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0月30日。起床号于清晨六点响起,此刻,外面依然一片漆黑。我们得到了一些热咖啡和食物。尽管有许多传言,但我们当中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说,我们还没有到达我们的目的地;还有人说,这儿只不过是我们师的一个团而已。我们将从这里赶往斯大林格勒,据悉,我们师的实力已经严重受损,而我们就是补充兵。我们还听说,一个完整的团,此刻的兵力甚至凑不满两个连。对普通士兵而言,传闻往往是信息的唯一来源。即便这些传言不一定完全符合事实,但它们通常都是有些道理的。
我很想念二等兵马措格和另外几个来自因斯特堡“康复连”的人,他们已经被带走了。现在,对我们来说,那些例行常规又开始了:“集合—排成两列!”大家排好了队,我们几个总是排在第二排,这样,除了马尔察恩外,我们几个便可以聚在一起。我们这一群大约有90来人。一位年轻的中尉命令道:“你们被分配到第21团第1营。”中午时,我们登上了几辆卡车和四辆“梅赛德斯”人员输送车,这些车辆上都涂有我们师的师徽——圆圈内,一名策马跳跃的骑手 [1]。在一辆可搭载八人的人员输送车上,我得到了司机身旁的座位。我们沿着一条补给道路出发了,宽阔的道路上挤满了车辆。道路起伏不平,路面光滑,闪着亮光,就像是腊肉的外皮,几乎呈一条直线,笔直地穿过草原。道路上不时出现一些岔路,路口的标牌上贴满了各个部队的徽标以及村庄的名称。
传言满天飞:现在已经无法肯定我们将赶去斯大林格勒了。我向身边的司机打听,他是一名二等兵。他说我们不是去斯大林格勒,而是一个被称为“冬季阵地”的地方。那里是补给车队所能到达的位置,这些车辆已经无法驶入斯大林格勒,而在该城北郊奋战的士兵们,正是依靠这些补给车队给他们送去食物和弹药。
10月31日。“冬季阵地”位于露天大草原上一个集体农场附近。旁边有一道峡谷,这道峡谷又深又长,呈矩形,就处在草原陡降的地方。这些峡谷都是天然形成的,是一种地质现象,通常有10-20英尺深,除了突然出现的峡谷外,整片地势非常平坦。峡谷可以很小,也可以大到足以隐蔽一整个营的人员和车辆。一位连军士长迎接了我们——在士兵们的俚语中,连军士长也被称为“Spiess”或“连队之母”。他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加入了一个历史悠久的师,在波兰和法国战役时,该师还是一支骑兵部队。他解释说,正因为如此,部队里对传统的骑兵称谓情有独钟,所以,中士被称为“Wachtmeister”,连队被称作“Schwadron”,营则被叫做“Abteilung”,上尉则是“Rittmeister”[2]。
“明白,军士长先生!”我们大声回答着他的询问,无论我们是否真的理解了。随后再次进行了分配,我们三十个人被分到第1连,其他人则被派到了另外一些连队里——实际上,那些连队距离我们连非常近。我们很快便获悉,我们连的全部兵力只剩下26人。而我们团的实力也已被严重削弱:由于缺乏军官,该团主要是以小股战斗群的形式奋战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这些战斗群大多由军士带领。那里的战斗据说相当残酷,到处是残垣断壁,死者和伤者被堆得一天比一天高。
这种消息肯定不会激发起我们的热情。就在几天前,我们刚刚听说了德国军队所取得的进展和胜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们夸大其词,或者,这仅仅是取得胜利的过程中常见的临时障碍?
11月1日-6日。考虑到目前的形势,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这些人并未被立即派往前线。相反,我们还在进行军队里那些无关紧要的惯例——向军官们敬礼、立正、列队、聆听领导们的废话等等。尽管已经结束了训练,但新兵终究是新兵,我们必须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士兵才行。这当然很好,可他们应该给我们机会来证明这一点。
11月9日。我们这里几乎听不见斯大林格勒方向传来的间歇性爆炸和昼夜不停的激战声。夜晚的天空总是红红的,经常能看见沿着补给路线巡逻的苏军飞机投掷出的照明弹,它们正在搜寻一切可能的目标。这天夜里,补给品被分发下来,每人得到了一瓶杜松子白兰地,一些香烟或烟草,一点点巧克力和一些文具。16岁时,我和一个朋友趁着假日,在他家人开设的餐厅里喝掉了一整瓶白兰地,结果,酒精中毒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我只要闻到浓烈的酒精味就会呕吐,所以,作为一名老烟枪,我用自己的白兰地跟那些不吸烟的人换了些香烟和烟丝。
酒精给我们的掩体带来了一些气氛,过了一会,歌声再次出现了。格罗梅尔和我保持着清醒,因为我们要值下一班岗。此时的气候寒冷而又多风,我很高兴自己拥有一件厚重的、加了里衬的冬季大衣,当初行军时,由于其重量,我曾不止一次地诅咒过。我叫醒格罗梅尔,准备换岗,其他人都在熟睡。掩体里一股恶臭,熏得人透不过气来,于是我打开门,让新鲜空气流进来。
11月11日。气候更冷了,但至少还保持着干燥。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被覆盖上一层白霜,就像是精细的银丝。每天,空中都有行动。我们的轰炸机朝着斯大林格勒飞去。你可以根据出现在空中的烟雾判断出苏军的高射炮防空区。
我和一个朋友在我们的掩体处站岗。补给卡车刚刚从斯大林格勒返回,就像它们每天晚上所做的那样。他们搬下两名死者和三名伤员。一名二级上士据说是负了重伤。这些伤员被送上救护车,他们将被送往救护站。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亲眼见过死人。那些尸体总是被埋葬于一个特殊的地方——几天前,在部队演练的过程中,我们驱车从那里经过,我曾看见过那些木制的十字架。
跟随补给卡车一同返回的还有三名士兵,他们是因为健康原因被送回来重新分配。他们被告知,各自到不同的掩体中去,其中的一位来到了我们的掩体。我换岗下来回到掩体里,这才发现自己的床铺已经被那位从斯大林格勒撤下来的士兵占据了。他胡子拉碴,这让我很难看清楚他的脸。军帽压得低低的,几乎盖住了他的眼睛,帽子的护耳被拉了下来,覆盖着他的双耳。尽管没有打呼噜,但他睡得很沉。他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似乎正在做恶梦。我在库拉特的床上躺了下来,他接替了我,正在站岗。
11月12日。当天中午,军士长没有让我参加操练,而是给我安排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派我挖一个厕所,原来的那个已经塞满了。几天前在斯大林格勒被俘的两名苏军俘虏被派来帮助我完成这个任务。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苏军士兵,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脏兮兮的棕色大衣和带有护耳的油腻腻的军帽,他们看上去并不太值得信赖。这两名苏军俘虏并未给人以危险感,相反,他们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一种“陌生”。其中的一个似乎具有蒙古人的血统。这两人胡子拉碴,脸色灰暗,他们的眼神极其不安。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不安和恐惧,我想,要是我落在他们的手里,可能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事实证明,这两个俄国佬非常懒惰。我估计他们的年龄在25-30岁之间。我不得不频频催促他们,以便让他们抓紧干活。我们刚刚完成挖掘工作,就在我欣赏着我们的劳动成果时,站在我身旁的一个俄国人扔下手里的铁锹,从我身边窜过,一头跳进了坑里。另一个家伙也跟着他跳了下去。我蹲下身子,考虑了一下,随即也跳了进去,正好落在第一个俄国人的头上。我们三个贴着地面,紧紧地趴在坑内,聆听着飞机机炮咯咯的射击声以及炮弹击中我们上方地面时的声响。然后,一个影子,伴随着嗡嗡的噪音——这种声音是我所熟悉的——侧着身子从我们头顶上方飞过。“钢铁古斯塔夫”肯定是靠低空飞行偷偷地掠过了集体农场,然后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头上。
新挖的这个厕所,离部队里的其他人尚有些距离。透过壕沟的边缘,我朝着我们的掩体和车辆防空洞望去。“钢铁古斯塔夫”沿着低空又飞了回来,再次用机翼上安装的机炮开火射击。另外,它还扔下了几枚中型炸弹。就在这时,另外两架苏军战斗机突然出现在空中。它们用机翼处的机炮猛烈扫射,也投下了炸弹。我们部队里的另一些人肯定就在那里,难道是敌人正朝着操练中的我方士兵开火?
我们设在各处的机枪对着敌人的飞机开火了,另外,我还听见了20毫米高射炮响亮的砰砰声。飞机的机腹下火花四溅,就像是有人正在进行焊接工作。普通的子弹都被“钢铁古斯塔夫”腹部的装甲板弹开……突然,那里窜出一股烟雾。击中了!一架“钢铁古斯塔夫”掉了下来,砰地一声摔在草原上,随即燃起火焰。其余的敌机迅速逃离。
我跳起身,朝着我们的掩体和车辆跑去。除了办公室人员外,掩体里只有几个生了病的士兵和两名司机。我看见车辆旁出现了一两个弹坑,有几辆汽车的侧面被炸出了洞,其中一辆卡车的汽油正在泄漏。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部队里外出演练的人员回来了。对这场空袭,他们什么也没听见,因为相隔得太远了。瓦利亚斯说,他们沿着卡拉奇——斯大林格勒铁路线前进,靠近了卡尔波夫卡。被炸坏的掩体迅速得到了修复。
11月13日。气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寒冷而又干燥。斯大林格勒的温度应该是零下15度。俄国人每天都对我们部队所在的防区发起进攻,每次进攻都以大规模的炮击为开始。到目前为止,敌人所有的进攻都被击退,但我们的损失也很惨重。
我们连,前线作战士兵只剩下18个人。全团也已被改编成一个战斗群,哪里最需要就奔赴哪里。热饭菜和弹药几乎每天都要运往前线。除了战地厨房工作人员、温特下士、医护兵负责运送这些物品外,还有两名司机和他们的车辆。两名志愿者也是必需的,他们的任务是搬运饭菜桶。昨天,屈佩尔和我“自告奋勇”了一回——送饭菜的名单从一个掩体安排到另一个掩体,这次轮到了我们掩体。
天快黑时,我们出发了。我们有一辆软顶的斯太尔70 MTW人员输送车,还有一辆覆盖着防雨布的4×4欧宝“闪电”一吨半载重卡车。我们打开微弱的车前灯,驱车驶入了夜色中。厨房工作人员认识路,但他表示无法说清斯大林格勒的主战线在何处,因为废墟中的战线每个小时都会产生变化。不久前,我们的战线位于拖拉机厂的北面,但截至昨日,战线显然向南发展了,位于一个被称为“网球拍”的地区。俄国人被认为据守着一座化工厂,于是,他们构建了一个桥头堡。
“我们必须问问路,”温特下士对我们说道。好吧,我们去!唯一的希望是尽快找到我们的人。
此时,我们的车辆完全依靠补给道路上的月光来行驶,迎面驶来的车辆不时从身旁经过。在我们右侧,是从卡拉奇通往斯大林格勒的铁路线。刚刚经过沃罗普诺沃车站,我们便朝左转去,又行驶了几公里,进入了这座城市的废墟中。汽车驶过浅浅的弹坑和瓦砾堆,小心避免着碎片和翻倒的电线杆。闷烧的火焰发出了刺鼻的浓烟,窒息着我们的肺部;左右两侧,堆满了各种军用装备被烧毁后的残骸。我们的司机沿着之字形路线,慢慢地朝着一片貌似小树林或公园的地方驶去。
此刻,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山丘的顶部,可以看见这座城市的概貌。更多的黑烟和阴燃的火焰出现在眼前,这可真是可怕的景象,藉此,我们能感觉到斯大林格勒残酷的气氛。和尼禄焚烧罗马城后的景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片火海由于尖啸的炮弹和致命的爆炸而变得更加糟糕,更加疯狂,这一切给旁观者的感觉是:他见证着世界末日。我们进一步深入到城市中,炮弹越来越近地在四周落下。
“这是伊万们在夜里搞的老把戏,”医护兵说道。
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但却没起到丝毫效果。他和我一样,蜷着身子坐在弹药箱上。我心惊肉跳,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了。此刻,空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声响——就像是一千只翅膀同时扇动起来。其强度越来越大,似乎就朝着我们而来。
“快跑,这是‘斯大林管风琴’!”那名医护兵叫喊着。
我们跳出车厢,一头扎进了一辆被烧毁的大型拖车的底部。那阵噪音从我们身边穿过,炮弹雨点般地落在四周,像烟火那样炸开了。一块手掌大小的弹片旋转着擦过我的脑袋,击中了屈佩尔身边的地面。
“就差那么一点点!”医护兵说道。
我们听见身后传来了呼唤医护兵的叫喊声。
“肯定是高炮阵地上有人中弹了——我们刚刚从那里经过,”温特下士说道,他刚才跳进了一个洞中:“好了,走吧,我们得动身了!”大家重新爬上了汽车。
医护兵说的“斯大林管风琴”是一种粗陋的火箭发射器,安装在卡车敞开的后车厢上,火箭弹通过电力发射。这种武器无法精确地命中目标,但伊万们可以用它对一片地区实施饱和轰炸,置身于炮击地带的人,如果没有掩体保护的话,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刻,我们的汽车开得更加小心了。许多地段必须经过彻底清理,才能让车辆通过那些残骸。路上,我们遇到了我方的其他车辆,他们的目的似乎和我们的一样。许多车辆上装着伤员和死者——他们只能在夜里做这件事,这个时候,从理论上说,俄国人无法看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敌人对所发生的事情是清楚的,他们会用大炮将这一地区炸为齑粉。空中总有些“缝纫机”——在火红天空的映衬下,我们经常能清楚地看见这些双翼飞机。
曳光弹窜入半空,我们听见前方传来了机枪射击的咯咯声。通过声音,我辨别出那是俄国人在开火射击。几枚手榴弹爆炸后,我们听到了叫喊声,于是,我们停在了废墟中。温特下士消失了,几分钟后,他返了回来。
“我们的人应该还在昨天的同一地点,”他说道。我们将尽可能地开车靠近他们,然后就需要背上补给物品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
汽车再次开动,小心翼翼地,慢如蜗牛。我看见了两辆被烧毁的T-34坦克。绕过坦克,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前,这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就像个工厂。背景处,一座高大的烟囱在火光的映衬下,伫立在一片废墟中,看上去就像一根充满威胁意味的手指指向天空。我们的汽车停在了工厂的阴影里。
我们从车上卸下货物,但俄国人的炮弹正好落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几发炮弹的落点距离我们非常近。在我们身后,一股火焰腾空而起,一辆汽车被击中了。另一股猛烈的大火也在附近升起——可能是一个汽油罐或是类似的东西被打着了。我们等待着,准备行动。
在我们前方满是弹坑和成堆的瓦砾碎石,炮弹的呼啸和雷鸣般的爆炸声使我鸡皮疙瘩直起。我们沿着之字形路线向前移动,攀过石块和断梁,踉踉跄跄,不时地趴倒在地上,过一会再站起身继续前进,就这样不断地向前。
“大家靠近些,”温特下士用低哑的声音命令着。
透过燃烧的火焰,我看见几个人正在奔跑,随即,几枚手榴弹炸开。几个身影猫着腰从我们身边跑过。温特站起身,跟他们说着话。我看见其中一个人穿着军官制服。
过了一会,温特告诉我们:“我们必须再往前,转到右面去。几个小时前,他们把伊万们赶出了这片地区,这里马上就要遭罪了,俄国人肯定会设法夺回这片地区的。”
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爬去,随后便来到了一片空地,这里扔满了泥块和混凝土块,还有些钢筋从地面上伸出。这里原先大概是一座碉堡,结果被我们的炸弹所摧毁。另一端挺立着一堵长长的墙壁,三根支柱依然伫立着。
“他们应该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温特中士指着那堵墙壁说道。
我们已经无法再向前迈进了,俄国人疯狂地开火,将我们必须要跨越的路段炸得天翻地覆。他们发现我们了吗?我们蹲伏在混凝土石块后,可炮弹的落点距离我们如此之近,我的脸甚至能感觉到金属弹片的热度,后背的肌肉也开始痉挛。在我们前方,曳光弹窜入空中,步枪和机枪声劈啪作响。俄国人发起进攻了?
射击声渐渐地减弱了。
“我们上!到墙壁那里去!”
温特下士厉声下达了命令。我们奔跑着穿过了瓦砾、线缆和铁块构成的这片杂乱的地面。我们没看见任何人。大家沿着那堵墙壁连走带跑,来到了一个地下室的入口。
突然,某处传来了一声叫喊,仿佛是来自坟墓:“嗨,伙计,离开那儿!你们想干什么?想把伊万们引到我们头上吗?”废墟中,一顶钢盔冒了出来。
“我们在找我们的部队,”我听见温特低声说道。
“哪支部队?”
温特下士告诉了他。
“不知道。不是我们。不过,要是你们在寻找今天早晨因为追赶俄国人而离开这里的那支部队,你们应该再往右走上50米,那儿有一座大型工厂建筑,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赶紧离开这里吧——谢天谢地,这里现在很平静。”
戴着钢盔的头颅消失了。他把这叫做“平静”?我们几乎不敢把头从地面上抬起!趁着这一短暂的间歇,我们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进,破碎的玻璃片在我们脚下劈啪作响,废墟上出现了一些身影。曳光弹组成的光链立即朝着我们扑来,机枪的连射像冰雹一样击中了四下里车辆的残骸。我们匆匆向前,装着饭菜的桶不时地撞上混凝土块,叮当作响。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我们身旁。
“你们是第1连来送补给的伙计吗?”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多姆沙伊特,是你吗?”温特下士反问道。
“没错,我等了你们两个小时,好为你们带路!”
这下,我们放心了!多姆沙伊特是一名二等兵,他告诉我们,今天早晨他们发起了一次反击,目前正据守在稍前方的工厂建筑内。
温特咒骂起来:“我们每次来找你们,地方都不同。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些补给物品直接送到伊万们手里!”
“哦,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多姆沙伊特说道。昨天夜里,第74步兵师的四名士兵,带着食物和弹药走到了俄国人那里。今天早晨发起的反击中,只找到了空的食物桶,那几名士兵踪影皆无。
我们跟在多姆沙伊特身后,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曳光弹嗖嗖地从两侧飞过。我踉跄着,一不小心,手里的饭菜桶撞上一根金属物,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声响。霎时间,一名苏军机枪手开火了,一串曳光弹照亮了夜色。伊万们离我们非常近!我们紧紧地趴在地上,子弹掠过我的头顶,在混凝土块上炸开。石灰粉像下雨那样洒在我的脖子上,与汗水混合在一起。我向前爬动,将两只饭菜桶拉到了石块后。屈佩尔也把他携带的饭菜桶拉到了安全处,他趴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就在一堵防护墙旁边。我想赶上他,于是向前迈了几步——结果掉进了一个洞中。几只手抓住我,把我拉了起来。
“等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接着又问我:“你冒冒失失地从哪里来?我们差一点要对着你开火——你可真够运气!”
多姆沙伊特向他们作了解释。
“天哪,你们非要走这条危险的街道吗?俄国佬就在我们旁边。”
“两个小时前我来过这里,俄国人还在前面呢,”多姆沙伊特说道。
“是的,可那是两个小时前。马克斯,你的机枪准备好了吗?”那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当然,早准备好了!”另一个声音回答道。
“很好,我们会为你们提供火力掩护。你们跟在我们后面穿过街道。现在,出发吧!”
就在他们射出第一串子弹时,我们迅速冲了出去,屈佩尔的速度比我快,我的胳膊几乎被拉脱臼,因为我的手仍紧紧地握着饭菜桶的提把。伊万们猛烈地还击着。接着,大炮也开火了。在这些声响中,我还听见了迫击炮的轰鸣。炮弹朝着我们射来,在四周炸开。炮击就像一头朝我们扑来的猛兽,我们挤在一个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地下室里,随着每一声爆炸,我的身子便伏得更低些,我觉得这间地下室随时会被炸塌,我们都将被埋在里面。上方的地面震颤着——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我这样想着。我的神经紧张无比。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惊恐。
你什么也做不了——无计可施!唯一的解决办法大概是冲出去猛跑。可往哪里跑呢?唯一的好处是死亡会降临得更快。天哪,国防军新闻公报中,他们总是说“引以自豪的德国军队胜利推进”,但在这里,斯大林格勒,我没有看见这种情景,我唯一明白的是,我们像蜷缩的老鼠那样躲在这片废墟中,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但在俄国人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司机和医护兵坐在我身边,温特和屈佩尔坐在另一侧。屈佩尔的脸色苍白如纸,我们都盯着天花板,那上面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痕。多姆沙伊特的神经最为坚强:他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眼睛盯着黑暗的外部。屈佩尔和我都很害怕,在斯大林格勒的这几个小时,已经严重地挫伤了我们对战争的热情——我们甚至连敌人的影子还没见到,这真是太糟糕了。此刻,我的念头完全集中在如何及何时能平安地离开这里。我们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废墟堆里已经待了几个小时,还没能赶到自己的部队。
多姆沙伊特站在地下室入口处告诉我们,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俄国人也会开火射击。由于我们的机枪开火了,伊万们大概觉得我们正准备发起另一次进攻,并希望能将此消灭在萌芽状态。
“但愿那些俄国佬知道,我们非常高兴能隐蔽起来,直到有人来接替我们为止,”多姆沙伊特说道:“据我们的中士说,我们应该被新派来的部队替换下去了。”
“他的想法其实是个美好的愿望,”医护兵喃喃地说道。
终于,敌人的炮击结束了——在我看来,这段时间简直漫长无比。我们起身出发,多姆沙伊特认识路。他朝着一座被毁坏的厂房走去,知道那里有我们的人埋伏在隐蔽处,正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尽管我们距离那座建筑还有些距离,他已经轻轻地喊出口令,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们来到了一个地下室的入口处,车辆的残骸半掩着这个入口。多姆沙伊特带着我们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了一间房间,房门前搭设着一块厚钢板。我看见这里摆放着两盏“兴登堡灯笼”,它们所提供的亮度足以驱散屋内的黑暗。
多姆沙伊特做了个滑稽的手势:“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我们的新连部。”
地上扔着一大堆沙袋和一些破布,两名士兵蜷缩着身子躺在上面,另一个士兵坐在几个叠起来的弹药箱上。被我们弄出来的声响惊醒后,两名睡觉的士兵爬起身,帮我们拎着饭菜桶走进了房间里。他们俩看上去疲惫不堪——没人知道他们下一次获得睡觉的机会将会是何时。他们胡子拉碴,满脸污垢,这使我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我想,我们的模样看上去大概也差不多。
然后,一名中士走了进来。他打了个招呼,并朝着温特伸出手去。我认出了他——他就是当初在水井处把那个老家伙的头按进水桶里的那位中士。他告诉温特,他们这支队伍里剩下的唯一一名军官,今天早晨也负了伤,现在,这片地带由他负责指挥。他的部下们据守着这片地带的前方和两侧,隐蔽在废墟中。这里的战况呈拉锯状,没人知道主战线究竟在何处。今天,这里的伤亡是一死两伤,伤者已经被送往急救站。
“这里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疯狂的地方。俄国人经常与我们只隔二三十米,有时候,就是一颗手榴弹的投掷距离。在我们前方不到200米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战壕,向右一直通往伏尔加河河岸。每天夜里,伊万们都能从那里得到增援。这几天来,我们一直盼着能得到休整,都等得不耐烦了,至少给我们派些补充兵来吧,但我们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会给我们派来。”
最后这句对温特下士所说的话几乎低不可闻,但我敏锐的耳朵还是听清楚了。这就是说,他们现在产生了疑虑,这让我浮想联翩。我们带来的热饭菜和咖啡,现在肯定被冻结了,尽管装饭菜的容器采用了双层外壳,从理论上说应该是保温的。温特还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几乎是甲醇的烈酒,另外,还有些固体燃料,以便让他们将食物加热。那些饭菜已经被冻得冰凉,但还没有被冻结。带给他们的伙食是味道很好、很稠的汤面,还加了很多罐装牛肉——这比我们在掩体里得到的饭菜强得多。但这帮家伙有理由得到像样的饭菜。
温特下士催促我们赶紧回去,我们离开那座掩体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中士要求得到更多的弹药,而我们带来的弹药还在那两辆汽车上。于是,他安排了五名士兵跟我们一同去取。返回的途中,俄国人对着这一地区进行了更为猛烈的炮击。我们跟着为首的一名士兵猛跑,只有在大口径炮弹落在附近时才会短暂地停一停……
我们爬上卡车,坐在了空弹药箱上。那名阵亡的士兵被我们带了回来,他被放在装尸袋里,就摆在我们的面前。这里应该有另外一条路可供我们驱车返回。司机说,这条路穿过佩先卡村,经过另一个集体农场后到达瓦瓦罗夫卡,路程比较短。由于霜冻的关系,所有的道路都差强人意。但首先,我们得设法穿过这片废墟。我们的车辆不时地驶入壕沟,随即又从另一侧驶出,我们被颠得前仰后合,只能紧紧地抓住挡板。弹药箱在我们身后滑动着,砰然作响地撞上我们的靴子。继续前进,我想的只是赶紧离开这里。等一切再次开始前,我们最好能离得远远的。
我们驶入了另一道深深的壕沟,不得不帮着把汽车推着倒回去。一路上,我们超过了另外几辆汽车,还有几辆搭载着军官的大众吉普车超过了我们。这条补给路线颠簸不平,但却很坚硬。
“现在还有多远?”我向那名医护兵问道,他从驾驶室里回过头,透过篷布的缝隙看着我们。
“没几公里了,”我听见他回答道。
就在这时,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了雷鸣般的声响,仿佛这个世界随时会四分五裂。我赶紧滑到车厢尾部,撩起篷布向外张望。我看见了一幅可怕的景象,眼前的情形令我不寒而栗。屈佩尔也凑了过来,张着嘴凝望着。如果没有不祥的轰鸣和持续的爆炸,这将是一片美丽的景象,但这些炮击和爆炸让你意识到,数千人的性命就这样被牺牲了。
笼罩着斯大林格勒的天空一片通红。灰白色的浓烟从地面上滚滚而起,火焰透过烟雾,高高地窜入半空。探照灯长长的光柱撕裂了拂晓的昏暗。空中肯定有大批的飞机。炸弹雨点般地落向这座已被判处死刑的城市。爆炸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毁灭性的地狱。高射炮射出的曳光弹,窜入半空达数公里。两架飞机在这片地狱之火的上空爆炸,随即被其无情地吞噬。
太疯狂了,没人能在这种疯狂中生还!可是……即便在这片地狱之火中,还有些人正设法生存下去,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实施防御和反击。一个证明是,每次轰炸过后,敌人便会发起反击,有时候甚至能夺回一些地段,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反击会被遏制,并被击退至他们的进攻发起地。自打九月初,德军强行攻入该城后,这种战斗方式就一直延续着。由于苏军沿着伏尔加河布设了顽强的防御,此刻的德军部队被迫隐蔽在废墟中。
我们回到掩体时,天色已经放亮。所能听见的仅仅是远处传来的嗡嗡声,就和以前一样。但对我来说,一切都已不同。我现在看见的是,这座倒霉的城市即将出现一场灾难。对后方每一个懒懒散散的人来说,这是个严厉的警告,他们正把时间浪费在将住处布设得更加舒适以便过冬上。
[1]从这个师徽上可以得知,作者所在的是第24装甲师。
[2]德军军衔的称谓,根据其兵种不同而有所区别,例如Feldwebel和Wachtmeister指的都是中士,但后者专指骑兵部队中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