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尽弓折 ——日本照片中长江上的中国海军

和平田博的交往开始的有些意外。

在日本我有时会给一个中文教室讲讲课,这个中文教室的学员基本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我认为与其说是学习语言,不如说是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使他们聚在一起。所以,我上课也不多讲语法,而乐于讲一些历史文化典故,这些内容显然更有吸引力。

有一次我放了一段《末代皇帝》中蝈蝈成精的片断,让他们写读后感当作业。下课的时候,这位叫做平田的“老学生”留了下来,意犹未尽地对我说:“先生(日语“老师”的意思),我见过这个溥仪皇帝呢。”

“哦?”我不由地刮目相看,还从来没遇到过和溥仪有过交往的日本人呢,他们怎么看这位傀儡皇帝?“他这个人怎么样?”

“很和气的人。”走路哆哆嗦嗦的平田点着头说。

我就和他多谈了一会儿。原来,平田年轻时曾随日本中学生团体,到“满洲国”访问。这在当时日本的中学中颇为普遍,因为日本当时的国策是以大陆为其经营重点,从小就要加强年轻人对那片土地的认识。他们的访问团受到了溥仪的接见,并且被“赐宴”。以日本普通人而言,平田无从知道溥仪在关东军面前连祖宗都要换成天照大神的尴尬地位。反而觉得受到这样一个“大人物”的接见非常荣耀。

平田说,下个星期我给你带些照片来看。对历史的好奇,使我第二个星期颇为期待地等到了平田。下课以后,平田拿出一本相册来给我。其中,绝大部分是日占时期大连和长春的街景,只是翻到最后,几张照片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是在大连拍的吗?”凭直觉,我感到从这张照片上人的服装来看,更接近中国的南方。

“不是,”平田看看照片,说,“这是扬子江。”

“噢,这些日本兵是不是在检查中国船只上下行驶?”我问道。当时我正准备写中国海军鱼雷艇击沉日军鸥号炮舰的战例,其中涉及到日军在长江上建立封锁线的情况,如果这是相关的照片,我想借去翻拍一下。

“是的,”平田说,又找出一张照片,说,“这一张也是在扬子江,上面有我。”

“哪一个是你?你当时也在军队中吗?”

日军长江封锁线

平田收藏图片之一

平田翻开下面一页,说,“这张照片上就有我,我没有参军,我当时在船厂工作。”

“这张照片?”我问道,心中感到一份轻松。虽然那个时代的日本人无论在不在日军之中,难免和侵华战争有着牵连,但我还是不太愿意和在中国打过仗的日本老兵打交道。“这个挥手的人是你?”

“不是,”平田说,“我在船上。这条船叫做‘华星’,我们从上海去镇江。”

“华星?”我一愣,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不像日本船只的名称,倒更像中国舰船的名字。而且,我记得当时中国海关所属舰只,都是以“星”字命名的。抗战胜利后,中国海军钟汉波少校就是乘坐曾经被俘的中国海关巡视船飞星号,押运定远、靖远两舰的铁锚返回祖国的。“这是不是原来中国海关的船只啊?”

“是的,是的,”对于我能够认出华星号的来历,平田有些吃惊,也许这之前他对于我的“喜欢历史”还有些叶公好龙的猜疑,现在他应该是猜疑尽退了。“是的,”他说,同时很快地扫了我一眼,说道:“这条船是日本军‘虏获’的……”

看来平田明白我的感受,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自己国家的舰船被敌国掳掠而去,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呢?想了一下,我这样告诉他,我在写一篇历史文章,内容是关于战争中的中国海军的作战情况,所以我对他的照片很有兴趣——如果他能够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背景,无论什么,可能都会有助于我的写作。

我打了个主意,如果他问我要写的内容,需要把击沉鸥号炮舰的内容讲清,否则将来可能会引发问题。当然,这种情况下可能无法借用他的资料,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日前,我曾在日本亲见一收藏家保留的中国军舰逸仙舰在日本的照片。不过听说我是做抗日研究的,那位主人态度虽好,却最终不肯出借,只好放弃。

奇怪的是,平田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表示你愿意用,就拿去用吧。至于背景,平田作了一点介绍。原来,他毕业后到日本播磨造船厂工作,职务是二等修理技工。1937年他随厂方部分员工一起被征调到中国原江南造船厂接收设备,并在那里修理被击伤的日军军舰(比如I号扫雷舰,在南京上海间被中国机雷炸伤,就是他所在的部门打捞修理的),以及整修俘获的中国舰船。这艘华星号海关舰,是和另外两艘海关舰文星号、云星号一同在上海被俘的。当时舰上武备已经撤除,舱内进水。平田所在的部门将其积水排净,300吨的文星号和云星号各加装40毫米炮1门,机枪4挺,作为巡逻舰使用,较大的华星号(600吨)则改装为打捞船供船厂使用。

平田讲,他本人长期从事舰船的修理,也爱好历史,所以收集和整理当时的船舶历史照片,是他的一大爱好,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到他家去做客,还有些照片可以给我参考。

以下两幅都是平田收集的照片,据我所知,都是孤品,在其他地方未见公开发表。

第二天拜访平田时翻拍文星号海关舰照片,停靠的码头已经不可考。

文星号海关舰,排水量300吨,修理完毕后交给日军九江警备队使用。

平田的叙述让我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要知道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方面缺乏摄影器材,各处沦陷期间档案材料也损失很大,所以海军的材料保存很少。而平田的经历显示,他手中,很可能有一些我们至今没有见过的珍贵材料。

好像是为了让我尽快同意第二天去造访(这种“热情”在日本人中颇为罕见),平田补充了一句——华星号那次去镇江,是去打捞中国海军战沉在那里的巡洋舰。

“巡洋舰?!”我感到很吃惊。

“是的,”平田说,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平海军舰”。

“我那里有一本打捞中国巡洋舰平海号的写真集(照片集)。”平田说。

第二天傍晚,我依约到平田家拜访。平田的家是一所典型日本普通人的房子。虽然日本是发达国家,但这种盖着木头瓦的日本传统人家房屋普遍狭小,昏暗,平田就在灯下等我。我带去了一点礼物,顺便询问他家人的情况。平田说,女儿去了东京,老伴住在医院里已经半年。“可能出不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平田的表情复杂,很难形容。

没有电脑,没有液晶电视,墙上却挂着播磨造船厂给平田的“感状”(相当于表彰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就在这灯下,平田从一个藤箱里拿出了一本已经没有了封皮,十六开本的册子。他指着角上的标志告诉我,这本册子是播磨造船厂在昭和18年(1943年)内部印发的,名字叫作《中华民国平海宁海军舰浮扬工事纪念写真集》。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一

翻开这本发黄的本册,第一张照片,就是这一张,历史的沉重感扑面而来。

这艘已经倾斜而昂首向着江岸的战舰,我立即就认出了——这是中国海军的宁海号巡洋舰。它独特的塔式大型舰桥和烟囱后的水上飞机机库很容易分辨,而它前甲板上被日军炸弹炸开的大洞清晰可见。

宁海号,是中国海军唯一一艘配备水上飞机的巡洋舰。它配备的水上飞机,一架来自日本爱知时计社,另一架宁海2号,来自于中国海军飞机工程处,它的设计师是马德树,这也是中国至今自行设计的唯一一架舰载飞机。

按照中国海军的记载,1937年9月23日下午,坚守江阴封锁线的宁海舰遭到日军猛烈空袭。宁海号发炮700多发,消耗枪弹5000发,伤亡官兵62人,与平海舰合力击落敌机四架(日方没有损失记载,但当日日军第二联合航空队曾派出飞机,搜救“不时着(迫降)”的两架日机。据此,此战日军最少损失两架飞机)。敌机投弹150枚,弹中舰首,洞穿左右舷。宁海号失去战斗力,舰长不得不下令驶往上游。当它挣扎着航行到八圩港口时,江水漫过甲板,淹没了舰尾。

平田介绍,这张照片,正是拍摄于镇江上游八圩港,宁海舰当时横倾10度,舰首高高耸出水面,尾部在江面七米以下。

宁海和平海,中国抗战爆发时最强大的两艘战舰。这两艘战舰,其实与日本都有些渊源。

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夕,国民党政府海军部向日本兵库县播磨造船所订造一艘二等巡洋舰宁海号,排水量2,526吨,舰桥和主炮有64毫米装甲,动力部分为四部烧煤锅炉,一部烧油锅炉,最高航速23.2节,配备140毫米双联主炮3座76毫米(3英寸)高炮6门,57毫米机关炮10门;535毫米鱼雷发射管4具,设深水炸弹投放装置,载水上侦察机2架。宁海号于1931年2月20日安放龙骨,同年10月10日下水。

平田图册中宁海号巡洋舰战前的照片

此后,海军部在江南造船厂仿宁海号再造1艘准姐妹舰平海号,因中日关系紧张影响了日本的技术支持,1935年9月28日方得以下水。其间,中国工程师叶再馥发现了日方协助进行的配重设计极不合理,遂及时调整加大该舰底部压舱重量,改小上层建筑,使平海舰的平衡性大大改善。这也是至今中国自行制造的最后一艘巡洋舰。

平田图册中平海号巡洋舰战前的照片

平海号与宁海号性能大体相同,但不装备水上飞机,且高射炮为德制(因为完工时中日关系已经极为紧张,日方拒绝出售高射炮给中国海军)。

在中日之间矛盾横生之际,向日本订购巡洋舰的原因何在?无它,中国海军招标的时候播磨船厂价格最便宜而已。然而,这却给海军带来两个极为不利的影响。第一,在此后的战斗中,日军对中国海军最先进的战舰知己知彼;第二,在全国高涨的抗日情绪面前,海军被骂为“亲日派”,在竞争经费的“空海大战”中,更多的国防经费被拨给了空军。

从性能上说,它们是中国海军当时最为先进的军舰,也是清朝灭亡后中国海军增加的仅有的两艘巡洋舰。尽管宁海、平海两舰是当时世界巡洋舰中排水量最小,航速最慢的,但它们很适合长江上使用。这一点,陈绍宽遭到了很多攻击,说他订造的军舰不是为了海战,而是为了“吓唬陆军”。直到抗战开始后,海军的抗战作战计划陆续曝光,人们才能够明白陈部长的苦心。他早已料到以中国海军只有日本海军5%的吨位,与日军争胜于大洋实在没有能力,故此制定了依托长江,配合陆军“拱卫京畿”的作战计划。

事实上,海军还有一个计划,就是在江阴沉船锁江,一面阻止日军西进,一面将长江上游日舰“包饺子”。1937年8月7日,最高国防会议决定实施这一计划。不料,这一军事机密竟被列席会议的汪精卫机要秘书黄浚泄露给日本驻南京总领事,致使日军舰艇抢在中国海军锁江之前全速灭灯下驶而逃,“瓮中捉鳖”的计划完全落空。黄浚是被日本女间谍拉下水而成为汉奸的,案件破获后黄浚父子均被枪决。

此后,中日海军在江阴封锁线上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殊死对峙。海军部次长陈季良(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镇黑龙江,在庙街与苏联红军合作痛击日军的海军名将陈士英)亲自登舰督战,旗舰平海战沉后移旗逸仙,逸仙战沉后再次移旗定安,第一舰队打光后第二舰队继续填入。整个淞沪战役期间,日军始终无法从长江威胁上海守军的后方。激烈的战斗,也使中国海军80%的舰艇在此战沉或自沉,四艘最新的大舰宁海、平海、逸仙、应瑞全部损失。中国海军这一战,堪称矢尽弓折。

关于宁海、平海,我们只知道,1937年8月17日开始,日军不断以舰艇和飞机试探攻击江阴封锁线,中国海军檄日号测量舰等舰艇殉国,但防线岿然不动。由于宁海、平海等中国大型舰艇的存在,日军轻型水上力量在长江上的活动受到很大限制。9月20日,日军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对第二联合航空队和海军第二航空战队下达总攻击令,令其全力轰击中国海军各舰,尤其是最精锐的宁海、平海二舰,并特别提醒“留意敌舰防空火炮”。日军从公大机场和加贺号航空母舰先后出动一百多架次轰炸机狂轰滥炸。但中国海军坚决不退,21、22两日,日军虽然屡次击中宁海、平海两舰,但损失也不小。宁海舰击落的低飞日机碎片竟然砸中军舰的望楼,而平海舰击中的日机栽进江中的福姜沙洲,机毁人亡。直到23日,两舰方因负伤过重,壮烈战沉。德国顾问报告蒋介石:“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最激烈的海空大战。”

然而,两舰的最后,在中方资料中没有留下影像。

几年前,我曾经在日本找到一张宁海舰殉国时的照片,将它提供给中国军舰博物馆的姚开阳先生。

而在平田所提供的图册中,战沉的宁海号留下的照片,却远远丰富于此,我只有将其列出,希望能够再现该舰最后的战斗。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二为右后方拍摄的照片,可以注意到它伸缩式的水上飞机机库库门因为电力系统损坏而无法关闭,还可以看到它主桅右侧被日军轰炸机炸断的部分。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三为主桅右侧被炸弹击中的部位细节,可以看到前面的双联57毫米高射炮防盾,火炮已经被中国海军拆卸走了。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四为“宁海”号舰桥正面。可以看到舰桥和主炮上的黑色斑痕,即为日军炸弹破片和坠落飞机碎片造成的伤痕。宁海、平海的主炮由于重量太大,都未能被成功拆卸。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五为该舰正面,可以看出宁海舰舰长陈宏泰(此战腿部重伤)在最后时刻是在努力将该舰搁浅冲滩,以便未来有机会修复。可以看到舰体上被日军近矢弹损坏的部分。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二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三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四

“宁海”号殉国照片之五

平田介绍,打捞宁海舰的时间比较晚,大约在1938年6月间。原因是4月的打捞一度失败,该舰重新翻覆,压死两名日本潜水员。后来请来了它的设计主任神保担任指导,才将该舰成功打捞。

“平田先生当年也参加了宁海舰的打捞吗?”我问道。

“我没有参加过打捞宁海号,但是我参加了打捞平海号,还有逸仙号。”

很遗憾,平田的画册中并没有逸仙舰的照片。他作了个侧卧的姿势,对我说,打捞的时候,逸仙舰是横倒在水中的。

逸仙舰,是中国海军另一艘命运坎坷的军舰。如果说宁海、平海舰从设计角度带有浓厚的日本风格,逸仙舰则从设计到制造都是纯粹的中国产物。它是以孙中山先生名字命名的大型炮舰(中国海军也称“轻巡洋舰”,但以其吨位,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1931年在江南造船厂下水,排水量1550吨,其战斗力在当时中国海军中仅次于平海、宁海。江阴之战中,逸仙舰舰长陈秉清深知自己军舰防空力量薄弱,看到日机欺中国舰队火力弱经常低飞投弹,遂心生一计。他将没有防空设计的150毫米主炮瞄向日军可能来袭的东方水天线处,待日机编队飞来,突然发炮。日机没有料到中国军舰有这样远射程的防空武器,未做规避,当即被击落一架(根据日方史料,似为第二联合航空队第十二战队的一架92舰上攻击机,驾驶员寺田上飞曹)。

日本92式舰上攻击机。第十二战队的一架这种飞机在江阴被逸仙舰击落,这架飞机从编号看正是第十二战队的飞机。

1937年9月25日,该舰战沉于江阴封锁线上游,日方一度将其打捞后作为海军学校的练习舰使用,日本战败后归还中国,一直使用到60年代。

平田参加打捞平海舰是在1938年2月间,还在打捞逸仙舰之前。图册上记载,当时除日本海军派出潜水员参加外,并调动在江南造船厂的舞鹤、播磨等船厂职工参加打捞,共出动四艘打捞——俘获的两艘中国海关舰华星号和海晏号,日本拖船住吉丸和光月丸,后来又增加了数艘其他船只。2月24日,因为附近的江岸发现有中国军游击队的活动,似有破坏打捞之危险,日本海军又增调炮舰势多号担任警戒。

平海舰因为是中国舰队的旗舰,遭到日军集中攻击。从打捞记录来看,平海舰先后被六枚炸弹击中,其中致命伤为后部右舷和左侧中部水下各一弹,造成舰体破损,进水过多。平田并回忆平海号舰桥与烟囱之间有一大弹洞,而其指挥塔内部显然曾有火灾发生,油漆皆起泡打卷。

搁座在江阴上游巴世洲北岸的平海舰,按照资料说明是在镇江境内江段。日方记载,该舰上尚可使用的探照灯、测距仪、高射炮、机枪等,都已经在沉没后被中国海军方面打捞撤去。

注意,日军打捞平海是在长江低水位的冬季。宁海平海沉没的时候是秋季,舰体大部分没入水中的,所以中国海军很难回收一些大型设备。

江面枯水时从后方拍摄的平海,可以见到其后部受伤损坏的侧舷。

这是与中方记录吻合的。江阴血战中,平海舰22日遭到日机70架次的狂轰滥炸,多处负伤,底舱进水,当晚彻夜抢修。有人劝司令官陈季良降下中将旗以减小目标,陈坚决不肯降旗,并通知各舰舰长:“谁向上游退避,谁就是第二个方伯谦!”

次日早晨,看到紧急修理后的平海舰上依然战旗高扬,海军官兵皆声威大震。德国顾问的报告中称,当时岸上观战的陆军皆振臂欢呼。本文发出时,有江阴的朋友提到他祖父那一日前去江边看中国军舰,随即听到宁海、平海猛烈抵抗日军飞机的空袭,当就是此时。当天,日军空袭益急,平海舰指挥塔中弹,舰桥内航海官林人骥头部被上方飞来的弹片击中,当即阵亡,鲜血喷溅到陈季良中将的军服上。陈岿然不动,继续指挥各舰奋勇抵抗,直至舰沉。当时中方记载平海舰机舱中弹黑烟滚滚,当是烟囱前所中那一弹造成。

平心而论,抗战前的中国海军上层,颇有可指责之处,比如他们的排斥异己,他们崇尚大舰巨炮、轻视鱼雷艇等轻型舰艇的短视。但是以战场上的表现而言,显然他们并没有忘记海军学校图书馆门前“雪甲午耻”的铭牌。

战沉于江中的平海舰。播磨船厂的打捞记录记载,当时该舰向左侧倾斜39.8度,各舱均被江水灌入。

陈季良,因积劳成疾1940年病逝四川,很遗憾没有见到抗战的胜利,死后追赠海军上将。

平海舰打捞从2月16日开始,持续19天。在华星号的后甲板,加装了打捞用的抽水机和潜水员支援气泵,平田的工作岗位,就在那里。

日军在岸上安装滑轮,与江中的打捞船一起校正平海的倾斜,平海外侧的两艘船依次为海晏、华星。

为了减轻上层建筑的重量,日本打捞队在切除吊运平海的前樯,可看到舰桥上方的指挥塔已经被拆除。

从另一个角度拍摄的照片,舰尾平海两字依稀可辨。

站在沉没的平海后甲板上拍摄的照片,右侧为担任警戒的炮舰势多。

主炮拆除后的主甲板,平台上的圆孔为原76毫米高炮位置,打捞前已经被中方拆除。

平海舰后部140毫米主炮被吊离。

打捞中又一镜头。日军打捞队在甲板上安装了一个三脚架,用于作为支点从岸上拖曳,纠正军舰的倾斜。

日方在切割拆除平海舰的前主炮。平海舰沉没后,中方曾试图将其主炮拆走,但因为施工困难太大未能成功。

横倾已经被校正的平海舰。可以看到它其实并不是一艘很大的军舰,今天中国海军的一艘护卫舰,就比它要大了。但那时,这是中国海军最优秀的主力战舰。

打捞浮起的平海舰

平田告诉我,在登舰作业前,日方曾请和尚念经。

举行这个仪式,是因为此前日军检查平海舰内情况的时候,在底舱中发现了一具中国海军军官的遗体。日本潜水员多有迷信者,以此作为祭祀。平海号中弹沉没之时,中国海军伤亡人员皆由威宁舰带走,而日方一度认为,这是平海号舰长的遗体。

据平田所言,这名中国海军军官的遗体是日本潜水员探查平海水下受损情况时,发现于平海后部弹药库侧面舱室的。当时参加打捞的日军官兵认为该舱室房门系从内部反锁,故有“中国舰长在舰上自杀”的说法。负责打捞的矢田大佐匆忙赶来进行辨认,因为他在1934年东乡元帅葬礼上和平海舰高舰长有一面之缘(即平海舰舰长高宪申,1934年为宁海舰舰长)。

因遗体已难以辨认,当时也无法认定,遂以海军葬礼将其埋葬。时矢田对周围的日军与工程人员讲,中国海军的技术学自英国,按照英国海军传统,军舰沉没的时候,高级将领通常与舰同沉。在日清战争(即甲午海战)中,凡是被击沉的中国军舰舰长都遵循这个传统,是很了不起的。不过后来知道高舰长在22日的战斗中,已经负重伤住进南京海军医院,23日平海舰沉的时候,并不在舰上。这个海军军官到底是谁,遂成一个谜,至今无法知道。

听到他这段叙述,仔细想来,才忆起甲午大东沟海战中,中方战沉的四艘巡洋舰(另有一艘损失的广甲舰是逃跑后搁浅在大连三山湾,并非战斗沉没)经远、致远、超勇、扬威的舰长们,在战舰沉没时,确实无一弃舰逃生,而这个细节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林永升、邓世昌、黄建勋、林履中。

有的战争,的确不是将士不怕死就可以打赢的。或许后世会有很多人重复另一位邓大人的话——发展,才是硬道理。

宁海号巡洋舰的线图

关于宁海舰访问日本的经过,还有一个矛盾的记录。一方面,有人说当时中国海军军纪涣散,居然在军舰两舷晾晒衣物(确有照片为证),重蹈北洋水师访问日本时定远舰在主炮炮管上晾衣服的覆辙。另一方面,日本著名海军军史作家福井静夫(《写真日本海军全舰艇史》的作者,今天我们关于日本二战时期海军的很多知识和图片,都来自他的整理)回忆,他青年时曾目睹宁海舰的来访,中国海军军容严整,令人钦羡,是坚定他从事海军事业的一大原因。后来,他在写作《炮舰外交》一文中,还以此为例说明军舰的一个作用就是宣示国威。

个人认为,指责宁海舰在舰上晾晒衣物是一种误解(定远舰主炮晾衣则当为误传,其主炮炮管在甲板以上三米左右,谁会如此不怕麻烦地爬上去晾衣服?305毫米直径的炮管,衣服晾在上面又如何固定?对此事日方的版本是东乡平八郎发现定远舰炮膛中满布灰尘,无人清洗,似比较真实)。而且海军在军舰上是可以晾晒衣服的,包括日本海军自己。只是按照条令要求晾晒在适当的位置,否则在海上航行往往一走几个月,衣物难道都在舱室中阴干吗?

有朋友提到,日本海军历史学家田村俊夫曾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平田先生曾参加过宁海号和平海号被打捞后的改造工程,而平田先生自己则叙述他随打捞人员将平海舰送到上海后,因患病并未参与其后的工程。他只听说宁海舰和平海舰被送回日本,据说一直系留在播磨船厂外的岸壁上,他不知道这两艘军舰后来的命运如何。

日本海军炮舰保津号,可以看到其舷侧晾晒的衣裤。

倾侧在江水中的平海舰,代表的仿佛是那个时代中国海军的影子。

抗战中,虽弱小却不屈的中国海军。

这是1938年夏,抢救在安庆触雷的大村丸,平田在奉命派出的救援拖船上。

经过江阴、虎门、武汉三次战役,中国海军舰只基本损失殆尽。然而,中国海军却并没有屈服。陈绍宽部长指示成立辰溪水雷厂,失去了战舰的海军官兵组成布雷队,继续和日军作战。抗战胜利后指挥收复南沙群岛、西沙群岛的林遵将军,率领重庆舰起义的邓兆祥将军,当时就是布雷队的成员。

海军布雷队穿越敌军战线,在敌后沉重地打击了日军的补给线,日军称“长江中到处都是水雷”。在华南,布雷队在珠江西马宁炸沉敌舰协力号,活捉舰上的汪伪海军部次长、广州要塞中将司令萨福畴。在平田的收藏中,我也看到了一些珍贵的照片,反映了中国海军布雷队在长江中给日军造成的损失。

我从平田那里离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他那个问题——您真的不想知道我的文章将要怎样写吗?

这张照片,是在江南造船厂进行修理的势多号炮舰局部。该舰在长江中被中国水雷炸成两截而沉没,后段搁浅于岸边,打捞后重建一个新的舰首后修复,得以继续使用。战后赔偿给中国,成为中国海军常德号炮舰。

一张别致的照片。起浮后的势多号后段由于需要沿江行到船厂,为了避免进一步进水,前部装了个临时的舰首。舰首两侧的铁皮方形物品是什么?平田说是给工程人员用的厕所。

船台上正面拍摄的势多号,可以看到该舰是从舰桥前方被炸成两段的,我推测可能是引爆了其前部弹药库。

平田站在他家的门口送我,回答道:“只要你写的是那时候的历史就好。”沉默了片刻,说:“过几年就没有人记得了,日本的年轻人不关心的。”

走了很远,回头看去,平田还在门前站着,影子,落寂非常。

我想,以后我有空还要去看看他,并不是为了他的照片和资料。

其实,我所了解的平海舰、宁海舰打捞后的情况,比平田所谈还要详细些。1938年7月11日,日军以“第261号令”将两舰改列为海防舰,并将“宁海”改名“御藏”、“平海”改名“见岛”。但因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造船厂工期繁忙,如平田所说两舰的改装工程便延搁下来。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舰只损失太大,遂将两舰整修,依旧改为二等巡洋舰,作为运输船队指挥舰使用,降低重心以便在大洋中使用,将平海改名为八十岛号、将宁海改名为五百岛号。改装内容为前后各装一门高平两用127毫米炮及五座三联装25毫米机炮,并装上雷达,随即出海参战。

改装后的平海号在日本也没有留下照片,但却意外地在美军的照片中留下了影子。1944年11月25日,该舰担任新成立的第一运输战队旗舰参加莱特湾海战,在吕宋岛海战中被美国海军勇猛号和埃塞克斯号航母的舰载机击沉。上面三张连续的照片,记录了该舰最后的情状。

这组照片留下得如此凑巧,或许是平海号想向故国的乡人传递自己最后的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