们闭上嘴,像是吓了一跳。她们看着秋生,很快又露出了献媚的神情。每个女人见到秋生都会这样,有时候连男人也会。
“现在他应该在店里吧。”
她们又把店——“加勒比”的地址——告诉了秋生。
秋生找到了二十四小时超市斜对面的小巷子。厚厚的铁门上镶着“会员制”的铭牌。色彩鲜艳的招牌。旁边的东大道熙熙攘攘,小巷子里却静悄悄的。
铁门旁有一台对讲设备。他伸出手,又犹豫了。随即抬起头,看到敞开的窗子里有一个摄像头正俯视着自己。
秋生按下对讲机的按钮:“这里是会员制。”话筒里传出生硬的日语,似乎在试探秋生。
“我是来找刘健一先生的。”秋生用普通话说。
“刘健一不认识你。”对方也说起了普通话,但多少带些口音。
“我是……”秋生含混地应了一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将思绪整理成言语。我该说什么好?该求他干什么?我该怎么办?什么都想不出来。他仿佛听到了真纪的咒骂声——你怎么这么磨蹭!?
门把手处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上来。”对讲机那头的人对他说。他伸手抓住门把,一下就打开了。
室内传来拉丁音乐的节奏,狭窄的楼梯,铁锈的气味,昏暗的灯光。他紧紧握住口袋里的折叠刀,顺着楼梯向上走去。
那是间狭窄的店铺,只有一个小小的吧台,和一个更加小的卡座。两个年轻女孩正嬉笑着,随着节奏起舞。吧台坐着一个男人,正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秋生。
“小子,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动作要慢。”
那人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冰冷。他双手藏在吧台下面,从外面看不到。他握着枪,枪口直指秋生。
秋生靠近前台,缓缓掏出折叠刀,放在桌面上。男人伸出左手,掂了掂折叠刀的重量。
“别的呢?”冰冷的目光一直盯着秋生。秋生飞快地摇了摇头。男人的右手出现在桌面上——手里空空如也。
“我以为你拿着枪。”
“酒保拿着的应该是冰锥。想喝什么?”
“乌龙茶有吗?”
男人取出一个杯子,放进冰块。秋生慢慢将店内打量了一番。墙壁上固定着酒架,上面除了几瓶波本,其余都是朗姆酒。此外,还有大量的CD盒。红色加绿色的灯。天花板上挂着极具东南亚风格的吊扇,吧台背后还有一段通往三楼的楼梯。没看到洗手间,应该在楼上吧。卡座里的女人依旧嬉笑着,她们对秋生似乎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女人们头上有一台监控屏幕,上面映出了店门口的小巷子。
秋生听到冰块碰撞的声音,把视线转回吧台。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装满乌龙茶的杯子。
“你是刘健一?”
“没错。你是谁?”
“郭秋生。”
他又把店里看了一圈:“你一个人经营这家店?”
“这么小的店,我一个人就够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的本行不是这个吧。”
宝石、皮毛、家电、毒品、女人。他把中国人带来的东西低价收买,再高价卖出。秋生在歌舞伎町已经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消息了。刘健一的本行是二道贩子。
“听谁说的?”
“坊间传言。”
“你根本没见过我,却一直在收集关于我的传言吗?看你这副样子,似乎跟我的本行没什么关系吧。还是说,你有件大货不方便带过来,放在别的地方了?”
“我是……”
“这里我一般都交给别人做,一个有些神经病的日本人,不过那家伙有事离开东京了。在他回来之前,由我经营这家店,因为我是老板。你的明白?”
秋生伸手拿过乌龙茶。自己被这个男人的节奏控制了,必须得做点什么——可是他毫无办法。刘健一又开口道:
“莫非你是杨伟民派过来杀我的?”刘健一眼里突然闪出凶光,那光如同熊熊燃烧的冰火,他浑身散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戾气。他渴望死亡,他强烈地渴望着某个人的死亡。
“歌舞伎町有时会冒出中国人的漂亮尸体。枪、刃、绳……杀人的手段多种多样,凶手却是同一个人。那都是职业杀手的手笔,真是太漂亮了。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位职业杀手究竟是谁。既不知道样子,也不知道姓名。连北京和上海那两帮人都不知道。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没有察觉这样一个老手的存在。于是,对我来说答案就只有一个——杨伟民在养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杀手。昨天北京帮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
秋生摇头:“他们被干掉了三个人。那三人都有枪,却一颗子弹都没打出来。换句话说,杀他们的是老手。第二天晚上,一个陌生男人就来找刘健一了。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我可是有想法的,因为我是个胆小鬼。你就是那个老手。你昨天杀了北京的张道明,今天又照杨伟民的吩咐,来杀我了。”
“不。我……我只想见见你。”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是杨伟民的儿子。”
刘健一笑了。他的笑容扭曲着:“秋生,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但你误会了。我从来就不是杨伟民的儿子,我只能算是他的道具。”
“周天文也是?”
“不,只有他是杨伟民的儿子。”刘健一探出身子,燃烧的目光靠近了秋生。
“昨天干掉张道明的是你吧?”
刘健一的双眼。他黑色的瞳孔中似乎瞬间闪过了真纪的脸:“为什么你要这么想?”
杀手的工作,真纪的脸,双腿开始颤抖。颤抖的部位渐渐扩大。连手也抖了起来,视线一片模糊。
“你跟我有着一样的气味。”
颤抖戛然而止,秋生死死盯着刘健一。一样的气味……
“我……”脑中充满了炫目的光。拉丁音乐和女人的笑声都被挡在了外面。他只看到了刘健一那双黑黑的瞳孔。仿佛被催眠一般,秋生无法把目光从刘健一的瞳孔上移开。他的眼睛,跟某个人有点像。
“回去,把这个吃了。然后到床上去,保你沾枕就睡。”
他塞了个东西到自己手上。那是一排胶囊,以及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那上面是一串手机号码。与那两样东西一并塞过来的,是自己的折叠刀。
“我……”
“快回去。还有,以后你到这儿来先打那个电话。歌舞伎町到处都是杨伟民的眼线。清楚了吗?”
刘健一的眼睛很像杨伟民,都有着夺取别人思考能力的光芒。
“你还有事吗?”
“你,很像杨伟民。”
刘健一的脸扭曲了。他径直回到了四谷的公寓,脑中不断回放着刘健一的话,以及他的目光。噩梦消失了。真纪隐入了黑暗之中。
“你跟我有着一样的气味。”
他的确感觉到了。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自己的颤抖就停止了,真纪也消失了。那跟杨伟民的魔力一样,杨伟民和刘健一都掌握着将人心底的恐惧吹散的魔咒。
他按出两颗胶囊,就着已经不够凉的乌龙茶吞下肚中。把那串数字记在心里,然后烧掉了纸条。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很快,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