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942年11月17日。昨天,这里下了第一场雪,目力所及之处,草原上被覆盖了一层白色的“毯子”。周围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变得朦胧起来,甚至连随风飘来的隆隆激战声也听不甚清。
昨晚,几名士兵从斯大林格勒回来。我高兴地看见,病怏怏的上等兵佩奇也在其中。显然,由于他的神经过于紧张,在前线已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们的部队遭受了大量的伤亡。伤者中包括二级下士赛费特,他身负重伤,腿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据另一个士兵说,多姆沙伊特显然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一枚炸弹掀飞了他的钢盔,他受的伤仅仅是钢盔带造成的一道划伤。而不到两米外的另一名士兵则被炸上了天,只剩下些残肢断臂,其他人帮着把这些身体部件归拢到一块防潮布里。
晚上,我们跟迈因哈德聊起了已经深深影响到我们的战况。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越来越多,都在假想或希望形势会变得对我们有利起来。他又喝酒了——通过他呼出的气,我能闻到——他因此而变得喋喋不休。瓦利亚斯将后背抵在木梁上摩擦着,发出的声音如此之大,我们都回过头去看他。我们每个人都使用了除虱粉,甚至还把内衣裤煮过,但有效时间却很短。
塞德尔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名士兵的后背上,使后者跌倒在地。塞德尔拉着他站起身,嘴里嘟囔了几句道歉的话或其他什么。在此之前,我们没人看见这名佩戴着V形臂章的士兵。还没等我们开口说话,迈因哈德已经吼叫起来:“嗨,猪猡,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还以为你跟其他人在前线呢。”那名士兵抓住自己的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他个头不高,有点胖,脖子上绕着一条围巾,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被他拉得低低的,几乎盖住了他那对有点晃动的耳朵。他朝着迈因哈德的桌子走去,我们用好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他把帽子脱下后,我能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想笑,就连我差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猪猡”这个称谓让人想起了某种打着呼噜的动物,它的肉我们有一阵子没吃到了,特别是他那胖乎乎的粉色面颊和那对红色的小眼睛,这对眼睛在竖起的白色眉毛下看着我们!他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看上去有点滑稽,但显得脾气很好,淡黄色的头发凌乱不堪。
“猪猡”朝迈因哈德伸出手去。他指了指自己的围巾,咕哝着说道:“喉咙很疼,只能勉强说话。罗米卡特中士派我到后方来恢复一下。”
“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到这里多长时间了?”迈因哈德问道。
“什么?”“猪猡”咕哝着,像只鸟那样把头向前伸去。
迈因哈德把“猪猡”拉到身边,直接对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刚到了一个小时。本来应该去第4连的,可卡车出了故障。我们不得不等上一整天,等拖车来了再说。”
“还有其他人跟你一起来吗?”迈因哈德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没错,还有戈尔尼和基尔施泰因。”
“什么,他们俩都在这儿?”迈因哈德兴奋地叫嚷起来。
这位胖乎乎的三等兵点了点头,但他看上去情绪低落,勉强开口解释道:“戈尔尼只失去了一节胳膊,可基尔施泰因被炮弹炸成了碎片。他们直接把他送到墓地去了。”
迈因哈德对这个阵亡的士兵肯定非常熟悉。他用浑浊的声音说道:“血腥的斯大林格勒!我们这些老家伙,很快就会一个也不剩。现在,弗里茨也死了——他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们在一起待了一个月。有一次,子弹把他手里的步枪射掉了,没多久,一块弹片把他的钢盔炸了个裂口,可他一直坚信,俄国人的子弹永远不会击中他,他相信自己会老死在床上。什么也说服不了他,尽管在事实上,我们的许多老朋友就阵亡于我们身边。现在,这种事情终于发生了,老伙计,哪怕你从未想过它会发生。”
迈因哈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开始抽起烟斗来,吐出了一股股烟雾。
“猪猡”坐在板凳上,凝视着灯光的闪烁,这座临时做成的汽油灯是昨天放进我们掩体中的。有个聪明的家伙找了个酒瓶,装上半瓶汽油,再把一个钻了两个孔的子弹壳倒着插进软木塞中。汽油从弹壳中逸出,点燃后燃烧得很稳定,亮度比我们常用的“兴登堡蜡烛”更好,反正“兴登堡蜡烛”常常缺乏供应。
此刻的掩体里,每个人都有些沮丧。周围的那些面孔看上去不再轻松愉快或满不在乎。我们都已听说部队遭受的严重伤亡,另外还存在着补给的问题,特别是在过去的几天内。据悉,在此期间,俄国人沿着伏尔加河大大地加强了他们的力量。
“前线的情况看起来如何?”我们听见迈因哈德问“猪猡”。
“猪猡”没听明白,于是,他把手拢在耳朵处。他的耳朵肯定快聋了,意识到这一点后,每个人都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迈因哈德对着他的耳朵,更大声地问道:“前线的情况看起来怎么样?”
“越来越糟!”“猪猡”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两天前,我们的防区损失了两门迫击炮。我们那个战斗群,现在只剩下一门迫击炮了。”
“军士长已经告诉我了!”迈因哈德说道。他弯着腰凑上前去,大声说道:“嗨,这段日子里,对你来说就更糟糕了。上次我们在一起时,你的听力至少比现在要好一些。”
“猪猡”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都是因为我的喉咙!”
我们觉得奇怪,他的喉咙跟耳聋有什么关系?
迈因哈德的想法跟我们完全一样。他更多地是对我们,而不是对“猪猡”说道:“你的喉咙,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耳朵就要聋了,他们应该送你回家。我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把你送上前线。顺便问一句,你待在哪座掩体?”
“第一座,跟几个年轻的冲锋枪手在一起,”“猪猡”嘶哑地回答着。“可我不喜欢那儿。”
我们相互看了看,迈因哈德笑了起来。
“那些家伙对着所有的一切开火扫射,”他说道,“不过,要是你指出这一点,他们不会高兴的。”
胖乎乎的“猪猡”显得有些不安,他抓耳挠腮,耸了耸肩膀,嘶哑着说道:“每个人都会把这些告诉给那些新兵。”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愿意搬到我们这座掩体里来吗?”迈因哈德再次把嘴凑到了“猪猡”的耳边,与此同时,朝着我们大家看了看。我们都点了点头。干嘛不行呢,这里的空间够大了。要是把我们的物品归拢一下,这里还能再住进来两个人。“猪猡”回答道:“愿意,”然后,他期待地看着我们。
“好,你去收拾东西,就住到这里来,”迈因哈德大声说道。
这位身材矮小,胖乎乎的三等兵笑了,像个面粉袋那样,一溜小跑地冲出了掩体。如果没有那些不幸,整件事应该是一出滑稽戏。
迈因哈德说,他实在不明白,“猪猡”起初怎么会被征召进军队的。他告诉我们,夏季的时候,“猪猡”跟着一群伤愈复原的士兵来到了连里。甚至在那个时候,他的听力就不太好。起初,大家以为他是个不爱交际的人,因为他从不回答任何人提出的问题,但随后大家便发现,他甚至听不见炮弹从头顶掠过时的呼啸,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被众人拉到安全的地方。后来,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这使他的听力变得更加糟糕。所以,许多工作他无法从事。大部分时间里,他搬运弹药,取来口粮,就这些任务而言,他绝对是个可靠的人选。身处前线时,他似乎有些焦虑,但这完全是因为听力困难所致——“猪猡”绝不是个懦夫。
迈因哈德抽着他的烟斗——实际上,只有在他睡觉时才会把烟斗放下。他在桌子下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半满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黑暗中,我甚至没看见桌下有个酒瓶。
“您为什么要叫他‘猪猡’呢?”格罗梅尔好奇地问道。
“很简单,因为那就是他的名字,”迈因哈德笑着说道。
“什么?我还以为那是他的绰号呢!”瓦利亚斯惊讶地说道。
“呃,这不是他的全名。实际上,我们把他的名字缩短了。他的全名是约翰•斯维诺夫斯基。”[1]
原来如此。掩体外,有人在入口处发出了响动,然后,“猪猡”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带着自己的背包,胳膊下夹着毛毯。塞德尔已经在迈因哈德旁边整理出一处空地,并指给“猪猡”看。
这一晚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偶尔,当我下意识地醒来时,听见掩体里发出了新的声音——原来是满意的呼噜声。
11月18日。夜里寒冷且有霜冻。为了穿得暖和点以便站岗值勤,我在脖子上围了条围巾。严寒刺痛了我的耳朵,每走一步,冰冻的积雪便在我的靴子下嘎嘎作响。我想家了,也想起了闪耀的冬季阳光下,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去滑雪的情形。我是个出色的滑手,在跳跃滑雪中常常能达到30米远。此刻的草原上,一切都很平坦,就像我们家乡的湖泊。为了能到达实现跳跃滑雪的场地,我们必须穿过冰冻的湖面,滑雪前进三公里远。赶到目的地时,我们折腾得浑身大汗。那可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
就像在许多晴朗的夜晚常做的那样,我凝望着夜空,寻找着小熊座,再往上追踪到北极星,以此来确定北方。通过这个办法,我至少可以大致判断出家乡的方向。即便在深夜,我也经常能听见德林下士在吹奏他的口琴,他最喜欢的曲子是“家是你的指明星”。今晚,德林是值班军士,他在我们的掩体地带来回巡视着。他还是我们作战训练的领导。他是个真正的老资格,被解除了前线的任务,专门负责对我们加以训练。我们与他相处融洽,并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是操练,而是最直接的实战经验。
11月19日。快到早晨时起风了。天气有些雾蒙蒙的,薄薄的雪云出现在草原上方。迈因哈德告诉我们,今天他将返回斯大林格勒——这是军士长昨天告诉他的。他将和温特下士一同坐车前往,又轮到他了。
“呃,是啊,”迈因哈德沉思着说道:“这就是命!”
“没错,”库拉特说道:“但你能长命百岁。”
“也许吧,”迈因哈德答道:“可我并不想活到那么老。要是能在这场血腥的战争中生存下来,我就非常高兴了。”
“你会的,”格罗梅尔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我们都想给他打打气,但我们大概未能做到,因为迈因哈德就此不再多说了。烟抽得比平日更加厉害。然后,他坐了下来,给家里写了封信。接下来的训练是在午饭后,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忙着擦拭各自的武器,并把所有的装备摆放整齐。
我们向各自的队列报到时,掩体区出现了某些异常情况。司机们来回奔跑,忙着发动他们的车辆。一名传令兵匆匆发动起他的摩托车,消失于集体农场的方向。我们等待着军士长的出现,这比平日花了更多的时间。出事了!可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们面面相觑。隔壁掩体,我们的那些“邻居”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随即,军士长握着地图赶到了。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现在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因为俄国人投入了强大的坦克部队,对我方前线的左翼发动了进攻,并已在克列茨卡亚突破了罗马尼亚人的防线。据说,罗马尼亚军队的整个防线已经土崩瓦解,其残部正朝着卡拉奇方向溃逃。
“妈的!”我听见我们的一位教官惊呼起来。
军士长设法缓解了我们听到这一消息时产生的震惊,他告诉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正在设法击退苏军——我们的坦克和飞机已经对敌人发起了攻击。我们没被告知更多的情况。
迈因哈德后来告诉我们,他和温特下士不用再返回斯大林格勒了,因为没人知道我们的战斗群此刻的确切位置,他们已经被调离了那片废墟,并被安排到另一个地段。我们不得不等待。他还告诉我们,一名运输单位的中士认为,车辆还能开动,但他没有足够的燃料供应给所有的车辆,因为近几个星期来,汽油和其他补给物资严重短缺。
“真的这么严重吗?”迈因哈德问道。
那位中士耸了耸肩。“没人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将车辆驶离这里,万一我们的部队挡不住俄国人呢?”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太糟糕了!”塞德尔冒冒失失地说道。
我们心神不安地睡下了。清晨五点,轮到我站岗时,我仔细地聆听着北面黑暗中传来的一切动静。沉闷的隆隆声被风吹入我的耳中,但并不比平时更猛烈。如果战斗发生在克列茨卡亚附近,我们是无法听见任何动静的,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会不会是我们的军队阻挡住了苏军的突破呢?
11月20日。天亮后,开始忙碌起来。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多He-111轰炸机和Ju-87斯图卡俯冲轰炸机。换句话说,北面肯定出现了严重的状况。空中充斥着飞机引擎的轰鸣,我们还听见远处隆隆的声响。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这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变得像雷鸣般响亮。这种巨响从北面而来,俄国人应该在那里达成了突破。但很快,南面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那里也出事了。我们进入了全面戒备,等待着命令。一些人待在掩体里,另一些人和我一样,站在掩体的顶部,等待着冲我们而来的一切。
“警报!”有人叫道。“所有人从掩体里出来!”
我们赶紧跳下来,冲入掩体,拿起各自的武器和装备,跑出掩体时发生了拥挤,许多人冲入掩体里取他们的冬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通过我们的表情发现问题。接着,一名司机说,俄国人在南面也突破了罗马尼亚人的防线,正从两侧冲我们而来,试图以一场钳形攻势合围我们。他们的坦克已经到达了谢特,我们应该是去挡住他们。
我怀疑,从现在起,对我们以及斯大林格勒周围的每一个人来说,事态将变得极其严重。在掩体和暗堡里过冬,我们觉得很安全,但隆隆的轰鸣声彻夜不停,越来越响。任何一个对所发生的事情有所怀疑的人,现在都清楚地了解到:就连最没有经验的士兵也意识到,我们即将遭到一场钳形攻势的合围。此刻,这里依然平静如常——但能维持多久呢?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11月21日。事情得到了证明。战斗爆发于清晨,大口径炮弹呼啸着掠过我们的头顶,猛烈地炸开。掩体里的人匆忙跑了出去,进入自己的既设阵地。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俄国人的炮击是为了测算射程,”坐在我旁边的一名司机说道。
大多数炮弹落在我们的右侧,还有些落在了后面。“斯大林管风琴”射出的火箭弹在我们头顶上嗡嗡地飞过,落在了集体农场附近。
随着天色渐渐放亮,我们的视线稍好了些。在炮弹的尖啸和爆炸声中,我们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柴油发动机的嗡嗡声以及坦克履带的嘎吱作响。俄国人的T-34坦克就在附近逡巡。他们能更好地看清楚态势。这些坦克开着炮,在雾色中制造了刺耳的金属声。炮弹嗖嗖地穿过空气,在它们的目标处炸开。通常,炮弹会像滚热的火球那样击中地面,偶尔弹飞的炮弹嗖嗖地飞入空中,然后再次落在地上。“坦克炮弹!”有人叫道。
接着,T-34从雾色中出现了。我数了数,有五辆钢铁巨兽。它们慢慢地行驶着,距离我们大约100米。坦克上的主炮转动着,搜寻着目标。发现目标后,它们开炮了。敌人的炮火也越来越猛烈,再一次,他们的目标似乎是我们的侧面和后方。苏军的坦克也对着那里开炮。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吗?或者,他们找到了更好的目标?
有人从我们身后爬进了战壕。原来是卡车司机扬森。两名俄国志愿者携带着弹药跟在他身后。扬森来到了迈因哈德的机枪阵地,我听见他告诉迈因哈德——燃料已经分发下来,命令也已下达,所有的汽车和车队即将出发,向西穿过位于卡拉奇的桥梁。军士长和德林想等到天黑后再行动,因为我们没有反坦克武器的支援,俄国人会像打靶那样把我们全干掉。
接着,我们的头上传来了苏军作战飞机隆隆的声响,它们投下炸弹,在我们身后,浓烟四起。三架小型飞机从侧面朝着我们俯冲下来,我们清楚地看见了机身和机翼上红五星的标记。
我们注视着前方,我的神经紧张不已,与作战训练时相比,一切都不一样。各种念头电光火石般地闪过我的脑海。前方的坦克缓慢地行驶着。我偷偷地溜到迈因哈德的阵地上,用他的望远镜观察着敌人。
苏军士兵就像肮脏的棕色土块,黏在涂了白色伪装的坦克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在我前方的敌军士兵。我的身子微微发颤。要是被他们抓住,那就全完了,俄国人如何对待被他们俘虏的德国士兵,我们经常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详述。对我们将会遭遇的情况,激动、恐惧以及难以抑制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我的嘴发干,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卡宾枪。
迈因哈德戴着涂成白色的钢盔,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战壕,似乎认为对方正从我们身边经过,朝着右侧而去。他们正处在大口径火炮的弹着区。我们前方的车流停了下来,苏军步兵们跳下坦克。对我们的机枪和卡宾枪来说,他们的距离还太远。他们会不会还没发现我们?我们的还击炮火减弱了,苏军的坦克和步兵沿着几乎与我们相平行的方向,朝着右侧而去。
我们等待着,观察着。敌人的坦克驶出了我们的视线,射击声也平息了下来。面前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地蔓延至白色的平原上。
我们又多等了一会儿,命令下达了,“所有人到汽车处登车!”我们一直等到汽车从隐蔽处驶出后才上了车。“出发!”我们四下张望,有点垂头丧气。那些掩体曾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容身处,我们已经习惯了秸秆铺成的床铺以及破裂的土墙。此刻,我们正带着巨大的未知,冒着严寒穿过被冻得严严实实的雪原。大致的方向是卡拉奇。
头车的司机认识路,他经常走这条路线。尽管穿着冬装,但我们在车上还是被冻得要命,按照迈因哈德的建议,我已经穿上了两件衬衣和额外的两条秋裤。处在这种悲惨境地中的并非我一个。我们空空如也的肚子对抵御寒冷毫无帮助,我们的身体需要能量。今天早上,我们只得到了冰冷的口粮,而且没有时间吃。现在,我们想把这些食物吃掉,但我们放弃了喝点东西的念头,因为水壶里的咖啡已被冻得结结实实。
途中,我们遇到了另一支车队——卡车、人员输送车、摩托车、拖曳着炮架和大炮的半履带车。他们跟我们一样,都在匆匆逃离感觉到而不是看到的某些东西。路边丢弃着几辆被摧毁或损坏的车辆残骸。刚才,沿着补给路线飞行的一架苏军飞机投下了降落伞式照明弹和炸弹,我们的一门四联装高射炮最终将其驱离。
这一情况是一名司机告诉我们的,他试图爬到我们的车上来,瓦利亚斯冒冒失失地把他拽了上来。沿路上,还有许多人也想爬上我们的汽车。行驶到一条铁路线时,我们又捎上了另一名士兵。他说他的补给车在距离这儿不远处,被T-34的一发炮弹击中了,就在半个小时前。车上的中士当场阵亡,他的头部也负了伤,但他步行逃脱了。
“这里距离卡拉奇的顿河大桥大约有10公里,”他说道。
试图过河的车辆汇集在桥上,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所有人都在往前挤,整个交通慢如蜗牛。步行过桥可能会更快些,但当时,桥上漆黑一片,混乱不堪,我们也许会跟自己的队伍走散。所以,我们留在原处,冻得瑟瑟发抖。搭载着军士长和德林下士的其他车辆已经消失不见。
11月22日。清晨,雾气从顿河上升起,慢慢地给河上的桥梁覆盖上一层奶白色的面纱。我们刚刚过桥便听见坦克炮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射击声。苏军的一辆坦克对着正准备过桥的车辆开火了。由于雾影憧憧,我们只是隐约地看见了这一行动,随即,那里发生了爆炸。
“一门88毫米高射炮被击中了!”屈佩尔说道,一路上,他一直坐在车厢后部,所以看得更加清楚些。
我们前面的车辆加大油门,驶入了前方的雾色中,此时的雾气越来越浓。我们紧随其后!行驶了几公里后,我们停了下来。一切都很平静。我们下了车,来回走动,活动着四肢并等待着。等什么呢?等其他的车辆吗?这么浓的雾里,能找到我们其他车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现在只剩下三辆汽车:运输单位的中士和他的“斯太尔”,车上还有四个人,两辆“欧宝闪电”,搭载着十四个人,另外还有来自其他部队的三名士兵。
我们紧张不已。大伙儿在汽车旁来回奔跑,这样就不会让双脚被冻僵。停下——关闭引擎!中士下达了命令,朝其他驾驶员打着手势。然后,我们清楚地听到了发动机的响声。声音粗糙刺耳,我估计是柴油发动机。
“T-34!”中士低声说道,他了解这种情况。
“我们得退回去,没办法从这里通过,”他低声说道。俄国人已经渡过了顿河,并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的右侧也传来了坦克引擎的声响。我们猜测,敌人的坦克正在列队推进。坦克的声响不时会消失,但始终会再次出现。
我们重新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动机运转平稳,我们缓缓地向后驶去,两名士兵负责带路,他们挥手示意我们的车辆前进。这是一项伤脑筋的工作,我得到的印象是,我们正在这里兜圈子。苏军坦克随时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已经关掉了引擎,准备把我们炸成碎片。但在雾色中,他们的视线不会比我们更好,只能依赖他们所听见的动静。这一点较有利于我们,尽管不是太大。
再一次,我们的前方传来了响声。一发照明弹腾空而起。我们立刻保持静止不动!他们发现我们了吗?照明弹的亮光难以穿透雾色,使其形成了幽灵般的外表。我们的司机立即关闭了引擎。淡黄色的照明弹慢慢落下,在雪地上熄灭了。一片沉寂!我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接着,一部柴油引擎启动了,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坦克履带嘎吱嘎吱作响,慢慢地开动了,并消失于我们的左侧。
哇——这可真是运气!但对方所处的状况与我们一样。他可能已经听到了我们的动静,对他来说,这肯定也让他恐慌不已。我们现在该去哪里?难道就在这里开着车兜圈子吗?在目前的状况下,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出现的。
我们开着车,继续以步行速度穿过奶白色的雾气,就像先前那样。这时,一名走在我们前面的士兵返了回来,他喘了口气,报告说,他发现在我们的侧面,有微弱的火光或是其他什么亮光。我们必须假定那是俄国人,他建议进行一次侦察。我也参加了侦察小组。我们小心翼翼地朝着可疑地带慢慢走去。直到非常靠近后,我们才看见了红色的火光。火焰闪烁着,雾气中,它看上去仿佛是在一个坑里燃烧。浓浓的雾气使人产生了一种墙壁的错觉。左右两侧出现了房屋和谷仓黑色的轮廓。我们沿着雪地悄悄地靠近了篝火,发现几个人正聚在一起说话。我身边的一名士兵高兴地脱口而出:“感谢上帝,是自己人!”
通过对方的语言,我也认出了他们。原来是军士长和德林,还有两辆人员输送车。迈因哈德、“猪猡”以及生了病的上等兵佩奇也在这十二个人当中。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在浓雾中摸索了好久,最后来到了这个集体农场。此刻,我们单位的其他车辆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军士长和另外几个人商谈起眼前的形势。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派一支先头部队设法找到一个缺口。等他们找到缺口后,其他车辆再静静地跟上,然后便加速冲过缺口。
我们暗自祈祷这场雾不要消散,否则,行动就将失败。将篝火熄灭后,我们慢慢地尾随着先头部队出发了。我们静静地走在车辆两侧,以保持身体的温暖。我必须不时地擦拭自己的眼睛——持续凝视着浓雾,再加上刺骨的寒冷,这影响了我的视线。每当我们看着前方自己想象出的人影时,便会更紧地攥住手里的武器。
随后,我们清楚地听到了俄国人的说话声,就在我们左侧。然后那里传出了一声高喊和询问,作为回应,一辆坦克的引擎发动了,传出了嗡嗡的噪音。紧接着,“斯太尔”的发动机吼叫起来,扬森也把“欧宝闪电”的油门踩到了底,我们的卡车飞驰向前,冲了过去。然后,我们听见右侧传来了我们其他车辆的轰鸣。
奶白色的浓雾就像是一堵墙壁,我们根本看不见前方有些什么。汽车越过崎岖不平的草原,我们在覆盖着帆布的后车厢里被颠得七上八下,只能紧紧地抓住车厢里所有能让我们握住的东西。我们只希望汽车的车轴不要断裂。这时,我们听见身后发出了坦克炮尖厉的射击声,炮弹从我们头顶嗖嗖地掠过。T-34坦克对着雾色盲目地射击着。要是他们能命中我们,那纯属运气。
“我们成功了!”瓦利亚斯叫道,我们被压抑已久的兴奋一下子被释放出来。
尽管突破了敌人的坦克障碍,但问题依然存在——我们突出包围圈了吗?身后的炮火停息下来后,扬森把他的脚从油门踏板上放开,发动机已经滚烫。我们在哪里?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我们没看见任何一个人。
雾气根本没有消退——和先前一样浓重——我们简直就是在大雾中游泳。我们再次下车步行,以便让自己的双脚暖和些。脚下的雪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我们的脚印留得到处都是。随即,格罗梅尔发现了两辆汽车在雪地上留下的胎印。
跟随着胎印,我们很快便遇到了第二辆“欧宝闪电”和一辆“斯太尔”人员输送车。在一条峡谷的边缘,卡车的一只后轮已经悬空。我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要一个人便能轻松地将卡车推入峡谷。
我们帮着将卡车弄了出来,然后在下一条峡谷里休息。渐渐地,雾气消散了。在我们身后,除了积雪覆盖的草原,别无他物。我们听见远处传来的激战声。现在该怎么办?没人知道。
“我们应该向南行驶至下奇尔斯卡亚,”一名二等兵提醒着运输中士。苏军实施突破后,我们后方梯队的补给车辆应该在那个村子集结。很好!我们就去下奇尔斯卡亚!
一种真正的沮丧感笼罩着我。我宁愿跳下车,就此消失,就像许多人已经做的那样。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面对俄国人的进攻,我身边的士兵惊慌失措,脸色苍白,许多人连武器也丢了,这一切夹杂在一起,造成了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这里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的少尉,他看上去像是个行政官员或教师,但作为现场唯一的军官,他现在不得不承担起自己并不胜任的工作。他的上衣纽孔处佩戴着红色条纹的勋带,这种勋章被称为“冻肉勋章”,几乎每一个参加了俄国41-42年冬季战役的幸存者都能获得。我认为这名少尉并没有前线作战经验,其他人的看法也是如此。
他把我们分成一个个小组,并安排我们利用过去战斗遗留下来的坦克阵地,确保补给路线的安全。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们既没有重武器,也没有足够的轻武器和弹药。坦克阵地被积雪半掩。为了保暖,我和屈佩尔像野兽那样清理着一个坦克掩体。那名少尉,我得给他打满分,因为他四处搜寻,给我们搞来了一顿热饭菜。浓雾再加上黑暗,使我们无法看清这些饭菜的内容,但它们是用肉做的,味道很好。塞德尔在旁边的一个坑里笑了起来,他认为这是马肉,早些时候,他曾在铁路线旁看见过一匹老马。他说的可能是实情,但不管怎样,这是我们三天来吃到的第一顿热饭菜,味道非常好!
11月23日。今天早晨比较平静,尽管德国轰炸机和战斗机比较活跃。一名矮小结实的步兵下士被派来担任我们这个小组的领导,他用望远镜观察着朝我们而来的一群士兵。我们等待着俄国人发起进攻,但对方靠近后我们才发现,原来是我们那些掉队的士兵。他们加入到我们的阵营中,这就加强了我们的实力。随后,又有几辆汽车赶到了,还有一门75毫米反坦克炮和我们团的一门四联装高射炮,它可以被用于地面防御,另外,高射炮营的一门88毫米高炮也赶到了。许多士兵相互认识,他们为能与朋友们再次相见而感到高兴。
另一个好运气也接踵而至,一辆人员输送车带着德林下士和其他一些人也赶到了。他们在浓雾中迷了路,再次遇上了敌人的一辆坦克。他们隐蔽了一整夜,天亮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紧驱车离开,就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他们那样。令人高兴的是,我们的军士长和另外两部汽车,包括我们的战地厨房,也赶到了。我们的部队保存完好。另外,我们还获知,我们的一些补给车辆,昨天也顺利到达了顿河南岸,此刻,他们应该正赶往下奇尔斯卡亚。
[1]德文中的“猪猡”,发音是斯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