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春秋》记载,诸葛亮伐魏,“亮使魏延、高翔、吴班赴拒,大破之,获甲首三千级”。甲首,即戴有头盔的敌军武士之首级。——作者注
钢盔,日语叫做“铁帽”,是侵华日军普遍配备的防护装备。我们今天看电影,鬼子如果不是戴着屁帘式的战斗帽,就是戴着钢盔,几乎成为标准形象了。
日本军事后勤研究专家青木孝治,通过研究日军的钢盔,专门写了一本书,叫《陆军铁帽物语》。
钢盔,就是保护头部的头盔罢了,有什么好研究的呢?为此写一本书充分显示了日本人对细节的重视。仔细看看青木的《陆军铁帽物语》,里面有不少对研究抗战历史有价值的描写,值得一读。比如,日军战斗帽后面那个屁帘儿,有人说那个“屁帘儿”是用来防中国大刀队砍脑袋的。青木的研究结果表明,这属于谣传,真正的作用是为了防晒,分成几片又可以通风,虽然寒碜,确是不错的设计。
曰军钢盔,都是在战斗中被打坏的。
而日军的钢盔,虽然威风,却给它带来过不止一次的烦恼。
日军使用钢盔的第一次战争,是什么时候?
青木告诉我们,是九一八事变。日军装备钢盔,是根据第一次世界大战到欧洲观战的武官的报告,此后有装备而一直没有使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因为东北军的不抵抗政策,日军的钢盔基本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真正用上,是在黑龙江和马占山将军所部的作战。
面对马占山部的顽强抵抗,日军不断增兵,双方在江桥、齐齐哈尔等地展开一系列激战。这次战斗,日军试验了大批新式装备,不但钢盔的使用得到了检验,还使用了装甲列车、坦克等武器。这也是日军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坦克。值得一提的是日军使用来攻击马占山的雷诺NC-17坦克,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北大营东北军仓库里夺取的。
坦克的使用被证明在突破战中非常有效,而钢盔也的确减少了日军的伤亡。
但是,日军很快就发现制式的钢盔存在相当大的问题。
那就是钢盔的里衬太薄,在黑龙江寒冷的天气里,日兵出汗以后如果不加处理,很快脑袋就会和钢盔冻在一起,危险而又好笑。强行摘取,无意中会连皮肉扯下。而最初日军对这种古怪的情况又不会处理,用暖水浇钢盔进行救护,结果造成被冻结的头皮直接剥离。日兵形容宿营的时候,经常听到头被和钢盔冻在一起的新兵摘钢盔时发出阵阵哀号。攻占齐齐哈尔,日军阵亡三百余人,因为冻伤减员的却几乎达到两千,其中不少就是这种“钢盔头”伤。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日军士兵自发想办法,在钢盔里垫上纱布或者棉布,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是解决了冻伤的问题,这也是装备钢盔后给日军造成的第一个大问题。
和马占山部对峙于昂昂溪的日军,可以看到他们佩戴的钢盔。
诺门坎之战,日军又发现大量日兵尽管戴着钢盔,依然在作战中因头部中弹而死,反而是不戴钢盔的没有这样高的比率。
这可就奇怪了,难道苏联人用了带磁性的子弹,专打钢盔?
莫名其妙的日军派出专家到前线考察,这才真相大白。
大家知道,钢盔是保护头部的,但并不是子弹打不透,真要是子弹打不透的钢盔,人的脖子就该吃不消了。它主要是防御弹片,对于子弹,如果对方的子弹不是击中钢盔正中,由于钢盔是一个弧面,便大多会滑飞。这就是钢盔的防护作用。
然而,诺门坎之战,日军头部中弹的士兵,多半是头盔正中被苏军一枪命中,钢盔洞穿,钢盔里面的脑袋当然也就一塌糊涂了。
那么,苏军怎么会打得这样准呢?日军研究以后恍然大悟。原来,日军当时使用的钢盔,前面正中有一个很大的红色星星,这是日军的标志。
大家知道,红色在所有光线中是最醒目的。
于是,苏军老远就能发现日军的士兵,并且瞄着红星星开火。苏军使用的纳干式步枪笨重而且后坐力大,但是也有优点,那就是弹道稳定,穿透力大。因为红星正好在头盔正中,一枪命中,日兵大多数糊里糊涂就见天照大神去也。
诺门坎战后,吃了大亏的日兵被迫改小了钢盔前面的红星。这方面中国军队的钢盔涂饰就好一些,是将军徽漆在侧面,所以没有出和日军一样的问题。
关于钢盔,比较离奇的,大概要算日军“军神”饭塚国五郎的死了。
饭塚国五郎,日本陆军少将(特晋),一〇一师团一〇一联队联队长。战中有一段时间日本东京各大电影院连续放映“军神饭塚联队长”的战地录影。这老鬼子相貌狰狞,胡子拉茬顶着个破钢盔,挥战刀又冲又杀的,上镜得很。
按说,做到联队长,手下好几千人,没事儿扣钢盔在第一线摆酷的机会不是很多。不幸的是饭塚的命比较奇,自己不用操心,有人来催他摆酷了。
来的就是日本著名战地记者小悮行男。
那是在武汉会战前期,1937年9月3日,小悮一行到庐山前线采访饭塚。
庐山一线中国军队奋勇抵抗,巧妙利用地形与日军顽强周旋。日军虽然装备精良,无奈庐山是李四光特别偏爱的那种冰川造山,形状雄奇,道路险峻,中国军队把迫击炮搬上山顶,日军形容中国军的迫击炮“如同雨点从天而降”。这战斗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饭塚面对的是中国陆军一六〇师,师长华振中,这是广东粤军唯一一支也戴钢盔的部队,从这个特点也可以明白这绝对是一支精兵。双方在东孤岭浴血苦战,饭塚连续发动了15次进攻,依然无法拿下中国军队的防线,损兵折将。
所以,采访的时候,饭塚诉苦极多。按说,离军神的标准差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不过,饭塚的形象很吸引小悮。因为苦战,饭塚晒得极黑,眼睛里全是血丝,胡子已经多日不刮,显得相貌狰狞。尤其是天气酷热,这位联队长大人上身赤膊,显得颇为凶猛。
记者的眼光就是和常人不一样,战场上蓄须的军人有独特的魅力。多少年以后,大兴安岭救火,吴长富师长也是因为没刮胡子,被记者当场看中,节目出来后,“大胡子师长”的美名天下传扬。
日本记者显然也是想让饭塚的形象天下美名扬,于是就建议饭塚给他们比划几个Pose,给东京的老乡看看。
被几个记者一捧,饭塚推辞不过,记者们选了附近一个比较符合战场气氛的高地,饭塚拔出指挥刀,又吼又叫,又蹿又跳,记者们的胶卷很快拍完了,大家都很满意。后来从影片效果看,这拍摄效果的确不错,如果饭塚活到战后,可以考虑去演电影。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发生了。
这个高地虽然适合拍摄,却在中国阵地对面。而且,对面高地上就有一六〇师一个哨所。饭塚的“外景地”(秀峰寺西方高地)正在哨兵的视线之内。
视线内也就罢了,视线内的目标太多,中国哨兵也未必注意得到。
但是日本记者为了表现效果,给饭塚扣上了一顶钢盔!
当时日军钢盔的涂漆有些问题,华中正是炎热季节,长期暴晒,偶尔又是一场大雨,使用久了,钢盔的绿漆剥落,露出钢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于是,中国哨兵就发现远处有一个灯泡似的东西在那里又吼又叫,又蹿又跳,定睛细看——哦,是个鬼子啊!
看见是看见了,中国兵也没什么办法,距离太远,中国军队手里没炮,汉阳造又够不着。几个哨兵看着饭塚表演,越看越别扭,弟兄们一致认为,这鬼子太出风头了,得教训教训他。
要说饭塚真是死催的,你堂堂联队长上前线又蹦又跳这么刺激弟兄们干吗?
要说也是活该,饭塚就算这次不死在国军手里,下次也会踩上八路的地雷,您看他这名儿起的——“犯中国我狼”啊!
叫这名字再让他囫囵回去,这就太欺我中华无人了。
那哨兵班长看着鬼子耍酷正又堵气又没辙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
为什么眼前一亮呢?哨兵班长正看着饭塚咬牙呢,就瞧见几个老兵晃晃荡荡沿着战壕走过来了,他们背的可不是汉阳造,而是三八大盖儿。
三八大盖儿,即日本造三八式步枪,因为枪机上有一个防尘罩而得名,侵华日军步兵的标准装备,射程远,射击精度高。饭塚所在的那个高地,汉阳造打不着,三八枪的射程可是正好合适。
这位哨长的理解是有科学依据的。三八式步枪的标尺射击2400米,而汉阳造只有2000米,三八式步枪子弹初速760米/秒,汉阳造是600米/秒。更重要的是日本工业技术发达,因此制造工艺精良,汉阳造的设计虽然不错,材质和制作水平则无法相比,理论上有效射程600米,实际那是样枪的数据,发到士兵手里的,能打四五百米就不错。而三八枪的弹道,无风天气在800米上取准依然相当准确。淞沪战役,装备汉阳造的国军结壕阻击装备三八枪的日军,没少吃射程近的亏。
问题是一六〇师的国民党兵怎么会有三八式步枪呢?
缴获的?中国军队的确抗战中缴获过不少三八式步枪,不过国军对缴获武器的利用一向不佳。比如日军投降的时候交给国军不下三百架飞机,国军能在一年之内把这些飞机全部玩成废品卖了零件。国军用三八枪,主要是两个来源,一个是抗战开始之前,日本有个军火商叫泰平组合唯利是图,曾经卖给中国不少武器,其中就有三八式步枪。战争发起后,日军内部大骂泰平组合上下该全体自裁;另一个是1936年陈济棠在广东试图独立反蒋,日本人支持了一大批军火给他,其中也不乏三八式步枪。考虑到一六〇师出自广东,这玩意儿多半是鬼子送给陈济棠的那批枪。
不管怎么来的,这位哨兵班长赶紧把几个老兵拦下,给他们看饭塚的表演。哪儿?喏,就是那个一闪一闪发亮的东西。
饭塚只扣着个钢盔,赤膊根本没穿军服,几个老兵也辨不出他的身份,但是看他耀武扬威的样子,一致觉得这赤膊鬼子太猖狂了。老兵油子枪法好,说着说着就动了真格的,把枪一摘就瞄上了。
这时候,饭塚的采访已经到了尾声,正在和记者们道别。不知怎么的,饭塚聊起了他的前任,也是好友的加纳治雄(原一〇一联队联队长,1937年8月在大场和88师交战时阵亡)。他说,听说加纳死后阴魂不散,常常在家里闹鬼,自己要是战死了,希望不会像加纳那样,一定安安静静的。
大家听了哈哈一笑,记者们作别下山。饭塚也准备往回走,一转身,正好把一个大光膀子亮给国军了。
这时候,那老兵也瞄好了,一扣扳机,“砰”,饭塚应声而倒。
按说,饭塚挨上一枪就送命的概率不高。三八枪虽然射程远,但是子弹穿透性太好,一打俩眼儿,不容易造成致命伤。忻口战役国军李仙洲军长被日军一枪击中,洞穿胸部,前后透亮,还在和人聊天呢,根本没觉察到自己负伤。
但是给饭塚这一枪,打得实在是忒准了。附近的日本兵赶来救护,发现这一枪正从饭塚的心窝穿过,把心脏都打穿了……(也有日方记载是中了两枪)
奥运会射击冠军的水平。
饭塚在一〇一师团人称“勇将”,他的死对前线日军的士气打击沉重。
这一部分中国军队方面的记录来自于独九旅的官兵回忆,并不是日本方面的材料。(一六〇师在庐山拼得太狠,下来部队收容,缩编为独立第九旅,是十二集团军的王牌部队。)遗憾的是,虽然有此记载,却没有击毙饭塚的中国老兵的名字。日本方面的记载,则提到饭塚这个人实际为人不错,对朋友义气,在军校助人为乐,喜欢思索,还能写诗……
还是不要提这个了吧,谁叫你来中国打仗?谁叫你带一〇一联队打进南京城?谁让你叫个名字作“犯中国吾狼”?
言归正传,钢盔反光暴露了饭塚的目标,算是这铁帽给日军带来的又一个悲剧吧。不过这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直到太平洋战争逐岛争夺,日军才用在钢盔上涂抹煤焦油的方式多少改进了其反光性能。
然而,钢盔也不是全无用处。
青木一直没有提到自己为什么对钢盔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在他这本书里看到的一个例子,按我的分析,应该正是他自己的经历。
这个例子说的是在1945年,山东一支日军出发讨伐,走到路上已经天晚,于是找了个山村宿营。
问题是日军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村子表面平静,实际上却是八路的一个重要据点。八路发现日军进来,一枪没放,悄没声地溜到了打谷场,埋伏了下来。
干吗选打谷场呢?您一会儿就明白了。
吃完晚饭,按照条令的规定,日军小队长吹哨召集部下晚点名,地点就是打谷场——这村子唯一平坦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您看八路会选地方不会?
大家都跑出来晚点,一个初年兵(新兵)手忙脚乱出了笑话。原来日军条令规定,晚点穿军便服即可,而这个新兵没有记住,居然戴了顶沉甸甸的钢盔来晚点。
日军哄笑。笑声未绝,忽然雷声霹雳,电光四射。下雨了?哪里,是八路扔出了手榴弹!
青木认为,有理由认为这是八路军的主力部队。理由有二,第一,这支八路投弹动作准确,而且肯定都是把手榴弹拉火后等上两秒再扔,结果手榴弹各个凌空开花,空场上的日本兵连杀伤死角都找不到;第二,这支八路用的手榴弹不是那种黑火药,一炸两片的边区造手榴弹,而是缴获自日军的四十八瓣卵形弹!这种弹虽然投掷距离不如国军的德式手榴弹,可是破片多,散布广,对露天的日军杀伤极大。这个小队的日军结果“全灭”,绝大多数人死于击中头部的手榴弹片。没死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个犯糊涂戴着钢盔跑来晚点的新兵了。钢盔挡住了大多数弹片,这个小兵只是肩部负了弹片伤。
据胶东的朋友对史料分析,这应该是许世友将军的五支队,转移中打的一场顺手牵羊的战斗,而且打了就走,决不拖泥带水,让日军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青木是通过这个例子,说明钢盔的优点。他没有提这个新兵的姓名。然而,根据他自己的履历,青木是1944年加入日军第五十九师团的,1945年的战斗中,他当然依然是“初年兵”。而他所在的部队在增援文登的战斗中,小队上下官兵“全灭”,只有青木一人带伤幸免……
我很怀疑这里面提到的“初年兵”就是青木自己,虽然没有更多的证据。
另一个例子,青木就说得明白就是他自己中队的事情。这个,是不戴钢盔的恶果。
谁不戴钢盔呢?是青木中队里面一个叫井口的老兵油子。
这日本军队里面,十分讲究资历,老兵不但欺负新兵,甚至对军纪也往往当作耳旁风。青木的中队长年轻,打仗也不太行,就有些镇不住场,于是老兵就越发恣横起来。
打谷场之战青木原书插图
井口就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这个老兵在中国打了三年仗,杀人不眨眼,中队上下都有些怕他。这井口从来自己不打洗脸洗脚水,都是新兵伺候,稍有不如意就逼新兵下跪,一边背阵中训一边互打嘴巴,美其名曰教育。更令人厌恶的是井口十分贪婪,新兵家中寄来的食品,都是他先品尝,吃剩的才能给新兵。而补给的砂糖、罐头,也都是他来分,他一个人要占好几个人的份,新兵还敢怒不敢言。
有一天,正在分发补给来的香烟,村子周围忽然枪声大作——八路来袭击了!因为战事紧急,鬼子们抄起枪就打,来不及做任何准备。
别的日本兵都扣上钢盔,开始还击,只有那个井口在那儿犹豫。原来这家伙太贪了,抢了好几个新兵的配给,一大堆香烟,全都放在钢盔里。
青山的说法,这个井口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行军中香烟不好保存,放在衣服口袋里不是揉碎了就是弄湿了,没法抽。一般日本兵分上三根两根,转眼抽完也就完了。但井口每次都强夺新兵的配给,弄来的香烟吸不完。他也有办法,就放在钢盔里,往背后行李上一扣,走一路下来也照样好抽。
井口之死青木原书插图
日本军队的军律不是出门必须戴帽吗?井口是老兵嘛,而且一贯骄横,当官的还真不敢管他。
这次,井口还有点儿舍不得把抢来的香烟倒掉。这家伙非常蛮横,让一个新兵把自己的钢盔摘下来给他。新兵不愿意摘,又不敢不摘,正犹豫呢,那井口早被八路一枪击中倒了下去。
卫生兵赶来想抢救,已经不需要了,井口被一枪正中脑门,八路的子弹不像日本子弹那么精良,穿透力不够,只能打出一个盲贯,弹丸在井口的脑袋里翻跟头做豆腐脑……结果可想而知,老兵油子井口当场毙命。
人家都戴钢盔只有井口光着头,估计这井口鬼子怪异的形象引发了八路的误会,把他当成指挥官了,早说山东八路盛产神枪手……
看来这鬼子的钢盔啊,真是戴不戴一样的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