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翌日下了朝会,嘉月又宣了魏邵商讨昨夜没下文的事。

魏邵见她脸色红润了许多,也就放心了下来,却又省的她是个只顾着家国大事,全然顾不得自己身体的人,不禁多了一句嘴:“娘娘身子好全了吗?”

嘉月在说正事呢,冷不防被他这么插了一句嘴,她愕然啊了一声,呐呐道:“好多了。”

其实还是有些疼,只是不及昨夜来势汹汹了而已,不过倒无须赘言。

他点头,“那就好。”

将才说到哪了,她思索了片刻,才将话题扯回来,“那么燕王考虑如何了?”

“娘娘所托,臣定然不负使命。”

有他这么一句话,她就像是提前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轻舒了口气道,“好,等你办完事归京,本宫就为你指婚。”

他眯起眼,复问了一句,“娘娘说什么?”

这也是她昨晚睡前想出来的策略,与他逾墙窥隙,终非长久,一旦东窗事发,失去威信,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要他心里有她,却又不能够太爱她,她想,这个时候断了这层关系,最合适不过了,用联姻也能维系平衡他们的关系。

她娓娓道出心里的盘算,“燕王如今权势滔天,年纪也二十有六,是该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了,有个当家主母主持中馈,家里也不至于太冷清。”

她知道他的父母都在松奉县,偌大的摄政王府,实则就这么一位主子而已。

他止不住点头,继而欺近了身,压低了声线反问,“臣娶了摄政王妃,娘娘是要给臣做小?”

他的语气仿佛结了一层寒冰,眉宇间也多了分肃杀之意。

嘉月觉察出他的不悦,可却清楚,这份不悦,并非是他对自己用情太深,而是源于另外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女人的。

她之所以这么笃定,是数十日前,二人欢好之后,他的衣裳里掉出了一方绣着海棠花的绯色帕子,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她的帕子,因为她生平最厌海棠,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方帕子。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相信他真的对另一个女人爱而不得,情深似海。

况且她的手刚碰到那方帕子,就被他拿了回去,叠成方正模样,虔诚地塞入了衣襟之中。

她自幼长在宫里,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就连被臣子誉为伉俪情深的永康帝后——她的皇爷爷,也不是真的从一而终爱着皇奶奶。

权贵之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皇室成员更是如此,因此,她早就不信这世上真有至死不渝的男人。

可看到他把帕子塞入衣襟,贴在自己左胸口的那刻,她突然很想看看,若是那个被他心仪的女子得知他在与别人缠绵之际,还要贴身收着她的信物,是怎样的一番感想?

或许,他是比她见过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强上那么一点,可也不是十足的好,否则,那里会在心里有人的情况下,又与她假意情深呢?

收回思绪,她回道:“本宫虽然心仪你,可却也不好叫你做见不得光的面首,辱没了你的名声,思来想去,还是……”

“哦?”他讥讽一笑,“娘娘是觉得臣没有利用的价值,想把臣一脚踢开了?”

她急起来,眼眶里泪在打转,“我怎会这么想,燕王还是不懂我的心。”

他并不理会她的眼泪,脸色依旧铁青,双拳紧握,在书案上重重一锤,“臣是不懂,明明臣已经说过,臣心甘情愿做娘娘的面首,娘娘为何又瞻前顾后起来?”

这也是她真正忌惮的地方,与他过从甚密,谁知道他真正的企图,到时候怕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而,这段畸形的关系,无论如何是得断的。

可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抵抗,既然如此,就只能暂缓再议了。

她悄悄握住他的拳,温柔小意地弥补道,“既然你不愿,那就缓缓吧,等你有了心仪的女子,再来请旨也不迟……”

见他默然不语,桌布之下的脚蹬掉了云头履,只着罗袜,一寸寸地攀上他修长的腿,这又是另一种带着调·情的讨好了。

然而,出师未捷,足尖堪堪攀了一半,就被他的大掌擒住了,他掌心的热度烫了她的脚,顿了顿才拿开了她的足,一把站了起来,“臣的婚姻大事,不劳娘娘费心了,娘娘也不必顾念臣的名声,能登上寿城公主的凤榻,不知多少人艳羡着臣呢,怎么能说是辱没呢?”

“娘娘说的事,臣必将极力办好,还请娘娘不要想着过河拆桥,否则……”他忖了忖,到底没有说出令她更难堪的话,只是拱手作揖道,“臣明日就启程,朝堂之事,还请娘娘寸步留心,臣便先退下了。”

嘉月看着他走出门口,她那虚情假意的眼泪到底滑出了眼眶,短短几载,早已物是人非,若非局势迫人,以她的自傲,又怎会沦落到以美色惑人?这些她最不屑的手段,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驾轻就熟。

她厌弃如此自轻自贱的自己,可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

忍冬进来时,她已经收起了眼泪,脸上平静如水,除了眼眶微红着,没有丝毫破绽。

忍冬年纪小,相较于仲夏的谨慎,春桃的果敢,心思单纯了些,果真没过多联想,只问:“娘娘的眼睛怎么有些红?”

她眨了眨眼道,“将才一只蚊子撞了进去。”

“那奴婢拿条热巾子悟悟吧。”

她说不用,“许久没见乐融县主了,找个时间,宣她进宫觐见吧。”

她说的乐融县主,是她的堂妹蔺楚芝,她的父亲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起兵造反被燕无畏当场斩杀的平威王——她的皇叔。

平威王虽被伏杀,仅有的女儿却留了下来,因楚芝那年年纪尚幼,又是女儿家,嘉月便恳求燕无畏放了她一马,燕无畏权衡利弊,最终应允了她的请求,降了她的封号,从郡主变成了县主。

因满门抄斩,便由大姑母郁山公主抚养长大,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

因为年龄差距,她与楚芝关系并不算深厚,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她总喜欢跟在她身后,长得又胖墩墩的,小短腿抡得很风火轮似的,却总是跟不上她的步伐,然后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不喜哭哭啼啼,所以对她也谈不上喜欢。

却不曾想到,上次一别,已经过了七八个春秋,不知现在她成了什么模样呢?

嘉月这边如何打算,暂且不表,再来说蔺楚芝。

昔日父王造反不成,反葬身于燕无畏刀下时,蔺楚芝只有十一岁,却也不是懵懂无知,那个人高马大的九门提督,于宴席之上结识了父王,并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与父王保持着密切联系。

母妃曾不止一次劝告过父王,燕无畏是朝廷命官,手握内城防务大权,作为割据一方的藩王,不当与他称兄道弟,以免落入皇帝的眼,误以为他有不臣之心。

父王却是怒斥母妃妇人之仁。

父王平日里只好养花钓鱼,吃喝享乐,是名副其实的草包王爷,可却不知为何突然十分亲信燕无畏,更在酒桌上称之为燕弟。

父王造反,是瞒着她和母妃的,直到父王身死,燕无畏成了新皇的消息传了过来,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中了她们,她们眼前俱是一黑。

最终判决下来,判了满门抄斩。

只有她活了下来。

她见到燕无畏的玄色朝靴越走越近,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隐隐流露出胜利者的光芒。

她抱着双膝缩在墙角,上下牙齿咯咯作响,犹如一只受惊的幼兽。

“你就是乐融郡主?”

她眼看府上的人都被押了出去,惊骇得不敢说话。

燕无畏道,“你应该庆幸你有一个好姐姐。”

说完,脚步声已渐行渐远。

她才转过弯来,他说的姐姐是谁。后来,她被姑母收养,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寿城公主为保全性命,自甘为奴,又说,她惑了新君,爬上龙榻,从此宠冠六宫。

不管别人怎么说,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她不会妄自揣测他人,何况那是她的阿姐,更是她的救命恩人。

小时候,她羡慕她出身高贵,聪敏过人,总是想做她的跟屁虫,她似乎并没耐心对付一个半大的孩子,她每次都被气哭,可下一次,又忍不住跟着她的步伐。

宫里派人来宣她进宫时,她还在临着王羲之的帖子,宣旨的是一个年轻的太监,长得颇为秀气,她示意侍女奉上一点心意,这才问道,“公公辛苦了,不知娘娘有何用意,烦请你透露一声,我好有心理准备。”

怎知太监倒是滴水不漏道,“县主客气了,咱家不过是个跑腿的,近不了娘娘跟前,又怎敢揣测娘娘的用意呢?”

既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那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楚芝心想,她到底没有得罪过她,即便是她父王曾经谋反,可以阿姐的性格,也不应迁怒于她才对,况且她若真的记仇,也不会救她一命了。

于是她回禀了姑母姑父,便跟着传旨的太监入京。

姑父是外放官员,府上不在建京,一来一回,耗时半日,怕过了宵禁,于是进京之后先再驿馆定下厢房,没有品阶的侍女是进不了宫的,因而她便让侍女在驿馆等着,自己则跟着太监入了大内。

多年不曾踏入皇宫,宫里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朱红的墙,上覆琉璃瓦,拐了几重宫门,这才进了顺宁宫。

仲夏在廊庑底下站着,一见到她便亲切地笑了起来,“乐融县主来了?”

她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仲夏,更没想到仲夏一眼就能认出了她。

“仲夏姐姐,阿……”她想叫阿姐,又觉得不妥,只好转了口道,“娘娘还好吗?”

仲夏仿佛还当她是那个馋嘴的小胖妞,笑弯了眼道,“好得很,午休刚起,这会正要进小食呢,县主来得正巧,您先少等一会,奴婢进去禀了娘娘。”

“劳烦了。”她轻点螓首道,思绪却不自觉越飘越远,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没变过。

一路上的那些纠结,担忧,在见到仲夏的态度之后,已经荡然无存。

未几,仲夏去而复返,替她挑起帘子道,“县主快请进吧。”

楚芝这才垂着眼迈进屋里,余光见南炕边上,一个身着春碧衣裳的女子端坐着,却不敢细瞧她的脸,只缓步走到她跟前稽首道,“民女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多年不见,你怎的这般生疏了起来,快起来,叫本宫好生瞧瞧。”

楚芝这才站起身来,壮着胆子看向她,却见她脸颊丰盈,虽无浓妆艳抹,却明艳端庄,只一眼,她便确认了,这就是她的阿姐。

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姐。”

嘉月从头到尾把她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这个少女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双眸似乎含着潋滟水光,论模样,论气质,都算得上秀雅绝俗。

她满意地弯起唇角,又让她坐下,问起姑母姑父:“姑父姑父身体可还安康?”

楚芝道,“阿姐放心,一应都好,姑父姑母也都把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我能有今日,全靠阿姐,只是我父王实在对不……”

“既然如此,往事就不必再提了,”她豁达一笑,指着炕桌上的碟子,“吃点玫瑰奶酥、还是桂花糖?”

楚芝抿了抿唇嘟喃道,“我已经不是那个馋嘴猫了……”

嘉月知她仍有些拘束,也不勉强,便扯起其他话题,“好吧,多年未见,不知你的景况,在家可有念书?”

“通读了四书五经,其他书,倒是不怎么看过,我资质愚钝,到底比不上阿姐。”

嘉月又一连问了几句,“那临的是谁的帖?可会女红?”

楚芝一一答来,却看窗外,俨然已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分,再晚一些,宫门就要下钥了。

她起身一拜道,“今日很开心能见到阿姐,只是宫门就要下钥,我不该叨扰,这就回去了。”

嘉月却道,“这会子回去也要犯了宵禁的,不如就在偏殿歇下吧。”

她惶恐道,“那怎么行,我在驿馆定了厢房,侍女在再等着我呢,若见不到我,恐怕这蹄子会急得回禀姑母去,到时候误会了就不好了。”

嘉月道没事,嘴角虽轻勾着,却有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半哄半迫道,“本宫一个人冷冷清清,你留下陪我几日吧,再谴个内侍说一声就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芝这才反应过来,召阿姐过来,绝不是叙旧这么简单。

楚芝就这么留了下来,嘉月闲暇之际,便与她对弈,考她功课,发现她才德都差强人意,只因她父王之事,性格有些谨小慎微,不过到底出身宗室,姑父姑母想来教养得也好,并不算多大的问题。

过了两日,楚芝已经随遇而安起来,活泼了不少。

嘉月召了楚芝过来,问她:“你上次说的那个蜜渍樱花,具体到底该如何做?”

楚芝道,“先摘下花,去了叶柄,用盐水浸泡半个时辰,接着捞起铺开,阴干,再取了干净的瓮,一层花,一层蜜这般放着,密封起来,过了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你瞧瞧,”她指着窗外那棵硕大的樱花树道,“这株垂枝樱适合拿来蜜渍吗?”

“当然适合。”

嘉月轻叹一声道,“可惜宫里人都没有做这种小食的经验,不得要领,味道就要差一些……”

楚芝接口道,“那有何难,我在家时常做这个,不单樱花,梅花、兰花、桂花都可以用来蜜渍,阿姐这株垂枝樱颇为茂盛,做个两三瓮不成问题,我给你做几翁埋在樱树下,够吃好几年了,但愿日后阿姐吃起蜜渍樱花时,总能想到我。”

嘉月嘴角宠溺地绽放,这才是朝气蓬勃的小娘子啊!

“去吧,你再不去,那树就要掉秃了。”

楚芝嗳了一声,提起裙裾,笑盈盈地跑了出去,让仲夏拿了两个大笸箩,便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拣花,残的、小的都不要,只留最大最新鲜的,这样蜜渍了,花仍是完整的,用温水和开,就能重新绽放。

几人忙活了半晌,地上零落的花已拣得七七八八,却还是不够,她兴致一来,让仲夏又寻了把竹竿来,捋高了袖子,接手拿过去,用力敲打着树梢上的红云。

簌簌一打,落英缤纷。

仲夏几个便站在边上看着她打,见她抿紧了唇,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禁都笑了起来。

楚芝打了一阵,胳膊有些酸楚,便停下来甩了甩手,准备接着再来,没想到,手一滑,竹竿却斜了出去,她双手想抓住,可竹竿太长太重了,只听咔嚓一声,手腕骤然一痛,竹竿当然也没抓住,就这么倒了下去。

仲夏几个也发现了异样,赶紧停止闲扯,疾步上去想接下,然而她们离得太远了,只能眼看着竹竿朝着那装满了樱花的笸箩倾倒下来。

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双大掌轻松一握,意料之中的灾难并没有发生,竹竿很快被重新扶正。

仲夏几个连忙欠身行礼道,“奴婢参见顾大人。”

顾星河曼声道:“姑姑客气,某受娘娘宣召进宫,烦请替某通传一声吧。”

楚芝揉了揉手腕,讷讷地觑着眼前这个伟岸的年轻男子,只见他长了一双深邃的眉眼,鬓角磊落,一身朱色公服衬得他挺拔如山。

听仲夏等人叫他顾大人,再瞧他拿二品大员的服色,这么年轻的大员朝中寻不出几个,想来便是銮仪使顾星河了。

楚芝在家倒是听姑父提起过他,他虽出身世家,可到了他这代,家族已经式微了,可以说他是靠自己的能力才爬到了今日的这个位子,也因此,姑父对他颇为赞赏。

楚芝不知道的是,正是嘉月特地给两人制造了这次会面。

嘉月当然也知道此人是个栋梁之材,他虽有着世家子弟的锋芒,可却不偏不党,眼观六路,最重要的是,此人与首辅并无私交,且模样周正,又尚未婚配。

若只是素未谋面的男女蓦然一旨成婚,指不定要成为怨偶,又或者暗地里憎起她这个指婚人,所以嘉月一开始就存了心思,先让他们相处一番,实在不成,再另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