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夜里再次下起雪来。这层新的白色地幔很干燥,呈粉状,就像我们喜欢的那种。魏歇特估计,前线的那些伙计能挡住敌人的攻击—这个话题是我们此刻闲聊时最重要的一个内容。魏歇特说得可能没错。
就在这时,迫击炮分排的芬德下士赶来看望我们。他知道的情况并不比我们多,但他建议我们做好准备,因为赶赴前线的命令随时可能被下达。于是,我们满腹狐疑地等待着……
敌人的炮击持续了一个小时后开始减弱,然后,我们听见了我方的还击炮火,是从村子前一个新的阵地发射的。我们估计,这顿炮火瞄准的是发起进攻的敌军。就在这时,我们的头儿来了,我听见他和芬德下士交谈着,他告诉芬德,前线的阵地在昨天得到了加强,很明显,敌人试图进一步挤压我们的桥头堡。他也认为我们可能会被调上前线,但这要视前线的情况而定,还要看指挥部的命令。
头儿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一个小时后,部署令下达了。大多数士兵已经爬上了卡车,但我们却没看见卡佳,她绝不会在我们出发时忘记跟我们告别的。此刻是清晨,她可能在山地兵的厨房里忙着削土豆呢。
就像明白我们的心思那样,卡佳突然从几座木屋间跑了出来,在她的高筒毡靴下,粉尘状的积雪四散飞溅。与所有的俄罗斯妇女一样,她在头上裹了条温暖的头巾,这种头巾使所有的俄国女人从远处看去都显得很老。等她跑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才辨认出她那张年轻的面孔,因为奔跑,她的脸热乎乎的,涨得通红。卡佳喘了口气,匆匆解释着:“士兵说,我在厨房干活。我要走,他说不行。我说没关系,然后我就跑来了。”
“Charascho Katya,nye nada,”我尽量用准确的俄语说着,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必自责。
那些已经上车的战友们纷纷伸出手来,像往常那样与她道别。年轻的掷弹兵施罗德和保罗•亚当站在我身边。卡佳掀开施罗德头上戴着的风帽,摸了摸他浓密的头发。施罗德开心地笑了,但他的脸随即涨得通红。他转过身登上了卡车。卡佳又握住了保罗的手,我看见她的手指紧张地扭动着。她比平日更长久地握着保罗的手,凝视着他。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再也无法忍住眼中的泪水。
我从未见过卡佳如此伤心。一时间我无所适从,我伸出双臂搂住卡佳,用德语结结巴巴地说道:“别担心,卡佳。我们都会平安归来的,就像你看见的那样。”
她听不懂德语,但她也许能感觉到我说的意思。她看着正在登车的保罗。我已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但卡佳仍拉着我的胳膊,低声说道:“Paschausta,拜托你,你会照看保罗和小施罗德吗?”
我点点头:“Charascho亲爱的卡佳,我答应你,我会照看好他们的。”说罢,我也爬上了卡车。
汽车开动了,我们像以往那样朝卡佳挥着手,但她没有向我们挥手:她垂着双手站在那儿,泪水沿着面颊滚落。突然,她的身子抽搐起来,握紧了拳头。她朝空中挥舞着拳头,我们感觉到而不是听见她绝望的叫声:“Woinakaput!(战争快结束吧)”这种绝望的叫喊是对这场残暴战争的抗议,也许还是对万能的上帝允许这种毁灭和无休止的悲痛的一种抱怨。
尽管我们的车子已经向右方开出去一百来米,可卡佳仍站在原地望着我们。车上没一个人说话。有人赶紧摸出香烟点上,还有些人,像瓦尔德马那几个,点上烟斗吸了起来。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我一直想着卡佳,她今天的举动为何如此反常呢?会不会是长期的不确定性以及兴奋的积累导致我们大家如此紧张呢?或者是厨房工作人员的问题,他不想让卡佳出来送别我们?卡佳的举止真的很奇怪,就好像知道或感觉到了什么。
“猜猜看!”“教授”看着魏歇特:“在卡车前面的雪地里我发现了一些证据。”
“你什么意思?”魏歇特看上去一脸茫然。
“别装作吃惊的样子,”“教授”责备着他,朝我们眨了眨眼:“准备爬上汽车时,你用牙咬着打火机,可当卡佳跑过来时,你兴奋得把打火机掉在雪地上了。”
车辆穿过一道峡谷,我们听见了战斗的声响,激战声越来越靠近。突然,我们遭到了几门步兵炮的轰击,汽车不得不退回峡谷中。就在我们纷纷下车时,敌人的迫击炮弹袭来,一部汽车被击中。反坦克炮弹和坦克炮弹呼啸着穿过空气,落在我们的坦克编队中。我们的坦克立即还击,摧毁了几辆敌坦克,遏制住敌人的攻击。
就在我们发起反击时,从前线撤下来的部队朝着我们跑来。他们携带着受伤的战友,一个个惊慌失措。一名下士告诉我们,敌人先是实施了一场猛烈的炮击,然后便派出了搭载着步兵的大批坦克。守在前线的德军部队遭受了严重的损失,许多人负伤或阵亡。
我们在20辆坦克和重型武器的支援下,慢慢向前推进。一开始,我们的进展还不错,但随后,我们进入了敌人重武器的射程内。接下来便是一片无遮无掩的开阔地,我们再次遭受了严重的伤亡,尤其是轻步兵单位。然后,我们成功地肃清了主要的补给路线,并将敌人驱赶至南面很远的距离外。夜幕降临后,我们稍稍后撤了一些,占据了一道新的防线,这里有现成的散兵坑,只要稍加整理便可使用。由于重新夺回了这些阵地,我们的战线多少缩短了些。
当天夜间的战斗相当活跃。敌人先是用重炮轰击了我们前方的阵地,随后发现这些阵地是空的,于是他们又加大了射程。过了没多久,下起雪来,就在这时,苏军步兵突然出现在我们阵地的前方,在曳光弹的照耀下,我们看见穿着雪地伪装服的敌人朝我们扑来。但他们根本没办法靠近我们的阵地,敌人遭受了惨重的伤亡,他们的进攻停顿下来。我们一直能听见他们的重伤员呼叫救命的声音,但没人能救他们。
此刻,苏军士兵紧张地趴在我们前方的散兵坑中。他们不时地用曳光弹开火,子弹窜入漆黑的夜空,然后再落下,将雪地照亮片刻,并形成跳跃的阴影,就像一只垂死的鸟扑动的翅膀。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飘摆。看来现在我们又能得到暂时的平静了。
一个家伙从后面跑进我们的散兵坑中,问道:“你是主射手?”
“没错,有什么消息?”我回答道,通过声音,我认出对方是比特纳。
“你得到口粮了吗?”
“没有。”
“真该死!他们搞什么啊,耽误这么久?”比特纳恼火地说道。
“没错,”保罗•亚当说道:“教授早就该回来了。运送补给的卡车离这里并不太远,你甚至能听见饭盒的叮当声。”
此刻,弗里茨•哈曼也跪在我的散兵坑里,他说:“我希望教授别在雪地里迷路。他在白天的认路能力就不太好,更别说夜里一个人了。”
“别小题大作了!”我试着让他们放下心来:“克拉默跟着他呢。”
又过了十五分钟。友邻排的人也没看见或听见那两人的动静。我们怀疑他们俩不是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就是在中间地带迷路了。
“要不要用曳光弹来上一梭子,”保罗建议道。
“别,”瓦尔德马反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要是他们在我们前面,子弹可能会击中他们。而伊万们也会还击。”
瓦尔德马的话音还未落,苏军一侧,几发照明弹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机枪与步枪的射击声打破了前线的寂静。我方的防线上也升起了照明弹,照亮了我们面前的雪地。但前方什么动静也没有。射击声渐渐平息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伊万们神经紧张?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只要有一个人对着黑暗处开火,另一方会立即予以还击,并发射照明弹。此刻,前线再次平静下来,但我们一个个大瞪着双眼,专注地聆听着动静。又过了半个小时,保罗轻轻推了我一把,示意他听见前方的雪地上传来了某些轻微的声响。突然,邻近的散兵坑里,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紧张的聆听。
“海因茨,过来,来一发照明弹,”一个人说道。
一发照明弹钻入夜空,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照明弹炸开了。一大片细小的亮光立即出现在空中,雨点般地落向我们前方的区域,照亮了整片地带。会不会有人趴在我们前方的雪地上?
“再来一发,”先前的那个声音再次说道,又一发照明弹嘶嘶地窜入了空中。随着照明弹的炸开,我们清楚地看见了几个身穿白色伪装服的人,他们趴在地上,与雪地融为了一体。我拽紧弹链,压低枪口,瞄准了这些进攻者。
“别开枪!别开枪!”一个叫声从我们阵地前方传来。
瓦尔德马叫道:“教授!克拉默!是你们吗?”
作为回答,两个身穿白色伪装服的人朝着我们跑来。在他们身后,一支冲锋枪的枪口喷吐着火舌,说明一串子弹正在追逐他们。我扣动扳机,对着冲锋枪口的闪烁处准确地来了几个短点射,那支冲锋枪立即哑了。教授和克拉默消失进我们的散兵坑中。借着下一发照明弹的光亮,我们看见一些俄国人紧紧地趴在雪地上。轻装排的一名俄国志愿者用俄语朝他们喊叫着。俄国人中,有人做了回答。然后,几个俄国人站起身子,我们的两个士兵走过去,把他们带进了我方的阵地。他们是苏军的一支侦察队,十六个人,其中四人被打死,还有几个负了轻伤。
我爬进“教授”的散兵坑,还有几个人已经在里面了。“教授”解释说,他们在路上搞迷糊了,突然发现自己正处在中间地带,他们迷失了方向。
“天知道该怎样绕过那片荒野,特别是在夜里,”他若有所思地抱怨着:“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一样—就是一片白色的死亡地幔。”
他告诉我们,他们突然听见前方有动静,还以为靠近了我们的阵地,可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一名苏军士兵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用俄语对他们说着话。“教授”拎起饭盒砸在他头上,就在这时,枪响了——这阵枪声我们也听见了。
“我们撒腿就跑,”克拉默也说了起来:“只顾逃命了,我把饭盒和食物全扔了,我很抱歉。”
“呃,没关系,”瓦尔德马说道:“我们不会被饿死的!可你们最后怎么会跑到苏军侦察队里的?”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教授回答道:“这太疯狂了。俄国人在我们身后开火,我们当然撒腿就跑,朝着我们的阵地飞奔。接下来又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俩突然发现自己正在一群俄国人当中,他们正压低声音相互召唤呢。一开始,我想我们应该兜个圈子绕过他们,但我发现他们正蹑手蹑脚地向前逼近。黑暗中,他们肯定把我们当成他们自己人了。接着,我朝你们喊了一句,然后就飞奔起来,俄国人肯定也大吃一惊。接下来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了。”
1944年1月1日。新的一年开始了。无疑,我时常会想起元旦夜里缤纷的烟花。快到拂晓时,雪停了,能见度不是太好。我们知道,敌人就在阵地前方的某处,但他们伪装得非常好。昨晚我们获知,如果前线状况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我们可能会在今天晚上返回住处。我们坐在清理掉冰雪的散兵坑里,不时地注视着前线的动静。此刻,许多双眼睛正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
昨晚的忙碌使我们没能腾出时间吃饭,于是,我们现在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昨天的进攻中,我们缴获了两罐美国牛肉,这是敌人仓促后撤时遗落在一条战壕里的。保罗打开一筒罐头时评论说,俄国人吃得不错,他们的口粮居然是“美国制造”。除了食品,俄国人还获得了美制车辆和武器装备的补充,我们经常能摧毁或缴获这些东西。
保罗从罐头里挖了一大块肉,用刀子串着递给我。我把牛肉放在饭盒盖上,仔细看了看这把刀。我经常会拿着这把刀欣赏—这是一把以鹿角为柄的猎刀。
“这把刀可真漂亮,”我一边说,一边拿在手里掂量着。
“没错,这是我哥哥的刀。他经常去打猎。我们在绍尔兰时,玩的东西很多。去年,他在斯大林格勒阵亡了。这把刀,要是你喜欢就留着吧。”
我很惊讶,“仅仅因为我喜欢它?保罗,这并不表示我应该拥有它。”
“我知道,但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
“那你呢?你也需要这把刀。”
“吃饭吧!糟糕,他们又来了!”我听见保罗低声抱怨着,并注意到每次有炮弹或枪榴弹在附近炸开时,他都会抽搐一下。我告诉自己,放松些,深呼吸,别紧张,因为此前我至少这样做过上百次了。有时候,对面的那些家伙停火仅仅是因为打光了弹药,天哪。但这次没有,这场可怕的烟火表演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即便在炮火停息下来后,他们仍不时地用迫击炮和机枪袭击我们。
我不时通过瞄准镜查看敌人的动静,越看越生气。俄国人猫着腰,来回奔跑着,就在我们的火力射程内,可我们在这里,甚至连头也不能抬。他们的瞄准镜早已对准了我们—只要发现一丝动静,他们便会朝着我们开火。更具威胁的是,在我们前方的某处埋伏着一名狙击手,他隐蔽得非常好,每次我用瞄准镜观察时,都无法发现他。我知道狙击手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开花弹危险的爆炸声不时出现在我们阵地四周,这种声调明显偏高,持续地在我们耳中回响。这种状况将持续多久?要多久才能发现那家伙?
保罗从散兵坑狭窄的底部走到我身后。
“怎么了?”我关心地问道。
“我不能再蹲着了,我也不能再跪着了。我要疯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觉得对他负有某种责任,毕竟他是在11月底时才跟我们在一起的,此刻仍有些莽撞。
“保罗,无论如何都要趴下,只要一探头就会被他们发现,”我对他说道。
“我真想把那个藏匿起来的家伙干掉,这样我就觉得好受多了,”他愤怒地咆哮着,在机枪后伏下身子。
“别干蠢事!现在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也不要轻举妄动。不值得冒险。”
保罗透过瞄准镜观察着:“看看那些新来的伊万,在那里手舞足蹈!给他们来上几枪!”
“不!”我坚决地说着:“其他人都没开火!”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着开火射击。他应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开枪射击不会取得任何效果:大不了敌人再来一轮火炮齐射,我们放弃自己的阵地罢了。保罗继续用瞄准镜观察着,过了一会儿,他变得兴奋起来。
“该死的!他们在我们前面架设起两门迫击炮!”
有意思,我把他推到一旁,自己凑到了瞄准镜后。没错,俄国人拖着一门迫击炮向前,已经出现在开阔地。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危险的。我下意识地将机枪瞄准了目标,握紧了扳机。我用瞄准镜观察着目标,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一个雪堆后出现了一顶毛皮帽子和一支步枪。我猛地缩了回去,拉着保罗跟我一同趴下。一声刺耳的爆炸几乎撕裂了我的耳膜,它不停地在我的钢盔下回响。我的脸色苍白:苏军狙击手的开花弹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过了片刻,我才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妈的!那个狙击手一直在瞄着我们,我们甚至没办法靠到机枪后去!”我骂道。
“可你至少知道他躲在哪儿了。只要瞄准那里,对着他盲射就行了—你的高度已经设置好了!”保罗建议着。
好吧,我想我能做到这一点。随后,一发炮弹落在散兵坑的边缘处,我们很高兴自己身处散兵坑的底部,否则,弹片肯定会要了我们的命。我们像两条沙丁鱼那样挤在一起,土块和积雪散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俩面面相觑。接着,我们的迫击炮打响了,朝敌人的集结处轰击着。保罗再次站了起来。
“你活腻了还是怎么?”我朝他叫道。
“我只是想看看伊万们在干什么。”
保罗朝着前线望去,但一声剧烈的爆炸推着他撞上了坑壁,他缩成一团,脸色苍白。我们的机枪上也出现了几道金属划痕。
“这下你满意了?”我埋怨着他。现在看来,我们只能躲在坑底等到天黑了。保罗的面孔很快便恢复了血色,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们应该把这混蛋赶走!”他说道。
“没错,可怎么做呢?这家伙的嗅觉很灵敏,总能抢先开火。另外,我觉得这里不止他一个狙击手。”
我们俩蜷着身子坐在散兵坑的底部,双眼无奈地盯着冰冻的土墙。被我们吸完的烟蒂堆放在地上。我们的嘴唇已经干裂,吸烟时,嘴唇上的小块皮肤会黏在烟蒂上。保罗掏出一个黄色的金属罐,里面放着一块软软的奶酪和一块剩下的“美国牛肉”。
我站起身,朝着坑外看了看,保罗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我小心地避免了让自己的头暴露在机枪的左侧,因为我知道,至少有一名狙击手正瞄着那里。
我并未看见太多的俄国人,也没有发现他们的狙击手,甚至通过瞄准镜也没能看见,但我看见了雪堤掩护下的两个头颅。通过仔细的观察,我辨认出一挺重机枪的护盾,用白色伪装布掩盖着,就架在雪地上。我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发现什么了?”保罗马上问道。
“我刚刚发现在我们前方有一个重机枪阵地!”
“真的?”保罗也想站起身看个究竟。
“别动!一个人伸头去冒险已经够糟糕的了!”我厉声告诉他。
“说不定那个狙击手已经溜走了。”
“你最好别相信这一点。他已经用瞄准镜看见了我们,不把我们干掉他是不会走的!”
“可他并没有朝你开枪!”
“我是从机枪的另一侧探头出去的,你没看见么?”保罗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安。他再次试图站起身来。
“你他妈的趴下!”自打保罗和我在一起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对着他大声嚷嚷。我生气的原因是因为他的举动太愚蠢了—我还记得我曾答应过卡佳,我会照看他的。
当我再次观察俄国人的机枪阵地时,看见两个家伙朝着机枪爬去,另外两个身影则在后退。看来,他们在换岗!要是这里没有狙击手,我肯定会朝着他们来上几个点射。但此刻我不能冒险,我必须等待机会。我把三脚架上的机枪向另一侧调低,以便获得更好的视野。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枪声响起!就在我耳边!我快似闪电地蹲下身子,一动不动。保罗大睁着双眼,像被闪电击中了那样,慢慢地瘫倒在散兵坑的底部。尽管我警告过他,可他肯定还是在我身后探出了头。
我惊恐地盯着保罗头上出现的一个拳头大的洞,就在他左眼上方,暗红色的鲜血流到了他的钢盔上,再流过他的面颊,一直流入他的嘴里。我完全慌了手脚,于是试着把他的身子翻向一侧,这样,流入他嘴里的鲜血便会流出来。这时,鲜血从保罗的嘴里流出,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滩血泊。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泵出,速度如此之快,我甚至能听见轻微的“汩汩”声。我用两个急救包压住他的伤口,可毫无作用,地上的血泊变得更大了。我的双手发抖,我的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就在这时,一发炮弹在附近炸开,我跳了起来。
我将双手拢在嘴前,朝着后面叫喊着:“医护兵!医护兵!”
“怎么了?”有个家伙回应着。
“保罗•亚当头部中弹,也许他还有救!”
“没人能离开这里!”那个声音回答着。
尽管很危险,可我不能待在散兵坑里,我必须做些什么。我惊慌地跳起身子,连滚带爬地朝着后方而去,直到自己掉进一个散兵坑中。
“你疯了?”一名下士朝着我喊道。我的耳中依然回响着炮弹的爆炸声。散兵坑四周的积雪被敌人的机枪打得四散飞扬。
我咳嗽着,喘着粗气。“也许吧,可必须有医护兵跟我过去!保罗可能还有救!”
“冷静点!”下士说道:“要是他头部中弹的话,就算有医护兵在场也没救了。”
“可能是这样,可我们至少该试一试!他不能留在散兵坑里。如果前方出现什么情况,我会踩到他的。另外,我也需要一个副射手。”
“我明白,已经通知连长了。因为迫击炮的炮击,他在后面稍远处。敌人的炮弹还炸死了我们的两个弟兄。”
我的激动开始慢慢地消退。究竟是什么驱使我从自己的散兵坑里跑出来呢?是因为我想亲自找到一名医护兵?还是因为慌张,因为我不忍心看保罗的那张面孔?我们刚刚还在一起说着话,可几秒种后,他倒在我面前,头上一个可怕的大洞。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无法说话。我从未见过一个伤口里能涌出这么多的血—简直就像是条潺潺的溪流。
我知道保罗被打死的那一瞬间,他就像我身边的一棵树那样倒了下去。由于神经的抽搐,他的嘴上下抽动着。该死的狙击手!要是我能逮住他,把他大卸八块将给我带来平生最大的快意—我不会有丝毫的不安,哪怕他跪在我面前苦苦求饶。
趁着炮击的间歇,有人跳出了散兵坑,朝着我那个机枪阵地飞奔而去。
“别去!”在他身后有人叫道。
我认出那个奔跑的人是新分到我们这里的医护兵,于是我也跳起身,跟在他身后跑去。他可真是个好小伙,我希望他平安无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全是我的错!敌人的迫击炮弹和机枪子弹迫使我们不得不在一处洼地里隐蔽起来。
“亚当还活着吗?”医护兵问道,我摇了摇头。
“开花弹把他脑袋的左侧全炸开了,”我告诉他。
“我会亲自看看的,”他点点头,往前猛冲了几米,跳入了我那个散兵坑。我也猛跑了几步,冲进了坑中,我紧靠着坑壁,以免不小心踩到保罗身上。
“他流了好多血,”医护兵看着保罗身下的血泊说道。“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他肯定是当场就被打死了。”
我点了点头。
“我们该怎么做?在这里我几乎动弹不得,你也看见了。”
医护兵看着我:“你能动弹,可你不想在朋友的尸体旁走来走去—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一个空的散兵坑,把他的尸体放进去。我知道有一个坑里已经放了两具尸体,他们是被一发直接命中的炮弹炸死的。”
又过了一个小时,周围的一切稍稍平静了些,这使我们能将保罗沉重的尸体移到一个空的散兵坑中。弗里茨•哈曼的重机枪为我们提供了火力掩护,压制住敌人的狙击手和重机枪。但随后,地狱之门敞开了。俄国人用迫击炮猛烈开火。我小心地爬回了自己的散兵坑,发现掷弹兵施罗德也在里面,他正紧紧地贴着坑壁。
“连长告诉我,让我向你报到,并担任你的副射手,”他说道。
天哪!我想着,他们干嘛要给我派这个金发的施罗德来?就没有其他人了吗?我想朝着他大喊,尽管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在他对面的几个弹药箱上坐下,掏出烟斗点上,施罗德则吸起了香烟。
“你知道保罗•亚当是怎么死的吗?”我问他。
“知道,头部中枪。”
“好,那你就能想象出,要是你把头探出去会发生什么事了。”
“好的。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倒霉的。另外,我们还要不时地查看情况,对吗?”
我不知道保罗是否有过自己会阵亡的预感,但卡佳有!她肯定预感到某些东西,因为她曾告诉我,让我照看好他。她不能为所发生的事情责怪我: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甚至还朝着他大喊过—这是我以前从未做过的。现在,小施罗德在我的散兵坑里!卡佳说过,也要我照看好他。天哪!好吧,我会尽力而为,可我不能把他捆起来。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空气中雾蒙蒙的,这大概对我们有利—这种气候给狙击手增添了困难。此时的迫击炮火稍稍减弱了些。我不时地朝着俄国人的阵地瞄上一眼,对方也很平静,偶尔能看见猫着腰的身影穿过雪地。
这对我来说并不太令人愉快,可我不想胡乱发号施令。
“这是为你好,施罗德,”我解释道。他已经站起身,趴到了机枪后。也许,敌人确实看不太清我们这里的动静。
“这里真没什么可看的,”他说道。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着某个东西,激动地问道:“那是什么?”我只看见一道粗粗的黑线,从左向右移动着。
“我们是不是把瞄准镜摘下来,用它仔细查看一下?”他问我。
“这个主意不错—这样我们就能趴低些,获得更好的保护。好吧,把它摘下来,不过要小心点。”
施罗德谨慎地向前倾去,转动机枪瞄准镜上的蝶形螺母。瞄准镜纹丝不动,可能是被冻住了。为了能用上劲,他伸出了双手,他的身子稍稍抬起了一点点。就在这一霎那,一声枪响!就像是耳边响起了挥舞鞭子的声音。施罗德倒下了,就和先前的保罗一样,瘫倒在我的脚下。我冲着后方喊了起来:“医护兵!施罗德头部中弹了!”然后,我弯下腰,从背包中取出了绷带。
那位年轻的医护兵此刻离我们并不太远,他几个箭步便冲进了我们的散兵坑,在施罗德身边伏下身子。我的脸色死一般苍白,双膝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的嘴发干,我提醒医护兵这里有敌人的狙击手在活动,然后问道:“他死了吗?”医护兵耸了耸肩膀。
“和保罗•亚当的伤口几乎一模一样,”他下了结论:“只是这一次,子弹钻出他的脑袋后才爆炸。”该死的开花弹!这是继保罗•亚当之后的第二个受害者。
施罗德的左眼下出现了一个正常大小的弹孔,可在他的左耳后,子弹的出口非常大,鲜血从弹孔汩汩而出。医护兵用绷带把他的头部包扎起来,可绷带立即被血浸透了,于是,他又拿了一卷绷带再次缠绕。
“他还活着吗?”我担心地问道。
医护兵小心地捧着施罗德的头颅,盯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触摸着他的颈动脉。显然,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他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在散兵坑里我没办法弄明白。像这种头部的伤势,你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我还是要想办法把他送到急救站去。就算他现在一息尚存,恐怕也无法活着被送到那里。”
据他说的来看,施罗德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结果,施罗德成了我这个该死的散兵坑里第二个阵亡的人。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我活了下来,尽管我从这里探出头去查看情况的时间比他们都长。可怕的命运,你根本无法挥手打发它。我注定要体验战友是如何在一眨眼的工夫里离我而去的经历,也注定了我将承受失去战友的痛苦和悲伤,同时还要承担比过去更加强烈的对自身生命转瞬即逝的恐惧。
“来吧,你抬腿!”我听见医护兵对我说道,我们一起把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搬出了散兵坑,把他放在身后被翻搅过的雪地上。此刻,周围几乎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偶尔会出现几声步枪的射击声。蒙蒙的雾色使能见度变得非常低。
“先把他放在这里,我到连部去取副担架来,”医护兵说罢,消失在后方。
过了没几分钟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医护下士。他在毫无生气的施罗德身旁弯下腰去。
“我觉得他可能没救了,不过我们还是把他和另外两个伤员送到急救站去,让外科军医看看。”
他们把他抬上担架,我最后一次看了看小施罗德,我凝视着他那苍白的面孔。我觉得好像看见他的眼睑抽动了一下,但我不敢确定。看上去,他真的和我在过去的战斗中见过的那些死者一样。不过,令人惊讶的是,我后来又见到了施罗德—十个月后,我身负重伤,被送到了一个康复中心。在适当的时候,我还会提到这一点的。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施罗德已经死了,对战斗中负伤的大多数人,我们从未得到过关于他们具体下落的消息反馈—除非是某个出名的军官。
施罗德被送走后,几个朋友来到了我的散兵坑中。我们的交谈过程中,充斥着对敌人狙击手的大声咒骂。总共有五名士兵成了敌狙击手的受害者,他们都是头部中弹而亡。
天黑后,一切都结束了,敌人离开了距离我们很近的隐蔽处。接替我们的部队使我们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可这能维持多久呢?
第二天拂晓时,我们踏上了返回住处的归途。
1月2日。和往常一样,卡佳把房间打扫得干净整洁,并确保它们在我们回来时暖暖和和。保罗•亚当的床上摆放着一个编织好的花环,花环中间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小施罗德的床铺在相邻的一间木屋里。我不知道卡佳是如何获悉这些噩耗的:从昨天起就没人从前线下来;补给车也没有赶到前线去,因为他们知道,我们马上就要被替换下来;而阵亡士兵的尸体也是在今天早上才运送下来的。卡佳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她能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对此感到不安。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迎接我们。蜡烛燃烧的时间并不太长,所以,没多久前她还在这里的。直到晚上我们才见到卡佳。她的眼睛显示出她曾哭过,她没有跟我们进行太多的交谈。
因斯特堡的老市场广场。
一群德军补充兵穿过被占领的俄国城镇,赶往他们要加入的部队。
1942年8月底,德军穿越卡尔梅克草原,赶往斯大林格勒。
穿过一道宽广的前线杀向斯大林格勒。
草原上的暂时停顿。
辽阔的草原上天然形成的一道深深的峡谷(通常为矩形),这种沟渠被称为Rachel或Balka,为部队提供了掩护,有时甚至能隐蔽整个营的人员和车辆。
卡尔梅克草原上的一处集体农场。
卡尔梅克草原上的一户人家。
1942年9-10月,燃烧的斯大林格勒。
奋战于斯大林格勒废墟中的德军士兵。
斯大林格勒市内,街道上的路障。
斯大林格勒的“网球拍”地区,获得了补给的德军士兵。
斯大林格勒,第24装甲团的墓地。
斯大林管风琴——这是一种简陋的火箭发射器,通常安装在敞篷卡车的后部。
德军工兵正在顿河上搭建桥梁。
穿过蒂洛尔赶赴意大利。
再见,意大利!再次返回俄国前线的德军部队。
阵地中的一个德军机枪组。
正接受审问的一名苏军军官。
1943年11月,尼科波尔桥头堡,搭乘一辆装甲运兵车的德军装甲掷弹兵。
尼科波尔地区,奥廷根-瓦勒施泰因的亲王莫里茨中尉(右起第二位)和他的部下们在一起。
德军士兵跟随着一辆新式的“费迪南德”发起进攻,这种75吨重的坦克歼击车安装着88毫米口径的火炮。
向阵亡的战友们致敬。
在坦克的支援下,一群德军步兵正在准备进攻行动。
浓雾中,许多士兵彻底迷失了方向。
德军士兵在一道峡谷中等待着进攻。
撤退!德军车辆挣扎着穿越乌克兰厚厚的泥泞……
……甚至连坦克也无能为力。
赶往前线的罗马尼亚士兵。
后撤仍在继续。
住院期间,作者(右)与一位战友的合影。
1944年新年期间,作者与他的妹妹在一起。
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部队再次进行了重组,轻装排的佩龙耶被调入我们排。随后,军士长过来,告诉瓦利亚斯、弗里茨•哈曼和我,我们现在可以在衣袖上缝上迟到的第二道条纹了。这一提升意味着我们的军饷也得到了一些提高。所有人都期盼我们能请大家喝一杯,于是我很高兴地发现自己还留着一瓶杜松子酒,这还是上次分发口粮时配发给我们的。
1月3日。晚上,我们突然接到了开拔令。我们奉命驻扎到距离第聂伯罗夫卡不远的另一个村子去。我们猜测这是舍尔纳将军临别时的一种姿态。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们甚至没有时间举办个恰当的仪式告别可爱的卡佳。她在厨房里干活,只有她妈妈在屋里。玛特卡告诉我们,卡佳哭了很长时间,也祈祷了很久。保罗的死肯定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车队到达了,我们登车后即将出发,这时,我们看见了卡佳。她试着追上我们,可她无法做到,于是,她站在那里,举起双手朝我们挥舞着。
这件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也许是件好事—快速而又突然的告别,就像时常出现的死亡那样:从一个时刻到下一个时刻,完全出乎意料,但又是最终和不可改变的。事先不知道此事,对我们而言是件好事。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我们抛至脑后了—我们在第聂伯罗夫卡所经历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和糟糕的时刻。这个地点已经成为了历史。但战争仍将继续下去,前方充斥着鲜血、恐惧和悲伤,死神将从中获取丰收。
1月23日。夜里,我们接到了撤出桥头堡的命令。有消息说桥头堡已经被彻底放弃了,但实情究竟怎样还很难说。天气也出现了变化:一个小时前下起雨来。我们在一座桥梁前等待着,以便让对面的车流先行,我们认出了一辆“费迪南德”的轮廓。在交谈中我们获知,工兵们正忙着拆除它,最终,这辆“费迪南德”将被炸毁。
1月24-27日。我们在上午时到达了一座小村落,占据了几所空房子作为住处。我们在这里待了两天,然后便朝西北方而去。此刻的道路稀软不堪,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海洋。
我们在另一个村子停下。村里所有的屋子几乎都被占据了,但我们好歹找到了一间空房子,随后便塞进去二十个人,像沙丁鱼罐头那样挤在一起。夜里,屋内散发出某种可怕的臭味,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屋里有一堆烂白菜,角落处还摆着一缸酸菜。
2月2-3日。当晚我们到达了一个名叫阿波斯托洛沃的村子。这个村子很大—实际上,它是个镇子。我们听见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但没人知道前线究竟在何处。俄国人在克里沃罗格的北面突破了我军的主防线,驱赶着他们前方的德军部队,一路向南疾进。此时的道路状况完全是一场灾难,不光是轮式车,就连履带式车辆也深深地陷入了泥泞中,原先半通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我们没能待在住处休息,而是忙着把我们的车辆拉出泥潭—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活儿。白天到来后,俄国人的战斗机对陷入泥泞的车辆实施扫射和轰炸。油箱爆炸了,起火燃烧的车辆随处可见。白天时,苏军的炮火也相当猛烈。我们被告知,俄国人已经逼近了镇子。一场混乱随之而来,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试图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们和其他单位的许多车辆被陷在泥泞中,于是,这些车辆被炸毁,以确保它们不落入俄国人之手。我们碰巧遇到了一些属于我们的汽车,这些车辆停在隐蔽处,幸运的是,它们尚能启动,于是,我们坐上车离开。但几天后,这些汽车也陷入了泥潭中,我们只能步行前进了。
2月8日。一场向西的撤退行动正在进行。我们的人挣扎着穿过泥泞的道路,或者利用铁路,希望尽可能多地保留下车辆和重型武器。我们的任务是担任后卫,防止苏军先头部队追赶上我军的主力。一路上,我们与苏军发生了多次战斗,穿过谢洛科耶和尼古拉耶夫卡后到达了因古尔,我们从这里开始了一场痛苦的行军,穿过遍地的泥泞赶往布格河。
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士气低落得可怕—挣扎着跋涉过胶一般的烂泥,得不到睡眠,食物也少得可怜,我们的脚上磨出了水泡,鲜血淋漓,追击中的敌军发出的“万岁”声听得我们耳朵疼,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将他们击退,这段时间里,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写日记。不过,我们在布格河上的沃兹涅先斯克刚得到了一点休整的时间,我便把那些令我永生难忘的经历和创伤重新记录下来。我不再试着记录后撤期间所发生的各种事件的具体时间,而更愿意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可怕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