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途中

这天是1942年10月18日。我坐在货运车厢内的一包稻草上,这节车厢是运兵列车的一部分。就车厢摇晃的程度来说,还能让我在自己全新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大约三个小时前,我们跟随着一些三等兵、二等兵以及二级下士登上了这列火车——我们是大约300名刚刚结束训练的十八岁新兵。

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训练期间的最后三天非常忙碌。赶赴前线前,我们首先要通过东普鲁士斯塔布拉克中心的初步训练。昨天,训练营的指挥官在因斯特堡对我们发表了一通激励性讲话,谈到了我们将为东线战事所做出的贡献。对我们来说,这是个伟大的时刻——我们终于结束了训练,现在将被视为成熟的前线士兵了。

指挥官的讲话让我们倍感自豪。他谈到了德国军队广泛的责任以及获得的许多成就,还谈到了我们即将接受的代表元首和我们亲爱的祖国的任务。我们将投入全部力量以及所能鼓起的一切勇气来完成这一任务。我们的士气一流——特别是因为我们每天遭受的磨难结束了。六个月的训练期通常伴随着非常严格的规定,因此,我们中的许多人是不会很快将其忘记的。

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我们期待着一个新的阶段,一个光明的前景。指挥官的送别话语结束后,我们立即离开了因斯特堡营地,穿过兵营的大门,朝着火车站而去。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清晨,我们行军时的歌声前所未有地嘹亮,充满了兴奋和信心。

对老兵们来说,斯塔布拉克训练中心非常出名,过去,这里训练之严格简直就是一种惩罚。现在,这里成了补充部队赶赴前线的过境处。没人知道我们将被送至哪一条前线,这类消息属于机密。我们携带着三天的作战口粮登上了这些车厢。从这时起,一个主要的问题开始出现——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唯一的知情者可能是一位佩戴着二级铁十字勋章和战伤勋章的二等兵——他也在我们这节车厢中——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抽着他的烟斗。他和另外两个衣袖上同样佩戴着一道或两道V形标志的同伴应该是来自某个“康复连”。运输主管为每节车厢都分配了几名军衔较高的士兵。我们猜测,他们将返回自己的老部队,而我们作为补充兵,也将被分配到同一部队中。

据说,我们要去的部队过去是一个传统的骑兵师,后来被改为辖有两个步兵团的装甲师,证据是我们肩章上金黄色的滚边。金黄色是这支前骑兵部队的传统兵种色,该师在斯大林格勒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对这一说法,我未加评论,一切都要等着看呢。

车厢里的十六个人,除我之外,有六个来自我们那个训练连,而其他人只是面熟而已。我认识的六个人中,第一个是汉斯•魏歇特,他总是觉得饿。接下来是个身材高大的家伙,名叫瓦利亚斯,训练连里的老实人。再就是屈佩尔,浅色的头发,肌肉发达。第四个是格罗梅尔,是个安静而又明事理的小伙子。然后是会吹口琴的海因茨•库拉特。最后一个是奥托•维尔克,他会抓住一切闲暇时间来打牌——就在我记录下这些时,他正全神贯注地跟另外几个人玩着纸牌。

我回想起训练营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尽管那里的训练对体力要求很高,但我还是很喜欢其中一些愉快的时光。我回想起我们在因斯特堡散步,以及在蒂沃利咖啡馆消磨的那些时光,在咖啡馆里,有时候可以结识到一位姑娘。我承认,在这种场合中我有点害羞,甚至会在姑娘们面前脸红,但我总是用各种狡猾的借口来搪塞。当时,我没有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交朋友是有选择性的。

10月19日,星期日,夜里的气候有点凉,但现在,由于日光的照射,车厢内很温暖。车外,乡村从我们身边快速掠过。这些地方看起来很贫穷:我们经过的一些小村落,木屋和破旧失修的房子随处可见,在许多地方,屋顶上铺盖着稻草,砖制建筑也多是破烂不堪。

到达下一站时,我们看见了一些站在铁轨和站台上的人。在他们当中,有些身穿德军军装的士兵,看上去像是警卫。我们中的一些人透过车厢朝他们挥手,但对方没人挥手回应。我们的火车行驶得非常缓慢,铁轨上的那些人盯着我们。当中有许多妇女,戴着头巾,而男人们则戴着尖顶帽。他们都是波兰人,看上去萎靡不振,拿着铁锹和镐在铁路线上干着活。

在一些较大的车站,我们得到了热咖啡,偶尔还有新鲜的香肠,慢慢地,我们对肉罐头产生了厌倦。还花了点时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我们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确切位置,但昨晚应该已经越过边界,进入了俄国。

清晨时,我们突然听见列车前方传来了步枪的射击声。火车停了下来,发出了警报。敌人的游击队应该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他们对满载着军用物资的列车非常感兴趣。但随后一切都保持着平静。

10月23日。俄罗斯广阔无垠的疆土日复一日地从我们身边溜过。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收割过的农田,其间伫立着一些巨大的谷仓和农庄(所谓的“集体农场”)。我看见远处有一群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正在行走。等火车靠近后,我发现他们当中大多是妇女,被身上的包裹压得直不起腰来,而跟着他们一同行进的男人们却空着两只手。妇女们背负着重物,男人们却悠闲自在,这让汉斯•魏歇特恼火不已。负责我们车厢的那位二等兵解释道:“在俄国的这一地区,这种现象很正常。所有的女性,从孩提时便被教会了这样做,或者说是男人们告诉她们应该这样做。男人们都是游手好闲,他们决定哪些事情该做。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看见他们,他们总是空着手走在妇女们的旁边。要是在屋内,你通常会发现他们躺在粘土制成的暖炉上睡大觉。不过现在,你们只能看见老人了——所有的年轻人都去打仗了。”

这几天来,我们这位二等兵变得更加爱说话了,实际上,他是个待人亲切的小伙子。这一切开始于我们当中的某些人称他为“二等兵先生”。他责骂了他们,并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在训练营了,另外,在前线,只有当某人的肩章上带有穗带,也就是说对方至少是中士时,才能称他为“先生”。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称呼您为‘您’呢?”,个头矮小的格罗梅尔问道。

“别蠢了!别用‘您’来称呼我。直接称呼我‘伙计’就行了,我们那里都是这样叫的。”

“叫‘同志’也行,”一个身材瘦削,一头金发的家伙插了一句。我不认识他,但他后来告诉我,他是一名KOB候选者,因此,他首先要赶赴前线服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1]。

那位二等兵举起手抗议着:“天哪,千万别这样。这个词最好还是留给后方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或是已经回家的士兵吧,别用在我们这些前线士兵身上。我很抱歉,伙计,可‘同志’都已经阵亡了。”

然后,他向我们介绍了他所在的部队。这是一个骑兵师,1942年春季被改编为装甲师。这个师被派至俄国后,他一直在该师服役,六月份时,他参加了向沃罗涅日进军的行动。这场战斗造成了大量的伤亡。七月和八月,他跟随着自己的部队渡过奇尔河和顿河,杀向斯大林格勒。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斯大林格勒——和我们料想的一样!不过,我们还没有靠近那里,我们在路上只走了七天,唯一的感觉是火车颠簸得很厉害。

10月24-25日。我们的列车一直被装运着武器和补给物资的其他火车所超越。有人说,昨晚我们经过了克列缅丘格火车站。这就说明我们正处在乌克兰这座俄国大粮仓的中部。车厢里的那位二等兵——我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弗里茨•马措格——告诉大家,我们正取道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和罗斯托夫,再从那里沿东北方向赶往斯大林格勒。他说的没错:一天后,我们在凌晨时到达了顿河流入亚速海入口处的罗斯托夫。火车停在靠近火车站的一股岔道上,附近有水,这使我们可以梳洗一番。天气很好,暖洋洋的,但有些朦胧,看不见太阳。我们脱掉衬衫,四下里溜达了一圈,因为我们被告知,将在这里停留一阵子。我刚想到下一节车厢去看看几位朋友,一场混乱便发生了。

我们听见空中突然传来了引擎的轰鸣,三架苏军战斗机朝着我们扑来,飞机上的机枪嘎嘎作响地扫射着。“飞机——隐蔽”这一命令还没来得及喊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钻到了车厢下。我看见铁轨上迸出的火花并听见跳弹发出的嗖嗖声。然后,一切都平息下来……随即又有人叫道:“它们飞回来了!”

果然,我看见那些飞机转了个弯,朝着我们直直地飞了回来。地狱之门突然间再次打开。警报的呼啸和猛烈的炮火爆发了,声音如此之大,我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了。车站那里肯定布置了几个高炮连,他们现在对着敌机开火了。三架敌机迅速飞离,毫发无损地消失了。我们面面相觑,都有点目瞪口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而且与训练期间我们的教官高喊“飞机——隐蔽”的情形完全不同。这可是玩真的,每个人的隐蔽动作从来没有这么利索过。听说有人中弹了,但伤势不重,只是腿上被擦伤而已,医护兵完全可以处理。

“各车厢负责人立即向运输主管报到,接受新命令!”这一消息沿着各节车厢传递下来。二等兵马措格很快便带着新消息回来了,他告诉我们,两节露天平板车将被挂在我们的列车上,每节平板车上载有一门双联装高射炮,以保护列车免遭敌机的空袭。看来,他们预计会遇到更多的空袭!另外,由于遭遇游击队袭击的可能性加大,从现在起,我们每节车厢安排两个人在夜间站岗值勤。我们可能不得不绕些路,因为据估计,某些路段的铁路已被炸毁。

铺在身下的稻草已经毫无蓬松感可言,可我们又没有新的稻草,所以,把毛毯铺在这些稻草上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那种感觉就跟直接躺在车厢地板上一样。身材高大的瓦利亚斯和另外几个家伙抱怨说,他们的屁股都被硌疼了。二等兵马措格笑着告诉我们,这是一次很好的锻炼:前线泥泞的散兵坑中,情况更糟。

我们缠着他,请他给我们讲讲他所在的部队夏季所取得的成功战役,结果,这让我们更加着急,恨不能一下子赶到目的地,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了。那位个头高高,一头金发的KOB候选军官——迪特尔•马尔察恩,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马措格的回答多少有些简短:“小伙子们,别着急。等你们到了前线,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就像从一数到一百那么快。”这句老话我们以前曾听过,通常是出自康复单位的某些伤兵之口。他们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毛头小子,第一次遭到敌人的射击时,会吓得把屎拉在裤子里。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很多人都能做到,我们为何就不能?另外,年龄跟这有什么关系!

几乎每一次列车停靠,我们都能通过运输主管所在的车厢中的大喇叭,听到有利于德国军队的新闻广播。毫无例外,今天,10月25日,广播中传来了德军取得胜利的消息。这令我们的感觉非常好,大家唱起了军歌。

从昨天开始,乡村的景物已经出现了变化。前几天我们会不时地经过一些村庄,但今天,铁路线的两侧除了棕色的草原和偶尔出现的小丘外,什么也没有。每隔些时候,就能看见一座大型的集体农场。

司机将火车停在了这片景观中,我们纷纷从各自的车厢跳下,原来,司机发现有一段铁轨已被炸毁。现在,我们不得不沿着铁轨往后倒车12个小时,以便驶上另一条铁路线。车头推动着一串车厢,只要遇上哪怕是最轻微的坡道,机车引擎便像老海豹那样喘息不已。

就这样,我们行进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每个人都坐了起来。在我们前方的山头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像一只猛禽,朝着我们飞来。我们先是听到了低沉的嗡嗡声,然后便是越来越强的轰鸣,就像是一群蜜蜂……“隐蔽——空袭!”我们趴在地上,飞机的机炮在我们头上吼叫起来。我看见炮弹击中地面后激起的泥土,随即,我们的高射炮开始还击。我抬头看见小小的炸弹从飞机上落下,在火车头的前方炸开。随即,飞机带着疯狂的嗡嗡声飞走了。

我们的防空炮火并未能击中那架飞机,但它也没能给我们造成太大的损失——几块弹片击中了火车引擎的几个部位,并在车厢的两侧打出了几个洞。马措格告诉我们:“那是‘钢铁古斯塔夫’,苏军的一种战斗机,这种飞机也被他们用于前线。这是一种灵活的近距离支援飞机,能飞得很低,它会突然出现,用机载的自动火炮扫射一切。通常,这种飞机还会投掷下较小型的炸弹,但有时候也会是大家伙。用标准的炮弹对付它基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它的机腹下铺设着装甲板。”

经历了这一事件后,我们继续行进,推着火车上了山坡,再坐进车厢里下坡。这能持续多久呢?终于,我们停了下来。一切努力宣布告终——火车再也动弹不得,甚至连推也推不动。怎么办?我们现在被滞留在卡尔梅克草原上,320名士兵,每个人还背着40多磅的个人装备。

这里距离斯大林格勒还有多远?运输主管告诉我们,大约还有140-150公里。显然,由于绕道和延误,我们已经远远落后于计划时间。我们被告知,剩下的行程将靠步行完成。我们必须在四天的时间里赶到目的地。我们接到通知,今晚在车厢里过夜,明天早晨六点出发。

10月26日。起床号在清晨5点时响起,此时的天色尚黑,我们得到了热咖啡,每人半个“陆军面包”和一块腌香肠。我们注意到,从昨天开始,配发的口粮便已经开始减少。几名脚部受伤的人将被留下,跟火车和高射炮组待在一起。我们带上自己的装备,拿着指南针和地图出发了。此刻所面临的实际困难,不可避免地削弱了我们的热情。

我们唱着歌动身了,但慢慢地,歌声也消失了。太阳升了起来,气候变得很温暖。吃午饭时,我们得到了较长的休息时间。下午的阳光炙热难耐。尽管我们很累,但还有些体力储备,我们继续前进,一直走到夜幕降临。走到草原上的一处洼地停下时,我们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喘了会气,从背包里取出防潮布和毛毯铺在地上。这一晚,我们睡得很沉。

10月27日。早晨时,我的腿僵硬得像一匹年迈的驮马,其他人的感觉也不太好。我吃了一片面包,喝了几口冷咖啡,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上东西。

“起来,出发了!”前面的人很快便动身了。列车连带的东西并不多,但我们背着很多东西,像驮畜那样被压弯了腰——我们带着毛毯、防潮布、钢盔以及沉重的冬季大衣。我们的皮带上挂着全套弹夹包,身后的背包里装着饭盒,身子的另一侧挂着折叠起来的战壕铲。防毒面具挂在我们的脖子上,搁在胸前,沉重的步枪用枪带挂在颈间,来回晃荡着。我们的手上还拎着个杂物袋,里面装着干净的袜子、内衣裤以及其他类似的物品。我们的全套装备重达40磅。

久而久之,队伍里不时有人因精疲力竭而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喘了几口气后,他们站起身,再次挣扎着前进。许多掉队的人看上去面色苍白,病怏怏的,他们的体力被彻底耗尽了。

突然,一个传令兵从队伍前方跑了过来。“前面有个村子。”这意味着水和食物,我们获救了!我们使出最后的力气,拖着自己向前走去。我们很快便看见了房屋,尽管数量不太多,但还有几个谷仓,显然是属于某个集体农场,就像我们在广袤的俄罗斯大草原上看见的那样。第一座小屋前有一口井,装有绞盘和吊桶。

一名中士站在距离水井几英尺远的地方,等待着其他人赶上来。队伍前面的几个家伙冒冒失失地冲上去,想把水桶扔进井里。

“等一等!”中士叫道。

但站在绞盘处的那个士兵已经放下了水桶,水桶落入了井中。中士提醒大家,井水有可能被下了毒。他走到一座屋子前,这座房屋的窗子上带有漂亮的木雕,他走进门去,我们看不见屋里是否有人存在。

很快,中士带着一个看上去脏兮兮的人再次出现了。这是一个老人,长着浓密的胡须,穿着件俄国人特有的绗缝外套。中士用两根手指拖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了水井旁。水桶已经从井里被吊了上来,桶里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中士用手指着桶里的水,命令道:“俄国佬,喝!”

这个老家伙带着狡黠的表情看着他,微笑着拒绝了好几次,嘴里不停地说着:“pan karosch,pan karosch,”中士越来越没耐心,他一把抓住那个老家伙的脖子,把他的脸塞进了水桶,老家伙被窒住了,灌了几口水。他看上去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太大的不安,换句话说,井水是安全的。

“好了,大家喝水吧,”中士说道。一桶桶的水被打了上来,那个老头也咧着嘴笑了,他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尽情享受着井水,一直喝到灌不下为止,然后又用水洗漱了一番。

但集体农场是个令人失望的所在,一点食物也没找到。一间棚屋里堆放着甜菜,还有些玉米穗。屈佩尔拿起一块甜菜咬了一口,但马上又把它吐了出来。就在这时,几名妇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呆呆地看着我们。魏歇特说,那个俄国老人提到了关于驻军司令部和没收的话题。这可能意味着某些德军部队或其他机构已经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搞走了。

10月28日。我们饿着肚子继续行军。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过去了,我们汗流浃背,大伙儿都咒骂着,许多人大声喊叫起来,只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一下,但我们必须拖着自己继续向前,一公里接着一公里。突然,乡村的宁静被一阵模糊、跳跃的声音打破了,“空袭——隐蔽!”有人叫道。我们赶紧散开,寻找隐蔽,就像我们接受过的训练那样,但刚跑开几步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扫视着天空,看见一些飞机正从地平线处朝着我们飞来,它们的尾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以看出,这些飞机满载着炸弹,正准备大干一番。它们越来越近了——我们这才看见机翼下的十字徽记,原来是执行任务的德国轰炸机,于是我们站起身,朝着它们挥手。这些飞机带着致命的“货物”消失在东北方向。肯定是斯大林格勒。我们继续向前跋涉。

“现在还有多远?”矮小的格罗梅尔问道,他走在马措格和我之间,这让他感到很自在。马措格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我听说我们明天就该到那里了。”仿佛是某种回答,我们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沉闷的炮击声,听起来就像是一阵滚雷。从听见炮声到天黑,我们一直能看见远处的半空中所发出的红色闪光。

“那就是斯大林格勒!”有人说道。

“那些灯光是怎么回事?”瓦利亚斯用手指着远处。

我们朝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半空中悬挂着一排灯光,就像是灯笼那样。随即,我们听见了更加猛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我们看见一串长而明亮的“珍珠”从地面上升起,持续地升入空中,随后便消失了。有人说道:“那是飞机在袭击跑道。”

一名老兵解释说,那是一种轻型双翼飞机,在夜间飞抵跑道上空时,通常会投掷出小型降落伞悬挂的照明弹,以照亮目标。然后,飞机扔下小型炸弹或杀伤弹。飞行员可以关闭引擎,让他的飞机像滑翔机那样无声无息地滑向目标,等敌人发现他时,已经太迟了。前线士兵把这种飞机称为“缝纫机”,因为它的发动机听起来就像是一台缝纫机。

这名老兵继续说道:“顺便说一下,空中的那串‘珍珠’是来自20毫米双联装或四联装高射炮的曳光弹,他们正试图击落敌机。”

真是一场精彩的大戏。更多的照明弹出现了,随即,夜空中出现了更多的“珍珠串”。奇怪的是,我们听不见任何声响,这一幕就像是一部默片。

10月29日。随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我们的士气降到了最低点。此刻,蒙蒙细雨已经下了一个小时,我们中的一些人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不喜欢这种天气。

雨越下越大,此时,风力也加剧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经历这么糟糕的天气——有些情况是我们始料未及的。风力越来越猛,开阔的乡村地带无遮无掩,无法提供任何庇护。雨点像细针那样抽打在脸上,敲击着我们戴在头上保护自己的钢盔。狂风撕扯着我们裹在身上的防潮布,但对我们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它们抽打着我们湿漉漉的裤子,风力之强几乎使我们站不住脚。我们艰难地跋涉着。

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看见了一座村落。此刻, 雨已经停了。我们找到了一些空谷仓,满怀感激地躺倒在地上。村子里相当热闹,列兵和各种军衔的人到处都是,他们不时地立正并相互敬礼。我们究竟有没有到达前线呢?大量迹象表明,这里已经被一个团部及其工作人员所占据,换个词来说就是——Organisatorischen Schreibstuben Gefechtsst•nde,正像马措格说的那样。我们的运输主管忙着为我们去搞吃的东西。

食物来了,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大麦汤和肉块。看来,他们在这里过得不错。喝过汤后,我们的感觉好多了。接下来该干什么?我们等待着……随后,我们得到了通知:还要再走八公里左右。我们身上新的力量被唤醒。尽管全身酸痛,脚上也走出了水泡,但我们还是在一个半小时里成功地走完了这段路程——考虑到我们携带的装备的重量,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成绩。

有传闻说,我们在这里可以搭上汽车。但是,汽车还没有到来,于是,我们不得不再次等待。

黄昏时,汽车赶到了,搭载着我们驶入了黑暗中,随后,我们跟着许多其他的车辆驶过了一座长长的桥梁,“顿河”,我身后有人说道。我们沿着补给路线继续前进,这条路通常被称为“跑道”,由于害怕遭到敌机的空袭,我们的汽车没开大灯。此时,我们能清楚地看见飞机发出的照明弹,它所投下的炸弹的爆炸声清晰可辨。

几个小时后,我们在一些农舍之间的某处停了下来,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我们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滚雷,天空泛着红色——那就是斯大林格勒!我们的热情与上一周相比如何呢?绝对受到了影响,主要是由于不得不进行的这场强行军所致,另外,我们估计,热情和兴奋在这里是不太多见的。现实与想象会有很大的不同——它根本不会让你产生什么好的感受。

此时,我们已经完成了赶往目的地的第一阶段,现在必须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不过,就眼下来说,我要睡觉了,暂且忘掉这一切吧……


[1]KOB,指的是在战场上被提升为军官。